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月10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车上春秋
姜德明文 苗地画
天天上班下班,不知有多少人要依靠电车、公共汽车代步,可是有谁又能一下子说出它们的过去和今天的变化呢?
解放前,北京统共只有几十辆电车。这么点车,有的还破的破,散的散,根本无法运行。一九四八年,有一天整个北京城竟闹到只有一辆电车在应付门面。根据统计,到这年年底,电车每天最多能运载七万人次,如今呢,一共有车四百多辆,每天至少运载九十万人次。
公共汽车到解放前夕,勉强能开动的只有五辆,线路只存一条,从东四到西四。现在有车一千一百四十辆,线路有八十九条,每天运载乘客一百四十万人次。这些都是有案可查、有目共睹的。在这些成就的背后,还有更重要的变化……谁最了解这些变化呢?屈 辱
这天是十五号,所有退休的老电车工人都来公司领月薪。我看了看,很多人早已领得薪金,但还在那里交谈。只要打外面新进来一个人,便“老哥、老弟”地叫出了声。照一位老工人的说法:“我们老哥儿们还能放过这个日子口?一块干了好几十年了,谁不看到谁也不好受哇!”何德福进来了,他满脸红朴朴的,如果不是由于年岁大了,眼睛显得有点细眯眯的,我简直不当他是六十三岁的人。
北京,是几代的首都,但过去的交通工具,只有为数很少的轿子、马车、人力车,不用说,劳动人民不管奔哪儿,总还得靠自己的两条腿。
一九二一年,法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合伙,办起了电车公司。筹备三年,到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八日,才正式通车。
就在这一年的夏天,何德福投考了新开办的电车公司,学习了两个月,便当上了北京的头一批电车司机。
当时的电车都是法国、比利时、瑞士、日本等国淘汰了的又破又旧的烂货。有很多车一运到北京便报了废,勉强可走的只有四十辆。一节车厢两个门,前头是头等,后头是二等,头等设备好,当然是阔人坐的。
乘客在站头上等车少则半个钟头,多则两三个钟头,所以那时的北京人有句俗话:出门坐电车,您得先在家里看好了皇历。
开头有电车,社会上的旧势力还一再反对,说电车是“怪物”,败坏古城的风水,而且一旦电车通行,必然马惊驴跳,行人观望,整个北京就甭想安生了!
据老何说:“当时,售票员一上了车,总是提防着挨揍。光是当兵的半路拦车你就受不了。也不管车开到哪儿,他们只要一扬手,你就得赶快刹车,乖乖地让他们上来,停慢了,上来就会给你几个耳光子。抗战胜利后,国民党的伤兵就更凶了,动不动就揍人。咱公司有档案,一九四七年七月份,被军警打伤住医院的电车工人有十六人,到了第二年七月,十天内,就有十六名工人被打伤住了医院。挨了打没住医院的更不知有多少!那时候我们电车工人一从车上下来马上就得化装,把电车公司的制服脱下来,换上便服。要不只不定谁会揍你一顿。有的时候挨了揍还不知是怎么个碴儿,谁让你吃的是电车这一行饭呢!
“每天车上的乘客满满的,可是卖不下几张票来,因为‘摇头票’实在太多了。这些人若是穿着军警服装也罢,咱不会去自找麻烦,可他们又常常穿便衣。不问他票吧,公司查出来要罚款,重者会革职。问吧,上来就是拳打脚踢,还硬说他正在车上跟踪一个人,你这一问票,把他身份暴露了,耽误了他的公差。这不是存心唬人吗!
“公司一看白坐车的主儿太多了,便想出一个办法,每月发给军警宪各方面很多免费乘车券。好,有了这办法更找了麻烦了。他们拿了券都送给亲戚朋友,本人坐车照样是‘摇头’。这天,我和老郭值班。车刚到北新桥附近,上来两个穿灰大褂的人。老郭一问票,叭叭地就是几个大耳光子。我走过去说,公司不是给您送去免费券了吗,没等说完他俩又照着我打来了。也是一时在气头上,便跟他俩到了警察分局;跟着,又到了法院。没想到,送法院的时候警察竟给我和老郭戴上了手铐子。当时老郭便问我,何大哥,咱俩不是原告吗?我说,谁知他们这是什么规矩!
