1965年11月13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毛主席,井冈山的战士向您汇报
洪洲 康信忠 李值
世界上有多少座名山!可哪一座山的名字有“井冈山”响亮?听到它,就使人想起光芒四射喷薄而出的朝日;听到它,就使人想起深邃远彻的《东方红》的歌声;听到它啊,那永远蕴藏在人们心底、被人们千万次欢呼过的最亲最亲的称呼,就不禁脱口而出:“毛——主——席!”
毛主席啊,毛主席!对井冈山的倾慕和对您的敬仰不可分。多少人,爬山涉水,远渡重洋,来到井冈山,不就是来学习您那艰苦卓绝的斗争精神和渊博无际的革命思想?他们在这里三天五天,十天半月,领受了一次毛泽东思想的教育,这教育是如此深刻、生动,以至使人终生难忘。到过井冈山的人都有这样的体会:来到了井冈山,就如同来到了毛主席的身边。
幸福的是:公安部队某部的战士成年累月生活、执勤、训练在井冈山上。他们在毛主席您亲手创建的第一个革命根据地当兵,就象投进了您的怀抱。每当看到了那些不远万里来到井冈山的五洲四海的革命朋友的时候啊,更想到了您。在这样的时刻,井冈山战士的心头,就涌起了千言万语,要向您老人家倾诉。
战士们来到井冈山的第一件事,就是由指导员带着去瞻仰毛主席在茨坪的旧居。他们以抑制不住的激动心情,走进那矮小的、微微有些发暗的小土房。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一只笔架,一块砚台,一盏马灯。这样简单!战士睁大眼四下张望,墙上一排金字灿然生辉:
“毛主席的伟大著作《井冈山的斗争》,就是在这里写的。”
指导员指着这一行字对大家说:“那是在一九二八年……”
一九二八年!一九二八年这些战士还没有出世,但是他们晓得,那时自己的老人正和全国千千万万劳动人民一样,生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班长习汉雄的父亲,为地主做活瞎了双眼;新战士严可元的祖父,被地主逼得背井离乡;副班长罗桂清的祖父,受了半辈子煎熬,终于盼来了共产党,他怀着有生以来没有过的喜悦,积极参加了党的工作,可是没过多久,就被叛徒出卖,房子被白匪烧掉了,儿子被白匪绑走了,自己的生命也被白匪残害了……,是在这样黑云压顶、血雨腥风的时刻里,您,毛主席,在井冈山头这座简陋的小屋,燃起了这盏马灯,给水深火热中的劳动人民,照亮了通向解放的道路。
顿时,在战士的心目中,这房屋无比地高大起来,马灯发出了最强的光,把那桌、椅、笔、砚照射得红光灿灿。他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翻开了随身带着的《井冈山的斗争》,开始了登上井冈山的第一课。
从此,毛主席的旧居成了他们最敬仰的课堂。走进门去,《井冈山的斗争》《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出现在战士面前,这里展现了在艰苦岁月中毛主席的光辉思想;出得门来,对面革命博物馆墙上硕大的标语“中国革命的胜利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道出了战士们的心声。渐渐地,战士们懂得了当年毛主席创建井冈山根据地的伟大意义。井冈山,你是中国革命走向胜利的起点!
战士们以能在井冈山上当兵,感到无比自豪,但同时也曾经反复思索:“配不配做一个井冈山的战士?”
