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0月9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西藏农奴的觉醒
——扮演影片《农奴》中强巴的体会
〔藏族〕旺堆
党给我的光荣任务 阶级兄弟给我的重任
电影《农奴》在我们伟大的祖国的国庆前夕上映了。我作为这部影片的一个演员,同参加这部影片拍摄工作的全体藏族同志一样,心头特别兴奋和激动。是党把我们培养成社会主义的电影工作者。但是,更使我们兴奋和激动的,是它充分地揭露了旧西藏最黑暗、最反动的农奴制度,反映了西藏百万农奴的觉醒和解放。这对几年前还是一个没有自由、没有温暖、没有幸福的农奴的我说来,简直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了。
一九六三年,当组织上决定让我扮演《农奴》的主人公强巴时,我又是感激,又是兴奋。我们这些在西藏罪恶的封建农奴制度下,受尽压榨和摧残,被贵族老爷看作会说话的畜牲的农奴们,在今天,成为生活的主人,成为银幕上的主人;而我,百万农奴中的一个,能成为藏族第一代话剧演员,又成为藏族第一代电影演员,我怎能不感激党和毛主席对我的培养和信任呢!我把这次扮演强巴作为党交给我的光荣任务,作为百万阶级兄弟托付给我的一项重任,我要尽力演好强巴。逃到印度同外国反动派勾结的西藏叛匪,造谣说现在的西藏人民没有自由,旧日的西藏是“神圣美妙”的社会。我要通过《农奴》主人公强巴的血泪史,让全世界的人民看看西藏几千年最落后、最反动、最残酷、最野蛮的封建农奴社会的罪恶,揭穿“神圣美妙”的真象,粉碎“神圣美妙”的谎言。铁的事实说明百万农奴已经站起来,从政治上翻身,从文化上翻身,人人有自由,人人获得幸福生活,在共产党、毛主席的领导下,正团结一致、信心百倍地建设美好的新西藏。那些丧心病狂的反动上层分子想重在我们的脖子上套上枷锁,是注定要失败的,历史不会倒退,历史一定要向前进!这是任何敌人都阻挡不了的!过去的农奴,从强巴这个人物身上看到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将会燃起炽烈的政治热情,发挥更充沛的力量,建设社会主义的新西藏,建设自己的新生活;而世界上千千万万仍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奴隶们,也会从强巴身上感受到自己的力量,认清解放的道路,信心百倍地奋起打碎奴隶的枷锁。毛主席说:“革命的文艺,应当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出各种各样的人物来,帮助群众推动历史的前进。”我体会这样一个强巴,才是真正从实际生活中创造出来的,能推动历史前进的形象。
我由于文化水平所限,自己读剧本还有些困难,感谢导演和摄制组的同志给了我许多帮助,我在很短的时间内,把整个剧本的故事情节背讲出来;又经过初步对角色的分析,理清了强巴的思想脉络,他在童年、青年时期中思想的变化,他在重大事件中的态度和对主要对象的态度。我脑子里强巴的形象逐渐完整起来。也就在这个时候,摄制组的同志给我们读了十几篇西藏民主改革时农奴的控诉书,和我们一同去访贫问苦;帮助我们阅读了西藏反动统治时期的历史资料,了解了一些血淋淋的罪恶史实。又组织我们参观了一个陈列叛匪残酷压榨农奴的展览会。通过这些活动,我们受到了一次活生生的阶级教育,使我们认识了西藏上层反动统治阶级的本质,提高了阶级觉悟,激起了我们更为昂扬的政治热情。我体验角色的生活时,想着当时的社会,不自禁地就沉入自己过去苦难的生活中去了,心情很沉重。我躺在拉萨河畔,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一想就是半天。夜里,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不能成眠。血泪斑斑、充满屈辱愤懑的往事,一页页地揭开着,有时我竟分辨不清是我演强巴,还是演的就是我自己……
从自己的苦难生活里探索强巴的内心世界
我生下来时就没有了父亲。他给老爷赶骡子驮东西出门去,是被打死了还是冻饿死的,谁也不知道。我的妈妈是山南泽昭岭寺庙的农奴,活计多得象牦牛身上的毛,我们却一无所有,还负了很多很多的债。大喇嘛罗撒坚赞威胁妈妈说:“还不起债就跪着送皮鞭来——一分钱打一皮鞭!”妈妈领着我逃跑了,去给另一个老爷当朗生(家奴)。我五六岁的时候,就象电影里的强巴那样,在地上爬着,给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少爷当马骑。我的前额上留有一块疤,那是被少爷用石头打的,鲜血喷出来,可我连哭都不敢。我脑后也有一块疤,那是因为饿极了在地里刨出一棵白薯吃后受到的“惩罚”。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奴,我一生下来就是农奴,十三岁时,就得回到我的领主那里去当农奴了。我离开了妈妈,开始担负同大人一样的劳役。白天上山砍柴,晚上住在马圈里喂马。生病了也不能休息。有一次我发高烧,管家用鞭子硬把我打到雪地上去,说:“这可以退烧。”我十五岁那年,被折磨得瘦弱不堪的妈妈死去了。那时妈妈和我住的地方只隔一座山,却似隔着万重天,母子连见最后一面都不行,农奴主是多么的狠毒!
