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7月18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学术研究

关于艺术创作问题讨论的概述
一年多来,在我国文学艺术界中有一场颇为热烈的学术讨论。这场讨论是从一九六二年第十二期《新建设》上发表了周谷城的《艺术创作的历史地位》一文以后展开的。周谷城在这篇文章中对艺术创作的一系列重大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篇文章的观点引起了艺术理论、美学以至哲学研究者的广泛注意,许多人反对周谷城在《艺术创作的历史地位》一文中的观点,并就周谷城近几年所写的有关文章中的一些看法展开讨论。几乎在每篇重要批评文章发表以后,周谷城都写了答辩、反驳文章,坚持自己的观点。
这是一场涉及文艺理论问题的重大讨论。文艺工作者应当关心它,因为文艺工作者应当懂得一点文艺理论,否则会迷失方向。其它工作岗位上的同志们,也应当尽可能地理解一点这个问题,以利于开阔视界,提高认识。为了帮助读者了解这场讨论的内容,现将讨论中所争论的主要问题及主要论点简略介绍于下,以供参考:
一、“无差别的境界”问题
周谷城认为“为着要说明创作,最宜把创作之前的情况先考查考查。……创作之前的情况是怎样的?……曰:生活上无差别的境界是也……生活上的问题是一个又一个的来,矛盾是一次又一次的来。但来了,就逼着我们去解决;问题或矛盾解决了,生活上必有无差别的境界出现”。“无差别的境界,就是没有矛盾的境界。”“平常我们所谓主观与客观,在这里竟是没有区别的”,这种境界“从正面说又叫绝对境界”。他说:“艺术生活是超越差别,进入绝对的”。
许多批评者反驳他这个看法。茹行说:“在社会生活过程中没有矛盾的无差别境界是永远不会出现的。”周谷城肯定“无差别的境界”的存在,就否认了矛盾的普遍性。把艺术当成对于“无差别的境界”追求的手段,“会使艺术失去它所应该负起的崇高的社会作用”。王子野、朱光潜等人指出:旧矛盾解决了,又有新矛盾,中间没有无矛盾、无差别的境界。如果承认了事物发展过程中有一个没有矛盾的阶段,“那么,下一步发展究竟从哪里得到推动力或原因呢?”许多文章认为周谷城从“无差别的境界”推演出的“断而相续”说是站不住脚的。李醒尘进一步指出:“所谓‘无差别的境界’和有差别的境界都是周先生虚构的主观的精神境界”。周先生用主观精神顶替了客观现实,终于陷入主观唯心主义的唯我论和历史唯心论,由此完全否定了客观现实中的矛盾斗争,尤其是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
二、艺术的源泉
周谷城说:“美的源泉只能从斗争中来。没有斗争,便没有成败可言;没有成败可言,感情或情感便不会发生;情感不发生,美的来源一定枯竭。……美或艺术或艺术品,却是以情感为其源泉的”。他还说:“我们只能说,生活上感人最深的一段,所产生的情感,被艺术家捉住,使之成体,附以形象,以便独立感人。我们不能说一切生活都是感人的,都是艺术的源泉。一切生活如果都是感人的,都可以产生强烈感情,那么艺术家所谓选择题材云云,更毫无意义了”。“资产阶级固然认情感为艺术源泉,无产阶级亦未尝不以情感为艺术所决不可少”。
王子野、茹行等人都认为周谷城的艺术“以情感为其源泉”的说法是错误的。他们强调社会生活是艺术唯一的源泉。茹行认为“周先生多次强调艺术以情感为源泉,否认社会生活是艺术的源泉,他的真正目的无非是要想说明艺术的源泉不在客观世界,而在艺术家的主观世界。”朱光潜认为周谷城的观点是资产阶级的表现主义,“而在艺术的任务就只在表现情感这个基本观点上,则鲍山葵,克罗齐和周先生却完全是一致的。”关于周谷城把“选择题材”等作为艺术源泉是情感的论据,许多人指出这是混淆问题。茹行说,说生活是艺术的源泉决不意味着生活就是艺术。马克思主义的反映论是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生活是艺术的源泉”和“艺术所反映出来的生活比普通的实际生活更高”两种提法是毫无矛盾的。马奇认为,周谷城的论点否认艺术反映人民生活的必要,否认艺术家到火热的斗争中的必要。他进一步指出:“任何经过精巧伪装的脱离以社会生活为艺术的唯一源泉的理论,都不过是诱劝革命艺术家脱离社会生活,反对艺术家改造世界观,畏惧革命艺术品的产生的骗局”。