当年,井冈山上的红军,是毛主席您亲手培育起来的;现在,这些井冈山的战士要不愧做红军的后代,根本中最根本的一条就是要学好毛泽东思想。在党支部的领导下,井冈山的公安战士们天天读毛主席您的著作。他们在宿舍中,在课堂上,在革命博物馆里,在烈士纪念碑旁,对照着《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中的一字一句,把无产阶级思想铭刻在自己的心头。除此之外,那方圆五百里的井冈山啊,哪一处不是战士们学习毛泽东思想的生动教材?毛主席,您在三十八年前曾说过:“这座山,它革命!”今天,战士们在这座浸透了革命思想的山上,得到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革命精神的熏陶。
在这座革命的山上,战士们看到了毛主席您领导红军创建第一个革命根据地的艰难;他们决心要象您和红军那样,永远保持和发扬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
战士们不只一次地到过黄洋界。那山路旁高高耸立的槲树,使战士肃然起敬。指导员对战士讲过,当年在国民党的严密封锁下,井冈山的物质生活极其菲薄。是您毛主席领导着红军和红色根据地群众艰苦奋斗,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当时,您从七十里外的宁岗挑粮上山,常在这棵槲树下歇脚。巍巍常青的槲树啊,你见过毛主席的粮担,但你可知这担子的重量?在毛主席肩上的是创建革命大业的千钧重担啊!战士们望着槲树下曲曲弯弯盘山而下的千层石阶,无穷的力量添满了胸襟。毛主席在这样崚嶒难行的山路上,亲自长途挑担。做一个毛主席的战士还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
战士没有营房,这算不了什么!那十里之内的狮子岩上碗口粗的茅竹,不正好砍来扎墙?那三十里开外荆竹山上尺把长的竹叶,不正好劈来铺顶?战士出发了,踏过滑溜溜的陡峭山路,穿过湿漉漉的深密山林,扛回来沉沉的大捆竹子,挑回重重的大捆竹叶。战士张万斋、钟安余一天能跑上一百二十里。饿了,啃几口红饭团;渴了,捧几口山泉水;腿被刮破了,要是喊一声痛就不算井冈山的战士。同志们苦干了两个半月,在井冈山管理局和茨坪群众的热情帮助下,十间营房立了起来。它青墙绿顶,傍水依山,战士们看着,笑了。不知谁唱起了红军的一首歌谣:“干稻草来软又黄,金丝被儿盖身上;不怕北风和大雪,暖暖和和入梦乡。”已经有了自己的营房的战士,时刻都在缅怀着在风雪交加的寒夜,只盖着稻草入眠的老红军。
战士们经常到博物馆瞻仰那些使人想起过去的艰苦岁月的革命文物,从中汲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那从五分大洋的油盐柴菜钱中节余出来的“伙食尾子”,那在没有食盐的情况下熬煮硝盐用的铁锅……,都使战士凝目深思。给养员张福庆站在一盏只有一根细线般的灯芯的桐油灯前,想到了现在营房里明光瓦亮的电灯。那盏桐油灯旁的标签上写着:“红军中曾作过规定,营连办公可点三根灯芯,办完公熄掉;连部留一盏灯带班,只点一根灯芯。”我们现在虽然用起了电灯,但是那闪现在桐油灯芯上的勤俭节约的精神,不是永远值得发扬吗?于是他向领导提出了节约用电的建议。队长和指导员很重视,规定了各个房子里用灯的度数,特别对有三盏电灯的课堂做了这样的规定:在课堂学习、开会,五人以上才能开大灯,四人以下只能开小灯。
在这座革命的山上,战士们看到了毛主席您领导红军同根据地人民建立起来的鱼水深情;他们决心要永远象您和红军那样,热爱人民。
战士们曾经在博物馆里,围着一只木桶,久久不愿离去。解说员介绍说,这是您在一九二八年帮助永新县的一个贫苦农民挑水用过的桶。看着水桶,战士又想起了茅坪八角楼的房东谢槐福讲过的一段故事:在一个寒冷的雪天,您见谢槐福没有棉衣,就把自己的棉衣脱给他披上,自己穿着单衣办公。谢槐福过意不去,把家里的火盆端给了您。可是一转眼,火盆又被您送给另一位老大娘了。毛主席啊!在群众干渴的时候,您送来了甘露,在群众寒冷的时候,您送来了温暖。您对人民群众的关心多么无微不至!想到这些,您在荆竹山向红军宣布“三大纪律”的声音,您在遂川城向红军讲“六项注意”的声音,又亲切地回荡在战士们的耳际。井冈山战士一定要按您教导的那样去做。
每当农忙季节,不论执勤、训练多么紧张,战士们都要挤出时间帮助群众插秧、收禾;平时休息时间,战士主动为机关干部、学校师生理发;在公共场所,总是扶老携幼,把方便让给群众;偶尔拾到一个钱包,哪怕只有几分钱,也要设法交还失主。尤其对井冈山光荣敬老院的老人,战士们更是倾注了最深厚的感情,为老人们干各种活。老人们紧紧拉着战士的手,抚爱地擦去他们头上的汗,给他们讲井冈山斗争的故事。
老人的手是炽热的。这些双手,曾经紧握过梭标、砍刀、石块,和红军一起,同敌人浴血战斗。在红军转移到新的根据地以后,它仍然紧握着梭标、砍刀、石块,同嘶喊着“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人要换种”的敌人,进行了殊死斗争。
井冈山的战士爱井冈山的人民,胜似爱自己的父母兄弟。有一次,一个干部因工负伤,急需输血抢救。战士们听到这个消息,都争先恐后地跑往医院。新战士赵承发知道老战士霍宗振曾经为井冈山人民输过三次血,毅然抢到了前面,伸出胳膊说:“医生,抽我的吧,要多少,抽多少!”可是抽了二百西西,抽不出了。小赵霍地又伸出了左臂。医生刚一犹豫,小赵抢着说:“抽吧,医生!红军烈士为人民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为人民输上点血算得了什么!”医生再不迟疑,把针头插入了左臂。又是二百西西鲜血从井冈山战士的身上,注入了井冈山人的血管。随着伤员脸上渐渐绽开的笑容,战士赵承发紧蹙着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在这座革命的山上,战士们看到了毛主席您领导着红军同敌人进行过胜利的战斗;他们决心要永远象您领导的红军那样,紧握手中枪!
