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8月28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这不是咱穷爷们料理的事!”
樊忠全
麦收以后,张家屯生产队的麦场里,麦垛挤得侧身子过人。地里秋庄稼拧着劲子往上钻,谷子、玉米穗头又粗又圆,转眼将是一抹青纱帐的景象了。七十四岁的老中农张仓余说:“还是集体化来劲!”
村上有个“穷大辈”张承先,是解放前的破落户,他从小念过几年私塾,满嘴孔孟圣贤,只是年年借粮欠债,折腾得一贫如洗,对于“为什么富人世世富?为什么穷人辈辈穷”搞不清楚,卖几个大粪钱就喝了愁闷酒。这几年,他和队里社员们一样,生活得畅快,吃穿得舒服,剩余的钱,他又用来喝喝开心酒了。
农历六月初一晚上,张承先兴头上又抖底灌了二两老烧酒,心里热呼呼,脚底轻绵绵,翘起两绺黄胡子,低声唱着往贫农张大号家走来。
张大号正在瓜棚下逗孙子玩。张承先接过板凳,屁股没坐定,先有痛无痒叹口气。张大号关怀地问:“怎么啦?大爷爷,有什么难处啦?”
“看你!说玩话。眼前还有什么难处。”张承先两眼笑成一条缝,“我是说,这些年安居乐业,大家伙的日子都过好啦,下一辈小孩子也都起来啦,咱何不把张家屯的族谱续起来啊!要不,年老人一死,少辈就失传了。”
张大号一怔,这是怎么回事?从前续族谱、执掌家族都是村上地主张世院的事儿,张世院当时人们都称他“族长”。那时,“穷秀才”承先爷爷比地主长一辈,可从没被人瞧在眼里,连自己也得人前人后称“‘院爷’那里”。今天,他又为啥拾掇这老古董哪?张大号直来直去地问:“这事你跟大伙说过?”
张承先摇摇头说:“那可不能!眼前思想都‘高’啦,我知道大伙不会同意,所以,咱爷儿俩先商量好,再跟大伙研究。”
张大号随着“嗨”一声说:“您老人家算了吧,这不是咱穷爷们料理的事!”
“看说的!‘尊祖敬宗,万世永清’,这是圣贤之道嘛!再说,续续族谱,这永远不失张家的门风。”
张大号实敦敦地坐在方石上,嘴角纹丝没动。怀里的小孙子也睡熟了。张承先怪扫兴。他往前凑凑板凳,一拍大号的膝盖:“呃!说这话你记得,从前咱城北的孙、渠、张、苏四大家称北傥,要是咱张家人在庙会上跟外姓闹了乱子,凭咱世院门楼的光采喊一声北傥来人,没有能抵挡得了的,啊?”
这一说,张大号好像觉得脊梁骨一酸,旧伤又复发似的,摆摆手说:“别提那了!北傥有势,去了有数的几大户,也没咱穷爷们的份儿。那年孙寨主买我的鱼不给钱,我一句话没落地,被狗腿子踢个仰面朝天。穷弟兄们上来打‘抱不平’,孙寨主嚎了声北傥来人,拥上来一帮子恶霸流氓、乡丁保长。就那回被打伤的脊梁,现在见阴天还痛哩!咱姓张不错,照打不赊!”
张承先说:“这事我了解,当时听世院说过,主要是误会。如果孙寨主知道你姓张,看在世院的份上,不至于那个打法。”
这一解释,倒解释得张大号一肚子气,勾引起深远的回忆。张大号接过来说:“张世院该知道我姓张吧?还不是先挨一顿打,后罚五斗麦子!”
