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9月24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小惠尔亚姆的节日
〔美国〕萨莎·路丽
他的名字叫惠尔亚姆。他也可以叫查尔士,或者约查,或者罗伯特。这对于伯明翰市的警察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小黑猢狲!”野兽般凶暴的种族主义分子、警察,就是用这个字眼来称呼惠尔亚姆的。发威吼叫的警犬曾张着锐利的獠牙,直朝惠尔亚姆的小颈脖上扑去。要知道惠尔亚姆还不满八岁哩。
祖母叫他做小惠尔亚姆,因为家里还有一个大惠尔亚姆——他的父亲。
小惠尔亚姆全家住在一间简陋的木房里。这座木房位于大工业城——伯明翰市实行残酷的种族歧视的几个区中的一个区里。伯明翰市的黑人都被赶进这几个区里居住。
小惠尔亚姆的家里一切都整整齐齐。当祖母用纤维团仔细地给小惠尔亚姆擦身子时,正像她说的那样,家里东西样样干净,刷洗得简直剥去“一吋厚”。虽然大惠尔亚姆在被称为“南方的匹兹堡”的伯明翰市一家炼钢厂里工作,但工资不够全家人吃饭、穿衣、买鞋。因此,母亲必须出外谋生,给白人小孩作饭、洗衣、擦皮鞋。
这是五月初的一天,而第二天正是小惠尔亚姆非常了不起的节日。祖母在厨房里唱歌。这首歌特别使小惠尔亚姆喜爱。它不像祖母平时唱的令人忧郁的歌子,而是一首叫人快乐的歌。听着这首歌,不由得人就想在房间里跳跃起来,用手掌合着音乐的节拍打拍子。
呵,玛丽,不要哭泣,不要呻吟,
呵,玛丽,不要哭泣,不要呻吟,
法老的军队已经淹死了,
呵,玛丽,不要再哭啦。
小惠尔亚姆知道法老的事,祖母告诉过他。这是一个凶狠的老头,曾经生活在埃及。他把成千上万的大人和小孩变成自己的奴隶。后来被称为“解放者”的人们来了,把法老的奴隶统统解放了。法老和他的军队想捉住这些人,反而全部被淹死。“这是迫使他人作奴隶的人应得的下场。”祖母总是用这话来结束故事。“如果人变成奴隶,”她解释道:“那他什么也作不成,他想作的和必须作的,仅仅是命令他作的事。奴隶,意味着没有任何自由。”
小惠尔亚姆问祖母:“什么是自由?我有自由吗?每天早晨在学校里,我们必须望着国旗,并且老是重复着说:在美利坚合众国,所有的人都享有自由和平等。我真的有自由吗,奶奶?”
以前,每当小惠尔亚姆提出这样的问题时,祖母总是唉声叹气。现在可不一样了。她目光闪闪,挺直身子,仿佛比以前高大了,带着骄傲的神色,答道:“不,小惠尔亚姆,你没有任何自由。现在还没有。但是你和我们很快就会有的,这一次我们就是为了自由而斗争的。”
小惠尔亚姆被“斗争”这个字眼弄得莫名其妙。他没有看见过父亲同每天晚上来到他家里的邻居、朋友们进行过某种类似斗争的事。他们只不过闲聊天,而且聊得很长。他听见过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说这样的字眼:“独立”、“自由”……
父亲跑回家来,情绪激动,周身湿透。他的衬衣背部被扯破。几分钟之后,母亲也跑回来了。
祖母给父亲拿来毛巾,替他擦了擦,问道:“孩子,水龙头打伤了你吗?”
小惠尔亚姆的母亲哭泣起来,对着丈夫说:“我们必须让自己的孩子也去参加游行示威。据电台广播,今天有三百名小孩被捕。我们必须这样做。”
“你呀,”大惠尔亚姆说:“难道不知道这将会怎样吗?”
小惠尔亚姆的母亲哭得越发厉害起来。
这天晚上到小惠尔亚姆家来的邻居比任何时候都多。他们谈得比平时热闹,一直谈到很晚。
大惠尔亚姆非常焦急不安。“把我们的孩子送去坐监牢?绰号‘公牛’的卡诺尔放出警犬来咋办?我们怎么能把小孩送去呢?”
