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6月14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深沪春意浓似酒
——福建抒情 曹靖华
福建泉州东南约三十公里处,有个深沪湾,东南岸有个同名的小地方。这个不见于经传的地方,外省人很少知道它。可是本省人,尤其本省沿海一带人,却少有不知道的。解放前,邻近各县,一提到它,都不由得会想到这样的传言:
有钱不置深沪地,
有女不嫁深沪男,
谁肯睁眼下苦海,
春风不到深沪湾。
福建沿海一带,处处山水秀丽,物产富饶。唯独深沪,当年确是人间苦海。一提到它,不禁令人想起唐代文豪李华的《吊古战场文》:“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黯兮惨悴,风悲日曛……鸟飞不下,兽铤忘群……”
深沪不是战场,也是战场。几百年来,呻吟于虐政和沙魔之下的人民,满怀美好的热望,前仆后继,同人祸天灾,进行了勇猛顽强的搏斗。世世代代,在这一片荒漠上洒下的血泪,倘使把它聚集起来,怕比深沪湾的海水还深呢!
深沪好像鸭嘴一样,伸入海中,东北临海,西南同内陆相连,海岸线约十公里。因晋江流域被复不良,大量泥沙倾入泉州湾。海潮一起,又把它推入深沪湾。使湾南岸方圆二十来平方公里的良田,化为一片荒漠。每年八九月到次年二三月,风季一到,飞沙蔽天,如同浓雾。使每年本可三熟的富庶之地,变为贫瘠不毛之区。这样,就只能在立夏后,趁风小沙少时,将积沙清除,抢种一季番薯,每亩仅收一百五六十斤薯干而已。有些地方,连这还收不上呢。
不仅这,近百年来,就有三个村庄,约百户人家,被沙埋葬了。
海边有个龙寮村,解放前有二十九户人家,其中有的卖土地,有的卖儿女,有的卖苦力,有的沦为乞丐,有的逃亡,能免于冻馁,不妻离子散者,没有一户。
有一年,海尾村一夜之间,流沙滚滚,淹没了十八所房子。多少人家,一觉醒来,积沙封门闭户,直及屋顶,人从室内把屋顶扒开,田鼠似的,一个个从洞里钻出来。现在村里有位老人施至拔,当年房子被沙埋起来,夫妻俩光挑沙就挑了三年,最后还是被迫逃走。
比沙祸更凶的是暴政。在这荒漠不毛之地备受煎熬的人民,已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了,而那些贪官污吏、豪绅地主、流氓把头们,却咬牙瞪眼说:
“任你是一块干麻饼,我也要榨出四两油来!”
水深火热中的人民,在无可奈何中,只有冒着被海浪吞没的风险,驾起一叶扁舟,远走高飞,谋食南洋。
野人怀土,小草恋山,人情之常,古今皆然。这些漂洋过海,远逃异国的华侨,在椰风蕉雨中,在横受殖民主义者及资本家的欺凌压榨之余,对故土眷恋之切,梦寐难忘。他们节衣缩食,汇钱到故乡治沙,而连这些钱也一批批地都被那些吸血鬼侵吞了!
岁岁年年,世世代代,人祸天灾,有增无已!“浩浩乎平沙无垠,夐不见人……”深沪呵,因无枝可栖,当年连飞鸟也绝迹了!
“敢教日月换新天”,解放后,党领导着当地人民,试种老鼠刺、竿草①和相思树、榕树、桉树、梧桐等等,并筑防沙堤,向沙魔进军。可是这敌人是凶顽的,不会轻易就范。所栽各种树苗,不是碱死,便是干死。其它措施,也收效甚微。不过今非昔比,人民有了党这个靠山,任何顽敌,任何困难,不被粉碎,绝不罢休!
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后,从海南岛引进了木麻黄,栽下去,活了!这在深沪人心目中,种下了信念:树可活、风可挡、沙可治!人民组织起种树大军,高举红旗,向猖狂数百年的沙魔总攻了!
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就造了十八条林带,总长四十六公里。此外还有七百亩固沙片林,共一百四十余万株。一九六二年春,又栽了四十五万株。造林面积,逐年扩大。每隔二百五十米至三百米有一条林带。远远望去,宛如一扇扇浓荫遮天的翡翠屏风,同从东北来的主要害风成垂直,横立于沙荒、农田和村落之间。举目四望,郁郁葱葱,翠海无边……当心呀!现在即令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几年不见,也会在这林海里迷路了。不信吗?沙岗寮首丰大队有位侨眷叫洪乌话,一九五七年出去,一九六一年冬天回来,就在这林海里迷失了。由前港村到她的村子本来不到一小时路程,她却绕来绕去,整整走了大半天才摸到家。
“敢教日月换新天”,新天呀,沙魔在此逞霸之日永远结束了!
