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6月5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银树金花(报告文学)
田流

涑阳村西边大道边上那块棉花地,成了人们注意的中心。它像吸铁石那样,把人们吸到自己的身边来。不光是村里人一有空就要到这里来转转,就是行路的人,走到这里也要停下来,仔细往田里瞧瞧。
这块田引起人们的兴趣和注意,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这里的棉花长得实在好。当别的田里的棉花刚刚破土发芽,这儿的棉花已经有尺把高了;当别的田里的棉花长到尺把高,这里的棉花早已身高二尺,棉桃已经挂满腰身了。可是更主要的还是第二个原因:田里劳动的人。在这块田里劳动的人和别的田的可是大不一样,除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农民以外,其余的都是年青的姑娘。这些姑娘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二三,最小的也有十八九。人们都说,这块田又好看,又好听。这话一点也不假。看呢,棉田已是满眼葱翠,那茁壮的棉花,棵棵长得秆粗叶肥,果桃累累。特别是那十多个年青的姑娘,更给棉田增添了无限春色。碧绿的田野,各种各样颜色的花布衣衫,交映成辉。听呢,那爽朗的充满了青春的欢乐的笑声,总是不停地在田里回响;那清脆的充满了激情的歌声,总是不断地在田野的上空飘荡。
真是一幅有声有色的田园劳动图画。
那位五十来岁的农民,是山西全省闻名的植棉模范吴吉昌,那些年青姑娘们都是来向他学习植棉技术的。其中五个是本村的,另外七个来自四个村庄、六个生产队。别看这些姑娘们年青,她们都是本村本队的生产能手,妇女中的先进标兵。就说那位白白的面孔,留着一头短发、中等身材的妇女吧,她叫高华屏,虽然只有二十三岁,已经是生产大队的妇女队长了。她为人和气、办事稳重,劳动起来不知疲劳,与人相处笑语迎人,不光是年青妇女的知心人,老婆婆们有了事,都要找她去商量,请她给出个主意。再看那位长条身材,长着一双调皮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的好说好笑的窦荣桂吧,她是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论劳动,担挑犁耙样样精通,不光是妇女中的头把手,男人中间也没有几个敢同她比试。再看——何必每人都说一遍呢,每人都有每人的专长,每人都有每人的本领。她们一共是十二个人,倒有八个是生产队和生产大队的妇女队长,那四个也是生产队的技术员。从她们担负的工作上,就可以看出都是些精明能干的人物了。自从老吴创造的“冷床育苗”,“一窝双株”,“巧留油条”等等植棉技术,使棉田产量成倍地提高以后,公社为了使各个生产队的棉花都能获得高产,特地组织了一些有农业生产知识、有工作能力,又心灵手巧愿意学习技术的人,专门向老吴来学习。这十二个青年妇女就是被挑选来向老吴学习植棉技术的。
老吴是有高度社会主义觉悟的人,凡是党的号召,他都积极响应,身体力行。凡是党交给他的任务,他都全力去作,坚决完成。现在接到了这样一个培养年青一代的任务,更是高兴万分。对这十二个姑娘,他都像对自己的闺女那样亲,那样爱。第一天就向她们说:
“发展农业生产,建设咱新农村是革命的事业,青年的前途。你们要好好学,我一定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你们。”
“谢谢你,大伯。”好说好笑的窦荣桂甜甜地说,“我们一定好好学。”
“谢什么,建设社会主义是咱大家的事嘛。”