妈妈镇静地答道:“很多人都这样做了,而且还有更多的人要这样做的。”
祖母一句话没说。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带来熨衣板和熨斗,然后从箱子里拿出小白衬衣和小灰裤子。她一声不吭地熨衬衣,直到衬衣笔挺到简直能在板子上站起来为止。衬衣浆得既硬,熨得又平。“当小惠尔亚姆和其他小孩一起游行时,应该穿得好一些。”
小惠尔亚姆穿得很整洁。妈妈带着他到教堂去,因为游行的队伍要从那儿开始出发。她紧紧地牵着他的手,一路上就像跟大人一样同他谈话。他们和大家将要到监狱去抗议非法对待黑人的野蛮行为。当母亲问小惠尔亚姆懂不懂时,他坚定地点着头。是的,他真的全懂得。
他知道不能到公园去。公园被封闭了。所以这样作,据说是为了防止参加“自由进步”的大胆者们,像白人一样坐在公园的板凳上。绰号“公牛”的卡诺尔还命令把板凳统统从公园里扔出去,然后关闭了公园。
他也知道关于饮水的事。当他刚学会识字时,看见饮水的地方有两个龙头。他只能喝其中一个龙头的水,上面写着他能够认识的字:“黑人饮用”。另一个龙头上写着:
“白人饮用”。诸如此类的字,写满了整个伯明翰市。根据肤色的不同,通道有两个不同的门。排队领取失业补助金有两处不同的地方。有两种不同的学校,两种不同的住宅区。不准黑人通过正门进入白人的屋子,只能走后门。……
人们按照名字把小孩一个个叫出去。当他们走到外面,便排成两行前进。
小惠尔亚姆朝后面望了望母亲。他生妈妈的气,因为妈妈又哭了。大家开始唱着歌游行。歌中有这样的话:“当我没有获得自由之前,我将继续前进。”
前面出现了一群警察,有的拿棍子,有的挂手枪。孩子们仅仅走过去一小部分,就发生了骇人听闻的骚乱现象……
比带着木棍的警察还可恶的是警犬。在小惠尔亚姆的旁边,出现了一头他觉得是最大的警犬。一位小姑娘用自己的身体护着他。警犬发出猛烈的吠声和呼噜声。然后,孩子们都被抓到警察局的带篷的大车上。
在监狱里,一个最大的只有十四岁的小姑娘唱着歌。小惠尔亚姆很喜欢这首歌子。
种族歧视——我们的敌人,
种族歧视——我们的敌人。
再也不能容许它存在,
正像百花盛开的山谷里,
不能有垃圾一样。
小惠尔亚姆合着音乐的节拍,用小手掌打着拍子。
三天后,小惠尔亚姆的父亲和母亲被传去,说是可以把小孩带回家,但也许要审讯他们的小孩。
伯明翰市的黑人母亲们把千百个小惠尔亚姆送去参加斗争,这是具有多么非凡的勇敢行为啊!她们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去争取应该属于他们的自由。千千万万个英勇无畏的小惠尔亚姆的祖母、母亲、祖父、父亲和弟兄,都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一定要为孩子们争取到真正做人的权利。
〔吴樾、文刚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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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大地在震动
  〔莫三鼻给〕西塞利诺·道斯·桑托斯人,成了出售的货物,成了买卖的商品。停泊在码头的海船,等待着把他们装运……在这强盗的贸易中,人,变成了货币和资本。但正是这些人,创造了财富,创造了流进外国人钱袋的金银。大地震动了,煤坑里响起了第一次爆炸声……眼看世界之门就要关闭,人们拼命飞奔,冲向出口,寻求太阳和光明。然而看到的却是老板——他像一只乌鸦,用翅膀遮住太阳,给人们投下阴影。他厉声喝斥工人:
“继续工作,继续干活,回去,回到矿坑底层去,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大地震动了,矿井下又一次发生了爆炸……战慄的人们奔跑,战慄的人们倒下,坑道崩塌,瓦斯的烟雾中,煤尘的飞扬里,炭块的轰击下,人们失去了对世界、光明和生存的希望,人们窒息、痉挛、扎挣……
