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0月18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铁腿阿陈(评书小段)
梁信
新人新事新评书,说一段,边防战士抓特务!
两句话点了点题儿,现在开讲故事。这故事发生在南方的边防线上。出事的时节,正是七月天。这天夜里,天上黑云滚滚,地下热气腾腾。天气是又热又闷!可是边防战士阿陈,仍然披挂整齐,挎上心爱的冲锋枪,牵着心爱的军犬,照例去巡逻。阿陈的职务,用军队的正式叫法,是“军犬引导员”。他牵的那条军犬,名字叫勇敢。
就在阿陈出发巡逻的脚前脚后,从边防线的南边,走过来一个老特务。说是老特务,你可别以为他有七老八十。不,他不过三十四五,正当壮年。称他老特务,就是老牌特务的意思。这坏蛋胳膊粗两腿长,那个头儿,进一般房门总得哈哈腰。
回头再看看咱阿陈,比那坏蛋要矮一头,加之小时受苦太重,身子骨也比较单薄。那么说,要真的打起交手仗来,阿陈怕要吃亏?不,不用担心。俗话说:邪不压正,做贼心虚。看,那坏蛋摸到警戒线附近,立刻就胆战心惊地趴下了。他要观察观察,看看有没有巡逻站岗的解放军。这时候在百步之外,阿陈也煞住了脚步;军犬小勇敢,也竖起了耳朵。
就这样,相隔百步,特务趴着,咱的人蹲着。军犬急得来回走,阿陈可就是不松开手中牵它的皮带。阿陈这人心细,他凭刚才的动静断定,敌人是刚刚越境,还没有深入到咱的地界。如果这会儿着急心慌地放犬扑咬,那是非把敌人吓跑不可。可不能这样办!在阿陈当兵的六年里,还没有一个敌人能从他手里逃出去呢。
阿陈这一招可把特务给制住了。这小子每隔屁大工夫就瞅瞅他的夜明手表:“呀!一刻钟过去了!呀!呀!又一刻钟过去了!”就这样,左一刻右一刻,一个钟头过去了!这小子暗自盘算着:“没事了,如果有巡逻或站岗的,这一个钟头内总会有点动静。”他摸摸前边,是一片收割完的稻田。他忍不住了,爬起来,撒开腿,向黑压压的大山跑去。
百步之外,乐坏了阿陈,喜极了小勇敢。阿陈一抖皮带,勇敢象离了膛的子弹,向敌人逃跑的方向追去。什么也看不见,天黑得锅底一般,它只能凭着气味追。它追出两三百步,慢下来想闻一闻那特务味儿,突然,一个人影向它扑过来!好一个小勇敢,它向旁一窜,跟着就是一口!好了,坏了!它咬的是一个稻草人。原来那坏蛋把插在稻田里的一个假人扔了过来,得了点喘息的机会,跑了!
阿陈奔过来,摸摸稻草人,明白军犬上了当。阿陈赶忙拉住勇敢的皮带,免得在长途追击中失散了。
按现在这形势,说实在的,对我们很不利。为啥呢?你想,特务是一个人,再加上这小子身高腿长脚板丫大,可以没命地猛跑。我们这边呢,一人一犬,联在一块,不免就有点牵牵扯扯;再加上勇敢要时时停下闻味儿,不能撒欢儿猛追。这么一来,距离就越拉越远了!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小,最后简直听不见了,阿陈未免有点心急。一着急,阿陈摔了一个大跟头。这一跤摔得也有好处,它使阿陈镇静了下来。“慌什么?”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平日的硬功夫哪去了!追他十里地,看他趴下不趴下!”
前面这座山,不算高,也不算低,五百多米。没有路,满山是黑乎乎的大石块子。要是白天爬,少说也得两顿饭的工夫,黑夜就更艰难点。
古语说:路遥知马力。这座山,可把那特务爬毁了!等爬到山顶,阿陈离他至多只有百多米了!