老吴开始教这十二位姑娘学习植棉技术了。从冷床育苗开始,随着节令,跟着棉花的生长,一步一步地教起来。老吴先作一遍,叫姑娘们看着;而后又叫姑娘们作一遍,老吴看着,直到学会为止。学会了,马上便各回本队,向社员们传授。教,学,推广,一环扣一环地往返循环,老吴的植棉技术很快就传开了。老吴除了教的时候,要一个一个地教,又一个一个地检查以外,他还常常抽空到姑娘们的村里、队里去,看看姑娘们是不是把学到的技术没有差误地传给了社员们。因为姑娘们分住各村,路途虽然都不算太远,来回也有个三里五里十里八里路,一天只能跑一个村,要全检查到,最少得四五天——也不能天天出去检查啊!为了解决这个矛盾,老吴想出了一个简便的办法:在实习的这块棉田地边上,留出十二株棉花,一个姑娘一棵,每学过一项技术,各个姑娘都要先在自己的棉花上试作,由老吴检查,合格了,再回村推广。
“这十二棵棉花就是你们将来的毕业文凭。”老吴向姑娘们说,“谁的棉花长得最好,谁就学习的最好,谁就是第一。”
这一来,姑娘们的学习兴趣更高了,每人都在自己的棉花前插上了一个牌子,牌子上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每个人都想使自己那棵棉花长得更好,都想成为第一。每个人对自己那棵棉花都是爱护备至,千方百计地加工管理。碰巧,县里的电影队这时来涑阳放映电影,演的是《五朵金花》。人们一看,都不约而同地议论说:
“跟咱老吴来学技术的这十二个年青姑娘,论劳动、论学习、论工作,都比得上电影上的那五位姑娘,她们就是咱的金花哩。”
于是,“十二朵金花”的名字就一下传开了。姑娘们很高兴,老吴比姑娘们还要高兴。一天,他向姑娘们说:
“金花是不容易当的啊!你们看,电影上那五位姑娘多积极,多进步,要当个名副其实的金花,还要努力啊。”
十二朵金花没有辜负人们的期望,没有辜负老吴的期望,进步得更快,劳动得更好,在老吴这里学得透彻,回到村里传得认真,她们专管的那十二棵棉花,长得也分外茁壮,比试验田里的棉花高出半尺多,更不用说比一般棉田了。
老吴欢喜,来往的人夸奖,十二朵金花更是高兴万分。可是十多天后,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十二朵金花只剩下四五朵了,有七八个人到传授技术的那天没有来。老吴托人捎口信去叫,不来。打电话去催,还是不来。为什么呢?问她们又不肯说。这可把老吴难住了。没办法,只好请党组织来帮助。经过调查,支部书记向老吴说:
“老吴,姑娘们不来,是对你有意见,说你偏心哩!”
“偏心?”这可使老吴大吃一惊,连想也没想过的事情,竟然打到自己的头上来了。“我……我……”老吴急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们说,不偏心为什么你外甥女那棵棉花长得特别大?别人的就小呢?”
“哎呀呀,原来为这个!”老吴明白了,“庄稼又不是用机器造出来的,还能长的一模一样了?”
“我也知道你不是那号人,”支部书记劝慰地向老吴说,“不过,她们既然有这个意见,你看怎么很好地解决一下呢?”

自从听到支部书记的话以后,有好几天老吴心里七上八下地不自在。怎么解决呢?解释吗?有口也难辩:怎么就偏偏是自己外甥女的那棵棉花长得特别好呢!要解除姑娘们的误会,还是得从那十二棵棉花入手,叫它们长的一模一样。但是,用什么办法才行呢?
最初,老吴给那小些的棉花又是松土,又是施肥,又是浇水。可是经过这一切办法之后,过了五六天,高的还是高,低的还是赶不上。怎么办呢?可真难住了老吴。
“原当初就不该每人只留一株棉花,最少也得留两株,”老吴自怨地责备自己,“庄稼嘛,这个多点肥,那个少点水,这个被虫咬一下,那个着人碰一下,哪个原因不能让棉花长得快一些慢一点?”可是又一想:“已经这样了,后悔顶什么用呢,得想办法呀!”
老吴从早晨到晚上,除了吃饭的时候没有离开过试验田。总是在试验田里左转右转,在十二棵棉花旁边左思右想。晚上,睡在炕上也不安稳,不是很久很久睡不着,就是从梦中突然惊醒。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七八天过去了,老吴还是皱着眉头白天在地里转游,晚上不能安眠。他的妻子素莲实在忍不住了,就劝他说:
“别瞎费劲了,身子要紧,一个庄稼还能长的一模一样,还能长的般般高?”
