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9月10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育种人
白夜
杏花开得正热闹,春雨轻轻地洒着,在人的眼前织成一幅帘子。江南早稻育种的时辰到来了。
大铁锅下面烧起了火。不大干的稻草,碰到了阴天,更会返潮,烧起来容易出烟。只烧了两三把稻草满屋里都是烟了。锅里倒下了四桶水,还不算满。锅边靠门口一个竹匾里,放了三百二十斤稻种,还有一个竹匾空在那里。
杜长根,吴县郭巷公社第一生产队的副队长。四十来岁光景,脸上皱纹很多,两只眼珠发出和善的光采。嘴唇厚厚的,忠实正直的样子。他个子不高,弯着腰堵在锅门口吹火。吹了一阵,把火吹着了,回过头来拿稻草。我递了一束过去,他也没有看我一眼,把稻草一卷,打了个扣儿,就塞到锅底下去了。这天是三月二十八日,正逢寒潮来。最低温度是一度到二度,迎风口的水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天太冷了,稻种到了田里,会给冻坏的。”我担心说。
农业技术员,快五十岁了,瘦瘦的脸颊,穿着青布棉衣,说起话来,总是用自信的口气。他说:“这叫冷尾暖头,我们正好抓住这个机会。”
杜长根用那略带沙哑的声调向我说:“这三百二十斤种子,浸了四天,就可以发芽了。碰着冷尾暖头,下秧最好。而且,我们种双季稻,一定要在清明前下种,现在到清明,还有八天。现在浸,四月一日就可以下种,时间也巧。”
双季稻,去年这儿头一季亩收六百零五斤,后季收五百八十五斤,共收一千一百九十斤一亩。可是,要是种单季稻呢?去年这儿平均一亩只收八百二十斤。这就看出双季稻的好处来了,每亩可以增产三百七十斤。双季稻好是好了,可是,人们不大喜欢种它。为什么?因为种双季稻,要比单季稻吃苦。这儿虽然是江南,可是天气冷,要赶上清明前下种,就必须用温水浸种,催促稻子发芽。要是不把芽子浸出来,放到田里去,那是不会马上出的,而且会冻坏。即使出了,也晚了季节,只能种一季稻了。按照季节来算,头季稻四月一日下种,四月下旬到五月五日前栽完,不能再迟了。
技术员像背书一样,向我解释了不误农时的重要性。我觉得,这也就是战斗呀!在这个战斗中,育种,是第一关。种育好了,才能保证双季稻种好。杜长根就是攻破第一关的主攻力量。社员把这个任务交给他,都很放心。他自豪地向我说:“我们这里冷,解放前根本不种双季稻。在我们这个公社里,现在也只有我们这个生产队种双季稻。我们不怕苦,要增产,要多收粮食,支援国家建设。”
杜长根的眼睛亮了,在烟雾中仿佛两把火炬似的。
火越烧越旺了,两扇木头锅盖的缝里透出水蒸汽来了,锅四周的烂泥,也给烤得冒出热气来。杜长根将锅盖一开,手伸进试了一试。我问:“怎么样?热了吗?”
“不够,还差一些。”
杜长根拿起竹竿来,朝水桶里一浸,拿竹竿向锅底拨火。锅盖缝里的水蒸汽,冒得更凶一些了。杜长根正拿了箩筐,装了半下稻种,放在温水里浸,用一把铁铲在稻种里搅翻,尽量使它们浸得匀。大约搅翻了百十次,过了四五分钟。他腰干一硬,两臂着力,便把一箩筐湿淋淋的稻种端了起来,顺手向东边的竹匾里一倒,立刻屋里充满了湿润温暖的空气。
技术员在锅旁添着火。杜长根倒完了这一筐,拉过两块草帘来,围着盖在稻种上,怕热气出尽了。因为,屋里还不时钻进风来。他接着又去装了一筐种子,又放在温水里浸,用铁铲在水里搅翻,过了四五分钟,又倒出来,又去装一筐。我在旁边,临时找了个掀盖草帘的任务。那箩筐端过来,不免淋下了水,不一会儿,地上已经湿湿的了,杜长根身上也湿了,裤子和草鞋好像从水里拿出来一样。他一声不作,全神贯注地浸稻种。一连浸了三个钟头,天已昏黑了,稻种才全部浸好。他扯起草帘,把稻种盖得服服贴贴的。
杜长根的家就在仓库面前不远,走了百十来步就到。这是一座大草房子,顶上盖着稻草,墙是砖的,也有土的。在全村里,就只有他家这所草屋了。他一家单住在村子中间,前面有一排,后面有一排,都是瓦屋。他走进屋来,听到梁上的小喇叭里,正播送着苏剧,悠扬婉转,屋里显得热闹起来。他吃过了晚饭,望望睡在当间床上的十五岁的女儿杜金妹,她的脚骨上生了炎症。前几天他送她上苏州医院看过。
“怎么样,好了些吗?”
