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联播 文字版 1964-03-24

1964-03-24新闻联播 文字版

“奴隶”村见闻

第6版()<br/>专栏:<br/><br/> “奴隶”村见闻<br/> 〔蒙古族〕玛拉沁夫<br/> 科尔沁的雪天,那景致是格外别致的。村落被厚厚的鹅毛大雪复盖住了,屋顶、房笆、墙头、棚架、干牛粪堆……都戴上了白帽子,转眼间,仿佛这一切都长高了许多;一排排房舍,露出一只只眼睛似的窗户,窥望着白花花的雪幕、灰莹莹的原野、迷蒙蒙的远方。<br/> 整天“吱嘎吱嘎”响在我们脚下的雪的歌声,被留在门槛外面了;我们走进了奴隶村生产队管理委员会。喝过喝不够的红茶,唠过唠不完的家常,党支部书记热情地为我们作了一阵安排,看天色已晚,说:“你们赶了一天路,早作歇息,明天再谈。”便回家去了。<br/> 这管委会本是三间土房,我们住在西间,隔一间外屋,东间是会计办公室,那屋里开着灯。方才支书说会计在那一间里忙着搞年终收益分配决分,很晚才睡,夜里我们有啥事就去找他。看见那明亮的灯光,可以猜想得出小会计忙碌的程度,我们也就不去打扰他了。<br/> 夜深,雪住,我一个人走出屋去。外面,羊不叫,牛不吼,马不嘶,只有生产队发电厂柴油发动机在不住地“嘟嘟”作响。在我看来,北方的夜,比南方的更招人喜爱。如果把南方的夜,比作是文静清雅的少女,那么北方之夜,恰像仪表很“帅”的青年,英俊而威严。<br/> 在街上,我认识了生产队小电工扎木苏。小伙子十八九岁,长着一双充满幻想和求知欲的眼睛,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在交谈中得知他是个“文艺迷”,曾在本村盲说唱艺人哈代门下学过艺,他也读过许多现代作品,据说还写过几篇短文,其中有一篇是描写他们生产队发电经过的。那些文章都锁在他的工具箱里,不曾投寄任何报刊,他大有抱负地说:“我还没有到发表作品的时候。”他热情地要为我作向导,陪我遛一遛夜的街道。我们在街灯下,看见有两位老人在下棋,他们的棋战正在很高水平上激烈进行,不便打搅,我们走开了。<br/> “这么大雪,还在外面下棋!”我觉得两位老人很有情趣。<br/> “只要不是刮大风、下大雨,他们天天如此。”小电工说道,“他们两位当了大半辈子奴隶,我们保林艾里第一天发电的时候,他们看见电灯,都流泪了!”<br/> 听见他提起村名,我便把一直闷在心里的一个问题提了出来:“你们这个村,为什么叫奴隶村呢?”<br/> “因为过去在我们村住的全都是王公财主们的奴隶。”<br/> “你也曾经是奴隶?”<br/> “我是奴隶的儿子。”<br/> “父母都是奴隶吗?”<br/> “母亲是……”<br/> “父亲呢?”<br/> “我没有父亲。”<br/> 我的心猛地震动了一下,没有把话问下去。<br/> 我曾听说过许多女奴隶的不幸命运,她们只是主人的会说话的牛马,而没有做人的权利。多少女奴隶被指令“嫁”给一把笤帚或者一根烧火棍,终身地被剥夺恋爱、结婚的自由。她们有的也在各种不同的不幸情况下,生养出儿女——没有父亲的儿女,她们拿用自己的眼泪酿成的乳汁,把他们哺育成人。显然,扎木苏就是这样的奴隶后代。<br/> “你是怎样当电工的?”为了避开他的创痛,我有意提出了新的话题。<br/> 小伙子嘻嘻笑了笑,一扎头,抬起脚踢了一下路上的石头子儿,忸怩地说:<br/> “咱算是啥电工,没公鸡的地方骆驼打鸣呗!”<br/> “你学过电吗?”<br/> “没有。”<br/> 一九五七年他从高小毕业,正赶上盟邮电局招收兼通蒙汉两文的邮递员,他去应了招。一九五八年修建沙漠水库,他作为邮电局职工,前去支援。