“一切正常,按合同办事,一切正常!”这残酷的老板的声音,穿入矿井,在底层嗡响,给还有点知觉的人,又加了致命的一棒。听一听吧,兄弟们!在矿井下,在种植场,你们按合同做工,还得按合同死亡!兄弟们,要记住:这是我们的草原,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我们的玉蜀黍,这是我们的太阳,千万记在心上!这是我们的土地,失去父亲的黑孩子,就在这儿成长,初恋的男女,就在这儿倾吐衷肠……松巴、楠普拉和麻普托的人们!莫三鼻给土地上的儿女们!你们身背外国人的烙印,按照合同的规章,走向死亡!莫三鼻给啊!哺育我们的亲娘!你,炙热的大地,像是一种热烈的希望。你不能拥抱你自己的儿子了:他们的命运已经落入了外国人冷酷的魔掌。兄弟们!看吧!他们的爱的微笑,又重现在少年人的嘴唇上……他们那充满愤怒的眼睛,又在另一些人的脸上闪闪发光……他们复活了,在刚生下的黑孩子身上。在玉蜀黍怒长的田间,在我们的希望中,他们的死将永志不忘!听吧!从黑暗的矿坑底层,发出了暴动的怒吼,掀起了解放的欢腾!〔附注〕南非联邦哥尔布鲁克的矿井发生了一次很大的事故,牺牲了许多 莫三鼻给矿工。这首诗是诗人为纪 念牺牲的矿工而作的长诗《大地在 震动》中的一章。
〔杨建文译 周明琛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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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刀痕
  〔塞内加尔〕桑·乌斯曼
晚上,我们通常聚在玛奈家里,一面喝着摩尔茶,一面谈着世界上的一切。有一次,严肃、沉静的沙叶尔突然问大家:“我们身上刻刀痕的风俗是打哪儿来的?”
有人认为,刀痕是“高贵出身”的标记;另一些人则坚持说刀痕是奴隶身份的标记;还有些人认为刀痕是一种装饰。至今在我们部族里还没有发现过没有刀痕的人。
最后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既然刀痕是‘伟大种族’的标记,或者相反,是卑贱者的标记,那为什么美洲黑人竟没有这种标记?”
“我们到底接近一些真相了。”沙叶尔说。
“你快说说吧!”大家嚷道。
“好!”沙叶尔沉默了片刻,说道:“大家知道,在过去,贩卖奴隶的家伙,总是物色身强力壮、肌肉发达的人。在非洲和美洲,挑选、秤磅奴隶完全和动物一样。买主需要没有丝毫毛病的优质商品,而奴隶身上的刀痕,就是唯一鉴别商品的商标。在出卖奴隶以前,把奴隶身上弄得‘金光闪亮’——他们称之为‘洁身’。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抬高奴隶在市场上的售价。刻刀痕的风俗到底是不是这样出现的?”
沙叶尔接着说了下面的故事:
“非洲人”号商船已经停泊在岸边好几天了。人贩子指望弄到最后一批活商品,一起运走。船上已经有了五十个精悍的奴隶。可是人贩子还是到处搜索,只剩下船长、医生和部分船员留在船上。阿木,是个健壮的人,什么活都能干。此刻他俯着身,一手握着斧柄,另一只手摸试着斧口是否锋利,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船左舷,一批全副武装的人敏捷地跳上跳板;摩木土站在右舷。他是这伙人的头目,头戴阔边毡帽,身穿红色开襟上装,脚套黑色长靴,手握大枪,用手势?喝着喽啰们包围厨房。
甲板上开始了一场厮杀。船长和船员全躲到医务室去了。摩木土喝令包围医务室。从岸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几艘满载着抢劫商品的小艇,从“非洲人”旁掠过。
摩木土吩咐喽啰:“必须卸清货舱里的一切。”
“他怎么啦?”一个喽啰问。
“他?”摩木土指着阿木回答:“他在找自己的女儿。你这就把舱口打开!可得小心!”