“好多了,可是还有些疼。”
杜长根坐了一会儿,吸了几口烟,猛地站起身来,走到东边里间去,抱出了一床旧被子来。他的妻子杜四宝,轻轻地问道:
“你到哪里去住?”
“到仓库里看稻种去。”
杜长根刚要走,看了看女儿的脸,又停下了。女儿在枕上,欠了欠身子,点点头说:“去吧,我没关系。”他夹了被子,冒着斜风细雨,走进仓库里,在竹匾旁边的湿地上,摊了一抱稻草,放下被子,坐下来,点了烟。他想起二十一年前,刚二十岁的时候,也夹了个被子,走到一个地方去。那是因为他交不起租子,给地主关到牢里去。他的父亲也因为交不起租子,给地主关到牢里去过。那些地主,真是三更天磨牙,五更天吃人,旧社会,穷人都是眼泪泡着心过日子。解放了,他开始尝到新生活的甜蜜。在土地改革运动中,他是个冲锋陷阵的勇士。一九五六年,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现在,他享受到人民公社的温暖。有奔头的金担比雪轻,为了集体,什么事他都不嫌重的。
杜长根歪在稻草铺上,关心着稻种,老是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又伸手到稻种堆中间去,觉得里面热度高。他想,这样温度,稻种明天就会破口了。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身边有些冷,手一伸,又伸到稻种堆里了。他轻轻地摸着边上的稻种,已经冷了。他一惊,一蹦起来,伸手就去摸火柴,点起了火烧水浸种。
这时已经有小半夜了。他浸完了种,浑身湿淋淋的。他把稻种盖好,又在竹匾旁边稻草上一躺,衣裳也没有脱,头就枕在稻种上面。他很像一只老母鸡抱窝,伏在那里动也不动。不过,他抱的是三百二十斤稻种。他要把这些稻种抱出芽来。老母鸡抱窝的时候,专心致志,仿佛呆了一样。现在,杜长根也像呆了似的,伏在稻种旁边。他手一伸,就伸到稻种里去,探探稻种是热了,还是冷了。他也记不得探试了多少次。到了下半夜,他朦朦胧胧的,伸过手来,觉得稻种不太热了。他马上起来去点火,看看锅里没有水了,就提起水桶,到门口小河里去挑水。一阵冷风,吹得他打个冷噤。他一个人,又烧火,又挑水,又浸种,弄完了,快两个钟头,天也快亮了。
二十九日早晨,天气还很冷。我看到了杜长根,一个人又在那里翻稻种了。他把里面的稻种翻出来,热气腾腾的,倒在一边,又把旁边的稻种翻到中间去,再把中间的稻种堆到旁边。我走到跟前,他也不理会,只顾翻稻种。我问道:
“翻来翻去的,做什么呀?”
“你看,中间的多热呀!不翻,要烫坏了的。四周的又冷了,把它们放到中间暖暖去。”
杜长根眼睛更加红了,整天整夜在稻种旁边探望,翻翻,烧火,浇浇温水。他想,每年双季稻育秧,苗总是出不齐,那些没出苗的稻种,落到地里也不出了,因为天还冷,即使后来出了几棵,挤在里面也长不成苗。这样,秧常不够用。这就好比母鸡抱窝似的,抱的鸡蛋总有几个不出小鸡,那怎么行呢?他左想右想,走路也在想着。他希望这次育秧,能够多出些苗,多栽些稻秧。社员们也很关心,常到门口来张望:
“稻种出得怎么样了?”