当时水库任务紧迫,别的安装上电灯的工区,日夜连战,因电工人手不够,他们那个工区一直拉不上电线,夜间没有照明,窝了不少工,把他们急得眼都红了。<br/> 当时从奴隶村去的人,都知道扎木苏在邮电局呆过,就派他去拉线引灯。他说他不会做,谁也不信,甚至有人大为抱怨:“你小子,眼巴巴看着咱们工区窝工、落后,还耍滑头,国家白白培养你这么多年,你爷爷对你白白费了那么多心血!”虽说他不知父亲是谁,但却有一个老爷爷,那是他母亲的父亲,本应叫姥爷,但为了表示他们苦命相连的亲密关系,他叫他爷爷。人们提起国家和爷爷,他什么话也不能讲了,那些往他耳朵里塞不完的埋怨,虽然使他感到委屈,但是“不会”那两个字,再也说不出口去。正在这时,工区指挥部党支部书记,找他作了一次极其认真的谈话,这一下,可把他难住了。党支部书记坐在他的对面,严肃地跟他说:“现在我们工区只因没有照明,不能搞夜战,工程进度大大落后于兄弟工区。在这样关头,你不能再作推辞,从今天开始,指挥部交给你一项紧急任务:限五天之内,在全工区拉上电线,引来照明,祝你成功!”没等他回话,支部书记站起来向他伸出了手。当时他觉得长在胳膊上的好像不是自己的手,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它请过去握住支部书记的大手……他搭拉着脑袋,走出指挥部席棚,心想:“这冒牌电工算是当上了!还能说啥,干呗!”他到别的工区去找认识的电工,学了学基本知识,末尾又借来几本《电工手册》,从理论上提高提高,说也吓人,真就在五天之内,让他们整个工区大放了光明……修完水库,他们奴隶村要发电,他就回村当了电工。<br/> “嘻嘻,真有意思!”小伙子用两声笑结束了他的话语,然而我们可以想像得出他省略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许许多多钻研的艰辛、挫折的苦恼、成功的喜悦……<br/> 这时候,街上的电灯反复几次地渐渐暗下去,又渐渐亮起来,小电工说这是发电即将停止的信号,他邀我明天到他们发电厂去作客,我们便分了手。<br/> 我刚走到胡同口,电灯就灭了。回到住处,只见会计室里还有灯光,从亮度看来点的是煤油灯;小会计真卖劲儿,或许要干个通宵吧!<br/> 我进屋点上灯,屋里冷冰冰的,这地方按照老习惯,炉子烧干牛粪,着得快,灭得也快,我不能不去打扰那个小会计了。我推开他的房门,为了不惊动他,只小声说句:“借个火!”便径直走到炉子跟前。打开炉盖一瞧,他的炉子里也没有一星火苗。我说:<br/> “光顾算账,炉子都灭了。”<br/> “嗯。”会计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br/> “小伙子火力壮,真行!”<br/> 当我这样说着转过身来的时候,会计才搁下笔,慢慢站了起来。我往他脸上一看,愕然向后退了几步,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站立的是一位七八十岁的老人!那老人红朴朴脸上满是和善的神情,头发虽已雪白,但是那般齐盛,尺长银丝般的大胡子挂在胸前,爽朗地喝喝喝笑着说:<br/> “同志,今天刚到吗?眼下活儿忙,我也没过去看一看你。”<br/> 我在万分窘迫之中,赶忙道歉说:<br/> “噢……噢,刚才我以为是小会计在这儿办公,说了冒失话语,老大爷别见怪。”<br/> “同志,你需要什么材料、数字就说话,我给找。”<br/> 我忙说:“不,不,您休息吧,明天我找你们的会计问一问就行了。”<br/> 听了我的话,不知为什么,老人那满脸的和颜悦色渐渐消失下去,而以一种对客人不能再少的礼貌勉强作出微笑,不言不语回到原位上坐下了。我借此机会,抽身退了出来。直到我睡一觉醒来,那屋里还闪着灯光。