老吴只是看了看她,没答话。
“你就不兴在瓜上想想。”素莲接着说,“你的什么育苗呀,移栽呀,不是都从种瓜上来的,这回瓜上就没有办法了?”
话是有道理,可是,种瓜上究竟有什么和棉花生长一样的地方呢?——话虽如此,可他的思想怎么也离不开种瓜了。他从育苗栽种一直到锄草压瓜等等想下去,忽然像闪电在眼前出现了一道耀眼的光亮:
“嗨,这办法也许行。”他想起了怎样使瓜秧长瓜的事情。蔓上开了花儿,要想叫这个花儿成瓜,就在花前两三个叶的地方,把瓜蔓用手捏一下,然后用土把蔓子压起来。这样,那个花就坐成瓜,不致脱落了。这样一捏,前面那段瓜蔓至少停长三天,然后再生长再开花再捏再结瓜。三天后又长,又捏……。
“这办法也许行。”老吴满怀希望地这样想。
第二天早饭后,他就到棉田里来试验了。他没敢在金花们的棉花上试验——万一不行,反倒把棉花弄坏了怎办?他走到田当央,用手捏住一棵棉花的顶尖,像捏瓜秧似的一捏,“吧”的一声,棉尖给捏断了。他又用小劲轻轻地捏第二棵,这回还好,没断。第三天早饭后去一看,哎,顶尖歪着个头,原来还鲜嫩的叶子,竟然变黑了。
“不行,棉花和瓜不是一样的庄稼呵!”
老吴又犯愁了。深深地叹了口气,就蹲在棉花地里。脑袋像那棵棉花一样,无力地歪在肩膀上,两眼呆呆地望着那棵被他捏坏了的棉花。他看着看着,忽然把眼睛停留在旁边的一棵棉花上。他看看那棵顶尖上带着露珠的黄嫩嫩的,生机勃勃玲珑透体的小叶芽,又看看那棵被自己损伤了的棉花,心里怜惜起来了:“这么嫩的芽芽,哪经得住捏弄呢?瓜蔓也不是在最尖尖上捏嘛。”他开始仔细观察,只见黄嫩嫩的顶尖下面,是一段由黄变绿的茎秆,再下面,茎秆微带紫色,越往下,紫色越浓。“不捏顶尖,捏茎秆也许行。”这样想着,就在那绿色的茎秆上一捏,只听得“咯吧”一声——很清脆,可外表上一点变化也没有。接着又在另外一棵棉花的微带紫色的茎秆上捏了一下,不行,茎秆很硬捏不动。
第二天,走进田里一看。嗬!那棉花长得好好的,一点也显不出是曾经被捏弄了的样子。但是,它长了没有呢?可惜没有作个记号。于是,又重捏了几棵,然后用尺子量了量尺寸,又把旁边没捏过的几棵棉花也量了量。第三天去看,老吴高兴了,那几棵被捏过的棉花还是那么高,一点也没长,另外几棵竟都长了二寸多。以后,又接连几天作试验,结果都是一样。第五天,那最初被捏的一棵才又继续生长,可那旁边的几棵,已经长了有三寸多了。老吴不由地昂头大笑起来,使过路的人也惊讶地停住了脚步好奇地看着他。
老吴如法泡制,把外甥女张义民和大队妇女队长高华屏那两株最高的棉花捏了一下,第三天又把已经赶上前来的三棵棉花也捏了一下,到第五天,十二棵棉花就长得齐刷刷的了,不高不低,都是五尺二寸。老吴一看,赶紧跑到队部办公室,抓起电话机就向大队党支部书记打电话:
“老白呀!棉花长的一般高了——就是那十二棵棉花嘛!对,对,十二朵金花那十二棵棉花。你叫她们来看吧。”
本来,天快正午了,可姑娘们没吃午饭就跑来了。一看,果然不差,不光是一般高,棉桃也比十多天前更多了。
“大伯,你是怎使棉棵长一样样的?”