杜长根伸手到旁边摸摸,觉得稻种凉了;又伸手到中间摸摸,觉得稻种还滚烫的。他想,过去温水浸种,总是不分中间、外边,一齐去浸。那么,外边冷的浸热了,中间本来是热的,浸得更热了。这样一来,冷热不均,有的达不到相当温度,就不出苗了。这种做法,是有缺点的。当然,时间长了可以都出苗。但是,有的苗长,有的刚出,下到田里去,那刚出的苗会挤着发不成棵子。所以,苗一定要齐才有用。时间不能过长,要在四五天以内。能不能改变一下呢?怎么改变呢?他望着给浸得深黄色的稻种出神。他想,如果多浸几次,先把四周冷的稻种浸了,放到中间;中间热的稻种就不浸,放在四周。等四周稻种冷了,再浸了放到中间去,再把中间的放到四周来,这样一反复,稻种的温度不就均匀了吗?
到了晚上,他又同技术员商量。技术员听了这个办法,觉得很有道理,说:“这几年浸种,成苗率总是有问题。一九五八年出苗率是百分之七十五,一九五九年是百分之七十四,一九六○年最高,是百分之八十,一九六一年是百分之七十二,去年是百分之七十六。今年,你想出个办法来,很有道理。我们试试看。”
当天晚上,他把水烧热了,先用箩筐把中间发热的稻子掏出来,放在一边,再把外边的稻种用温水浸好,倒到中间去。他轻轻地小心地侍弄着。他浸完了四周的稻种以后,又伸手去摸摸,看看哪里热,哪里冷。他发现里外的冷热都很均匀了,又浇了些温水在上面,就在稻种旁边躺下来。
已经半夜了,为什么还睡不着呢?事实上,杜长根是不准备睡着的,而且,他怕睡着呢!他不断伸手到稻种里去摸。他一直睁着眼,尽管眼皮已经发胀了,头脑也有些发晕了,手也有些发麻了,肋骨和脊骨也疼了,他还是睁着眼。到了下半夜了,他又去挑水,烧火,很小心地把外边的稻种全浸了,又放到中间去。他又试了试里外的温度,觉得很匀称。虽然他很疲劳了,还不禁喜滋滋的。这夜,他用温水浸了三次稻种,还是没有睡着。
三十日早上,技术员推门进来,看见杜长根正在抓一把稻种仔细瞧呢!那些稻种上面,已经鼓出白嫩的芽儿来了,一点一点的,仿佛小鸡伸嘴在啄壳儿。杜长根抓了一把说:“你看百分之几?”
“中间一把,旁边一把。”技术员说。
当下两个人,中间抓一把,外边抓一把,各数出一百粒,然后,再数发芽的有多少。结果,中间的是七十四粒,外边的是七十粒。
“好,七十,七十四,一平均,七十二,百分之七十二。”技术员平均了一下说:“这样做法不错,第三天就占百分之七十二哪。”
杜长根高兴了,笑起来像个小孩子似的。技术员也很高兴,要帮助他总结经验。我听了也很高兴,生活中的新事物就是这样出现的呵!
妻子轻轻地走过来了,脸上露出忧愁的神色,眉尖紧紧地锁着。她向杜长根说:“小妹发热了,烧得很厉害,眼睛向上翻。”
小妹是她三岁的小女孩。我们一听,刚才的欢喜的火焰,仿佛给一盆水浇了一下。杜长根半晌不作声,轻轻地说:“百分之七十二,七十二……我去看看。”
杜长根轻轻地把稻种盖好,走到家里去。我们也跟了过去。小妹的小脸红红的,也不哭。杜长根伸手去一摸,头滚烫的,比稻种还烫呵!技术员说:“怎么办呢?送医院去看看。”
杜长根摇摇头说:“我没工夫,还有稻种哩!”