阿陈爬到山顶也有些气喘。他摸摸勇敢,也已经满身湿漉漉的了!可这不要紧,功夫不负苦心人,平日的锻炼,现在用上了,他们支持得住。他回头望望来路,什么也看不清。他怕支援他的同志找不到路线,急忙掏出手绢,撕下一条,挂在身边的小松树上。这是给后面来的军犬队预备的。军犬闻到它,同志们就可以跟上来。
眼面前,是第二座高山。这座山,比刚才那座还高一点,有六百多米高。老特务爬到半山腰,腿肚子就哆嗦开了。于是他一件又一件往山涧里扔东西:什么小型电报机呀,照象机呀,雷管呀,烈性炸药呀,都扔了。卸了负担以后,这家伙一身轻松,又闷头往山尖上爬!
阿陈爬到第二座山顶,也感到有些累了。他摸摸勇敢,四条小腿的肌肉突突抖着。他估摸他们这次至少追出了十里路!这种速度、这个距离,已经远远超出课目训练的规定,怎能不累?!但是阿陈没有畏难,他拍拍勇敢的胸脯,一抖皮带——这是对勇敢说:“你表现得很好,去,追下去!”于是他又在山顶上用手绢撕的布条,设下第二个路标。下了山,在山根下设下第三个路标。
前面是第三座山。吙!但见这座山,黑压压,阴森森,直上直下,插在半云半雾之中!一千多米,立陡立陡。站在山根下往上看,后脑勺子贴脊梁背也看不见山尖尖!
老特务来到第三座高山下,实在感到自己不中用了。他听听后边儿,很明显那解放军的巡逻兵并没被他甩开,还紧跟在他后面!他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对身后点点头,心里说:“我看你是铁打的?!我非甩掉你不可!”他咬紧牙关,忍着腰痠腿痛,从口袋里掏出一枝上等人参,张开蛤蟆嘴嚼起来。据说跑路的人,吃一枝人参,可以多跑二十里!实在不实在咱不扯它,反正这一枝上等人参给老特务打了气。这坏蛋感觉到自己象抽了个大烟泡,立刻来了股精气神,一哈腰向千米大高峰爬上去。
阿陈来到这第三座高山下,说实在的,劳累劲也不次于敌人。另外,更使他担心的是:他手中皮带时时松下来,他知道,勇敢累了。怎么办呢?他望望眼前的大山,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越境的敌人跑掉!设下路标,追!
要说这一段路,可真不易!不要说人,连四条腿的军犬有几次也差点没滚下山崖!等爬到半山腰,阿陈的两只手、胳膊肘、两膝盖已经没好的地方了。这够难了,可还得加一层:阿陈不但身子骨劳累,脑筋更劳累。你想,一,他要掌握勇敢。军犬你怎么训练它也不能象人那样灵通;二,他要分辨方向、掌握敌踪;三,他不能不防备敌人的黑枪。有时遇到个别情况,他就想得更多。比如这会儿,在接近山顶的时候,他心里就打个寒战。
阿陈为啥打寒战?因为他知道这千多米的高山上,风特大,他担心一件很要紧的事儿,这里必须交代明白。大家知道,不管是咱家养的狗还是军犬,走路全靠鼻子闻味,如果风太大,就会很快把那特务留在路上的气味刮跑,那时候军犬可就一点能力也没有了!
果然,糟了!勇敢跑到山顶上以后,象小驴拉磨一样转开了圈子。阿陈预料中最坏的情况发生了,他们把特务的踪迹丢了!
阿陈慌不慌?不慌。事到临头,慌有啥用?起初,阿陈仍旧耐着性子引导军犬,把搜索的圈子划大。可是绕了三个圈子,一圈比一圈大,还是找不到那坏蛋的一点气味!
也就仗着入伍六年来党的教导和平时的严格训练,阿陈这时沉住了气,拿稳了架儿。他怕迷失了方向,就又领着勇敢回到刚才立脚的地方。他蹲下身子,凭着练就的一双“夜老虎”眼睛,先看到地下有四小块黑印。那四块印儿,是勇敢的汗淋淋的四爪留下的。这汗印的后边,有两大块黑印,是自己的汗脚印。他一边看,脑子里一边不断琢磨:我们淌了这么多的汗,敌人呢?他不也是肉长的吗?对,扩大搜索区,找敌人流下的汗印!汗点子,是不会被风马上就刮干的!
就这样,他下定了决心,忍着火烧火燎的干渴,忍着浑身摔的、碰的、树枝挂的、刺鬼扎的伤痛,打转身绕大圈。
方向抓得准,加上功夫硬,敌人留下的汗点子,到底找到了!阿陈叫勇敢闻了又闻,证明是敌人的,不是自己的。好!一秒钟也不能再耽误!阿陈立刻用右脚一蹬左脚,脱掉一只鞋做路标,然后一人一犬,抖擞精神,追下去!