一句话说得张承先没词儿了。原来当年张家屯续族谱,张大号从关外背起喇叭号筒赶来认祖归宗。门楼的张世院听说大号成了吹鼓手,传出去叫他扔了喇叭号筒再来说话,要不然活活败坏门风。当晚,穷兄弟爷们把张大号安排在张磨棍家,替他藏起喇叭铜器。第二天一早,张磨棍领着大号兄弟到祠堂里续谱。修谱先生正同着世院为柱嫂子撰碑文。世院靠在椅背上,手摇芭蕉,呼噜着水烟袋,肥头大耳,满面润光。一见张大号到来,八字胡一撇,慢声慢气而又威严地问:“你是哪房人?”张大号粗里粗气说:“说不好哩!逃荒在外这些年,记不来啦。”“你是几世的?”张大号暗自琢磨:穷人家不求大富大贵,咱不抢人家的头辈,也不自讨委屈。心想,打我出去逃荒要饭,这是第二次回张家屯;随脱口答道:“我是二世的。”谁知这句话弄了个飞来横祸,“二世的”成了张家太上祖了。张世院蒜头鼻子一耸:“狗日的!可恶!给我打!”上来几个拳打脚踢,把大号推了出去。晚上,张承先央求着替大号翻了翻族谱,查明张大号的爷爷是三房四支,到他这一辈是“十八世”,恰恰比世院矮一辈。觉得还不难张口。又过了两天,大伙才说动了张世院的嘴皮。世院说,叫大号以人身在世院家抵借五斗麦子,摆席设供,意思是玷辱了太上祖,先捧香赎罪,然后才可纳入族谱。之后,张大号就变为张世院家赎身的长工了。
张承先思索了一阵子说:“是这样,按照族规家法,自家打罚不谓其丢脸面。反正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
“咳!”张大号摆手说:“你老人家糊涂嘛!年轻时我记得,世院的小媳妇生孩子,酒席摆够百多桌,磨棍哥被叫去端碟子捧碗。等客们叫佣人席前报名领赏,磨棍哥刚说个
‘张’字,世院急忙接过嘴去说:‘这是张家的佃户,叫磨棍子。’”张大号深深叹口气,又说:“张世院手下的佣人,好多姓张!可个个落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挨打受骂,抱着空肚子当牛马使唤!我就被他吊起来无数次的!”
张承先一心想周圆着把族谱续起来,便息事宁人地说:
“也难怪!谁叫您几个老是跟他唱‘对台’来?您用锯末掺湿泥,当好粪卖给他上地;把芝麻种炒焦,每亩给他耩了一石多;锄谷子锄去苗子留着草;好猪食用粪汤拌了泼,泼了拌,一年毁他十多石粮食;仓库里您打开洞门让它往外淌;收麦子给他撒下一半子;您老是跟他斗,他不打您打谁!”
张大号一听,粗声粗气地接过来说:“照你老人家这个意思,咱也就没有今天了!”
一句话说得张承先张口结舌,两绺黄胡子抖动抖动,脸上一麻撒,觉得怪无颜拉色似的。他又感叹地改口说:“咳!穷人受不完的罪,吃不尽的苦,这终归算熬过来了!”
张大号别看大字不识,辨别是非可真有两下子,说:“在地主和反动派当道的年月,要是不去斗争,那还真熬不过来哩!”又逼紧地说:“就是家族主事的时候,也有熬不过来的。比方柱嫂子吧……”
对于柱嫂子节孝碑的来历,张承先是摸底的。柱嫂子过门来还没一天,当晚被世院儿子强占了。柱嫂子寻死上吊,大婶子骂到世院门上。世院说“平辈里三天里头没大小”,好像说他儿胡作乱为是名正言顺的。张柱气恼得了伤寒死了,族家不准柱嫂子改嫁,活活守了一辈子寡。最后,一块节孝碑把柱嫂子淹殁了。
张承先又古里古气地说:“柱嫂子啊!其实,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过去的事啦!”