战士们在双马石哨口进行过攻防演习。双马石,这是当年您带领革命人马上山的隘口啊。您从这里点燃了井冈山头的星星之火,使中国人民开天辟地第一回真正有了自己的枪杆子。站在这雄峻的山口,面对着早已变得一片通红的祖国大地,战士们不能不感到手里这枝枪的份量。双马石下的大井村的老暴动队长邹文楷,曾对战士们深情嘱咐说:“当年毛委员上了井冈山,领导我们闹革命,靠的就是枪杆子。今天交到你们手里,可要把它握紧啊!”
握紧,一定要握紧!不握紧怎配当一个井冈山的战士?机枪手杨国华带病参加了双马石哨口的小组进攻战术演习。他端着机枪,踩着崎岖小路,和同志们一起直往山顶冲去。突然眼前一片金花,紧握着机枪的手也觉得有些松软无力。坚持,杨国华!他咬住牙关,把全身之力用在了两手,又抢迈了几步,昏倒了。人,顺坡滚了下去;枪,却紧紧抱在怀里。
井冈山战士爱手里的枪,又苦练手里的枪。有一次,他们在桐木岭哨口下的石狮口,进行三百五十米的实弹射击。射击开始后,突然起了大风。风,横着射线猛刮过来,靶子歪了,枪身晃了,战士的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了。指导员路寿发看到这种情景,命令停止射击,让战士坐下来讨论一个问题:当年红军经常在风里雨里作战消灭敌人,我们今天遇到了大风能不能打好?战士们知道,就在附近的旗锣垇,是当年红军消灭三县反共总指挥尹道一的战场。在红军取得胜利的战场上练兵,不要说刮风,就是刮着刀子,也要打出个红军的样子来。风,还在拚命地刮,刮得满山松杉摇着脑袋,刮得遍地芭茅弯了腰杆。可是战士们手里的枪,却纹丝不动。砰!砰!砰!枪声引出了报靶的红旗,密集在靶子中央的弹孔,报道战士又取得了一次优等成绩。
井冈山战士知道,自己手里的枪是从井冈山的红军手里接过来的。持枪的人换了,持枪人的思想、持枪人的气概,却永远不能换!战士们听到过不少红军英勇斗争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形象给战士的印象最深。那是在一个大雪覆盖了山峦的冬日,指导员在黄洋界顶给战士们讲的:也是在这漫山皆白的黄洋界上,红军的哨兵身着单衣单裤,手持钢枪,注视着山下的敌人。排长要给他换哨,他说:让我多站一会;排长要把连部的军毯给他披,他说:还是留给首长用吧。他都拒绝了。他仍然单衣单裤,持枪挺立在那风雪缠裹的山头。他感到冷吗?心头对敌人的仇恨的怒火,早把铺天盖地的冰雪融化了。这种傲雪凌霜的性格,是井冈山红军的性格。正是有了这种性格,才能面对着围困万千重的敌军,紧握钢枪,岿然不动。想到这里,再看看山头碑亭上毛主席您那气贯长虹的词句:“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战士们似乎看到黄洋界下白军横尸遍野,似乎听到黄洋界顶红军的朗朗笑声……手里的枪啊握得更紧!