十七岁以前,我都是在农奴主的皮鞭下过活的。后来我逃跑了,到拉萨哲蚌寺当了苦工喇嘛。苦工喇嘛是穿着袈裟的农奴,我仍旧逃不出农奴制度的樊笼,离开一个人间地狱,又掉进一个黑暗的深渊。
强巴的青年时代,也是个农奴,直到他看到解放军,和铁匠格桑一块逃奔解放军去没有成功,被抓回来,土登活佛为收买人心,借用宗教奴役人民的灵魂而逼迫他当了喇嘛。我和他的经历在大的方面是很相同的。我——强巴,强巴——我,常常融合为一。我觉得强巴是活在我心里,活在我身上的。我在好几场戏里感觉不出是演戏,还是生活的重演。
强巴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不说话”,装出来的“哑吧”。他是用沉默来反抗,他是一个肚里燃烧着烈火、鼻子里却不能出烟的农奴,他决不会指手划脚。他的思想、情感应该是主要从眼睛里表达出来。
我想,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睛是可以代替语言的。可是眼睛里有语言,就得有准确、形象、丰富的内心动作,有准确、形象、丰富的内心独白。导演帮助我把每一场戏,哪怕是过场戏,都找出了内心动作,准备了内心独白。
我的戏从“马厩”开始。第一个就是特写镜头:强巴在喝水,传来管家的喊声:“强巴!”强巴回过头去。管家站在门口说:“还不去放马!”说完捂着鼻子走了。接着,强巴咬了一下嘴唇。这个动作把银幕上长大了的强巴和幼年时代的强巴连接起来。体现了他心底蕴藏着难以抑制的愤恨。
我当农奴时也放过马,有一次我白天上山砍柴,有些感冒了,晚上回来又喂马,半夜发起高烧,又饥又渴,可是没有吃的,只能起来喝水。当我起来喝水时,老爷躺在床上责骂着:“还不去放马!”我恨极了,心里骂他:“他妈的,他自己在那躺着!”可是嘴里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农奴是没有辩驳的权利的,敢讲出一个“不”字来,就要遭到挖眼、割舌等等的毒刑。我体会强巴的咬着嘴唇,是他在强自克制着愤恨的感情。
“悬崖放马”一场拍摄之前,我产生了一个疑问:强巴童年时到悬崖那儿去,放马也到悬崖去,逃跑被追得无路时又到悬崖去。他为什么老喜欢到这个地方去呢?我问导演,导演说:“他到这个地方时,他很自由。”我不懂:“他有什么自由呢?”他说:“你想,生活最苦最苦的人,是不是也有高兴的事呢?”我想了,的确是如此。我给领主放羊时,虽然吃不饱穿不暖,离开领主的家远了,心情会感到轻松。当我躺在离领主很远的草地上,凝望着蓝蓝的天空和远远的高山,一刹那间感到自由而愉快,但我想到山那边的妈妈时,我又很痛苦了。儿子想妈妈,多苦总有一种亲切的怀念。我就移植过来,在拍强巴在悬崖上躺下,然后出现兰尕的歌声这场戏时,强巴思念兰尕的情感,就借用了我怀念妈妈的情感。
强巴当喇嘛后,我反复想着一个问题:他见到解放军后,就逃跑过;一个人一旦有了逃跑的念头,那是丢不开的。我在妈妈死去后,每时每刻都想跑,到底跑了。强巴曾经跑过,可是在他当了喇嘛之后,为什么不再跑了呢?他好象连逃跑的愿望都没有了,好象什么都完了。尤其在发现佛肚子里的藏枪之后,还在那里磨蹭,什么表示也没有,他又在想什么呢?