<br/> 第二天早晨,我冒着寒风去找小电工。小伙子把发电厂收拾得干干净净,在他住的那间屋的墙上,贴满了从报刊上剪下来的各种照片,在床头小桌子前面,贴着一块长方形红纸,上面写着几行工工整整的蒙古字:<br/> 记住这句古老的谚语:<br/> 不要像小人似地吝惜力量<br/> 而要像牧人似地迸发力量<br/> ——爷爷<br/> 科尔沁的人们,总是用红茶的浓酽,来表示对客人的热情。小扎木苏给我沏了壶酽得发苦的红茶,又把炉子烧得像火车头似地呜呜直叫。当我们围着火炉坐下来时,我指着那张红纸问他:<br/> “这是你爷爷写的字吗?”<br/> “怎么样,写得不坏吧?我爷爷比我大五十几岁,可是跟我一起上学,又是一起从高小毕业的。”<br/> 我不曾听说有爷爷跟孙子同校同班念书的,所以惊奇地追问:<br/> “你爷爷是教师还是学生?”<br/> “当然是学生,而且还是‘五好学生’。”<br/> 我无法相信他的话,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没作声。<br/> 扎木苏往炉子里添了两把干牛粪,顿时,从炉中散发出一股香味来,这种香味对我们草原上的人是那样的亲切,它既不像煤烟那样呛人鼻喉,又不像佛香那样使人闻而生腻,它是一种淡柔的、带有原野花草之香的气味,闻到它,会想起故乡、母亲和童年时代的歌曲……<br/> 扎木苏喝着浓茶,时而擦着额头上的薄汗,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了下去:<br/> “看来你对我爷爷当小学生这一点还不相信,那么让我从头说起吧。一九五一年我们村成立了第一个初级合作社。从前,全村人都是奴隶,找不到一个识字的,没有办法记工分,就把毛笔的铜帽蘸着墨汁,在纸片上印一个圆圈,算为一个工分。那时,我爷爷也入了社,当了记工员,我爷爷觉得那种记工方法,不是长远之计,就让我上学念书,意思是学它一两个月,会写个二四六八,就退学回来替他记工分。那年我才六岁,学校离我们村五六里远,我不能一个人去上学,每天老爷爷把我背着送到学校,我们上课,他就一个人蹲在教室的一角叭哒叭哒抽烟。老师是女的,攀论起来还把爷爷叫姑父。她虽然常常被烟呛得又打嚏喷又咳嗽,但也不便说什么。老爷爷每当在墙角扣出三堆烟灰的时候,我们也就该放学了。放了学,老爷爷又背起我一步一步走回家去。冬天,有一次刮大风暴,天冷极了,我就跟爷爷说:‘明天咱们请一天假吧。’老爷爷顶着风雪一面走一面说:‘孩子,咱们这样人家上学念书,只在这个世道才有的事呵,你没见咱们全村连个记工分的都找不到?社里眼巴巴等着你接力,咱们一天也耽误不得呀!’从那,不管风多大,雪多深,天多冷,我也一声不吭地上学去。有一天下了课,我到老爷爷跟前,忽然看见他老人家在地上用手指头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原来在我们上课时,他老人家也在一旁学呢!我高兴得马上跑去告诉女老师,女老师走过去看了看爷爷在地上写的字,深深受了感动,她一眨巴眼睛,眼圈都红了,只因是在学生们面前,才没叫泪水流出眼眶。第二天上课时,教室里多了一条板凳,女老师走到蹲在墙角的我爷爷跟前,红着脸递给他一支铅笔、一个用窗纸订的本子,说:‘姑父,您坐上那条板凳,跟我们一起学吧。’就这样,六十岁的老爷爷跟六七岁的小娃娃们成了同班同学了。我爷爷在学习上分毫不含糊,只要有一点不懂,就从我们后面大声地问女老师:‘姑娘,你再给讲一遍。’‘孩子,再给写一写。’后来,我自己觉得长大了,上学不再叫他老人家背了,我就对他说:‘爷爷,您不用去了,几里路我一个人能走。’爷爷说:‘我也得念出个头尾来。’白天爷爷跟我一起背着书包上学,晚上回来给社里记工算账。