三、艺术创作过程的特征
周谷城以为“创作过程应该是由主观到客观的‘斗争’,不应该是主观与客观的‘平行’。创作开始之前作者有强烈的主观要求;创作进行之时,主观与客观有尖锐的冲突对抗;创作成功之后,主观应已被表现为客观了”。他认为,创作活动只能在生活不平静之时开始,这种不平静的生活,有三个特点:“一则客观的情况明白显现,与自我相违,即与主观对立起来,阻挠着身体的活动,使不能畅快的前进。二则主观的心理活动,原是与身体的活动融合无间的,现则分别显现,跳出来独立活动。三则生活陷入不稳定,甚至很痛苦的境界中;主客观互相分离,心、身不能统一,统一的活动受着阻挠。”这时候,“独立的心理活动”成了一般所谓思维,要“缓和生理的活动”、“消除当前的障碍”、“恢复心身的统一”,于困境中找出可行之路,这就是理想。“一个理想提出来,只诉诸情感,不付诸实行”,这样的实现“可称之为理想的虚拟的实现”,即艺术的实践。
王子野认为这实际是资产阶级理论家抽象的心理分析法的再版。陆贵山认为周谷城是“把思维的内容片面地限定为孤立于社会生活之外的个人生活,而绝口不谈思维内容的社会性和阶级性”。马奇批评了周谷城所说“使情成体”并不是什么“美的创造的科学过程”,他认为“这不过是为否定艺术的客观内容的形式主义直至破坏形式的形式主义辩护的理论。”茹行认为周谷城把理想看作个人设法走出困境、追求“心身统一”的道路,是和实用主义观点相近的。他也认为用“使情成体”、“理想虚拟的实现”来说明创作过程是走向主观唯心主义的“自我表现说”。姚文元认为:“在周先生看来,创作过程不是客观的人类社会生活经过思维的矛盾运动而反映到艺术家头脑中来的过程,而是经过主观同客观的猛烈‘斗争’使主观表现为客观的过程。这是赤裸裸的主观唯心主义的创作论。”
四、艺术中的情与理
周谷城以为“艺术品之发生作用,在于以情感人:一件艺术作品,一方面体现情感,另一方面则动人情感”。使“被感动者全人格受到震动,而不自知其所以然”,这种情况,他说“颇近乎一般所谓直觉”。至于艺术中的情是什么样的情,他以为必须表现“真实情感”,而反对提“阶级情感”。他的理由是:“阶级感情四字太无一定,是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仇恨?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仇恨?是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的感情?这样含胡的名词在这里不能使用;要使用还须另加说明,倒不如不用”。“斗争并不止于阶级的,还有人对自然的斗争。人对自然斗争所生的情感,不能归入阶级情感内。如农民对天灾所生之感,渔民对海浪所生之感,就不好说是阶级感情。”“真实感情范围大于阶级感情;我们讲艺术理论,当取范围较大者。……个人作品所表现的感情是具体的,决不是含糊笼统的阶级感情四字所能代替”。
许多批评文章中都反对周谷城这样的观点。王子野认为,“艺术作品既要有感情,又要有思想,两者不可缺一”,而“感情总是受理智、思想支配着的”。陆贵山认为“艺术形象是认识和情感的合金”“艺术的情感因素产生于并服务于对真理的认识”。他问周谷城“片面地夸大情感,把情感说成是艺术中唯一重要的因素,想置理智和思想于何地呢?”朱光潜指出:“由于在艺术中排斥了‘理’,周先生就必然要排除艺术的思想性和认识作用。”他以为这是周谷城的表现主义在情与理关系上必然会有的观点。对于周谷城强调“真实情感”,反对提“阶级情感”的观点,许多文章都进行了批评。茹行认为周谷城的观点,“除了把人看作超阶级的抽象的人,把‘范围’扩大到寻求‘共同人性’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呢?”朱光潜认为周谷城的观点是超阶级的。他说“问题在于怎样才算‘真实’。在阶级社会中,情感必然带有阶级的烙印”,是按不同阶级情感去表现呢,还是皂白不分,“汇合”之为“情感”(例如爱与恨)取消其阶级内容呢?他反问周谷城这两种哪一种才算“真实”呢?