“到了法院,有人听说我们是电车公司的,便嚷开了:好,好,正盼着你们来呢。你们电车公司眼里头哪有法院!我一听话头不对,想到很可能跟公司少发了免费乘车券有关系。那时正是腊月底,转天便是大年三十。法院一位承审上来对那俩‘灰大褂’说,请回,请回。转过头对我们俩说,要过年了,法院没工夫办案,先把你们押起来再说。我和老郭都等公司年底关钱买粮下锅呢,便要求暂时释放出来。那承审听了一笑:取保也行,得九等以上的保(什么叫九等以上的保?以粮店来说吧,至少有三大间门面的字号才够得上九等)。还得交五百现大洋的保证金。
“他们用绳子把我双手反绑起来,然后派法警在后面牵着我上街找保。正赶上年底人多,人们这个看哪。到了西单牌楼兰英斋饽饽铺,因我们电车公司常在这门口办签票手续,知道他们有个电话,我就撒了个谎进去给公司挂了个电话。让他们无论如何赶快给法院送点免费券来。等我回到法院的时候,公司的免费券已经送到了。那承审狡猾地笑道:原来你们也有用得着法院的时候。结果反倒判了我八个月的徒刑,缓刑五年。我心里那股滋味就别提了!”
正在老何跟我讲这故事的时候,有几位老工人也凑了上来,有人听完马上接着问:“唔,你说的老郭,就是沦陷那几年饿死的老郭头吧!”
“正是他,好一个老实人哪……”。温 暖
那天,我在动物园附近的电车队里碰到了几位售票员同志。有很多姑娘都梳着两条乌黑的小辫子,看去像是些女学生。我和她们谈起上一辈的电车工人下了班得马上化装的事,她们笑了,有的人说:“我们若是化了装人家也都认得。坐车的人太多了。去年夏天,有一次我们姐几个都歇班,到颐和园去游泳。到那儿刚一存衣裳,好几个服务员就喊我们的名字,热情地招待我们。前两天,小王到百货大楼去买一条围巾,一到柜台前边,售货员同志马上过来,喊着小王的车号,热情地打招呼。您看,我们有多少不认识的朋友呢!”
元旦这一天,车上的乘客特别挤。这位外号叫“小辫子”的售票员从早上忙到了中午,嗓子都有点发干了。当车子平静地走过王府大街的时候,突然有个陌生人递到她手里一个信封。她惊愕地打开来,呵,却是一个紫红的大贺年片!那上面还贴着一个绒制的民间剪纸。难道是给自己的?是的,那上面明明写着自己的名字,中间写道:感谢你辛勤地为我们服务,祝你新年快乐!后面又写着一个乘客的名字……她连忙抬起头来寻找那陌生人,一个老人正坐在车前向她点头微笑。
“谢谢您了,我……我并不认识您呀……”
“我可认识你呀。我坐你的车一年多了!”
“是吗?那太对不起了……我……我工作中缺点不少吧……”
“不,不,……你们这些姑娘照顾我们好极了,我要向你们学习,真的向你们学习。”
就这样,“小辫子”在车上又结识了一个熟悉的朋友。
这些姑娘们当初一上车来想得挺简单,有些人觉得当售票员可以坐着电车到处跑,很好玩。但是,她们在车上仅仅度过了几个春秋,虽然如今一上车还同样地会感到新鲜,但她们却懂得了更多的事情。
起初她们还不曾留心,慢慢地她们发现有很多乘客都默默地在帮助她们工作。例如有几次,车上的人实在太多了,车下有不少乘客还在往上挤,结果有两个乘客便经常自动不上车,并劝阻上车的乘客。最有意思的是那位“小辫子”,刚上车的那一两年,她个头还小,车上人一多,把她挤在人缝里就没影儿了。有个经常坐车的戴眼镜的解放军同志,便给她开路,有时他竟高声地嚷着:“同志,躲一躲,让卖票的小妹妹挤出来!”
去年夏天,“小辫子”的嗓子有点发哑。坐车的人敏感地觉察到了,有个常坐车的医生递给她一瓶药片;一位老教师不声不响地塞给她一包蜜桔片,让她回家再打开看。这个老人甚至从在文工团工作的女儿那里,借来一本演员怎样保护嗓子的书给她看。当她在家休息了两天重又上班的时候,车上有那么多人都问候她:“前两天怎么的了?病了吗?好了吧!”