村里有人说我爷爷‘七十岁想起当秀才’,爷爷回答说,‘不指望秀才,能当个社会计,也算是不辜负毛主席领导咱们翻身的心意。’这话说得灵验,我们一同从高小毕业以后,我进城当了邮递员,他老人家果真当了生产队会计。”<br/> “你爷爷还健在吗?”我问。<br/> “健康得很,昨晚算了一夜账,今天早晨又到公社开会去了。”<br/> “那位白胡子老人就是你爷爷吗?”我眼前出现了昨夜灯下那位老人的身影,耳边又响起他那爽朗的笑声。<br/> “正是。”<br/> 这时我才明白昨晚老人那满脸和颜悦色渐渐消失的原因,我很想马上找到他老人家解释一下。我问:“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br/> 扎木苏说:“今天晚上召开群众大会公布年终收益分配决分情况,爷爷一定会赶回来的。”<br/> 我决意在开会之前见他一面,吃过晚饭,就到村头大道上等候他回来。此刻,风雪停息,四野寂静,夕阳给无边雪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玫瑰色,那善于咏雪的鹌鹑,抖动着赤褐色羽毛,正在欢快地歌唱。<br/> 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老会计骑着马来到了我的近旁。我忙迎上去搭话:“您刚从公社回来吗?”<br/> 老人利落地跳下马,还是那样满脸和颜悦色地说:“公社召开的会计会议还没完,我是请假回来的。”<br/> 我们并肩往村里走着,我很想把昨晚的事向他解释几句,但又不知从何开口,正在踌躇的当儿,老人问我:“昨晚上休息得好吗?”<br/> 乘此机会,我把话接了过来:<br/> “老同志,请您别误会,昨天晚上,我……”<br/> 我刚说到这儿,老人喝喝喝大笑着亲切地抓住我的手说:“年轻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不能怪你。我常碰到这种事,有一次从自治区来了一位厅长,看见我在记账,还问‘你们会计在哪儿?’本来么,现在农村知识青年像天上星星那么多,哪有我这样年纪当生产队会计的?同志啊,有一条我承认,我们七八十岁的人,脑筋怎么也不如年轻人灵敏,但是比起我们的脑筋,我们的腰腿就更不中用了,一不能放牧,二不能下地。力衰心不衰,又不甘心坐在炕头闲呆着,有多大力气,出多大力气,我当会计,就能腾出一个青年,干更要紧的活儿去,反正大家都是为集体呗!”<br/> 我听着老人的话,全身感到暖和和的。这时我才注意到原来是夕阳一直以她温暖的光辉照耀着我。我们每天都受到夕阳的照耀,但很少仔细地观察她,今天我才发现夕阳是如此壮丽而动人!<br/> 夕阳与晚霞,依照自然的规律,总是要跟大地和人间告别的,然而,她们全力争取多停留一分一秒,而将自己最后一线光明、一分热力,留给我们,留给大地和人间!<br/> 我跟老会计,就在这夕阳光下,走进奴隶村。<br/> 奴隶村有个很好的习惯,确切一点说,保持着我们民族的传统习惯,每次召开群众大会之前,善拉会唱的人先聚集起来,作一番会前献艺,所以谁要不在开会前提前半小时到场,就休想找到座位。今晚是公布年终收益分配决分的群众大会,自然人们聚集得更加踊跃了。<br/> 我跟扎木苏走进会场时,这里已经坐满了人。这时我才发现扎木苏的老爷爷还是一位琴手(是呵,在科尔沁哪个男子汉不是琴手?)。他坐在一群老人当中,全神贯注地拉着马头琴。他像是刚喝过酒似地,脸上泛着红光。在他身旁放着一个小书包,扎木苏告诉我说,那就是他爷爷上学时背的书包,现在用作文件包,今晚即将公布的社员收益分配材料,想必就装在那里面。现在他完全沉醉在自己的琴声中了。