一般说,数字总不免枯燥,缺乏诗意。可是它往往更有力,更明快地摆出事实。
如果这样,那就不妨来几个数字比比看吧:
还是那个灾难重重的龙寮村,从前有二十九户人家,人不满百口,其中只一人识字。现有一百四十来口人,其中大学、中学、小学的学生就有四十余人。一九五八年这村子还吃国家一万多斤救济粮,一九五九年起,每年却卖给国家一万多斤余粮。
沙岗寮五个生产大队,一九五七年,国家拨了十二万斤救济粮,一九六二年却卖给国家二十四万斤余粮。
这一带,从前每年只能抢种一季番薯,现在一年种两季,或两年种五季,且正努力向邻社看齐,争取一年三熟呢!除番薯外,大豆、麦子、花生、蔬菜及其它作物都可种,产量也逐年提高。
这以往的鬼地方,从前不但缺吃,而且也缺烧,不缺的只有川流不息,滚滚而来的流沙。现在不但不缺吃,不缺烧,而且森林修枝下来的柴,本地烧不完,支援邻社。当年的鬼地方,现在成了不缺柴的地方了。
林带内的气候、土壤都在变。风小了,沙少了,雨量增加了,相对湿度提高了……这些使农作物播种期比以往提早了。例如大豆,从前谷雨下种,才不致被风沙打死,现在春分就可下种了。这样,就不难追赶一年三熟。
从前大风一起,沙雾蔽天。人民世代抱怨的:“关门吃饭,包头出门”的时代一去不返了。现在日丽风和,浓荫处处,花香鸟语,风物宜人,成了别有情致的海滨大花园。
一九六三年十月末,我从泉州到了著名的侨乡石狮,由石狮一直来到这“海滨花园”里。碧波万顷,环抱“花园”。海面风帆点点,鱼船如织。岸上齐齐整整的林带和固沙片林之间,一块块齐齐整整的农田,简直是翠柏环绕的花坛。木麻黄的墨绿色的针叶,远远看来,简直要把它认作马尾松了。阵阵树脂香,随风飘荡,令人神爽。一九五九年栽的不到一米高的树苗,现在已有十多米高。它根深、固沙、倔强、抗风、耐碱、耐旱。它的针叶既可防止水分大量蒸发,又能进行光合作用,制造养料……
我漫步在林海、田间。鸟语盈耳,清香四溢,确是令人流连忘返。
翠林如带,环绕村庄。一个村子边缘,绿荫里坐着一位老奶奶。轻风徐徐,掀动着她的丝丝银发。她望着林海,似在追忆,又似在遐想。总之,显然她是陶醉在春酒里了。
我怕惊扰她,远远在背后站了一会,然后悄悄儿绕到她身前:
“老奶奶,你好!”
她微笑着勉强站起来,指着自己的耳朵说:
“不行了,听不清。”
我提高嗓子重复了一遍,大声问道:
“日子过得好吧?”
她称心地笑道:
“好!天天过年!”
“你家几口人?”
“几口?多着呢!一猛说不清。”
她似在心算,稍停一下,说:
“大概两万七千一百八十八口②。”
我正惊疑问,还没待开口,她接着说:
“全家待我可好着呢!……”
话没落定,两个戴红领巾的小姑娘,从屋里跑出来:
“奶奶,饭好了。”
说着,就扶她进去吃饭。
她猛抬头,扬起那顿然显得有力的胳膊,用手向屋里一指,说:
“天天过年,这一切全都亏他老人家。”
我顺着她的手望去,屋里墙上原来挂着很大一幅毛主席像。她停顿一下,又说:
“瞧,我的孙女多好!……”
说着就抚摸着两个小姑娘的头,幸福的笑了。
往事像黑影似的,不觉浮现眼前:她丈夫和大儿子先后被国民党抓丁,一去无消息;两个女儿未成年就被特务糟蹋死了;剩下一个儿子,被迫远走南洋,一出海,遇到风暴,身葬鱼腹了。孤零零剩她一个,逃到外地打短工、讨饭。深沪人都以为她早离人世了,不料一解放,第一个回到家乡的就是她。党替她盖了房子,安了家。她耳聋眼花,行动不便,村内少先队员们,课外轮流替她料理一切……
近年来,每当想起往事,她总逢人爱问:
“我是不是在做梦?呵……”
她想起当年有一次讨饭,摸呀,摸呀,摸到老远老远,连那地方的名字她从来都没听说过。一天,她摸到据说是一位乡村女教师家里,那家没别人,只孤单单地住着一个年青的女教师。她常帮她洗衣服。女教师知道了她的身世之后,有一次,悄悄对她说:
“共产党快来了,那时一切都好了……”
她一辈子都没听过这样的话。女教师为人极正道,心肠好,她就信这些话。还没待女教师说毕,她就连忙问道:
“到那时,没饭吃的人还要饭吗?”