有一次,车队领导上转给
“小辫子”一封表扬信,是一个老大娘从乡下写来的。要不是信里提到那大红枣的事,她几乎把这位大娘给忘了。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刚下火车的一位老大娘一时找不到别人替她写下的地址了。她把大娘扶上车来,又代她提上了行李。上车后打开包袱,一件件地帮她翻找那纸条,终于找到了,又帮大娘转车,送上送下。就是这样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但是当她把那老人扶下车的时候,老大娘一边在随身带的布袋里掏什么,一边说:“好闺女,让大娘我再看看你……来,自家树上的一把红枣,别见外……”“小辫子”笑了,她放开大娘的手,转身跳上了车:“大娘,谢谢您,再见!”车唰地一声开动了,她只听到那大娘在车下大声地埋怨:“你这闺女呀,不实在……”
如今看着这老大娘的来信,她激动得很,心想:难道因为我仅仅做了份内的工作,就值得大娘这样的看重吗?大娘,您太好了,您这样待我,让人多不好意思呵!
还是送给她贺年片的那个老人,他借给她《中国青年》看,他剪给她报上登的有关青年人参加服务性行业的先进人物的报道。他把重要的地方都划上了红线。在车上交给她的时候还说:“看完了还得写读后感,写字也得练。”不久以前,老人结婚二十八年纪念,老夫妇照了一个合影,郑重其事地送给了“小辫子”一张,还说:“是党教养了你们这一代青年,而你们的行动又教育了我们全家。我们感到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幸福极了。”老人还想请“小辫子”到他家去吃一顿家常便饭,她自然没去,结果两位老人带着出差来北京的女儿特意到车上去看望她。
现在冬天又来了,熟悉的乘客一见她就问:“为什么不把毛线脖套戴上?留神嗓子!”有时外面刮风,她正好迎着风站着,人们会喊她:“往里站站,不许躲开风口吗!”就在这条线路上有个聋哑学校,孩子们上课下课乘车都受到车上售票员阿姨的照顾,他们每天一上车就跟阿姨打手语问好。“小辫子”为了更好地照顾这些孩子,特意学会了打手语。孩子们更喜欢她了。这天有个小姑娘看到“小辫子”没戴手套,偷偷地脱下自己的手套,塞在阿姨的钱包里。“小辫子”发现了还给她,还对她作了个手语,意思说:淘气的孩子!谁知趁阿姨忙着卖票的时候,这个小姑娘又往她棉衣口袋里塞了一块水果糖。
在车上度过的日子永远使姑娘们难忘。是呀,仅仅是在电车上卖票,人们却衷心地赞美起我们的时代,歌颂起我们伟大的党来……这是一个多么严肃,多么光荣的岗位呵。
红色的公共汽车,淡蓝色的无轨电车在我们宽阔的大街上轻快地滑行过去了。车厢诚然不大,但它却是我们这个社会的一幅小小的缩影呢。(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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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从车厢看社会
知辛
在阶级社会里,人与人之间,衣食住行都存在着极大的悬殊。单以“行”来说:不论轿、马、车、船,劳动人民很少有享受乘坐的权利。
是不是随着交通工具的发达就可以改变这种状况呢?有些是改变了,比如说自从有了汽车,轿子便被淘汰了;有了电车,人坐的马车便被淘汰了;有了无轨电车,有轨电车又逐渐被淘汰了。这时,过去那些从未骑过马、坐过轿的人,也可以坐坐汽车和电车。有些又是不易改变的,如果说当初古老的北京只有轿子、马车、人力车等落后的交通工具,那时候遭受剥削奴役和欺凌的是轿夫、马车夫、人力车夫,等到有了电车、公共汽车以后,交通工具变了,遭受剥削奴役和欺凌的人没有变,不同的是,他们不是轿夫、马夫,而是司机和售票员了。
只有在解放之后,一切科学技术成果和现代物质文明都掌握在人民自己的手里,它才能得到迅速的发展,北京的交通变化,就是一个具体的例证。只有人民做了国家的主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会发生根本的变化,北京电车上乘客与服务人员的关系就是一个生动的事例。