这些疑问,我从自己的生活、从我十分熟悉的百万农奴的生活找到了答案。
第一个原因,是宗教思想对强巴精神上的麻醉。强巴当农奴时只受到肉体的摧残,而当了喇嘛后,宗教思想从精神上奴役他,给这个“叛逆的灵魂”带上了无形的枷锁。
第二个原因,是受了土登活佛的欺骗。强巴小时偷吃佛前供果被抓住的时候,土登活佛伪善地赦免了他的砍手割舌之罪。强巴长大企图逃出牢笼被捉回之后,土登活佛又一次“救”了他。强巴看不透土登活佛的阴险,对他是感恩的,觉得他是好人,虽然自己被迫穿上袈裟,却在寺庙住下去。这是符合当时一般农奴的思想觉悟程度的。
第三个原因,是他对解放军还不是非常了解的。强巴跟老爷到了解放军那里,解放军给他治脚上的伤,给他穿上鞋,扶他上马……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解放军,可是除了这次,他就再没有接触过,很难一下子全部了解。
我自己就不是西藏和平解放后立刻就投奔解放军的。开始,我要看看解放军到底是不是好人,后来,考虑能不能收留我?再就是,要是解放军不长期驻在西藏,他们走了以后我会怎么样?直到我完全把这些问题看清楚了,我才下定决心逃到人民解放军那里去。我想强巴也应该是这样的。
尽管如此,也还不能把强巴表现为柔顺的羔羊,他的反抗在这一时期中表现得不那么明显,但是潜伏着的仇恨,谋求解放的决心,从头到尾贯串在行动中,只因为事件的不同、情境不同,表现的程度不同罢了。比如他在当了喇嘛以后,还在思念解放军,思念自己喜爱的姑娘兰尕,这就是一种反抗。这是佛门中所谓的“六根不净”。说明他不是真正地皈[guī归]依佛门,完全相信宗教,徘徊、矛盾,是产生于对宗教的怀疑,怀疑也就是对宗教否定的开始。看到藏枪后,他听见更顿喇嘛说:“慈悲慈悲我那个徒弟吧,……他心里的罪还没赎尽。”我的内心独白是:“没赎尽?我有什么罪要赎?我做了什么坏事了!”
遇到共产党和解放军 思想生活发生了变化
强巴经历了苦难的童年,在皮鞭和沉重的劳役中长大了。他积累了更深的仇恨,但是知道单凭自己力量反抗是无济于事的。眼前残酷的现实,甚至使他几乎失掉可以摆脱奴役的希望。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共产党和人民解放军,他的思想和生活发生了变化,他终于挣脱锁链获得新生。强巴的开始觉醒和获得新生,是和人民解放军紧紧连在一起的,这条强巴觉醒的线,正反映了西藏百万农奴怎样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觉醒起来,喷出世世代代积压在胸中的怒火,焚毁罪恶的农奴制度。我觉得,强巴觉醒这条线,对于刻划人物、突出主题,是重要的。
在崖头,兰尕拉着强巴的手,讲述了过路人带着传奇色彩所传诵着的人民解放军。她激动而神秘地叙述着人们的传说:“……东方出了个顶红顶红的太阳,太阳里站了个顶高顶高的菩萨,他什么都看得见。他看见了这世界上最高的地方,有人在受最深的苦。菩萨的手一指,菩萨兵就越过了千山万水,来解救人们的大苦大难。每个菩萨兵的头上都顶着一颗五个角的红星星……”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强巴说到人民解放军。但是,这个词对我太生疏了,我没有注意,我听到的是“菩萨兵”,因为“菩萨”是强巴熟悉的。听着兰尕讲述时,我的内心独白是“真有这样的人多好哇!”我的心理动作是:很向往,真有多好。一触及到“真”,马上泄气了,觉得这只是个神话,是不可能有的。接下去的内心独白是:“好心的兰尕,我知道你是安慰我的。”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苦笑,感激兰尕对我的安慰。