“到那时,所有穷人都翻身了,都有活做,有饭吃……”
说着就赶紧叮嘱一句:
“这话可别对人说,说了可不得了……”
她不懂什么叫翻身,也不懂为什么到那时没饭吃的人会不要饭,更不懂为什么这话不能对别人说。
过了不久,她讨饭又到这里,女教师没有了。她东打听,西打听,谁也不敢提女教师。最后才听说,一天晚上,几个国民党特务把女教师抓去杀害了。
寒来暑往,岁月如流。她照旧到处打短工、讨饭。晚上住在破庙里,夜深人静,隔着破庙顶,望着满天星斗,默默想着女教师,想着她那两句似懂非懂的话。无论何时何地,女教师的面影和她说的话,永远永远都牢牢地藏在她心里。每次一想起这些话,就像有一股热浪,从身上滚过去,浑身也觉得顿然有力了。
现在呵,生产队里,人民公社里,学校里……处处都有共产党,连支部书记还常来看她呢。她想起女教师的话,看见这些共产党,就坚定地对自己回答说:
“这不是梦!……”
想当年呀,
嗨,想当年,
春风不到深沪湾,
人祸天灾交相煎。
纵令有心迎春至,
难得春神一顾盼。
到如今呀,
嗨,到如今,
深沪春意浓似酒,
春神一来便不走,
古人无计留春住,
而今深沪春常留!
①都是能固沙的草。
②现在深沪人民公社总人口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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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黄山之歌 郭沫若
我生峨眉下,
未曾登峨眉。
峨眉号称天下秀,
不知是否信如斯。
今我五月来黄山,
深信黄山天下奇。
奇峰虽云大小七十二,
实则七十二万尚有奇。
八百里内形成一片峰之海,
更有云海缭绕之。
森罗万象难比拟,
纵有比拟徒费辞。
瞬息万变万万变,
忽隐忽显,或浓或淡,
胜似梦境之迷离。
苍松郁郁森峭壁,
竟将花岗岩石当成泥。
下有杜鹃花,
似愁群峰高寒,
为之披上“红霞万朵百重衣”。
天女含苞犹待放,
?锦带海棠正纷披。
冰绡点缀银绣球,
清香来自野蔷薇。
想到春时桃花峰,
红雨作浪随心飞。
想到秋时枫叶丹,
排空万面树红旗。
时闻八音鸟,
林间音乐师。
鸣声谐琴瑟,
伉俪世间稀。
闻如猎者捕其一,
其配甘愿自投罗网相追随。
闻有四不像,
古时谓之麋。
西方传说中华已绝种,
黄山今已证其非。
名花佳木、珍禽异兽随处是,
狮子峰头曾产长年之灵芝。
其高及尺色斑斓,
株如珊瑚茎九歧。
惜哉未见金丝猴,
白猿亦未闻其啼。
或者畏人施毕弋,
应加保护莫毁摧。
又闻唐时李白曾来此,
碧山问路访胡晖。
为何不为黄山作歌谣,
只为白鹇致谢辞?
?黄鹤楼头有崔颢,
李白尚且不敢题。
黄山奇拔万万倍,
无怪诗人搁笔殊如痴。
人言此乃天之都、仙之府,
凡人只能窥藩篱。
天都仙府怪诞耳,
实乃天造地设之雄诗。
雄才逸兴被压倒,
画者亦仅传其皮。
九牛一毛何以异?
沧海一粟微乎微。
劳动人民闻此发大笑,
知识分子何自卑!