“你说嘛,大伯,是什么妙法?”
“看你大伯,光笑,你倒是说呀!”
姑娘们围着老吴,你一言我一语连说连笑地叫嚷开了,窦荣桂那丫头还一个劲地摇晃老吴的肩膀。
“你们这么嚷,叫我那能插下嘴去呢?”老吴笑呵呵地说。
“好好好,不嚷了,不嚷了,大伯你说吧。”高华屏一面向老吴,一面向大家说道。
大家又笑了一阵,老吴这才一五一十地把手捏墩苗的办法,详细告诉了她们,荣桂又笑着大声说:
“大伯,你可得把这法子教给俺们呵。”
“不光这个法子教给你们,大伯知道的都教给你们,”老吴很喜欢这群姑娘,更喜欢这个心直口快的荣桂姑娘,“不过,以后可不敢再耍小脾气,还没碰见米粒大的事就不干啦,那还算个甚的青年!”
“大伯,全怨我们年轻,以后再不敢了。”
“说大伯偏心是我开的头,”荣桂说,“我错了,我给大伯赔个不是。”说着,真的深深地鞠了一个大躬,把人们都逗乐了。
自这一天起,十二朵金花又闪着耀眼的光辉,在老吴身边一面歌唱,一面学习了。
秋天,谷子黄了,玉茭熟了,棉花也开放了。十二朵金花那十二棵棉花长的分外好,棉花开的分外妍,最少的一棵开了二百一十多朵,最多的是二百三十二朵,雪白的棉花把高大的棉棵装点得就像十二棵白光闪闪的银树,亭亭玉立在涑阳村西的大道旁。

十二棵银树上的棉花,是由老吴看着十二朵金花单收单摘的。收完秤了秤,最多的一棵收了二斤四两子棉,最少的一棵是一斤八两。那十棵都在二斤左右。人们议论说:
“别说一棵棉花二斤子棉,就是平均收上半斤,一亩地也是二千来斤啦。”
一天,老吴把十二朵金花召到一起,要考试一下一年来她们学习的成绩。老吴问道:
“你们的十二棵棉花为什么能收这么多花?”
“水多肥足管理周到。”好说好笑的窦荣桂第一个抢着回答。
“它们长在地边上,通风透光。”高华屏也说。
“对,对,”老吴高兴地说,“别的哩?”
别的?除了这还有什么?十二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答不上来了。老吴便又说道:
“咱们大田里头那些经过手捏墩苗的棉花你们看过吗,跟别的棉花有什么不同?”
“长的桃比别的棉花都多。”细心的姑娘张义民想了想,这样回答。
“这又为甚哩?”
姑娘们又答不上来了。
“种庄稼也跟念书一样,一要细心,二要用心,”老吴说,“庄稼有什么变化,天气有什么变化,田里有什么变化,都要细细的看。光细看还不行,更要细心地想,要想透为甚有这些变化。这就叫活作庄稼。”
吴吉昌这个斗大的字装不满一布袋的农民,为甚成了省农业科学研究院的研究员?大概就是因为这原故吧。姑娘们静静地细心地听着,这时才想起老吴自从用手捏墩苗的办法把棉花管住以后,仍然常常蹲在那些棉花跟前发呆的情形了。老吴常常蹲在那里干什么呢?是在看,在想经过手捏墩苗的棉花有什么变化呀!最初,用手捏的办法只是为的防止棉花往上长,后来一看,棉花用手捏过以后,不光制住了棉花狂长,还能使棉花按着人的心思生长,落铃的现象也大大减少了,别说姑娘们那十二棵棉花,就是大田里经过用手捏的棉花,每棵也比一般的棉花多长三四个桃,桃也长的大,后来开出的棉花也白净好看。这是为什么呢?老吴想来想去,道理终久被他想出来了:棉花用手捏过以后,养分全回到果枝上、棉桃上去了。
“三伏天防止棉花狂长,科学院告诉用深中耕断毛根的办法,这办法过去咱也用过。”老吴对姑娘们说,“可这办法一来太费工,二来虽说能防止棉花狂长,可伤了根,妨碍棉花吸收养分,影响了棉花多长桃。”
“手捏墩苗的办法就不同了。”老吴停了一会,又说,“一不费工,二不损伤棉花,这就是它们结桃多的道理。”
“哎嗨!”好说好笑的荣桂姑娘又笑起来,“我这脑筋光顾笑去了,就没想过这么多问题。”
“这一年技术学的不少,”平常不太爱说话的王玉莲开口了,“可就是没学下大伯这个好动脑筋的技术。”
“大伯,”高华屏从沉思中猛然醒悟过来,叫了一声老吴,“要想把庄稼养种的更好,就得细看多想,对不?”