张大号真有些替承先爷急躁,他气愤愤地说:“这‘家丑’是柱嫂子家的丑,还是你我家的丑?咱穷爷们姊妹受了污辱,给谁家遮丑?”又批判地说:“正是把过去的事还弄不通,所以今天才糊涂。”
张承先昂起脸来品品滋味,好像敲了自己的脊骨。
张大号说:“咱张家屯不满六十户,你说张世院当道的时候,他给过谁多少好处?从前,他跟汉奸张秃子、顽固区长张歪脖子、城南地主张大王那真像个嫡系长幼;给咱这号的还不是‘老爷’、‘奴仆’的一家子!别的不说,村上富农张进财本是你堂孙,可那年大旱灾,你饿得爬树摇桑葚吃,张进财鼓着肚皮笑,他声言再‘苛毙’你几天,花二斗麦的贱价再买回你那仅剩的宅子。你想,穷爷们翻身,富人怎么发财呢?这正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地主顽固派没忘了他那土地、权势、房子、财产、家族势力;别看眼前好过了,要是老思想加上糊涂,嘿,说不定还会被人家用上!”
张大号末了一句话像铜钟一样的嘹亮,震得张承先一悚,他定了定神,忽然两绺黄胡子连连抖动,扬起拳头“嗨!”狠狠搥了一下自己的脑瓜子,“说得真对!要不是地主儿子张念祖和张进财甜言蜜语,我哪会想起续族谱呢!”说罢又一下一下的打脑门子。
张大号虽说较有预见,听这么一说,也不免震惊了一下:“看!我说这不是咱穷爷们操持的事嘛!莫上他们的当!”
月亮从云缝里探出头来,照得小院里一片通明。张承先比着大号的小孙子说:“这小孙子啊,才真个是在福地长大的。往后,你可得多动动嘴,要是不拉拉这些家长里短,往后就失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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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是“大材小用”吗?
伍查薇
上海有个贫农的儿子龚宝龙,高中毕业以后,决心回乡参加农业生产。有的同学说:你是一个“三好”学生,应该考大学,当农民“可惜”了,是“大材小用”。龚宝龙却说:“参加农业生产,是党和人民的需要,根本没有什么可惜。”
龚宝龙的坚定的声音,道出了千万有志青年的愿望。六年前,毛泽东同志说:“要使全体青年们懂得,我们的国家现在还是一个很穷的国家,并且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根本改变这种状态,全靠青年和全体人民在几十年时间内,团结奋斗,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一个富强的国家。”龚宝龙和广大青年正是伸出自己的“双手”,参加了这一伟大的建设。
一些人认为农村不需要知识,知识青年当农民“可惜”,这是一种陈旧的看法。建设社会主义的现代农业,需要着各种各样的知识。有志气的青年应该把自己的全部知识贡献给农村。事实上,知识青年到农村以后,作为一个新农民来说,不是知识多了,而是太少了。在劳动中,需要不断积累各种知识,这样才能逐渐适应农业发展的需要。
中学生务农是不是“可惜”,是不是“大材小用”?毛泽东同志告诉我们,一个人从小学一直读到大学,还不算一个完全的知识分子,使这种仅有书本知识的人,变为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唯一的办法就是使他们参加到实际工作中去,变为实际工作者”。中学生到农村的实际中去,正是他们取得完全知识的必要途径,怎么能说是“大材小用”呢!