徒夸天造忘人力,
我今为歌以鼓吹。
“黄山黄山诚足奇,
尚有温泉足比华清池。
久旱不涸雨不溢,
无色无臭无瑕疵。
流量正常无变化,
平均四十八吨每小时。
温度摄氏四十一,
泉含矿质可饮可疗医。
皮肤关节驱风湿,
肠胃分泌得其宜。
小池洁白清于玉,
窗明椅净解人疲。
大池浩荡如大海,
冬季亦可游鲸鲵。
如无人工济天造,
天工虽巧何能为?
请看,登山梯道何止三万九千级,
穿岩架壑使险化为夷。
请看,光明顶上海拔一千八百四十米,
设有气象台站预报风雨晦明之时期。
‘天都’人可上,
‘狮子’失其威。
?铁翼乘风瞬息至,
激水发电生虹霓。
登山将有缆车道,
跨峰将设喀布儿。
?如嫌攀登费气力,
扶摇而上,
将有直升之飞机。
人力解放非昔比,
要与天工决雄雌。
请看山头大书一‘人’字,
?天已甘愿俯首听指挥。”
逈非神仙语,
不仰鹦鹉杯。
黄山三日游,
濡笔染淋漓。
?天女花,亦名仙女花或小木兰,属木兰科。我国仅产于黄山,分布在海拔一千一百——一千八百米的高处,朝鲜与日本亦有之。叶具膜质,阔倒卵形。茎高一点五——五米。花期五月上旬至六月下旬,果实成熟期九月下旬。花色纯白,有清香。
?李白曾游黄山,有《赠黄山胡公(晖)求白鹇》一诗,殆天宝十三年(七五四)李白五十四岁时所作。白曾亲往碧山访问胡晖,向村人问路。闻有问余亭与太白书院遗迹。此外有关黄山的诗尚有数首,但均不足与《庐山谣》、《梦游天姥吟留别》等相匹敌。相传李白曾游武昌黄鹤楼,欲题诗,但前人崔颢已有《黄鹤楼》一诗,李白自觉无法超过,因而不敢再题。自言“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天都峰昔人以为黄山最高峰,其实仅海拔一千八百一十米,居第三位,低于莲花峰五十米,低于光明顶三十米。
?喀布儿乃是英语悬空缆车之音译。
?黄山有人字瀑,瀑形如人字。大雨后特为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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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烟云 宁宇
鞍钢的云
世界上有什么云朵,
能比鞍钢的美丽多采,
每时每刻变幻无穷,
天空盛一个翻滚的云海。
谁说云的份量很轻很轻?
一朵云,一包沸腾的铁水,
一朵云,千块通红的钢锭,
一朵云,万吨优质钢材……
记得刚刚解放的年代,
地上没有钢,
天上没云彩,
烟囱对着蓝天叹冷气,
乌鸦成群做窝在平台……
如今烟云越聚越多,
数十里天空铺洒开——
烟云下,新厂房像春笋出土,
烟云下,新产品如流水涌来。
我走进车间登上平炉,
投完料,工人们赤膊敞怀,
一根汗毛挑一颗晶莹的汗珠,
全化成气体,飞升变成云彩。
我穿过大街来到宿舍,
发现工人最爱看云的变幻,
五色烟云映亮赤诚的眼睛,
明亮的眼睛把美丽的心窗打开。
啊!新品种钢,新品种材,
带着鞍钢工人的骄傲往外开——
钢轮铁犁在大地上奔驰,
铜墙铁壁沿十二海里筑起来。
飞吧!鞍钢的云,
飞向北京,飞到国境线外,
向党向毛主席汇报新成绩,
向全世界人民,展示一个新时代!
煤都的烟
我是多么地熟悉啊,
这迷迷茫茫的浓烟——
在火热的工厂锅炉旁,
在飘香的主妇灶炊间;
我是多么地热爱啊,
这呛人喉咙的浓烟——
它推动海轮迎风劈浪,
它命令机器飞转发电。
如今我来到抚顺煤都,
烟啊,日夜在身旁袅绕回旋,
我寻找这浓烟的家乡,
发现全凝进黑亮的石岩。
我登上高高擦天的卷扬塔,
山峦、江河列队涌向眼前,
我听到所有紧张工作的烟囱,
向煤都发出挑战的语言。
矿工用隆隆的炮声应战,
满溢的煤车装上来了心愿,
奋发图强,自力更生的雄心,
烟云写上了祖国的蓝天——
于是湛蓝深邃的祖国天空,
夜夜燃烧着赤红的火焰,
全世界人民抬起头瞧,
中国,跃进!几个大字深深印进心间。


第7版()
专栏:

杭州三轮工人
(新风俗画) 庸非
分秒必争
导游人
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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