空气中漫散着一阵阵火药味和热气。阿木怀着狂怒的心情,用斧头和锤子敲打舱口的顶盖。
臭气冲天的船舱里挤着许多人。他们带着镣铐,被长长的链条锁着。当他们听到枪声时,有的高兴,有的恐惧,都大声叫喊起来。在这震耳欲聋的喧闹声中,阿木仿佛听到了自己女儿的声音。他更加剧烈地敲打起舱盖,由于急不可耐,他的眼睛里闪耀着火花。
舱盖终于打开了。喽啰们开始拖出船舱里的俘虏。奴隶们集中在甲板上,旁边放着各种各样的商品:大小桶、箱子、玻璃瓶、绸缎、雨伞、布匹……奴隶们开始列队。阿木与自己的女儿约曼站在旁边。阿木清楚地知道,摩木土把这艘船骗入海港,就是为了劫走这些奴隶。
“现在上岸!我警告你们:你们全是我的俘虏!谁想自杀或者逃跑,对你们不客气!”摩木土命令着。
船上的货物已经卸完,俘虏也全上了岸。摩木土点燃了伸向两大桶火药的导火线。最后几艘小艇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货轮,在离岸不远的时候,“非洲人”号上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
俘虏们被赶进一间小屋,门口站了好些喽啰。奴隶们仍然带着镣铐。整个晚上只是听到嘟哝声、呜咽声和皮鞭的抽击声。
摩木土和其亲信清点了大批财物。在闪烁的星光下,他们大灌烧酒,庆贺他们所得的横财。
摩木土吩咐把阿木叫来。阿木背着昏昏欲睡的女儿来了。
“你也和我们喝几口?”
“我该走了,我住得很远。呆在岸上很危险。”阿木回答。
“据说你打死了自己的老婆,为了她不至于沦为奴隶?”
“是的……”
“你还打算为女儿卖命?”
“她是我的命根子!我全家沦为奴隶,被分别运往各地,杳无音讯。我在恐惧中长大。为了不成为奴隶,我随着自己的部族,到处流浪。在我们的部族里,人们平等相处,没有奴隶。”
“你加入我们一伙吧,”摩木土说:“干我们这行并不孬。我们只在草原和森林中抓俘虏,然后卖给白人。许多船长都知道我摩木土。我们还时常把一些陌生船骗进海港,劫下奴隶和货物,而后把船毁掉。总之,这交易并不难做。我把你女儿还你,她值不少长方铁①。”
“我不想折磨和出卖人,那是你的职业。我只想回到故乡去。”
“哈!哈!他只想到自己的乡村,自己的家,自己的女儿!”
阿木猜到这些家伙想把他们父女俩抓去卖给陌生船,因此又重新提出:“我想今晚就动身……”
“这可不行!”摩木土打断了他的话:“我们还得去搞一次货,这以后你可以自由了。真的,可以自由了!”
“我去哄孩子睡觉,她很倦了。”阿木说着便消失在黑暗中。过了一会儿,他又悄悄回来,躲着,听摩木土他们的谈话:
“是个壮汉,起码值四桶烧酒。”
“可惜老了一点。”
“明天那笔交易做成后,就把他们抓起来。她的女儿也值钱,只要他们不溜走就行。”
阿木紧张地思索着……
到今天,已经是第三个月夜了。那天,摩木土追捕奴隶,抢劫了阿木所住的村庄,掳走了一切身强力壮的男人和妇女。那天,他凑巧进林去,侥幸漏捕了。当他回到家里时,躺在床上的、患橡皮病的岳母,把经过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此刻,阿木一手握着约曼柔弱的小手,一手紧握着斧柄。他的心剧烈地跳荡。九岁的小约曼不禁哭起来。阿木安慰道:“我们回家去,别哭了。”
约曼安静了一会,渐渐地把头倒在父亲的腿上睡着了。
阿木朝斧头看了一眼,然后把它放好。他把背倚在树干上,竖起耳朵,警觉地听着这万籁俱寂的夜晚中的一切最细小的响声。
天刚蒙蒙亮,摩木土就喊醒了大家。阿木父女俩站在不远的地方。约曼紧偎着父亲,她惊愕地看着这些受难的同胞。也许她还不太清楚,前面什么东西正等着这些人。但是她也明白,这些人终将不幸。
“必须注意,如果白人侦察员没有发现我们,他们一定藏在附近等我们。”摩木土说着便向阿木走去:“你为什么还把女儿带在身边?我叫个人领着她。”
“不,还是我带着她,她胆子很小。”
“好漂亮的孩子!”“真好看……”“她妈妈也这样漂亮?”“比她更美!”摩木土他们纷纷说着。
摩木土打量了一下自己的队伍——它由三十个喽啰组成。纵列的俘虏开始上路了。
他们整整走了一上午。阿木父女俩走在末尾。约曼走不动了,阿木抱起她来。
过了草原,出现了一座森林。兀鹰站在树梢上。大家都默不作声,只有鸟在叽叽喳喳,间或还能听到远处猫头鹰的叫声。
终于进了密林。俘虏们全都仇视这个难以猜度的、永远潮湿得使人喘不过气来的密林。
摩木土下令歇脚和放松俘虏的镣铐。
摩木土饱餐了一顿后走向阿木:“喂!你的女儿怎样了?”