不知是出于对他的尊敬,还是他的琴技超人出众,他那徐缓、悠扬的琴声响起之后,人们都转向他去,先是静静地听他拉琴,而后在他老人家的领唱下,不分男女老少一齐合唱起来……<br/> 歌声以它迫人的感染力,将人们引入一种艺术境地。小扎木苏唱得非常认真,他的心在轻轻颤动,而诗的激情就在那轻轻颤动中,注满了他的心田。他在这种激情的鼓舞下,走到屋子中央,喘着粗气,高声说道:<br/> “全村的同志们!”<br/> 依然沉浸在歌声中的人们,突然受了一惊,有人发出了抱怨:<br/> “把嗓门放小点!”<br/> 小扎木苏向那个人打趣地点了下头,继续说:<br/> “在浩浩长江旁边小河用不着大声流淌,在巍峨高山近处丘陵用不着呼啸,但是腰骨还没长结实、两腿还没长足尺寸的我,有几句话要说,请村老们赐给我片刻时间。”<br/> 全村的最长者,是“五保”老人、盲说唱家哈代,他听到徒弟扎木苏说出从他那里学会的艺术语言,满心欢喜,捋着关公式的长须,以艺人特有的洪亮嗓音说道:<br/> “长江再浩瀚没有小河也会枯竭,高山再雄伟没有丘陵也会陷塌,头脑装满智慧、心胸长足力量的小伙子,有什么话就说吧,老人们不会吝啬他们的时间。”<br/> 这师徒二人的对话,引起村人一阵笑声。<br/> “我想编写一支歌子。”扎木苏说出自己的意愿。<br/> “什么样的歌子?情歌、儿歌、酒歌,还是宴歌?”<br/> “是赞歌。”<br/> “什么样的赞歌?是赞颂英雄、骏马、高山,还是大海?”<br/> “赞颂我们的新生活。”<br/> “是一首好歌子。”<br/> “但有一个难题,困住了我。”<br/> “什么样的难题困住了我们的驯电手?那难题是黑的白的,还是圆的方的?”<br/> 老说唱家幽默的问话,又把大伙儿逗乐了。<br/> “我们的村名不改换,我的歌子难编成。”<br/> “这话怎讲?”<br/> “我要编的歌子紧末尾一段,是用最热烈的词句歌颂我们的新村庄;但是奴隶村怎么歌颂?奴隶只能代表苦难,不能代表幸福——我不是为了编写歌曲才这样说,是早就有个想法:我们该改换村名了。”<br/> 改换村名,是件大事,很多人一时难以表示态度。只有几个青年,齐声说“对!”接着先后发表起各自的意见:<br/> “村名早就该改换,我们现在又不是奴隶,还叫奴隶村太不适当了。”<br/> “修水库时,人们听说我们是奴隶村去的,就老是咯咯笑,闹得我们脸红脖子粗的,扎木苏的意见我举两只拳头赞成!”<br/> “解放后许多村都改了名,我们也该改。”<br/> 几个青年一个接一个说着意见,人群中,有的在倾耳细听,有的在交头接耳地议论。扎木苏的老爷爷斜仰着头,两眼直视,微蹙眉宇,将几个青年的意见一一听完之后,跟坐在他身旁的盲说唱家等几个老人交谈了几句,便问道:<br/> “你们打算改成什么村名?”<br/> 扎木苏一见爷爷开了腔,信心就足了,一口气答说:<br/> “解放村、民主村、胜利村、红星村、光明村、幸福村都可以,反正哪个也比奴隶村好。”<br/> 听了他的话,老爷爷微微一笑说:<br/> “青年们说得对,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奴隶,我们的村名也的确有些古旧,别的地方改了不少村名,改得都不坏。但是,我们的村名不能改,不能改!”<br/> 会场当即变得嗡嗡然,方才发表意见的几个青年的脸上那如十五的月亮那般明亮的微笑,一下子变成小羊羔受惊的那种表情。<br/> 老人顿了顿又说了下去:<br/> “不错,现在我们不是奴隶,但我们过去大半辈子都是!把我们的村名相传下去吧,让我们的子子孙孙都知道:他们的祖先曾经是王公财主们的牛马不如的奴隶,记住当过奴隶,就会知道怎样才不再当奴隶。只知道今天的幸福,就容易忘记过去的苦难,只有牢记过去的苦难,才会更加珍惜今天的幸福。