五、时代精神
周谷城认为艺术创作要有超出模仿的东西,“超出模仿的东西,就一方面说,虽属出于创作;然就另一方面说,却是广泛流行于整个社会的时代精神”。各个时代有不同的思想意识,“汇合而为当时的时代精神”。“各时代的时代精神虽是统一的整体,然从不同的阶级乃至不同的个人反映出来,又各截然不同。这种种的不同,进入各种艺术作品,即成创作的特征或独创性,或天才的表现。”
许多批评文章中认为这观点是周谷城“真实情感”说的必然结论。茹行认为“在历史上,压迫阶级和被压迫阶级、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思想意识从来也没有‘汇合’成一个统一的时代精神”。“时代精神无非是指某一历史时期内在某一社会中推动历史前进的精神力量”。周谷城的观点“把各个阶级的思想并列混合,否认无产阶级思想的绝对领导地位,否认无产阶级思想和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的不可调和的斗争。”姚文元认为周谷城“抹杀矛盾双方的不同性质,否认经过斗争产生的革命转化,这就是周先生认为,‘不革命,反革命’思想都‘汇合’成时代精神的哲学根据。这在方法论上是一种诡辩。”姚文元还认为“我们常说的文艺要表现今天社会主义时代的时代精神,就是无产阶级的彻底革命精神,就是革命人民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中的伟大的精神面貌,就是革命人民在反对帝国主义及其走狗的斗争中的伟大的精神面貌,而不是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反对社会主义、投降帝国主义的种种精神。”在七月七日《光明日报》上发表了金为民、李云初的《关于时代精神的几点疑问》。这篇文章是支持周谷城、反驳姚文元的。文章中说,历史上“既有先进的革命的时代精神”,也有“腐朽、反动、停滞、落后的时代精神”。他们认为艺术中各阶级、阶层的各种典型人物,都直接体现时代精神,认为现在写人物要注意“更有普遍常见的、平凡的人之常情”。
六、艺术的社会作用
周谷城认为艺术创作的社会作用“可以勉强分为较大的三项:一曰填补不足,二曰纠正错误,三曰发扬优点”。“真正的艺术作品,不是以理服人的,而是以情感人的。”“被理说服者,可以参加对自然的斗争或对阶级的斗争,推着历史前进;被情感动者,更可以参加对自然的斗争或对阶级的斗争,推着历史前进。”“艺术作品,只要是体现了真实情感的,都是可以动人的。就这点说,理想的虚拟的实现,其作用可以是很长远的:……只要它所体现的情感还是人类中可能有的,其感人的作用亦必随着存在,是曰不朽”。
批评周谷城的文章则认为这是不符文艺实际的。马奇说,现在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超阶级的统一的一般的艺术,“属于不同阶级的艺术,将发挥不同的社会作用”。他指出周谷城抽象谈论理想、艺术作用后说:“对艺术的社会作用,必须作具体的阶级分析”,“如果不放弃超阶级的抽象的议论,不认真贯彻阶级分析的方法”,不论怎样装点门面,也掩盖不住问题的实质。茹行认为“艺术不仅诉诸我们的情感,而且也要诉诸我们的理智”。如果艺术认识只能停留在直觉的阶段上,那么艺术的认识作用和教育作用也就非常可怜了。陆贵山认为,“以普遍人性论为基础的人的共同情感是不存在的,艺术作品的不朽也不是因为它体现了什么人类情感的‘通性’。”王子野说:“不朽的作品一定有真实的感情,但是有真实感情的作品未必都能不朽”,不能撇开思想内容去评价。应该强调阶级感情,而不是抽象的真实感情。