“她在休息。”阿木回答。
“她真是你的宝贝。”摩木土说着便在旁边坐下,摘下阔边帽继续说:“我们就在这儿逮白人。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阿木只是点头。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过约曼。
“你快自由了。可是你说,你真的想回家?”
“当然。”
“要知道,你们那儿什么也没有啊!”摩木土没等阿木接口又继续说:“从前,我也有自己的故乡,自己的森林。那儿住着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们的部族全住在那儿。当时,我们生活得很好,能吃到许多肉和鱼。可是……可是现在,那儿早就成了荒野!白人强盗抢劫奴隶,践踏了我们的土地。我,能做些什么呢?末了,被迫成为白人的招募者,成为译员……而现在,现在竟成了比白人野兽更厉害的猎人。”
摩木土大大地吹捧了自己一阵,活像个小国王,迷信暴力和残酷是一切之主。因此摩木土的名字在人贩子中是赫赫有名的。
时间流逝。摩木土预料白人快要临近了。他下令:把他们全部打死,除了黑人奴隶以外。刹那间,一切都变得死样的静寂。
一群白人进了森林。前面走着四个欧洲人。每个人的腰间插着短枪,手里拿着大枪。后面跟着一长串用链条锁着的奴隶。他们的脖子上套着木颈圈,并且用铁锁锁住,使他们相互约束,不能自由行动。三个白人走在末端,还有一个大概是病了,躺在奴隶抬的担架上。
林中传出了第一声枪响。整个森林喧嚷起来。可怕的呼声,凄惨的哀号,震荡着整个森林。接着就是一场激战。乘着混乱,阿木抱起约曼,飞似地消失在密林中。
父女俩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奔跑。为了回避每个人,他们只得向森林深处走去,渡小河,涉小溪。这些天来,阿木感到,再没有比斧头和刀子更有用的了。他们只敢在傍晚上路,一直走到第二天破晓。白天总是找个地方藏起来。
经过三个星期,他们终于到达了自己的故乡——座落在丛林中的四十间小茅屋。村子好像死了,看不见任何一样活的、有生命的东西。当阿木带着约曼跨进岳母的屋子时,病弱的老人惊叫起来。不知从哪儿出现了一些骨瘦如柴、疲惫不堪的人。他们看着阿木与约曼,好像木头似的一动也不动。阿木接二连三地发问。老人抱过约曼,如获至宝地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呜咽着断断续续地回答阿木的问话。
村里的老人邀阿木到自己的家里,叙述他颠沛流离的遭遇。
“从我,甚至更早一些,从我的父亲和祖父出生时,我们的民族就提心吊胆,生怕白人突然把我们抓去当奴隶。”一位老人说。
“这种日子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另一位老人愤慨地说:“我们世世代代做奴隶。我已经记不起,我们的村庄迁居过多少次。森林中,我们又不能住,那儿有野兽!”
“这些白人还不如野兽!”第三位老人接口说:“这儿虽然已经几个月没人来干扰,但是灾难近在咫尺。前几天,邻村又被掳走一批人。白人是决不会让我们安心的。灾难恐怕就要来临。”
许多疲惫不堪、满是皱纹的脸庞关切地注视着阿木。是啊,得离开这儿,但是到什么地方去呢?一些人主张搬到林中去。另一些人打算仍然留下,他们说林中很危险,并且没有水喝,况且,村里已经几乎没有身强力壮的人了,再说,也不应该随便离开自己祖先的坟墓。后来酋长说话了。他建议等这儿的雨季开始的时候再说,暂时先派人去找适合的迁居地点。最后就这样决定了。他们一面寻找新居,一面努力耕作,圈集牲口。
村里的人称阿木和约曼是“死里逃生者”。这给了他们极大的鼓舞,使他们产生了一股勇往直前的新生力量。人们又开始勤奋地工作,除草,洗刷牲口圈。大家一同出工,一同回家。妇女们煮饭,打扫村子,时刻提防着本地收购奴隶的家伙。猎捕队也随时会出现。