在这座革命的山上,井冈山的战士们经常看到来自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外宾,他们以敬慕的眼光观赏着井冈山的一切。毛主席,战士们深深地知道,是您的伟大思想象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了这些五洲四海的革命朋友。
毛主席啊,外国朋友对您的敬仰,使战士们更进一步感到了您的思想光辉的无比威力。他们亲眼看到,随着您一次又一次支持世界各国人民革命斗争的声明,来到井冈山的各国朋友就一批又一批地增多。随着您的声明,随着来访的各国朋友离去的背影,战士们的心也就飞向了五洲四海。战士们想得远啊,看到井冈山五大哨口外埋过的竹钉,就想到越南南方人民在陷阱里埋下的竹桩;看到井冈山红军和赤卫队使用过的梭标,就想到非洲丛林中斗争的人民手里的长矛……。这时,他们就禁不住要唱一首心里最美的歌。班长习汉雄用他那饱蘸激情的笔写道:
“国际的革命友人不远万里前来观访,
井冈山的光辉把他们的心坎照亮;
千百万革命的人民都向往着你啊,
毛泽东思想给世界革命指引了方向!”
战士们的心飞得越远,也就越感到了自己在这井冈山上所受到的教育的深远意义。在他们努力发扬艰苦奋斗的革命传统的时候,他们想着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在他们处处关心周围群众的时候,他们想着天下的劳动人民,都是自己的阶级兄弟;在他们时时刻刻都握紧手里的枪杆子的时候,他们想着亚非拉的人民,正进行着反抗美帝国主义的斗争。正是因为这样,在美帝国主义把战火从越南南方延展到越南北方的时候,井冈山的战士们把一张张的求战书送向了队部。当然,他们也明白坚守岗位的重要,守卫井冈山,这是给革命圣地站岗啊!队长徐元孝说得好:“做好本身工作,就是对世界革命的支持;在自己的岗位上多使一分力量,就是对世界人民多一分贡献。”
毛主席,井冈山的公安战士对您,真有诉不完的衷情啊!
井冈山的战士永远记着太阳是 从井冈山上升起来的;而他们就站在这太阳升起的地方。他们绝不辜负自己肩上的光荣使命,随时准备着以继承井冈山革命传统的实际行动,以不愧是一个井冈山战士的心情,向毛主席您老人家说:
“毛主席,井冈山的战士向您汇报。”
〔公安部队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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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红旗代代传
 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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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契
林斤澜
开春三月。站在镇上,听不见?喝牲口下地的声音,也看不见土地苏醒,麦子返青。可是大家都起得早。商店的五间红漆门脸,还没有打开,大家都在后院走进走出。到东厢房倒一杯开水,围着炉子烤一烤窝窝头片。这时店堂里电话铃响,韩姐赶紧咽下一口干粮,车转身子,那披在身上的棉袄袖子,拨浪鼓般摔打着。她嘴里说着:“我的,准是我的……”,身子已经穿过院子,往店堂里一钻不见了。她的动作总是这样快当。虽说在店里,数着是一个大姐,可是行动带着一阵阵的风。果然是她的电话,听见她嚷得嗓子发哑。这电话来路不近呀。
“……你们把水车安上了?浇得上返青水了?那好呀!……怎么?坏了个牙轮?掏换掏换?……那可说不好,得跑一跑看,可是今天该我出车售货呀,……得,浇水要紧,随着就办,说话就跑……”