编者的话:七月七日《光明日报》发表了金为民、李云初的一篇文章:《关于时代精神的几点疑问》。这篇文章是反驳姚文元对周谷城的《统一整体与分别反映》一文的批评的。周谷城写的《统一整体与分别反映》,虽然还不能代表他的关于艺术创作问题的主要观点,但在时代精神这个问题上的论述是比较突出的。为了使读者了解关于艺术创作问题的讨论情况,我们除了将争论的主要论点向大家介绍以外,再发表周谷城的这篇文章,并将陆续发表姚文元和金为民、李云初的文章。请读者自己判断,究竟谁的论点较为正确。我们希望有更多的人参加这场讨论,以辩清是非,提高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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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统一整体与分别反映
  周谷城
一、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四日《光明日报》上有姚文元先生的文章一篇,题曰《略论时代精神问题》,副题曰《与周谷城先生商榷》。其结论曰:“周谷城先生……可能走进死胡同。他孤立地和抽象地去谈新和旧,没有从上层建筑同基础关系上去谈创新,这种方法是属于从艺术解释艺术的历史唯心论的范围,而不属于坚持马克思主义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的历史唯物论的范围。”姚先生的话虽如此说,但未必说对了。走进死胡同云云,更不见得;我还觉得大有可以回旋之余地。至于姚先生自己的高论,我虽不便说已进入了死胡同,但我敢于断言:全篇理论,从头到尾,都出自抽象地概括,而不是出自对事实的分析。就拿时代精神来说吧,姚先生认为今日这个时代的精神,就是革命精神。其实这只能算是抽象概括的说法;若就事实稍稍分析,我们就会觉得并不如此。革命精神之外,还有些非革命的、不革命的、乃至反革命的种种;这在国内是如此,在国际更是如此。反转来说,谓革命精神就是今日这个时代的精神,对不对呢?以偏概全,为逻辑所不许;如一定要这么说,至少须加三个字,曰“的主导”,或“为主导”。加几个字,既尊重了革命精神,而且以之与时代精神相提并论时,反说顺说,都讲得过去。如说今日这个时代的精神以革命精神为主导,或革命精神是今日这个时代的精神的主导,便妥贴了。看样子,姚先生颇欢喜抽象概括,而不欢喜分析事实。至少对我的一段文章的批评是这样的。
统一整体与分别反映
二、一九六二年十二月《新建设》上发表了拙作《艺术创作的历史地位》;其中有一段说:“超出模仿的东西,就一方面说,虽属出于创作,然就另一方面说,却是广泛流行于整个社会的时代精神。在原始氏族社会,因着人与自然的斗争,部落与部落的斗争,常形成各种不同的思想意识,汇合而为氏族社会的时代精神。在奴隶制社会里,生产力比以前大大进步了,社会分裂成为剥削与被剥削的不同阶级,压迫与被压迫的不同阶级。随着阶级出现的有国家制度。这时的人,除与自然作斗争外,尚有阶级与阶级的斗争,民族与民族的斗争。所有这些,又形成较前此更复杂的思想意识,汇合而为更复杂的奴隶制社会的时代精神。由奴隶制社会进入封建社会,由封建社会进入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随着不同,各种斗争亦随时代而有异。封建时代,农民反抗封建地主的压迫和剥削,不断爆发斗争;资本主义时代,工人反抗资产阶级的压迫和剥削,也不断爆发斗争。因此,封建时代又有各种思想意识,汇合而为当时的时代精神;资本主义时代,又有各种思想意识汇合而为当时的时代精神。各时代的时代精神虽是统一整体,然从不同的阶级乃至不同的个人反映出来,又各截然不同。