‘奴隶村’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翻了身,就一定要改换村名?不一定!中国人民已经挺起腰板站起来了,但是,我们每天还唱着:‘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这就是说,我们中国人民曾经是奴隶,为了不再当奴隶,就要:‘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前进!’”<br/> 老人一面说,一面唱了起来,唱得那么庄重,那么有力,那么深深地打动了每个人的心!<br/> 老爷爷稳了稳情绪,半认真半玩笑地补充了一句:<br/> “这只是我们几个老头儿的意见,最后还是请我们党支部书记同志作结论吧!”<br/> 这一句话,将大伙儿的注意力一下都引到刚进来不久的支部书记身上,支部书记憨厚地笑着往前迈出两步说:<br/> “要让我发言,那我就宣布:奴隶村生产队年终收益分配决分大会现在开始!”<br/> 青年、妇女、老人一齐哈哈大笑着热烈地鼓起掌来。在这笑声和掌声中,扎木苏的老爷爷忙转过身去,拿起他那个小书包……<br/> 一九六三、十二、二四夜<br/> 于哲里木茂林公社

西回舍

第6版()<br/>专栏:<br/><br/> 西回舍<br/> 何其芳<br/> 一九四八年我到河北省平山县张家庄、胡家庄(当时两村合在一起,叫张胡庄)参加老解放区土地改革,后又到附近的西回舍作整党等工作。多年都想回到这些村子去看看熟识的农民们和干部们,但一直到前年一月才去了。回来后想写一点什么,却迟到现在才来执笔,又已经过去了两年了。<br/> 西回舍!西回舍!可曾有人<br/> 记录过你的光荣的斗争?<br/> 走在东沟来这条街上<br/> 就看见一排高大的砖房,<br/> 一进院子又一进院子,<br/> 每一座都深得望不见底——<br/> 这些宅门的财主们曾占据<br/> 村子周围肥沃的土地;<br/> 大半个村的农民给他们养种,<br/> 给他们扛长工,打短工,当佃农,<br/> 恨死了他们大斗进,小斗出,<br/> 再加上滚轮子利钱的恶毒,<br/> 恨死了他们腊月底要阎王账,<br/> 牵驴子,逼死人,都很寻常……<br/> 从人间,不是从神的手中,<br/> 终于传来了革命的火种!<br/> 建立了党,建立了支部,<br/> 燃起来了奴隶们心里的愤怒。<br/> 黑夜里写标语,从平山城到洪子店,<br/> 一宿就许多村子都写遍:<br/> “欢迎工农红军北上!”<br/> “打倒大地主!”“打倒国民党!”<br/> 暴动,跟着来的逮捕,镇压,<br/> 地下的火越蔓延越大……<br/> 这时候就参加了党的老同志,<br/> 你们谈起了这些往事,<br/> 革命带着它全部的炽热<br/> 一下就烧沸了我们的血液!<br/> 准备迎接呵更大的战斗!<br/> 侵略者的战车在向前奔走,<br/> 八路军插入了敌人的后方,<br/> 到处掀起了游击战的巨浪。<br/> 西回舍!西回舍!可有人歌颂<br/> 你在抗日战争中的英勇?<br/> 一个碉堡在村子南边,<br/> 又一个碉堡在村子北面,<br/> 敌人正旺呢,像马蜂一样闹嚷,<br/> 簇拥着它们的蜂房。<br/> 两根针可以钉死昆虫,<br/> 碉堡却限不住人的活动。<br/> 十二条枪成立了大枪班,<br/> 做营生、睡觉都不分散;<br/> 破公路,砸汽车,埋地雷,割电线,<br/> 配合工作人员打汉奸,<br/> 帮助军队抬担架,探消息,<br/> 十万斤公粮一宿就收齐;<br/> 活捉过在河里捉鱼的鬼子,<br/> 伪军一个人就别想回去——<br/> 真是做到了保卫家乡,<br/> 村里没有烧掉一间房。