强巴第二次听到“人民解放军”,是在马厩里,格桑来告诉的。格桑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他亲眼看到了解放军,所以我不能一点也不信了。这时,我的内心独白是:“什么?见了解放军,是不是兰尕说的菩萨兵啊!”我开始有些相信。当格桑讲了解放军摸着他脚上的铁镣,如何同情地望着他,因而激动地喊出一句“强巴”时,我体会他的意思是“逃到解放军那儿去吧!”这时,我的内心独白是“是吗?这是真的吗?”还是不大相信,可是信的成分又增加了一分。
虽然不大相信,我的心却已经动了。紧接着,管家来对我说:“哑吧,滚起来,把马擦得亮亮的,天一明老爷要去见解放军。”我从另一个人嘴里又一次听到解放军,我有一种打算,我要去亲眼看看解放军到底什么样。
当强巴背老爷跌昏倒后又醒过来时,他已经在解放军的军医帐篷里,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五角红星”。
这是个很短的镜头,没有什么提示,但是我应该找到他的内心独白。醒来后看见帐篷,第一个念头:“是梦吗?”看见红星,猛地想起兰尕的话,“哦,这是菩萨兵来解救我的吧!”模糊中,感到有人触动我的脚,挣扎坐起,看见我的脚上穿着一双新鞋。这些,我都以为是一种幻觉,是在梦中,直到管家出现,我看到管家,他使我一下子回到了长期以来存在的那个社会,我想起头天晚上管家对我说的“……把马擦得亮亮的,天一明老爷要去见解放军。”这才联系到这些人正是兰尕、格桑讲的人民解放军。
护士们扶着我往外走,这时,我的内心独白是:“我的亲生父母也没这样对待我,他们能不能收留我呢?”我低头思索着,格桑那个“逃”的念头也闯进了我的心。
当我再抬起头来时,是个全景,眼前有一匹军马,一位军官走向军马。我望着他,首先看他的红五角星,再看他穿的衣服,看出他是个解放军的领导干部,又感到他对我非常亲切。我的内心独白是:“哦,就是传说的菩萨兵吗?”他手一指要我上马,我的错觉是他要骑马,但我的不同感觉是:“给老爷当马石,我是不甘心的;给解放军当马石,我心甘情愿。你们给我治病,给我穿上新鞋,我没有别的感谢你。”我很快地伏下去。等了一会,没有动静。奇怪,为什么不上马呢?这时,感到一只手插入我的肋下,有人把我扶起来,我顺着这只手看上去,正是这位军官,他眼里含着泪,正把马缰绳递到我的手上。我明白了,这是叫我上马,因为生活里缰绳总是握在骑马的人手里的。
当军官扶我上马时,一刹那间我想到的很多:“我若能留下来多好哇!”马向前走了,剧本中的提示动作是强巴一直回着头的,我觉得他是在这种心境中:有留恋,有能否收留他的疑虑,也是在记住这个地方好来找他们,又有再来找时他们会不会还在这儿的担心,种种复杂的心情。虽然这是个全景,观众看不到强巴脸上的表情,但我觉得不应当因为观众看不见就可以随随便便,就可以对自己的艺术创作不严肃,不忠实。
上面三场戏,是强巴的开始觉醒,从内心的反抗,发展到行动的反抗,斗争有了另一种形式,他在酝酿着“逃跑”。
“马上拖”是一场重要的戏,虽然不长,我并不放过体现人物的机会,我也觉得人物内心线索不应该中断。在拍这场戏的时候,我的内心独白是:“我今天被你拖在马后。我死了,再不受你们的折磨了;不死,我就要逃跑!”