说到这里,必须插一句话。有的同志问:用啥设路标不好,偏用鞋?!这是因为咱不在哪行不知哪行的规矩:巡逻兵在执勤当中,为了行动起来没声响,除了枪和子弹,身上连一分钱硬子儿都不带,因此这时他只好用鞋子做路标。用帽子和衣服不好吗?不好,那在敌人面前显得没衣少帽,不好看。用袜子也比用鞋子好呵!这阿陈也考虑过,可那就要先脱鞋,再脱袜子,再穿鞋,你想得浪费多长时间!这会儿,一分钟比什么都宝贵呵!
简截的说,阿陈和勇敢又冲下第三座大山。在第四座,只有三百多米的山根下,阿陈又脱下另一只鞋子。
九成石头一成土的大山,慢慢地能看出眉目来了。太阳虽然还在南海里出出进进洗着脸儿,可天放亮了。这时,阿陈在半山腰发现了敌人扔下的手枪、短刀和指南针。这说明敌人垮了,只有逃命的一点力气了。顺着敌人扔下的东西往前看,二百步外,有一个穿一身黑的大个子,正有气无力、半死不活、慢慢腾腾地往前拐拉着。那两条腿,活象陈年上锈的剪子,掰也掰不开!
好了,追呀!才二百步,一窜就到!说实在的,办不到。阿陈现在也只能拔慢步。放狗!咬!怎么放呵?勇敢这会儿还在阿陈的后边,阿陈象小孩子拉小车似的拖着它。
翻过山梁儿,阿陈看到那大个子特务,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站起身,贼头贼脑对阿陈这面瞧了瞧,又低头往脚下打量着,好象在琢磨一件大事。跟着,那家伙两膀子一搧,仿佛入了地一样,不见了。
阿陈拉着勇敢,来到敌人站立的地方,往下一瞅,明白了:下边是刀切般的断崖!崖底寸草不生,全是大石头块子。被追急了的敌人,想死里逃生,豁命了!有一件东西救了敌人,那就是,在他爬着偷越警戒线的时候,两只手、胳膊肘和两膝盖,都套上了胶皮垫子。所以那家伙这一跳,虽然摔得鼻青脸肿,可没伤着骨头。
阿陈低头看看自己一双血糊糊的光脚板,又看看不能动弹了的军犬,沉思了片刻。“你是什么人?”阿陈在心里问自己。“你是边防战士,共产党员!跳!”他在心里给自己下了命令,一纵身跳下悬崖!好一个小勇敢呵!它就地一滚,也跟着滚了下去。
这以后所发生的事,阿陈已经不很清楚了。只记得一阵彻骨钻心的疼痛,把他疼醒了。疼醒后,第一是摸枪,枪还在。第二是找勇敢,勇敢也在。第三,盯住前边爬行的敌人,追!
走哇走哇!前面出现个十来米高的小土包子。敌人停下了,阿陈也停下了,军犬也停下了。他们相隔有多远呢?也就是七八步远。敌人已经两手空空,阿陈又不想抓个死货,军犬已无力扑咬,所以人畜只好六只眼相瞪喘粗气儿。
不一会儿,那坏蛋一口一口咬手指头,跟着向阿陈扔过来四个金戒指,哀求道:“行行……好,……放了……我……”
阿陈摇了摇头,继续往前爬。
等他的手快要抓住敌人时,敌人又起身了。爬过土包子,前边是一座独木小桥。
说到这,有的同志问了:支援阿陈的同志怎么还不来呵?来了。咱指挥所的军犬队,缘着阿陈留下的路标,在天亮后七点钟左右,来到独木桥前。同志们举目一看,阿陈正骑在敌人的腰上,勇敢咬住敌人一只脚,敌我双方两人一犬,都堆在不到二尺宽的独木桥上面。桥下,是十几丈深的山涧!