“对对,”老吴高兴地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细看才能见高低,多想才能出主意,甚的好办法,也是从这里头来的。”
“好哇,咱明年不光要跟你学技术,还要动脑筋。”荣桂两手一拍像宣誓样的大声说。
“为甚要等明年哩,”老吴笑着说,“应该从眼下就开始呀!”说的大家都笑了。
“咱应该想想今年全是怎样干的,”老吴又说,“明年又该怎样干,一年要强过一年呀!”
开过会后,姑娘们的心更开朗了,都希望第二个春天早日来临,都想更好地干一场。
老吴比姑娘们更急切地盼望着第二个春天。这个冬天,老吴又想了好多事情。他想:在新的一年里,不光要继续试验这两年摸索出来的一些新办法,使这些办法更完善,还要找出一些更好的办法,使棉花产量更高;不光要使棉花增产,也要使别的庄稼增产。“人口一年比一年多,土地就这么一些,不提高各种庄稼的产量,生活怎能不断改善呢?”
涑水河两岸新栽的杨树终于又绿啦。可是,在清明节那天召集十二朵金花来商量“冷床育苗”的事情时,只来了十一位姑娘;一朵金花出嫁了。姑娘大了还能不出嫁?老吴就又选了一位姑娘参加进来,仍然是十二朵金花。可是五月六月,七月八月接连好几位姑娘又出嫁了。老吴心里开始焦急起来。
“刚培养的差不多又飞走了。”老吴愁眉不展的想。每走一位姑娘,老吴就唉声叹气地心焦好多天。就像谁把他最宝贵的东西抢走了似的。
这天,老吴又在叹气,妻子看着实在心疼,便劝解说:
“又不是你的闺女,还用着那么伤心了?就是自己的闺女也不能在老子娘跟前一辈子呀!”
“话是这么说,”老吴叹口气说,“可心里总是有点热辣辣的。”
“还常说俺哩,你培养青年为甚?”老伴开导说,“还不是为传你那新技术?人一嫁你那新技术不也跟去了?”
“哎呀,娃他娘,”老吴猛然高兴起来,“你说的对着哩!”
从那以后,老吴不再为金花们出嫁焦心了。过去,一个姑娘出嫁他总觉着是人家抢走了他的金花,现在姑娘出嫁他又觉着是自己派她们出去传播技术去了。但是,老吴又为另一个问题焦心起来:她们到了新地方,能传播开新技术吗?
“怎样才能使她们一到婆家,就能把新技术传出去哩?”老吴常常想着这样一个新问题,也常常把这问题提出来问他的金花们。现在老吴不仅有了十二朵新的金花,还增加了八个男青年哩。他耽心地说:“一个新媳妇刚到婆家,人生地生,困难多呀!”