这种种的不同,进入各种艺术作品,即成创作的特征或独创性,或天才的表现。就其广泛流行于整个社会而言,曰时代的精神;就其分别反映于具体作品而言,曰天才的表现。”这一段文章中有两个意思:一曰统一的整体,二曰分别的反映。分别的反映为部分,统一的整体为全体。全体成于复杂众多的诸部分;这些部分彼此是对立斗争的;因此这样的全体,不是什么超阶级的空洞之物。反过来说,部分在整体内对立斗争,无时或息;因此只能分别反映,不能彼此代替。姚先生不以为然:既不承认有对立斗争的统一整体,又不承认有分别反映的各别部分。一提到统一的整体,就以为是杂凑的一锅,不合逻辑;一提到分别反映,就以为替资产阶级讲话,破坏了时代精神。姚先生这种理论是有问题的。
三、这里且先揭举两点:(1)谓统一整体是杂凑的一锅,对;谓不合逻辑,不对。凡存在的东西,都是由对立斗争的诸部分所构成,自然现象是如此,社会现象更是如此。科学家所讲的“宏观世界”是这样构成的,即须通过不知多少万倍的显微镜才能观察的所谓“微观世界”也是这样构成的。就社会现象说,缩短点讲,自有阶级社会以来,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个机关,一个团体,一个学校,一个家庭,乃至一个单人的头脑,其思想意识,无不是由对立斗争的诸部分构成的。铁样的事实,用言语文字表达出来,怎见得不合逻辑?(2)谓分别反映,就是替资产阶级讲话,破坏了时代精神云云,也是很成问题的。为着革命,坚持无产阶级的思想武器,同资产阶级
的思想作斗争,是千对万对的事,人人应该遵行。但斗争必须
先有被斗者。如果无产阶级思想以外,资产阶级及其他一切非
无产阶级的思想,从来就是不存在的;或者曾经存在过,今日
已完全绝迹了;或者他们的反映,在任何一方面都是看不见的,
那么我们的革命斗争还有必要吗?当然,我们固不必为着革命于无中生有,制造出被斗的目标;于资产阶级思想已完全绝迹之时,培养出资产阶级思想。但已有的,却不必说成没有。今日虽有人在吹,吹他的国家是没有阶级的,因之没有不同的思想意识。这究竟只是吹吹而已,我们并不向他学习。因此我们无妨把帝国主义思想,各国反动派的思想,现代修正主义思想,现代教条主义思想,一一讲出来。讲出来不是为的拥护,而是为的扑灭,有何不可?
四、姚先生或者说(1)自己并不是反对暴露敌情的,并不否认不同阶级有不同的创作,所以文章中有曰:“由于艺术的阶级性和面临的矛盾性质不同,艺术史上的创新,存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情况,它们的作用也完全不同。一种是革命的、进步的创新;一种是反动的、以腐朽为神奇的创新。”先生这几句话,完全正确,与我所谓“不同的阶级乃至不同的个人反映出来,又各截然不同”云云,可谓不谋而合。先生或者又说,尽管这点合了,但艺术特征和艺术独创性用于不同阶级是有不同作用的。“如果艺术特征和艺术独创性用于更好歌颂无产阶级和革命人民,用于更动人地反映革命斗争,当然能够更出色地表现时代精神;但如果用于美化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感情以至封建迷信,使之更有吸引力,在根本精神上同无产阶级理想截然不同,那只能起破坏时代精神的作用。”这点你周某某并没有讲。不错,我没有讲;不过我没有讲,姚先生多讲点,不是一样的很好吗?(2)问题不在这里。看样子,姚先生的意思似乎是:历史上有过不同阶级、不同思想意识,是不幸的事;今日却只有一个阶级、一种精神;再提对立斗争的统一整体,再提不同阶级、不同个人的分别反映;都是不应该的。周谷城提了,那便是“违反科学分析、违反事实的,它属于脱离阶级分析的历史唯心论”的。姚先生从主观愿望出发把实事搁在一边,用抽象方式概括出这样一种讲法,既是个人愿望,原没有什么不可。