<br/> 几个村合成游击小队,<br/> 一年大小战斗上百回。<br/> 有时和好几倍的敌人遭遇,<br/> 就利用山上的地形掩蔽,<br/> 打得连头都不能抬,<br/> 一直坚持到把敌人打败。<br/> 队长牺牲了,指导员指挥,<br/> 死了人劲越大,越不后退,<br/> 就像吃了雷公的胆,<br/> 不知道死,不知道危险。<br/> 匍匐前进的民兵英雄,<br/> 黑夜在掩护你们的进攻!<br/> 把碉堡变成敌人的坟墓!<br/> 把碉堡变成我们的武器库!<br/> 民兵打碉堡这是第一次,<br/> 大家都换了新的装备,<br/> 缴获了步枪、机枪、炮弹,<br/> 满满一屋子的大米,白面,<br/> 还有电话匣子,望远镜,<br/> 更大的战果是破除了迷信。<br/> 后来又围困更大的堡垒,<br/> 敌人从平山城运粮食、运水<br/> 来勉强支持了一个多月,<br/> 从天气还不很热的粽子节<br/> 到黄了谷子红了枣,<br/> 终于丢掉据点逃跑……<br/> 我来时日本早已投降,<br/> 石家庄也已从蒋军解放。<br/> 我惊讶这个村大得像市镇,<br/> 给它画一个地图才分得清<br/> 那错综复杂的大街和小巷。<br/> 我依靠老同志们整党,收公粮,<br/> 半夜里动员一次战勤,<br/> 要几十匹牲口,几十个人。<br/> 我感到作一个村干部不容易,<br/> 读破万卷书也不能相比。<br/> 备战!备战!准备斩断<br/> 北平的敌人向石家庄进犯!<br/> 穿过这个村子的中心,<br/> 一条汽车路直通石门。<br/> 你抗战时期的大枪班班长<br/> 来和我睡在一个炕上。<br/> 你戴着从鬼子缴获的皮帽,<br/> 它像在对敌人发出嘲笑。<br/> 战斗的气氛回到了村里,<br/> 大家预期着快来到的胜利……<br/> 西回舍!西回舍!从你我看到<br/> 人民的力量,人民的功劳!<br/> 不知道死,不知道危险,<br/> 是这种硬骨头,这种勇敢,<br/> 这种无畏的英雄的气概,<br/> 这种革命的精神打败<br/> 日本法西斯,战胜蒋介石,<br/> 扫除了道路上的障碍和渣滓!<br/> 我们曾经手无寸铁,<br/> 不怕山一样沉重的压迫,<br/> 不怕坐牢,不怕杀头,<br/> 不怕战争的残酷和持久——<br/> 尽管生命只有一次,<br/> 活着当奴隶不如战斗死!<br/> 革命者的美德就在知道<br/> 什么更宝贵,什么更重要,<br/> 就在自觉地把个人的一切<br/> 献给未来和集体的事业!<br/> 我再来时已过了十四年,<br/> 农民们都成了公社社员。<br/> 你十六岁就扛长工的生产队长,<br/> 你们在为过春节杀猪宰羊,<br/> 你们在为全村安装电灯,<br/> 希望不久用它们照明。<br/> 从一个人家收音机里的广播,<br/> 我已听到了北京的音乐。<br/> 你说:“老何,过几年你再来看,<br/> 我们把农村建设得更美满!”<br/> 你屋子里堆满了粮食,白菜,<br/> 你领导的生产闹得不坏!<br/> 我知道自然的灾害和困难<br/> 难不倒久经锻炼的硬汉!<br/> 西回舍!西回舍!我给你写作<br/> 这一首朴素无华的歌,<br/> 可不知它是否多少描画出<br/> 你的英勇的斗争的面目?<br/> 一九六四年二月十五日,北京<br/> 附记:此诗在《诗刊》一九六四年三月号发表时,误把第一节和第二节、第三节和第四节、第四节和第五节、第六节和第七节之间的空行都排掉了,给人以眉目不清之感。现在趁《人民日报》转载的机会,特为更正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