“那有甚办法!”新的金花们说,“咱先好好闹咱这试验吧。”
“话可不能这样说,”老吴严肃地说,“闹好咱自己的生产很重要,可光凭咱这么小小的涑阳,就是亩产万斤,能建成个甚的社会主义?各队各社各省各县都闹好,咱国家才能快着向前走哇。”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金花们觉着自己的意见不对了。
办法还是被老吴想出来了。那是去年春天金花们出嫁几个月后,就要进行又一次冷床育苗的时候。这时候老吴已是涑阳生产大队的大队长了。那天,县里给他们拨来一万斤化肥。他忽然想起,国家支持咱生产拨来化肥,咱支持金花们推广新技术不许也用化肥吗?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大队支部书记说了说,支部书记很同意,并笑着说:
“闺女出嫁送嫁妆,咱这就算是给金花们的嫁妆吧。”
这个办法果然好,金花高兴,金花的新队长更高兴。金花说:这是吴大伯叫咱别忘了自己是金花哩。新队长说:人家老吴为啥?还不是叫咱队也把生产搞得更好!金花们更加积极地担负起了自己推广新技术的责任,婆家的队长们也更积极帮助刚来的新媳妇克服各种困难。老吴的植棉经验随着金花们飞向四方了。除了嫁到外县的一朵花,因为路太远还不知道她的成绩怎样以外,嫁到本县的金花,都在新的土地上开放出更加灿烂的花朵了。就说嫁到仁和公社义和生产队的常桂英吧,这朵金花又成了新的妇女队长啦,去年在她指导下种的棉花,产量比三年前提高了将近一倍,由亩产三十斤,增长到五十七斤了。
不久前,仁和公社仁和大队的支部书记有事来涑阳,告诉老吴说:今年,义和生产队在常桂英那朵金花的领导下,棉田面积由去年的四十五亩扩大到了一百亩,亩产量要由五十七斤增长到一百斤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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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班(报告文学)
周竞
黄昏,一抹彩霞烧红了西方的天际,李振江的心呵,也像被那彩霞烧着了一样,他觉得暖暖地、烫烫地。
老人的脸,皱纹密密地,每一道纹路,记录了他的经历,刻划着他的沧桑。六十四岁的老测量工,在新线铁路工地上跋涉了几十个年头。旧社会,他奔波过,跟着一些有志气的工程师们,爬过山,趟过水,钻过洞。为着大家一个统一的理想,把走过的路,画在了图板上。他们画过一条又一条的线,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那仍旧不过是一条条的虚线,变不成实有的“铁线”,老人心目中的那面“网”就织不起来。解放了,老测量工的心愿达到了,“网”,的的确确地在织起来。他爬过、趟过、钻过的地方,不再是虚画一笔了,而是变成路堑、高桥、隧道和路基……它们一寸寸地连接起来,成为兰新路、宝成路、兰青路……这行活儿,李振江觉得美气、惬意,赛过别的工作。每一条铁路通车了,老人就说:“嘿!这是铁网上的一根线,穿好了,这铁打的江山就更牢固了!”
老人有这个决心,为了给祖国“织网”,他要干一辈子,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年纪。“只要我还能爬山,我就不下火线!”他用了这个理由,一下子就“赖”了四年。可是年岁到底是不饶人的啊!近个把月来,老人觉得爬山没那么利索了,看旗语眼神儿也迷愣了。当然,工段里的领导——老段长,也早已敏锐地发觉了这一点,在一个早晨,他没让李振江出工,留下老人促膝谈起心来。
出乎老段长的意料之外,老测量工这回没有犟拗,他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答应是答应,不过眼角上却闪烁着一点晶莹的东西,但只是那么一闪,老人就用着一个飞快的动作,噌地一下抹掉了。他乐哈哈地对老段长说:“中!是到了年纪喽!腿脚呀不灵么,不能老给党添心挂肠的,不过……”
“你有啥事只管说吧!”老段长瞅出来意思,他温和地问李振江。
“得让我跟着工地走,看着织咱这面网!中?”