真正的“大材”,决不是在温暖的花房里成长,而要在激烈的斗争中产生;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共产主义的理想境界,不是空想能够得来的,要依靠青年和全体人民的辛勤劳动。是“大材”还是“小材”,就看在这个伟大事业中的贡献。
我们是一个社会主义的国家,大多数人都是要直接参加生产劳动的。读书的目的,不是为了使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分离,而是为了成为一个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我们不仅努力建设社会主义,而且要为将来逐步实现共产主义创造必要的条件。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实际斗争中去,正是为了使他们巩固无产阶级立场,培养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正是为了使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逐步结合,而不是相反。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青年能担当起革命的伟大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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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儿子的来信
纺织工业部生产司工程师 狄龙泉
我的儿子伯仁初中还没毕业的时候,我就估计到他考高中是很吃力的,因为这孩子平时好动,读书不太专心,一念书,便要打瞌睡。他个头长得高大,身体棒,帮助邻居搬点东西,出点力气什么的,他倒是向不后人的。
去年暑假考高中,果然没考上,我跟他说这正是他平时学习不用功的结果,当然与我前几年经常出差在外面工作,不能更多地关心他的课业也有关系,我让他静下心来听候学校的安排。
另外,我又觉得他呆在家里闲着也不好,便分配他做点家务劳动,不久又参加了广播函授学校学习。在这中间,我有意识地给他进行了参加农村劳动和参加服务性行业的教育,我知道,我们国家在这些方面是需要一批有文化的青年来参加工作的。有一次学校安排他去作炊事员,他不去。问他理由,他说:“我的脾气暴,菜做得咸了淡了的,别人提意见,我受不了!”其实这不是什么理由,后来我从邻居处听到,他嫌当炊事员面子上不光采,特别爸爸是个工程师,传出去不好听。我就利用这个机会讲了一遍我的经历。我的家乡在南方农村,生活较苦,十三岁那年便到上海的针织厂去当学徒工,受资本家的剥削,直到解放后才真正翻了身,提拔为工程师,调到北京来工作。我们不能因为今天生活变化了,就忘了本。
当他懂得了我这个工程师是怎么来的以后,先是默不作声,后来表示愿意服从国家的需要,下次学校安排到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今年,学校安排一批同学去郊区一个农场参加农业生产,安家落户。他主动报了名,我也积极支持他。七月一日,他踏上了农业战线。
伯仁去后,我的心里有点放心不下,怕他三心二意,经不起考验跑了回来。他走后一个星期,给我写了一封信,他跟我说他被分配到蔬菜生产队工作,他们正在抢摘茄子,争取早一点运到城里市场上来。他还说,队长看他力气大,分配他搞搬运工作,他的肩头磨得有点肿了。还说暂时不想回家,免得奶奶和妈妈一看他的肩头要心疼。
又隔了一个星期,他回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悄悄地跟我说:“爸爸,我原来一个人住这房间觉得挺舒服,怎么只半个多月就觉得别扭了呢?”还没等我回答,他又满脸孩子气地笑着说:“爸爸,您不知道我们农场的小伙子们住在集体宿舍里,一起开会,一起学习,一起娱乐有多么高兴了,那可是集体生活呀!”
临走的时候,他又跑到新华书店买了几本有关学习雷锋的书,说回到农场和同伴们一起学习,我不免想起他当初一读书就要发困的事儿,向他一提,他竟低下头,怕羞地笑了起来……。
儿子去农场一共才一个多月,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前些时候我跟他联系的时候,稍为透露了我的一点耽心,结果我认为一直很粗鲁的他竟仔细地体察出来,结果他给我写了一封很诚恳的信,他说他已经明白了父亲对他的殷切希望,他让我放心,他要作一个听话的好青年,一辈子不离开农业战线,而且还告诉我和他一起来的同伴们都有这样的志愿……。我把这信反复地看了几遍,我觉得他虽然只离开我一个多月,在党的教育下,却变得懂事得多了。我小心地把信收起,准备下班回家后读给他奶奶、妈妈、姐姐、妹妹们听,好让全家人共享这种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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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在革命博物馆里

两件衣服
吴伯华
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里陈列着两件衣服:一件是在长征路上红军穿用过的棕衣,一件是在南京路上好八连的战士穿用过的衬衣。
这件棕衣所记录的时代,正是我军处在艰苦的时期,红军战士用当地出产的棕编织成奇特的棕衣。“棉衣暖和,棕衣也不差,刀山火海两万五千里,革命种子遍撒,工农战士那颗滚烫的心呵,狂风吹不凉,暴雨淋不垮。”他们正是以这种艰苦奋斗、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胜利地结束了长征。
这件衬衣所记录的时代,却是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南京路上好八连虽然驻守在上海,但他们牢牢记住党和毛主席的教导,始终保持着劳动人民勤劳俭朴的本色。
把这两件相隔二十来年的文物放在一起,的确很令人深思。它说明了人民解放军不但经得起战争环境的考验,同时还经得起和平环境的严峻考验,是真正的革命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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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高原青春
(油画)
马常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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