(3)不过这里有一问题,是否还要革命?如果今日中国只有一个阶级的一种精神,革命的对象是什么?没有对象而革命,是无的放矢;有对象而不许提,是自欺欺人。这与今日我们学习阶级斗争是不相符的。今日我们的学习,首先须问:不同阶级是否客观存在的,阶级矛盾是否客观存在的,斗争事实是否客观存在的。如果这些都不存在,加强阶级斗争的努力便是多余。先生或者可以这么说,无所谓无的放矢,无所谓自欺欺人;反正不能有统一整体,不能有分别反映;有,便是违反科学分析的,违反事实的。鄙意以为并不如此,请准许我慢慢说来。
关于统一整体
五、姚先生自始就不承认不同阶级不同思想能汇合成为统一整体。其言曰:“怎样能够说,吾皇万岁的颂诗同马赛曲,马赛曲同国际歌等思想内容根本对立的作品都汇合而成当时同一个时代精神呢?这是难以想象的,是违反逻辑的。其实,既然承认压迫阶级与被压迫阶级、剥削阶级与被剥削阶级存在阶级对抗,那么反映各个阶级阶级利益的阶级意识也就必然存在对抗,而不可能汇合成什么统一的整体。社会主义社会中,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进行着你死我活的斗争,无产阶级思想同资产阶级、封建阶级思想当然也进行着尖锐的斗争,而不可能汇合成什么统一整体。解放以来文艺创作的实践告诉我们:文艺作品强烈地表现时代精神的时候,总是无产阶级革命精神十分高昂的时候,是社会主义文艺同资产阶级、封建思想彻底决裂并进行坚决斗争的时候”。姚先生这段文章不是没有问题的:(1)不同阶级的不同思想既已进行尖锐斗争,那么自始就已在统一整体之内;不在统一整体之内,便不能进行你死我活的尖锐斗争。古今中外的阶级斗争都不是背对背的,而是面对面的;都不是隔了铜墙铁壁进行的,而是深入彼此的阵地的;不是和风细雨的,而是头破血流的。请问这样的斗争能在统一整体之外吗?如在统一整体之外,那便根本没有斗争;既已进行尖锐斗争,就必在统一整体之内。斗争把不同的思想拉在一块,构成对立斗争的统一整体;单纯一致的思想放在一块,自始就不会有斗争,更没有整体可言。能构成统一整体的,必是对立斗争的。姚先生大概是习惯于看单纯一致的东西,所以坚决不相信对立斗争的东西可以构成统一整体。其实自有宇宙以来,只要是统一整体,都是由对立斗争的诸部分构成的。(2)而且对立斗争的诸部分如不在统一整体之内,便没有分别反映之可能,事实上也根本不会有分别反映。吾皇万岁的思想的前后左右如果没有非吾皇万岁的思想向它冲击,它会被分别反映出来吗?马赛曲的思想的前后左右如果没有非马赛曲的思想向它冲击,它会被分别反映出来吗?国际歌的思想的前后左右如果没有非国际歌的思想向它冲击,它会被分别反映出来吗?全世界三十亿人的思想都是国际歌的,国际歌的思想还会被分别反映出来吗?对立斗争的诸部分,自始就是在统一整体之内的,统一整体,自始就是包括对立斗争诸部分的。
六、对立斗争的诸部分如果不能构成统一整体,请问要什么东西才能构成统一整体?自有宇宙以来缩短点说,自有人类以来,请问有几件东西不是由对立斗争诸部分构成的?就自然现象来说,我们平常认为积单纯一致的东西,如海水,如空气,如以太,如原子,如电子等等,事实上也不是单纯一致的,而是成于对立斗争诸部分的。就社会现象来说,我们最熟悉的整体,如民族,如国家,如机关,如团体,如家庭等等,事实上更不是单纯一致的,而是成于对立斗争诸部分的。(1)对立斗争的诸部分能否构成统一的整体,在资产阶级哲学家中,是成问题的。拿近现代思想史上的例子来说吧,洛克有这问题,休谟有这问题,马赫有这问题,现在还活着的罗素更有这问题。他们都感到散的东西不易成整体。(2)但在马克思主义学者眼中,这是不成问题的。马克思主义出现以前,在古代有赫拉克里特(Heraclitus)研究这问题;在近代有黑格尔研究这问题。他们的研究,可能不是完满无缺的;但马克思主义出现以后,全体与部分的关系问题,解决得妥妥贴贴。狄慈根(I.Dietggen)著《哲学的积极成果》,更有通俗详尽的发挥。统一的整体,自始就包括不同的部分;不同的部分,自始就构成统一整体。而且构成整体的诸部分,不是彼此分立,各不相犯,而是互相联系着,互相依靠着,互相斗争着,互相制约着的。