“找别人代替你吧!”
“我不放心。先给她吃点药吧!家里正好有。吃了再看,也许能够好了呢!”
我们也都觉得,杜长根正在进行一种新的育苗试验,走开的确不大好,就同意了他的意见。如果还不见好,就马上送到医院去。
杜长根回到仓库里去了。他摸了摸稻种,觉得滚烫。他知道,中间的稻种,如果不常翻,要烫坏了的。心头有些急,他又像以前一样,把中间外边倒了个身。到了下午,他和技术员又计算了发芽率。发芽的多了。当中的百分之八十七,外边的百分之八十六,平均百分之八十六点五。技术员夸赞道:“看啦,这个发芽率已经超过去年了。好办法,好办法。”
杜长根微微笑着,脸又掉向别处。他把稻种盖好了,想到了小妹的病,就连忙回去。小妹的热已经稍稍有些退了。他放了些心,在旁边抚摸着女儿的脸。天色晚了,杜四宝向他看了一眼,把头一偏,轻轻地说:“你不去?”
杜长根没有作声。妻子又轻轻地缓缓地说:“去吧,小妹快好了。稻种要看好,看坏了,没有第二批种子了。”
杜长根深情地看了妻子一眼。四宝从十五六岁起,就出去给人家打长工了,做到二十来岁。她像一个男子一样,耕田、挑担、插秧、罱泥,什么都来。
杜长根回到了稻种旁边,不时伸手去摸摸稻种。他知道,稻种已经快出全了,不必用温水浸了。这个时候,就是不要让稻种受热,温度高了,要烧坏芽子的。他翻了两次稻种,怕碰坏了芽子,更加小心了。他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不知怎的,他在梦中又伸手去摸稻种了。他觉得他不是摸的稻种,而是摸的女儿的发热的头,是那样的滚烫呵!他心一惊,原来手正伸到稻种里面呢!今天晚上,风也不刮了,气温也高了。他心里可高兴,天气暖了,河边的杏花开得好热闹,正好下种呵!这天晚上,杜长根一共翻了五次稻种。他的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了,可是对集体的高度责任心,使他准确地工作着。
“你看百分之几?”他又抓把稻种问技术员。
三十一日上午八时检查,稻种平均发芽率百分之九十二。这是第一生产队种双季稻以来,种子发芽率最高的一年。
四月一日,稻种就要下田了。向门口望去,小河南边,秧田已经做好了,平得像一面镜子。天气也暖了。杜长根放心了,四天来,他完全没有睡好觉呵!他看着那出芽整齐的稻种,眯着眼睛笑着。那一堆稻种,在他眼前展出了一幅绿色的秧田。
杜长根回到家里。妻子迎接着他,笑盈盈地说:“累了吧!稻种出好了?”
杜长根却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反过来问道:“小妹好了吗?”
“好了,早好了!”妻子微笑地说,又追问道:“稻种好吗?”
“百分之九十二。”
“你今天得好好休息了,四天都没困好觉啦!”