逃跑失败了,强巴被抓回来装在木笼里。这个道具用的是一个真的刑具。这个刑具,就在展览会里展览着。我每当看见木笼就受不了,它使我产生了极度仇恨的心情。我自己当农奴已经够苦了,看到木笼,更体会阶级兄弟的血泪仇。这木笼里死了多少人啊!如果西藏不解放,我说不定也死在这里面了。
三次不同的反抗完成了强巴的觉醒
强巴三次背老爷,三次摔老爷,这三个似乎重复的动作,体现出强巴三个时期的思想,和由此产生的三种不同的反抗。
第一次是强巴的童年时代,他把也在童年的老爷摔下来,这是本能的反抗。
第二次是老爷去见解放军的时候,他和老爷都长大了。这时的强巴受的折磨已经不知多少,他的锐气也磨损了许多,所以我琢磨这次的摔,是和第一次的摔有区别的。是故意还是体力不支呢?经过导演的帮助,我想出来了:老爷踞在他的背上,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又想起童年时怎样给他当马骑,现在还要给他当马骑。又累、又恨,他终于昏倒了。我体会这次摔老爷是因为体力不支,也有反抗,不过反抗比较内涵,不那么明显。
第三次摔老爷是老爷用枪口对着强巴的太阳穴,强迫他背到国外去。强巴故意走得很慢,快到边境时,解放军追来,枪声响了,老爷命令强巴快走。再有几步就到国境线了,我体会强巴死也不会过去的,他这时不见得有很高的觉悟,有祖国的观念,但他是不愿意离开家乡的。他也决不肯让这个仇人逃出去。他趁老爷一时慌张,枪管离开他头的时候,猛地把他摔了下去。这一次,是自觉的反抗。
这场戏,我一面背着世世代代的仇人,一面心里筹划着怎样才能弄死他,突然传来枪声,我知道解放军追到了,增添了力量和勇气,一下子把老爷摔下沙丘,可是自己也被他揪了下去。他要去捡摔到地上的枪,我就拉住他一只脚,他又来掐我的脖子。……老爷捡起手枪,向我瞄准,枪响了,倒下去的却是老爷。这时,我一步窜过去,猛起一脚,将他踢下山去。
这场戏是外景,环境很真实,拍摄中我完全忘了镜头,只觉得心中的怒火怎么也抑制不住。导演喊着:“完了,完了!”的时候,我才猛省这是演戏。直到卸装以后吃饭的时候,我才想起我把扮演郎杰老爷的穷达同志当成真的老爷,把他踢得太重了。我感到十分不安,向他道歉。他一面揉着腰,一面安慰我。他能够理解我当时的心情。
小战士牺牲后,强巴含着热泪,用染着烈士鲜血的哈达,蒙在烈士的遗体上。剧本原来的处理是强巴把哈达横搭在小战士身上。我演到这里,觉得原来提示的动作怎么也表达不了我的感情,我把哈达直着,从头往脚一段一段地盖上了他。导演完全理解了我的情感,没有打断我,就这样拍了下来,所以这个镜头比原来计划的尺数长了不少。我很感谢导演,他让我表达了一个藏族人民对于自己汉族阶级兄弟的心。
这场戏接下去是强巴回庙去把藏枪拿出来。他为什么有这个行动呢?
强巴在小战士为救他献出年青的生命之后,完全相信了解放军,他在寺庙中所思索的问题,一下子全部得到了解答。土登活佛为什么藏枪,也有了结论。我愤怒地奔回寺庙,破开佛肚,取出枪支,要去报告解放军。土登活佛刺了我一刀,当我挣扎着冲出去揭穿土登活佛时,我昏倒了。从第一次看到解放军,到取出藏枪,角色的内心线索是:希望——怀疑——相信——感激。初见解放军,对他们怀着希望;未能逃奔他们,当了喇嘛后,静下来想,我是不是再逃去呢?有着许多没解决的问题,我在怀疑;小战士打死郎杰老爷救了我,我完全相信了解放军;而小战士为救我牺牲自己,使我产生了感激。我按着这个顺序体验强巴的心理过程,是从我自己的经历体验到的。前面已经谈到我投奔解放军的过程,就是这样的。
结尾的镜头后来又补拍了一次。前一次是强巴对着兰尕说:“我要说……”从强巴装哑吧,不肯喊“老爷”“少爷”,到重又开口说话,也能体现一个觉悟起来的农奴的感情,但是总觉得感情抒发不尽,我不满足这样的处理。修改后强巴第一句话是:“毛主席!”这是角色的话,也是我演员的感情。在这一句“毛主席”里,包括多少语言,只有我——我们这些过去的农奴才能体会出来。
正确地塑造人物的过程也是提高思想认识的过程