同志们把阿陈扶下桥来。他一连气儿把两军用的水壶的水都喝干了。他们背上小勇敢,架着被俘的特务,走回驻地营房。
从独木桥到驻地营房,隔四座大山,外加三十里坑坑坎坎的山路。这也就是阿陈在不到三个钟头追击中走的路程。从这以后,同志们就称他是“铁腿阿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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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荔红稻香
易征
珠江三角洲的仲夏,是一年之中色彩最浓烈、阳光最明亮的季节。高大的白兰树三里一株,五里一丛,把天空的云朵都染香了。绯红的英雄花,血红的夹竹桃,紫红的野杜鹃,还有那淡红的紫荆花,都象着意赶赴盛会似的,一味怒放。夏天啊!你给珠江三角洲披上了一氅何等斑斓的盛装。
然而,这里特别显眼、特别撩拨人心的是:荔枝红了。它红得象一把把高烧的焰火,簇拥着鱼塘、桑基、村落、堤围。人们正兴高采烈地在收获这岭南佳果。
荔枝是珠江三角洲,特别是沙田地区最著名、产量最大的果品。它同那蕉风蔗林,给岭南盛夏平添了无边异彩。荔枝丰收,本来是一件快心的美事,然而你可知道,以前它却是个不祥之兆哩。
沙田人不知积多少年之经验,总结了这样一条奇特的教训,叫作:“树上有果,田里无禾;树上丰,地里空”。这主要就是指荔枝说的。因为荔枝同稻子的性格不同,偏爱干旱。大旱之年,田里颗粒无收,荔枝却果实累累;倘碰上开花时节雨水稍多,那么,稻子得益,荔枝却落花纷纷,很难指望什么好收成了。因而沙田人过去对待这两样作物,大有对待鱼和熊掌的难言之苦。
然而,如今你来这儿访一访沙田荔情,人们却会告诉你:这个矛盾解决了。去年是广东百年来的奇旱之年,可是,珠江三角洲偏在这一年稻谷红荔双双丰收,竟然超过了历史上最高产量。今年呢?老农说:还要美!
这个矛盾是怎样解决的呢?
带着这个有趣的问题,我们跑了珠江口边的一些公社和生产队。一天清晨,我们来到了南海边上的南芙公社。这儿有一万多亩是低沙田,一条混混沌沌的珠江支流,从它身边绕过,河面足足比田地高出六米。和我们一起来的公社管理委员会事务员小汤,随手拾起个泥团儿,往江里抛去。“咕咚!”水花儿只眨眼间便消失了。小汤说:“深得很呢。你莫看这小河窄窄的,发起毛来,那才怕人!”抬头望去,可不是!这里的大片围田,活象个巨大无垠的泥瓢,只能贮水,不能排水。大雨一来,小河漫过堤围,同围田里的积水汇合,一夜之间,这万多亩低沙田就拨给海龙王指挥了。这地方在旧社会的命运如何?我来不及细问。不过小汤告诉我一首民谣,也足够教人酸鼻的了:“南芙田头,耕到眼泪流,十年九不收,夫苦妻更愁!”解放以后,人们组织起来,车水排涝,光景大变。可是农民说:“唉,日日车水,夜夜车水,这双手都拉长了三寸!”我问小汤:“就没有旁的法子好想吗?”小汤说:也有过。一些农民索性拦一方田,权当鱼塘,可是大雨一到,水漫堤决,鱼儿倾巢四逃,也是白搭。靠天吃饭的局面仍然没有最终闯破。
说着说着,一忽儿就来到了河边一棵老榕树下。小汤便向河对面大声喊:“喂——!”一只小艇从对岸的蕉林深处应声荡了出来。待我们上了船,小汤便问打桨的老汉:“是姐姐值班吗?”老汉说:“你来得好。她刚才拿了两条大鲤鱼走,这阵只怕在电炉上煎咧。”小汤说:“爹,你收了工就来吧。”老汉笑了。哈,原来他们是父子俩。
到了对岸,小汤引我们穿过一排柑树林,再过一条独木桥,一幢满是玻璃窗的拱形屋子,就横在眼前了。小汤说:“到啦到啦!”抬头看看,门口大书:南芙人民公社电动排灌站。这房子约莫有七成新,淡黄色,看去很结实。有趣的是,在排灌站的招牌下边,贴着一张字条,写着两个大字:粥亭。也许年月太久,那字迹如今只能依稀辨认了。我想,这儿过去大概经营过什么小吃吧。跨进门一看,嗬!真是大开眼界。六台银灰色的旋转式扬水机,静静地躺在厂房里,温暖的阳光,在它上面跳跃。那一大排电表、指示灯,龙蛇四爬的电缆,悬在墙上的“运行日记”和各色奖状,安置得井井有条。
这时候,小汤和一个二十七八的女人,从值班室里走了出来。不消说,女人正是他的姐姐,这儿的值班司机手了。她穿一身黑衣服,头上挽了个发髻,满腿泥浆,提来一大把荔枝,放在我们面前说:“刚摘的三月红,不要客气哇。”我一边剥荔枝,问她:
“大姐,你来这里工作很久了吧?”