韩姐还没有挂上电话,小孙已经走到院子北墙根,那里停着一辆平板三轮车。小孙掀开车上的苫布,这位短头发的姑娘,老是蓝布衣服青布鞋,说话不多,可是十分的仔细。你看她一手还拿着窝窝头片,不慌不忙,一口口咬着。那眼睛却把车上的大包小捆,从布匹到针线,从毛主席著作到橡皮块儿,全部检点了,全部计算了。
“孙姐,我替韩姐出车去。”
说话的是高个子大聪。她年纪最小,个子却最高,又挺直,又水灵。大家叫别人,多半带着个姓。叫她只用她本名中的一个“聪”字,加上一个“大”。可能因为“大聪”听起来,跟“大葱”一样吧。
小孙正在心里计数,她只望着大聪,摇了摇头。大聪也不再多说,挺挺的往店堂走去。只听得劈拍声响,大聪在领头掸土扫地,准备开门了。
农忙时节,商店的后院,大家早早起来,走进走出,好象不过是喝口水,吃点干粮。可是细细一看,人人都在留神着,准备着,一声号令,立刻投入战斗。
韩姐,小孙,大聪,是店里百货组的售货员。她们三个人中间,如果细细看起来,又有一种十分动人的东西。好比这一天,是轮着韩姐出车下乡的日子,可是有个生产队来了电话,她得去专门解决“水车牙轮”呀。韩姐还没挂电话呢,小孙已经去检点车上百货,准备替班出车了。小孙还在车跟前站着呢,大聪已经来到柜台,操持着开店了。她们中间,还没有来得及商量、研究。就是来得及,好象也用不着什么解释、说明等等。听说那赛球的运动场上,一号一起跑,二号就知道悄悄地插到那个方向去接应,三号立刻张手跺脚,堵住哪一路,……这叫作“默契”。听说一场球打得好坏,和这具体的战斗的“默契”,大有关系。
春日天还短,黄昏时分,起了一阵风,呜呜叫着奔过田野,卷起黄沙滚滚,扑面如同猫爪抓挠。这北国的春风,就是这般威势。小孙蹬着三轮,逆风往镇上走。她离座站起来,加劲往前蹬。短头发倒卷上去,汗珠子顺流而下。她可是腿不乱,脚不停,一声气也不吭,只顾一步步往前蹬。忽然背后哧啦声响,一辆自行车冲了上来。只见韩姐躬着腰,跟趴在车把上一样。头上脸上肩膀上,黄霜霜的一层尘土,她扭头盯着小孙,哈哈一笑。一张花脸,一嘴白牙。听那笑声,又比早起更加沙哑。小孙明白了,这一天韩姐不知跑了多少路,说了多少话,可是生产队的“水车牙轮”已经解决了。韩姐跳下车子,抽出一只手,推着三轮前进。小孙叫道:
“你快走吧,今晚盘货。”
对呀,盘货呀。售货员都知道,这是繁重的工作呀。百货组,只扔下个大聪看家呀。韩姐“得”的一声,又跳上车子,伏着腰身,往风沙里冲去。小孙又离座加劲,一步步往前蹬。忽然又是哧啦声响,原来韩姐掉转了车头,顺着风,箭一般奔了回来,哑嗓使劲叫道:
“拐弯的时候,往麦地里瞧没有?”
“怎么了?”
“我怎么觉着地里白花花的呢?一心撵你,没顾上细看。”
“我也没细看……是有些白花花的……那是黄沙吧?”
“那里没有沙荒地呀?不都是二队的高产黑土田吗?”
“呀!”小孙寻思着道:“他们刚买了炭酸氢氨,还不少呢,象是五千斤。”
“要都在明面上撒着,可不都白糟践了。”
夜色朦胧,风怒号,土惊飞。两双亮晶晶的眼睛,对望了一眼,如同电闪,差不多同声叫道:
“你快去。”
“你快回。”
韩姐借着风势,真个一溜烟般跑了。小孙爽性跳下三轮,一手扶车把,一手拽车座,埋着头,努着腰,一步一个劲。等到推回镇上,摸黑拐进商店后院,衬衣早已贴在脊梁上了。可她只是拿上毛巾,把短头发上、蓝布衣服青布鞋上的尘土掸了几掸,就悄悄走进店堂。店堂里边灯明火亮,百货组布匹组文具组,上架下柜,清点归置,清脆的算盘珠子得得响着。小孙悄悄走到百货架子跟前,伸手去数玻璃杯。大聪猛回头,吃惊叫道:
“孙姐,是你呀。”
小孙怏怏地,把韩姐半道发现化肥问题,折回二队去的事说了说。大聪想了想,说道:
“早起三队也来拉炭酸氢氨来着,我给仓库开的条,也是五千斤。”
“告诉他们不能明使没有?”
大聪摇了摇头:“我忙着……。”
“得刨沟。得着土埋上。”
“详细的,我也说不全面呀……。”
小孙就不说话了。两人把一架子的玻璃东西,清点清楚,在密密麻麻的本子上,端端正正写下数字,小孙才慢慢说道:
“大聪,韩姐回来,还得着急不是?还得往三队跑不是?”
大聪点了点头。随手从衣兜里扯出一条葱绿的纱巾,往头上一蒙,一边说道:
“晚去不如赶早。我跑一趟。”
“不是农药上,你说不全面吗?”