杜长根去张罗船只了,准备明天一早就送金妹上苏州去看脚上的病。
几天以后,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金妹的脚已经治好,能下地去了,脸上浮出花般的笑容,装得下一个春天。我向她说:“你还得休息呀!”她扮了一个鬼脸,说她还要参加早稻插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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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歌声飞扬
汪承栋
“下一个节目,卓玛代表的独唱。”
舞台上传来了报幕员清脆的报幕声。我斜靠在池座的椅子上,等候欣赏今晚由专业歌舞团和参加“三八红旗手”会议的妇女代表联合举办的音乐会。
歌声轻盈地绕着大厅飘起来了。像金色的驼绒一样柔软,像深春的微风一样温馨,像露珠一样圆润,像夏雨洗刷过的草原一样清新……
百灵鸟歌唱春天,
金翅鸟歌唱草原,
我歌唱光辉的共产党,
它是藏民幸福的源泉。
听着,听着,这支歌竟是那么熟悉,我不禁举目向舞台上看望。呵?是她?我揉揉眼再仔细地望去,嗯,就是她!她壮实丰满而适中的身躯,丰腴的面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乌黑粗长的辫子,都和从前一样。就是那昂扬振奋的神态,仍然渗透着一种男性特有的刚健气质。
“喂,坐下!”随着后排传来的一声不客气的低呼,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我顺从地坐下,陷进深深的回忆中,任台上什么歌声乐曲也听不见了,我的全部身心仿佛又走回四年前那些紧张战斗着的日日夜夜……
四年前,我们七人组成的民主改革工作组,来到西藏叛匪刚溃退不久的克拉村。克拉村在偏僻的峡谷里,村前有一条急湍的小溪,村后是崇山雪岭,山间是一片茂密的森林。穿过森林有一条山路,路虽不太平坦,却是拉萨通往山南一带的近路。过去噶厦(原西藏地方反动政府)和山南有事联系,也取道这里的。
一天夜晚,我们七人围坐在一盏黯淡的酥油灯下,研究克拉村一个非常突出的现象:群众听说工作组来领导农奴翻身,废除繁重的“乌拉”差役,建立人民自己的政权,还要分配土地等等,都很高兴。但和我们交谈时,总显得十分侷促;流露在脸上的淡淡的隐忧,是什么样的笑容也掩盖不住的。原因何在?关键问题在哪里?
时过夜半,我们不疲倦地摆情况,议论着每个细节。深夜的山村格外寂静,只有五月的阵阵微风钻进屋外的柳林,拨弄出沙沙的和谐的响声。突然,小门轻轻地响了两下,我们机警地马上闪开,掏出枪贴墙站定。接着门又响了两下,有人在叩门。组长压低嗓门问:
“谁?”没有回答。我持枪走上前,拉开门拴,一个中等个儿的青年藏民匆匆走进屋来。
“我来给你们报信,”他不等我们问,急促地说:“山背后的崖洞里藏着叛匪,我打柴时亲眼看见的。”
“有多少人?离这儿几里地?”
“旺堆只带着三四个人。几里地我不知道,得翻两座山。”
我们互相满意地看看,这人的话正符合我们刚才一致的推测:此地平叛不久,山大林密,一定有散匪暗藏,威胁着群众和我们接近。
“真的,是真的。我愿给你们带路。”他激动地右手紧握着拳头,说一句挥动一下。
“我们相信你。”组长上前紧握住他的手说。
“那好,让我带你们去杀叛匪!杀旺堆!”随着两个语气很重的杀字,他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是心里积压过久过重的仇恨突然迸射出来的火焰。
“你认识旺堆?”我插嘴问一句。
“旺堆是噶厦的‘阿中’(一种给官家和贵族传送公文的官),我是噶厦的农奴。他害死我阿爸,逼得我……唉,不说这些,赶紧走吧。”