前面谈了我怎样创造了强巴这个人物。这中间,经过了一番艰苦的过程,才找对了路。我原来有个想法:强巴是一面镜子,通过它看到农奴制度的黑暗、残酷和野蛮,应该演得让观众看了心象石头往下沉。我从自己过去的生活出发,感受不到农奴的反抗,也不相信农奴苦到如此程度,还会有对幸福的憧憬。这样一来,最初排练的时候,我塑造的是另外一个强巴,他逆来顺受,沉溺在痛苦的深渊里,成为一个被踩扁了的奴隶。所以,听到兰尕和格桑讲菩萨兵时,我的表情是不相信;看到解放军,也没有什么表情。和兰尕的关系,也建立不起来,看到她也不露一点高兴。
实际上,这样的人物是没有代表性的,也损害了西藏农奴争取解放和农奴制度必然被消灭的主题。导演发现了这个问题,及时地帮助我纠正,我认真地、反复地思索过这样的问题:
第一,农奴有没有反抗的精神?回答是:有。怎么反抗?他们的斗争形式是什么?回答:强巴是装哑吧,我是逃跑。这是在当时的社会制度下,手无寸铁的农奴所能有的反抗压迫的形式,正是从这些本能的反抗里反映了农奴对农奴主的刻骨仇恨和不甘屈服的精神。强巴装哑吧,不叫一声“老爷”“少爷”,不仅如此,他也逃跑过。农奴的逃跑可不简单啊!被农奴主抓回来是难以活命的,而且被认为下一辈子也不得“超生”为人。逃到另一个农奴主那里尚且如此,逃奔解放军就更不平常了。西藏和平解放后,农奴主欺骗我们说:“解放军是魔鬼,他们的影子碰到你身上,你死了就要下地狱。”所以,农奴敢于逃跑,不仅是对农奴主——贵族老爷的反抗,也是对宗教的反抗,是敢于冒犯千百年来宗教法制的行为,是不顾生命的危险,不顾下世不能“超生”,豁出了“两辈子”去干的。
农奴的反抗精神,是作者从百万农奴身上集中、概括出来的,我因为思想水平的关系,起初竟意识不到,也看不出来。
第二个问题是:农奴有没有对幸福的憧憬、向往。回答是:也是有的。从百万农奴看,这个问题就容易解决了,我看到过许多农奴结了婚,他们默默地、深深地相爱着。我虽然没有爱过,但是我有枝短笛,它虽然只使我获得刹那间的快乐,但也证明我也追求着欢乐,即便是刹那间的。这样也解决了我认为强巴和兰尕的关系不可信的问题。
这两个问题解决以后,强烈的反抗和残酷的压迫,幸福的向往和深重的痛苦,原来觉得不可调和的两个方面,在强巴身上统一起来了,强巴的色彩不那么单一了,他有恨有爱,爱憎分明,阶级感情十分强烈。
我做了十七年的农奴,当了八年苦工喇嘛,强巴的经历,有的是我经历过的,有的是我看见过听见过的,难道说我不懂得农奴的心吗?我不懂得我自己吗?可是事实说明,我的确并不很懂得农奴的心,也不很懂得我自己。而是导演给了我帮助,用毛主席思想启发我用阶级观点,对强巴、对我自己、对我周围的阶级兄弟,对于我们怎样生活和斗争,进行了研究、分析之后,进行了重新的观察、体验之后,才真正懂得了。才看出强巴和我身上的反抗性,才看出无数阶级兄弟姐妹在不断地与农奴命运作斗争,也才理解了剧本主题的积极意义。所以,有了生活,还要在正确的政治思想指导下去认识生活,否则,就不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而把现象当做本质去反映生活,刻划人物,结果就会出现一个低沉压抑的强巴的形象。以强巴的思想感情体验强巴,以高于强巴的思想感情来认识强巴,这样才有可能塑造出一个比实际生活更高更典型的农奴的形象。在创作实践的过程中,我逐步地提高了认识,反过来认识又作用于实践,才塑造出现在银幕上强巴的形象。如果这形象还可以作为农奴的典型的话,那就是因为经过这样一个再认识的过程。
我没有演过几个戏,在艺术道路上刚刚迈出第一步,一些问题也是初遇到的。今后一定还会遇到许多问题,有待自己去努力克服。在创作过程中,遇到的困难当然不止这一些,导演和摄制组的全体同志给了我热情、耐心的帮助,我是十分感谢的。我的政治水平和文化水平也还很低,需要艰苦的努力,特别要学好毛主席的著作,提高政治修养和艺术修养,深入生活,做一个革命的文艺战士。党把我们藏族人民从苦海里救出来,党把我从一个农奴培养成为一个演员,并且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是党给予我的,我也要把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献给党,献给人民,献给革命的艺术事业!(附图片)
旺堆扮演《农奴》里的强巴
兰尕把关于解放军的传说告诉强巴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