车厢宛如社会的一角,从车厢里可以看人生、看社会,仅从北京电车车厢中,就可以看出新旧北京之间发生多么巨大的变化。旧社会的车厢种种,既反映了阶级的不平等,也反映了人与人之间缺乏互助友爱、团结合作的社会风尚。在我们这个时代的车厢里,反映的是我们这社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我们这社会的新风尚,是我们这时代人们的崇高的精神品质。现在,很多人在日常生活当中都离不开各种交通工具,人们只要身历其境,用心地去观察,便不难发现这些新气象,但是,光是站在旁边观察还不行,得要热情地投入这个车厢社会的暖流中去,为更完美地组织我们这个美好的车厢社会而尽一份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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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农村文化工作札记

农民也喜爱油画
毕克官
油画能不能为农民所欣赏,这是油画家们长期关心的问题。
去年我下乡,听到一些农民对油画的反映。例如革命历史油画《毛主席在井冈山上》、《开国大典》、《狼牙山五壮士》、《百万雄师下江南》、《毛主席在陕北》,以及《四个姑娘》、《三千里江山》等,在北京郊区怀柔县一渡河大队便受到了普遍的欢迎。
农民和干部们高兴地说,画上的毛主席“画的好”;他们指着画片津津有味地讲述五壮士的英雄事迹,说《百万雄师下江南》中最前面的一条船是有名的24号船,说《四个姑娘》是道地的乡下姑娘,画家可能还和姑娘们一起干过活呢!有些人能看出《三千里江山》中的妇女是朝鲜人,认为“画的得劲”。有一位年轻的妇女队长几次表示很喜欢《狼牙山五壮士》的颜色,说“像打仗的样”。年轻的大队会计在二百余张画片中(包括各画种),挑中了《狼牙山五壮士》,要我展览完了一定送给他。这些喜爱油画的农民,绝大多数是三十岁以下的青年人。但是有些中年、老年农民也是喜爱油画的。七个月来,一直和我们一起干活的赵大爷,就很喜欢这几幅油画,连素色的《血衣》也喜爱的了不得,硬是向我要了去,贴在家里的墙上。
当然,并不是说所有的油画都受到农民的欢迎。凡是主题不甚突出,形象不够鲜明,用色杂乱,没有整体效果,或者“黑的不是地方”的画,是不讨人喜欢的。
面对着这样的事实,使我想到,这几年随着农村知识青年的增加,农村对美术品的需要和爱好也起了相当大的变化。年画、连环画等农民固然欢迎,其他品种也未必不喜欢。但是,这几年下乡的展览会或售品中,油画、版画或其它画种很少。我觉得,尤其是下乡的展览会,扩大展品的花色品种是很必要的。要给农民多方面欣赏、选择的机会,我们才能得出比较实际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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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白天鹅
——天山深处的传说
曹建勋那翠绿的山谷开着白色的花朵,传说这洁白的花丛中有只白天鹅,只要它从天池上含来一滴甘露,就是断了气的老马也会复活。故事虽然美好,只不过是迷人的传说,这只白天鹅呵,牧民们谁也没有见过,世世代代的人们都希望人畜两旺,但望穿了双眼盼来的却是悲歌……自从朝霞似的红旗在毡房上空飘起,牧民们早忘了那古老的传说,但它在今年夏天又突然流传开来,据说真的有只白天鹅在天山公社降落。她是在毡房里生在马背上长的姑娘呵,但她还够不上马镫巴依就夺去她的父母!①是一个善心的老阿肯把她收下养大,②是牧民们的救星送她去北京上了大学……她穿回一身羽毛似的洁白罩衣,她带来很多医治牲畜的良药,每当她给害病的牲口注射药水,人们就以为她是那展翅送来甘露的白天鹅。她不管天山深处有多大的风雪,跑遍了人民公社所有的阿吾勒。③人们看着草原上撒欢的驼羔、马驹,就弹响冬不拉唱起优美的赞歌——“毛主席教导出来的好兽医呵,你是我们哈萨克人民的白天鹅!”“歌手们放声歌唱我们的人民公社吧,白天鹅是它呵是它!而不是我。”……
①巴依:财主。
②阿肯:老歌手。
③阿吾勒:居民点。
一九六三年于天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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