“可是,你?……”我和同志们听他清脆的细尖的声音,像女人。去深山搜索残匪,说不定会展开一场激烈的战斗,如果由一个女人带路,合适吗?我们不能不考虑到她的安危。他灵敏地觉察出这点,微笑着告诉我们,他是男人。并且转过身叫我们看看他破旧的长衫后面折起的六道绉折(女人只折两道绉折,左右各一),又指指他耳朵上有个豆粒大的圆孔(这是男人戴过大耳环的痕迹)。在这许多“证明”面前,我们也就很快地相信了。
事不宜迟,我们随即跟着他奔上后山。工作组一人一枪,他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粗大的木棍,雄赳赳走在前面。夜色朦胧,山路崎岖,走到山腰,沿着一条干涸的溪沟往上爬,再也看不见“路”的影子。他走得很快,不时停下来回头看望,等着我们。不知道走了多远,东方微明。他在一座陡峭的绝壁前面停住,指指斜刺里一个黑沉沉的山洞。
“准备战斗!”组长低声说。我们七支枪齐指向洞口,拉开距离慢步走去。洞口不大,只能容一个人弯着腰进去,洞里听不到一点声响。我们亮着手电筒猛插进去。洞并不深,但比洞口宽敞些,进去几丈远就不能通行了。
“怎么!没有?”跟在后面的青年失望地说。
几道手电筒的白光上下左右地探照,什么也不见,只有一堆柴灰,灰烬旁有一小截咖啡烟头。显然,狡猾的敌人已经转移了。
我们走出冷飕飕的崖洞,又在周围搜索,也没有发现什么痕迹。借着愈来愈明亮的曙光,我看到带路的青年皱着眉头,咬紧嘴唇,沉思地望着起伏的群山。忽然他高高扬起木棍,愤恨地朝崖石一击,木棍“崩”一声折成两段。
我们安慰他说:迟早总会抓住敌人。他不作声,领着我们往回走。路上,我们给他讲解民主改革的政策,鼓励他起来斗争。“他们从来就不饶我,我也饶不了他们!”青年咬牙切齿地说。
以后,随着民主改革运动迅速而健康的开展,我们的这位向导便成为站在群众前面冲锋陷阵的人物。他不仅对党的政策领悟得快,还到处宣传民主改革的好处,和乡亲们一起算剥削账,算压迫账,说得大家的心像一扇一扇敞开的窗子,顿时明亮起来。
“你给工作组帮了不少的忙。”乡亲们夸奖他。
“是工作组帮我们的忙,翻身是我们自己的事。”他严肃地回答。
一天,分小组讨论克拉村农协筹委会的人选。当我向乡亲们说明为什么要成立农协筹委会,该选什么样的人当家等问题,群众哗一下嚷起来:“卓玛合适。”“就选卓玛。”“卓玛……”
“你们一个个的说吧。”我望着喧哗的会场高声喊道。可能是群众还不太习惯依次发言,还是七嘴八舌地同时发言,弄得我不知道听谁的好。
“挨着个儿说,别嚷。”向导坐在我身后,帮我维持秩序。群众慢慢静下来,一个姑娘笑着站起身说:“卓玛最好,懂得多,心像白杨树一样正直。”
“呵啧,说得对。”“选卓玛。”“卓玛……”群众又赞同地嚷着。
“哪个卓玛?”我问站着的姑娘。
“坐在你身后边的卓玛。”姑娘手一指。我回过头看看——没有呀?
“就是那个穿男人衣裳的。”原来姑娘是指向导。
“他不是多吉吗?”在搜捕残匪回来的路上他亲口告诉我们的,他名叫多吉。
“她叫卓玛,也叫多吉。她可以当主任,也可以当妇女委员呀。”大概我那被弄懵了的表情很逗人发笑,全场的人都哄笑开来。
我望望卓玛,他难为情地低下头,抿着嘴唇微笑,双手不自然地搓捻辫子,那脉脉含羞的神情使我越看越像个女的。
“你是怎么搞的?你到底是……”我迷惘地问。
“我是女的。”她仰起脸,收敛了笑容:“晚上没事我再告诉你。”
当晚,狂风呼啸,冰雹敲打着屋顶。卓玛和我对面坐着,诉说她女扮男装的痛苦经历。山村的五月之夜异常寒冷,但使我觉得颤栗的,是黑暗野蛮的农奴制度下吃人的法规和血腥的气息……
卓玛八岁那年,过早地跨进农奴生活的门槛,和阿爸一起支差役,名目繁多的差役中有这样一种:当拉萨来的“阿中”和山南来的“阿中”,在克拉村交换公文时,她家要给“阿中”作饭,烧茶,买酒和搬运马上的东西。马背上照例有一个珍贵而又神秘的小木箱,据说箱子里装着雪白的酥油,是专给拉萨一个地位很高的大活佛吃的。女人不但不许搬动这箱子,连摸一下都不行。自然这差事落在阿爸身上了。