“嗯——”
大聪把鼻子一皱——的确她皱的不是眉头,主要是鼻子。小孙笑道:
“韩姐回来,你们俩盘货。你们俩哪里也不用去了。”
说着悄悄退出灯明火亮的店堂。
可是料想不到,结果是韩姐和小孙一同回来的。原来二队和三队,对这一号化肥的性能,都不大熟悉。又都不很相信售货员说的道理,有些支吾。这两个售货员就寻思:办事要办彻底。离了生产队,都奔公社反映去了。她们在公社里碰了头,公社书记很重视这个情况,立刻派人下去。她们两个才一同骑上车,乘着北国的春风,穿过春忙的黑夜,回到商店里了。
两人赶紧走进店堂,只见百货组柜台里外,一个人影也没有。布匹组那里,倒很热闹。大聪也挤在里边,帮着量零碎布头。她的个子比别人高出两三寸,挺挺立着。十个细长的手指头,抓得又多,动弹得又快。韩姐和小孙把百货柜台前前后后全看了一遍,明白盘货已经顺利结束,外加打扫得一干二净。两人满心的欢喜,漫到了嘴边。回头去找大聪说话,布匹组那里却又没有了她。店堂里明灯盏盏,她又钻到哪里去了呢?两人会心一笑,悄悄走到后院,走进东厢房。果然,炉子上热着两个银亮的饭盒。饭盒上边,齐头并脑两双筷子。韩姐和小孙,立刻矮矬了半截身子,坐在炉边的小凳子上边了。那大聪呢,挺挺地靠墙站着,水灵灵地站着,笑吟吟地站着。她为独自盘了货,不由得高兴吧?她紧瞅着两个风尘仆仆的姐姐,为给姐姐热了饭做了菜,禁不住得意吧?
韩姐呼啦呼啦扒了三口五口米饭,定了定心。“哈——”的一声,她的嗓子比黄昏时分,又见沙哑了一点。她叫道:
“哈——大米饭啊,要有——”
一语未了,大聪惊觉过来。原来得意之中,却忘下了最得意的一样东西。慌忙回身,端出一只红花碗——
“酸菜!”
立刻,小孙不知从哪里抓出来紫红红的干辣椒,韩姐已经一手杓,一手香油瓶子。大约一分钟以后,就有三双筷子——吃过晚饭的大聪,也拿起一双,一齐向炉台上那又辣又香又酸的地方,不住地进攻。边吃边哈哈笑着。
趁这工夫,打听一下她们的“默契”是怎样形成的好不好呢?她们是怎样走到一块堆来的呢?怎样一心一意干上了售货员的工作的呢?
三个人当中,韩姐来得最早。一九五八年的时候,许多家庭妇女走上了工作岗位。韩姐就是其中的一个。刚来,也是有些不惯。她说:
“在家侍候人,出来还是侍候人呀。”
因此接待顾客中间,不免生些闲气。按她的秉性,本当发作发作,可又只能闷着,不久闹了场病,吃饭不香,睡觉不甜。商店里的书记,就在这间东厢房里,给她煎药、熬稀的,刷洗脏衣裳,守着炉子谈心。把侍候一个人一个家,和为人民服务,作了种种比较。等她恢复康健,又带她上了当时热火朝天的水利工地,那是锻炼思想的大学校。她这才走出家庭小圈子,跨进六亿人民大跃进的行列。她为工地上的铁丝草绳、水碗土筐,四出奔走。她的腿勤嘴快,日渐出了名。水利工程结束,大家还是找她,她更加一抓到底,决不半路撒手。好比早晨来的电话,水车缺个牙轮。百货根本不卖五金零件,商店也从不修理机器。可是生产队不往别处打电话,径直来找韩姐。听说有时候,有的队长为买点东西意见不合,也来韩姐这里告诉呢。
韩姐又到哪里去找牙轮呢?她骑上车先到区里生产资料门市部,没有。再到修理合作社,没法解决,她一点也不奇怪,要是眼面前办得到的,生产队还会来找她吗?又上废品回收公司寻了一遍,又上建筑仓库绕了一转,紧跑紧赶,已经晌午了,这才有些着急起来。麦子浇不上返青水,少打多少粮食呀!她这里问那里打听,有人帮她出主意,说改装了电井的地方,作兴还有水车零件闲着。又打听什么地方新近改装,跑出去四十多里,可是人家的旧水车,已经处理了。人家听了这一番奔走情况,也很感动,给四处打电话。有的说有,赶紧扑了去,谁知水车牌子不同,牙轮对不上口。又跑了十来里,才从刚卸下来的一个水车上,现拧下一个对口的牙轮来。等到黄昏路遇小孙的时候,其实两腿早已酸痛。可是一发现化肥问题,精神立刻振作起来,二话没说,随手拨转车头,开始一场新的奔走。