“嘻嘻,一九五八年就来了。”
“咦?刚才小汤说排灌站一九五九年才建起来,你……?”
她一听,兀自笑了起来,弄得我莫名其妙。想起刚才在门口看到的那张写着“粥亭”的招贴纸,便认准她是过去在这儿卖过什么小吃的。我问她:
“过去这里的粥亭,也是公社办的么?”
“粥亭?”
“是呀!这儿过去不是开过一间粥亭么?”
哈哈哈一阵朗笑。她说:“同志哎!八成你是看到了门口贴的那张招贴纸了吧?不错,这粥亭有过,可卖粥的不是我。”小汤这时候接过来说:“那间粥亭是我爸开的!可是不等开张,老本倒赔得精光了!”他越说,大姐就越发笑得厉害,我就越发糊里糊涂。索性不扯这些闲事儿算了,我便向大姐说:“什么时候看看你开机器才过瘾呢!”她爽快地回答:“那好办,这就开给你们看看吧!”说完她就把衣袖卷起,系上胸裙。但见她把总电掣那么三弄两弄,红红绿绿的指示灯刷地一下亮了。眨眼之间,六台巨型抽水机一齐咆哮了起来。一霎时,那条深约两丈,宽约五丈的排灌河,在机声轰鸣中震惊了:两岸的水位在急骤地下降,一寸,两寸,三寸,……水面打着唿哨,一个个漩涡四下滚动。回头再望门外那条珠江支流,一下子仿佛变得窄小了许多,远不凶猛了。机器的声音太大,我凑近大姐的耳边,放大喉咙喊道:“啊呀,这机器好厉害!”大姐尖着嗓子答道:“现在一台机每秒排水零点八六立方米!”她一边应着我,一边叭地一声,把电门关了。六台机器唿噜一阵,戛然熄火了。它们身边只剩下了一缕轻飘的白色烟带。而驾驭它们的,只是一双普通的公社社员的手。我对眼前这位大姐生起一种敬慕之情。我说:“大姐,你们真有本事,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要太阳就有太阳哩。”她似乎有点儿腼腆地道:“哪里的话。不是公社,我怕要真的去卖粥呢。”我一听,便追着问道:“对了对了,刚才那粥亭的事情,你们还没有讲下去呢。”这时候,小汤跑来大叫一声:“姐,有人找你。在值班房。”大姐对小汤说:“好吧。你来跟这位同志谈谈。”转身就走了。这里便由小汤对我说了一段往事。
一九五八年的冬天,社里决定修建这座排灌站。小汤和他姐姐高高兴兴地报了名,参加修建队。那时候,工地上半滩烂泥半滩草,连一个小小铁螺丝都看不见,整天只是从老远的山下抬来大块大块的麻石,打桩,垫基,砌石,刨土,盖房子。小汤他爹见了心里不痛快,便说:“你们两个撂下屋里事不管,修了这几十天,连个机器影儿还看不见。好梦人人有,一觉醒来,还是要车水!就算有机器给你,光我们县几十个公社,轮到你两个手里,不要十年,也得九年半!”姐弟俩只顾把排灌站的好处,大跃进的形势,使劲地向老汉数落,老汉听了,把烟锅点着,斜着眼道:“看你们弹的比八音还好听。你们就算能把咸鱼说得会游水,可是,你两人看见过什么排灌机吗?你们能比划给我看看吗?”姐弟俩听了不慌不忙地反驳老汉说:“从前你没有看过拖拉机,也是不信,如今你老毛病又犯了。”老汉觉得这两个小家伙分明是同自己有意唱对台,愠怒地说:“嘘嘘嘘!就算你们弄到了机器,碗口大的管子能顶事吗?要是制得过雷公,你爹我十天十夜不吃不喝!看着吧,别看你们把房子盖得那般堂皇,到头来,刈了禾还是要喝粥!”父子之间,越争越没法收场。老汉一怒之下,便请人写了斗大两个字:粥亭,贴在机房门口。
一晃就是六年。老汉当然输了。不出半年,也就是一九五九年春天,六台机器先后都装了起来。老汉的那间“粥亭”,稀饭没有卖成,却把靠天吃饭的旧思想卖了出去!我问小汤:
“你爹服了,这张纸还不撕去做甚?”