有一次,肥头粗腰的旺堆“阿中”从拉萨来到村上。他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身穿着臃肿的黄袍大褂,几次想跳下马而没有跳成。他望望前来搬东西的阿爸,命令阿爸趴在地上,作他下马的垫脚石。周围的兵丁哈哈大笑,旺堆也得意地狂笑起来。这侮辱使阿爸实在忍受不住,他反抗了!起先,他顺从地趴在地上,等旺堆双脚踩上他背脊还没站稳,猛不防一抬身拔腿就跑,把旺堆摔出老远。可是阿爸没跑多远就被兵丁抓住。旺堆狠狠地亲手把他绑在马尾上,抽出锋利的短刀插进马的屁股,因疼痛而狂奔的马拖着阿爸乱跑,卓玛跟在后面边喊边哭:“阿爸,阿爸!”沿着山崖乱石间的血迹追了一阵,她发现被拖掉了的阿爸的头盖骨,她晕倒了。
阿爸的死并不能免除这种差役,可是家里只剩下卓玛和祖母,怎么办?请别的男人代支差役吗?自己穷得一个铜板也没有。逃吗?哪里有农奴立足之地。她冒着生命危险,女扮男装,穿上男人衣服,戴上大耳环,把名字也改成男人的名字多吉。为了锻炼一种男性的气质,她和男孩子一块玩,跟他们摔跤、跳男人的舞步,干男人的重活,克拉村的穷乡亲们都帮她保守秘密。所以连旺堆在内的“阿中”们全被她瞒过了。她把那所谓女人不能摸的“神物”搬上搬下……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仇恨旺堆了吧。”卓玛从遥远的往事中慢慢回过来:“那天要是见到旺堆,不在他身上戳十个窟窿我决不放手!”
“可今天,”我说:“时代变了,你可以自由地穿女装,恢复你本来面目。”
“那得慢慢来,一下子穿女衣倒觉得不方便。”但不久卓玛就习惯了女装。田头上,山路边,经常看到她健美的身影,她实心实意地欢快地工作着。
一天傍晚,暮霭笼罩着深幽的山谷。卓玛从附近一个自然村归来,突然从路边崖隙缝里跳出两个人,还没容她看清楚,一条毛巾蒙住她的眼睛,嘴里也被塞了个软绵绵的东西。那两人挟着她跑一会,走一会,站住了,解下她眼上的毛巾,取出她嘴里的棉团。卓玛定睛一看,这第一眼就使她血沸千度,怒火烧心。险峻的石林里坐着几个叛匪,中间那个正是旺堆。旺堆也惊讶地认出她来,骂道:“原来你是个女魔?你搬动神圣的木箱触犯了佛爷,才给我们民族带来不吉祥,你知罪吗?”
“哈哈!”卓玛反而高兴:“我们民族吉祥得很,翻身了!”
“你!”旺堆气得脸色发青:“快说,村里哪些是搞改革的积极分子?”
“你能数完满天星吗,老爷?”卓玛嘲讽地反问。
“妈的!我看你就是!”旺堆气呼呼地站起来。
“你蠢了一辈子,这句话算说对了!”卓玛冷笑。
“老子杀你!”旺堆疯狂地号叫。
“哼!疯狗临死前也是乱叫的。”卓玛不动声色。
旺堆一挥手,两个叛匪绑住卓玛,把她拖到一堆干柴上。旺堆随后提着一小桶汽油,故意往卓玛面前使劲一放,“叭叭”地打两下打火机,杀气腾腾地问:“眼前的事很清楚,到底说不说?!”
卓玛昂起头,挺起胸膛,平静地说:“我用歌声回答你!”幽静而深邃的峡谷中,蓦然飘扬起洪亮的歌声:
百灵鸟歌唱春天,
金翅鸟歌唱草原,
我歌唱光辉的共产党,
它是藏民幸福的源泉。
歌声把我们引进了石林深处,我们发觉卓玛失踪后,正带领民兵们在搜山哩……
“哗啦啦”的掌声把我从沉思默想中惊醒,四周的观众都站起来,原来整个晚会已告结束,演员们在台上齐向观众谢幕。我看见卓玛手里拿着一束鲜花,高高举起向观众挥舞。她胸前挂着两枚奖章和出席“三八红旗手”会议的红色布条的代表证。在喧腾的观众群中她没法看到我,我也没法挤到前面去,我想干脆明天到代表宿舍去访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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