韩姐是一员闯将,一员先锋。远近知名,来去如风。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
一九六一年,小孙高小毕业。本来进工厂学车工,可是厂里一时用不着那么多人,转到商店来了。她虽说不吭声,可是不高兴,闷着头走进走出。韩姐几次几次拉着手问她,也只说了个:
“头疼。”
后来招了凉,真正头疼发烧。也就在东厢房里,这回是韩姐给煎药、熬稀的,刷洗脏衣裳,守着炉子谈心。小孙没有家庭的牵挂,她们谈的是劳动,社会主义的劳动。不论是坐着写字,或是站着干活。站在车床跟前,或是柜台里边,都不分高低贵贱。她们谈的是前途,只要为人民服务,都有光荣前途,行行出状元……。
小孙的思想一打开,就坚守岗位,稳稳当当,到现在也有几个年头了。可是要搜集她的先进事迹,又很不容易。仿佛只不过韩姐的许多奔走,有她在后边替班吧。替班站柜台,替班进货盘货,替班出车。你看刚才一场风,她一蹬一个劲,一身的汗水。可她想着什么呢?想着家里要盘货,撂给大聪一人太繁重。韩姐跑来帮着推车,她叫韩姐快往回赶。你看她回到店里,跟大聪盘着那一架子玻璃东西,却又想着黑夜野外的韩姐,跑完了二队,准还得跑三队,她顶着风沙接应去了。论在外边跑牙轮跑化肥,是韩姐跑的。论家里独自盘了货呢,是大聪。可是里边外边,少得了这位蓝布衣服青布鞋,不多言不多语的小孙吗?
小孙是一员硬里子,一员守将。她的事迹,往往藏在别人的事迹里边。今年百货组选组长,选的是她。
大聪是一位中学毕业生。去年来到商店,挺拔利落,水葱一般。可是她的脑子里,有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副对子:
十年寒窗卖针线
一生事业站柜台
有这么两句话作怪,水葱一般的人,也得三天两头头疼脑热呀。韩姐常不在家,这回是小孙在东厢房里,为她煎药、熬稀的,刷洗脏衣裳。她们三个,日常守着炉子读毛主席的书,联系实际,讨论为什么卖针线,柜台又是个什么岗位。大聪的笔头也快当,能把三人的心得写下来,漂漂亮亮贴到墙报上边去。你看现在,韩姐、孙姐一不在家,她就是店堂里领头掸土开张的人。你看站柜台才多少日子呀,一个人顶一摊,一清二楚盘了货,还挤在布匹组里量布头呢。
这是一员心灵手巧的新人。她的面前,展开了广阔的天地。可是究竟是怎样的一员将呢?目前好象还不能定型。前些日子,推选她进城去参加售货技术比赛大会。这位“初生之犊”,竟只用了十八秒钟,把四个玻璃瓶捆扎牢固,还带有手提环,荣获第三名。可是高高兴兴往回走的时候,竟又用了九元多钱,买了一双鹿皮扎花手套。这要在农村里戴出去,一不合用,二来也太显眼了。
当天晚上,为了这十八秒钟的捆扎瓶子,也为了这九元多钱的扎花手套,三个人围在炉边,谈了小半夜。听说这个“活思想”还是抓在点子上哩。这两样很是大聪的特点呀,还听说最后又是三双筷子,一齐向又酸又辣的酸菜进攻一番,东厢房里好不热闹。
她们就是这样走到一块堆来的。这中间有烦恼,有克服,有奔走,有坚守,有鼓励也有批评。当她们一步步明白了一切工作都是为了革命、为了人民的时候,三个人才一心一意起来了。如果这中间真有那叫作“默契”的东西,那么这东西在奔腾的运动场上,博得了千万人的喝采。这东西在万里长空,英雄战斗的长机僚机之间,又如惊雷急电,震奋人心。在乡村商店,十分家常的劳动中间,这东西又溶溶如山泉村酒,让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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