阿木和约曼住在一间茅屋里。他经常带着武器睡觉。约曼的胆子非常小,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会惊叫起来。全村居民都竭力设法根除约曼的恐惧症。在大家的关怀下,她渐渐有了生气:黑色的脸颊上,开始有了光彩,脖子也不像以前那样瘦细,手脚也圆壮、灵活起来。
几个星期平静地过去了。好容易从大自然手里夺过来的一小块土地,已显出了一片丰收的景象。木薯开花了。人们开始收集棕榈油、豆子、蜂蜜。最后,一切都准备好了。去找新居的人也回来了。他们找到了座落在热带草原中的一座小山丘。它离水源很近,土地肥沃,有辽阔的牧场。
大家高兴极了。酋长决定了迁居的日子。未来的、新的、平静的生活,掩盖了所有的恐惧。每当夜晚,村里燃起篝火,到处都能听到欢声笑语。孩子走出家门,尽情地玩耍,不再担心有人追逐他们。父母只有一个念头:快快迁移,远远地离开这里。
这一天,终于来了!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太阳高挂在天空,树叶在微风中颤荡,蓝天中飘着丝丝白云,蜂鸟快乐地窜来飞去,猿猴在嬉戏……突然,收购奴隶的家伙出现了。男人、妇女、孩子拼命地叫喊起来。空气中响起了轰鸣声。人们只有一个念头:如何逃跑,如何躲避人贩子的追捕。
阿木拿着斧头,跑在约曼和岳母的后面。他边走,边用手轻轻地推着他们的背。多病的老岳母只能勉强地拖曳着步子。他们越过一间茅屋,悄悄地跨过牲口圈,进入了林中牧场。在村边上,他们遇到了摩木土的一个喽啰。还没等对手冷静,阿木便用斧头结果了他……
他们在林中越跑越远。阿木想起了妻子,便发誓决不离弃岳母,不能背弃已故的妻子。于是,他们三人一起走着,上气不接下气。老妇人再三停住脚步,她的两条腿已经沉重得不听使唤。休息了一会,他们又继续赶路。约曼一声不响,脉脉含情地一次又一次地打量着外婆和累得还没有恢复常态的父亲。
阿木的脑子里正想着什么呢?他温和地用下巴亲着约曼,眼睛盯着她,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对岳母说:“妈妈,这回我们走不远了。前面,死神在召唤我们;而后面,奴隶的镣铐正等着我和约曼,你的命也将归黄泉……”
“我不能再走了。”老人说着便将约曼拖过来。
“妈妈,她还能躲……约曼和你,你太老了,白人已经不要你了……”
“约曼呢?她是必死无疑的了,而你呢?”
“我……不!我们一定得自由!”
“怎么,你想打死我们?!”
“不,妈妈。为了约曼的自由,我知道该做什么。得赶快行动,他们离这儿很近了,我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阿木感到,头脑好似在燃烧,在爆炸……大地在他脚下旋转。他跑向几步远的巴塔玛灌木丛,砍下一些叶子②,然后回到岳母与约曼身旁。他的眼里又一次地涌出眼泪:“别……别怕,约曼……”
“你疯了!难道你要像打死她母亲一样……”老人大叫起来。
“不……约曼,为了自由,你得忍住痛,这样,你就永远再不会做奴隶!”
小女孩惊愣着。她的视线转到斧头上,使她忆起了船上的、沾满鲜血的斧头。
阿木把女儿紧紧地夹在他两腿间,迅速地用斧头在她身上……
追逐者听到了森林深处传来的孩子的惨叫声。阿木结束了可怕的工作,将巴塔玛叶掩盖在女儿鲜血直流的伤口上,丢下遍体鳞伤的女儿、岳母,飞也似地奔去……
阿木与其他俘虏一起逃往岸边……
老妇人知道,这种巴塔玛叶子很快能使伤口痊愈。但是,约曼身上将永远留下伤疤。
又过了几个月,猎捕队又来到村里。约曼又被抓走,可是立刻就被放回来。她的皮肤已经残缺不全,不值钱了。
这件新闻传遍了整个沿岸。人们纷纷从遥远的村庄赶到这儿,要老人讲讲这件事的经过。从那时起,我们的部族,就出现了刻刀痕的风俗。这伤痕,是永不做奴隶的标记!这伤痕,是对殖民者的控诉!这伤痕,是殖民主义罪恶的见证!……
“据我所知,刻刀痕的风俗就是这样来的。”沙叶尔说。
注① 非洲许多地方,长方铁当作钱币交换。
② 这种叶子能抗腐助愈。
〔黎荣根节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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