七、至于说不同阶级的不同思想意识不能构成统一整体云云,拿与祖国的事实对照看也根本不相符合。首先,请问祖国的文化遗产是不是统一整体?然而它却是包括不同阶级的不同思想意识的。祖国历史是不是统一整体?然而它却是包括不同阶级的不同思想意识的;而且自始就包括不同种族的不同语言和信仰!中华人民共和国是不是统一整体?然而截至今日为止,它不仅包括不同阶级的不同思想意识,而且事实上还有不同阶级存在,不同种族存在,不同语言存在,不同信仰存在。如果认为不同思想意识不能构成统一整体,亦即部分不能构成全体,那末统一的中国、中国历史、中国文化遗产都将不能存在了!这究竟成一种什么理论!根据事实说,对立斗争的部分构成统一的整体是否认不了的。姚先生坚决否认,但于不知不觉之中又完全肯定了;其言有曰:“要科学地认识什么是时代精神,就必须科学地分析时代,分析历史,分析时代精神所反映的客观的历史内容。列宁说:‘马克思的方法首先是考虑具体时间、具体环境里的历史过程的客观内容,以便首先了解,在这个具体环境里,哪一个阶级的运动是可能推动社会进步的主要动力。’
(《列宁全集》二十一卷一二一页)这也是我们分析时代精神的基本方法”。这一段证明了一件事情,即对立斗争的部分构成统一的整体是也。假如存在着的只是单纯一致的东西,而不是对立斗争的统一整体,请问还要什么“科学地分析”?还要什么“首先了解”?还有什么“哪一个阶级”的问题?还有什么摸不清的“历史内容”?我固不必说先生的思想自相矛盾,我却可以说铁一般的事实是否认不了的。
关于分别反映
八、不同思想意识要分别反映出来需要什么条件?唯一条件,即上面所说对立斗争的统一整体。无论反映为风俗习惯,或反映为学术思想,或反映为宗教道德,或反映为文学艺术,都要以此为条件。没有这个条件,而谓有各种不同的反映,那是不可能的。(1)姚先生不承认有这样的统一整体;我在一段文章里稍稍提及,即大不谓然,一则曰“是难以想象的,是违反逻辑的”,再则曰“是违反历史进程的”,三则曰“是违反科学分析、违反事实的”,最后则曰周谷城“可能走进死胡同”。先生这样仇视对立斗争的统一整体,不要反映的条件,居然能写出所谓强烈的反映曰:“我们认为,文学艺术作品中的时代精神,是革命阶级改造世界的一种精神力量。它反映革命阶级改造世界的实践的要求,反过来推动革命实践的发展。它是历史变革中代表时代前进方向的新的、革命的阶级、阶层的思想、情感、理想在文艺作品中集中表现,是一定历史时期广大劳动人民的利益、愿望、要求在文艺作品中的(直接或间接的)集中反映,是革命阶级和广大人民为实现一定历史阶段的主要任务而斗争的精神面貌和它的历史过程在艺术作品中的强烈反映。”没有反映的条件,居然可以写出强烈的反映来,这颇近乎神秘。文艺理论最忌无冲突说;先生在讲革命精神,当然不会退入无冲突说的圈子里。但革命精神的本身既与对立斗争的整体不相干,难道出自单纯一致的所谓无差别的境界?(2)先生于此,当然不能承认;而且文章有曰:“无产阶级革命时代,无产阶级的阶级理想、阶级要求、无产阶级彻底革命的精神,成为时代精神的表现;资产阶级的自由、平等、博爱,即成为同时代精神相敌对的思潮。”这不是也明明说了不同阶级的不同思想吗?是的,说了。但这里有问题:不同阶级的不同思想是彼此独立互不相犯的?还是对立斗争构成整体的?如是前者,则根本不能产生革命精神;如是后者,则又堕入了我周某的圈子里!