“他不干。”
这就奇了!为什么呢,我催小汤快说下去。原来,排灌站举行开机典礼那天,县委阮书记也赶来参加了。老汉先是怀疑,看看这机器到底灵不灵。这时候,电门一开,马达轰然雷动,水柱从河道深处嚯嚯往上冲,百步之内都飞起了水花。面对着这股汹涌澎湃的巨流,面对着那一束束高扬的红旗,老汉呆了,不,是舒心透了。他禁不住扯了身边的小汤一把,把老拳握紧向正在开机的女儿说:“你姐姐,得!你,也得!”当晚,老汉和阮书记坐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谈心。这时小汤姐弟双双跑了进来说:“你的粥亭可以收档了吧?我们这就去把它撕掉。”老汉听罢,却把手一摆道:“慢着,谁也不准撕它。”小汤说:“这就怪啦,你还不服哇?”阮书记哈哈大笑起来,对小汤姐弟道:“这一次你俩就想偏了。你爹刚才说,撕掉,当然好;不撕,也有分教:让它做个见证,教育教育大家,不是很实际吗?”这一说,姐弟俩乐呵呵地一蹦老高,举起个大碗对老汉道:“爹,敬你一碗!”以后,这事儿在公社里外传开去,老汉非但不脸红,还对许多来参观排灌站的社员现身说法,做了几次“典型报告”。
小汤说完这一段轶事,正好他姐姐同先前找她的那个人走了出来。这人看去很年轻,约莫三十五六岁,脚上一双越南解放式胶凉鞋,黑唐装,短发,粗胳膊粗腿,看样子很象个农民出身的电工。他看见我们对这些排灌设备十分好奇,便摸住一台机器说:“莫看这万多亩都灌满了洪水,把秧苗儿都浸死了,只要开动这些家伙,三天就排它个见底。我们南芙三万多亩低沙田。如今就靠这东西看家呐!过去农民穿着“长靴”(泥腿)刈禾,如今在禾熟时候把水排掉,晒它两天,泥巴一干硬,社员刈禾还穿鞋穿袜哪。”小汤也凑上来说:“如今整掉旱涝靠它,年年丰收靠它,好多农民兄弟把它叫救命站呢!”那壮年人听了,浅浅一笑,纠正道:“不。应当叫它作革命站!不是大跃进,总路线,新丰江能有电给我们送来吗?工厂有那么多高压线和机器给我们吗?不是人民公社,能修得起来吗?”
我悄悄问小汤说:“他是谁呀?也在这站上工作吗?”
“是我姐夫。人家是县委书记哩。”
“当年跟你爹喝酒的就是他?”
“没错。”
这时候,我深感小汤这一家子是多么幸福。有了这样的人,慢说几万亩低沙田,就是整个珠江三角洲,不也正是无数这样的人,把它打扮得青春焕发,仪表堂堂的么!撇开南芙公社,你再看看那些大片大片的高沙田吧:以前农民们吃了年初一团年饭,就要上堤车水,一直车到四月八,还保不定能不能把粮食拿到手。如今排灌站大吼一声,大河小河,一律从命,纷纷向高处流,真是随心所欲。往常社员们都说:一锅米难煮两样饭,一垅田难望两样天。这边高沙田要雨水,那边低沙田偏要太阳!真是天生一对冤家。而今排灌站却使得高沙低沙皆大欢喜,同庆丰年了。
珠江三角洲的仲夏,眼前正是千里稻香,蝉鸣荔熟,一片诱人的大丰年景象。沙田的儿女们在开怀的朗笑和机器的轰鸣声中,把三面红旗高高地举上了蓝天。 (一九六四年五月南海)


第7版()
专栏:

红色边陲〔木刻〕
 谭百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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