九、不仅反映的先决条件,是统一整体;即反映的具体表现,在艺术方面的,如建筑、雕刻,如图画、音乐,如诗歌、舞蹈等,只要是一件艺术品,也必或多或少地,反映统一整体的一部分。我这意见,姚先生不以为然,说“这种方法是属于从艺术解释艺术的历史唯心论的范围。”(1)其实先生错了,就大文所引拙作的那一段来说,先生至少是没有看懂原文的。原文明明说,不同阶级的思想构成的对立斗争的整体;又由不同阶级不同个人分别反映出来。统一整体的自身,根本就不是艺术;要分别反映出来了,才有沾上艺术的可能。“从艺术解释艺术”云云,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对立斗争的统一整体也叫做艺术吗?对拙作的这一段,先生讥讽说,周某“在文艺报上也照抄了这段话。”老实报告先生,不仅在文艺报上照抄而已;从去年十二月直到今天,一共抄了五遍。这不是我坚持错误,而是响应先生的号召,想把问题说清;故在本文中又录了这一段。读者于此,可以复按,看我到底是以艺术解释艺术,还是以对立斗争解释艺术。(2)艺术作品所反映的部分,必须是斗争过程的部分。斗争过程至少须成于两个对立的方面:即压迫与被压迫,或剥削与被剥削的两个方面;单只一个方面,不能形成斗争。思想也是如此,我所谓“广泛流行于整个社会的时代精神”,自始就包括对立两方面的思想:即奴隶与奴隶主的思想,农民与封建地主的思想,雇佣工人与资产阶级的思想;单只一方面的思想,不能形成斗争。姚先生厌闻不同阶级不同思想构成对立斗争的统一整体,竟把我所说的思想去掉一边,留下一边;就拿封建时代来说吧,去掉农民的思想,留下封建地主的思想。原文有曰:“封建道德是吃人的道德同奴才的道德的结合,在封建社会成立之后,它鼓吹封建压迫的永恒性,和甘受压迫的自觉性,这种意识尽管是封建社会的统治意识,是极为‘广泛流行于整个社会’的思想,但并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时代精神。”不错,地主思想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大家知道:自有阶级社会以来,一部历史就是阶级斗争史;阶级斗争推动历史前进,不是地主思想推动历史前进。先生为什么要去掉农民的思想,单向地主思想中去找进步的动力呢?进步的动力,只能于斗争过程本身去寻,因之任何艺术作品只能反映斗争过程的一部分,也必须反映斗争过程的一部分。(3)地主思想固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其实离开了斗争过程,即农民思想也不是推动历史前进的。我们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大胆地说,离开了斗争过程,农民的革命思想本身根本就不会出现。先生畅谈反映农民思想的作品曰:“在封建统治时代,农民革命是推动社会进步的主要动力。反映时代精神的作品,首先是那些歌颂了、反映了农民和其他被压迫人民革命精神和反抗要求的作品,揭露了压迫、剥削、欺骗和麻醉人民的封建阶级的反动黑暗的作品。或者作品中的一部分。”文艺为农民服务,当然应该如此。但这里有一问题:农民的革命精神从哪里来的。如果是独立发展出来的,那我不赞一词;如果是从对立斗争过程中斗出来的,那就不能否认不同阶级不同思想构成对立斗争的统一整体。艺术作品要反映对立斗争过程的一部分,不能离开斗争过程讲反映。
十、姚先生全文所讲为革命精神,虽出自抽象概括,然抽象概括并不一定不好,只要借此把革命精神强调了,使读者知所重视,气力便不是白费的;倘把题目也改成“略论革命精神”,那文与题当更适合,于读者当更有益些。至于我所讲,为全体与部分的关系问题。不同阶级不同思想的对立斗争,自始就在统一整体之内,这在古今中外各国都是如此,中国今日的情况也还是如此。不过对立斗争的统一整体,自己不能表现自己,必须通过不同阶级不同个人分别反映出来。因此在我的学习过程中,有对立斗争的整体与分别反映的部分的关系问题。为图自己行动更有效,做法更有效,对于某些问题常发深思,希望认识更清楚,看法更清楚。有看法而无做法不好,有做法而无看法更不可能。响应先生的号召,想把问题辩明,但未必辩明了。如要辩得比较清楚,自己非加强学习不可。
(原载《光明日报》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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