“中!”老段长感动地握紧了对方的手,随着慷慨地答应着。
退休啦!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不像过去那样,人老了,就被人用脚一蹬:走吧!死活不管。现在呢?是光荣的事儿,建设社会主义,每一个人都站着一个位儿,出自己的一把子力气。老人们眼花了,就让给年轻人接着干,年轻人慢慢地老了,还有更年轻的接上来,就好像当兵的站岗一样,一班一班的换着,岗哨上老断不了人……
虽然如此,李振江总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心里虚飘飘地不落实,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一下子说不完全。在工地上、在段部里,看到那些摸熟了的家把式,就涌生着无限依恋的感情,平时怪倔强的脾气,现在竟然温顺的像只猫儿,说起话来也不再呛声呛气的了,而是像个善心的好婆婆。
一下午时间,他耐心地向组里小伙子再三嘱咐着。花杆、塔尺、水平仪……都擦拭的特别清爽。说也怪,平时那些愣头青,现在也变得如此听话,他说一句,他们嗯啊一句,挺着个怪魁梧的大个子,却驯良的像只小绵羊。这样,老人的心胸开敞了,他暗暗说:“中!年轻人该有点儿火气,不然干活就没个冲劲!”这一会儿,老人把过去小青年发火的事都原谅了,而且认为那正是些优点。
趁着晚霞,老人照例地要围着段部院子绕一圈儿,搁他的话说,这叫散步。别人散步,爱找个清静的所在,可他散步,却专挑个热闹场合。听年轻人聊天儿,看孩子们耍戏,哪儿热火他哪儿去,老人是那么热爱生活,从生活里去发现乐趣。
他走着,慢慢地走着,人们向他亲切的问候,他笑着,应接不暇地回答着,寒暄着,不知不觉之间就走到了球场。最后一场比赛已散了,现在成了孩子们的天下,好远就听见一个孩子在叫:
“咳呀!你错啦!我这样摆,你要朝那儿跑!”
一个孩子反驳着:“不,我对,李爷爷都是朝这边儿跑!”
听到了这些,李振江纳闷起来,孩子们在干什么?为了不惊动他们,老人蹑起脚,悄悄地立在墙角里,朝着球场看去。
呀,在夕阳的霞光中,他看到了一幅多么动人的画面啊!这些在铁路新线上降生和成长的孩子,老人差不多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儿。瞧,那个天兰,正用三根竹竿,立起了一架“水平仪”,小牛犊似的宝成,挥动着手绢扎成的“测量旗”,而举着“塔尺”的成渝,看样子很执拗,他不服气对方的“旗语”,站在那儿鼓着小嘴直嚷:
“李爷爷都不这样,你摆错啦……”
李振江看在眼里,暖在心里,他疼爱地说:
“小崽子啊!中!将来修铁路,准是好样的!”
老人没有惊动孩子们,他退了几步,顺着工人临时宿舍转回去。天渐渐地暗下来,一家家的灯光亮了,窗子的玻璃上射出和煦、温暖的光柱。李振江在想着:每一个来工地探亲的妻子,正给丈夫准备着什么?是纳鞋底?是补袜子?还是缝衬衣?……尽管每年来的时间短暂,但是她们能够利用这短暂的时光,把无限深意,留在了工地,留给了工地上的亲人……老人赞扬着,慢慢地走着,忽然他定下了脚步,因为他瞥见了一扇未关的窗子里,出现了一个自己所熟悉的身影。哦?那不是下午要找的那个技术员?自己正有些事向他交代一下哩!现在谈谈吧……他把手举起来,但却在半空中又停下了,他没有去叩门,因为他看到了:
年轻的爸爸,正把一岁多的儿子向空中抛着,每一次抛去,孩子都扎撒着小手,嘎嘎地大声欢笑着。他身旁的年轻妻子(也是工地上的技术员),在瞅着丈夫和儿子,那对晶亮的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喜色。
这时候,老人听见了她在说:
“你看宝宝这神气,将来长大叫他干什么呀?”
丈夫停下了抛掷,转身笑嘻嘻地对他妻子说:
“干什么?学工程、修铁路呗!你瞧,咱们国家还得多少铁路要修?咱们修不完,叫他接着来!”
妈妈显然地高兴了,她说:“对,那叫他将来当个工程师吧!”
“好呀!我的未来的工程师同志!来,再跳几下……”
又开始抛掷了,孩子依旧是扎撒开小手,嘎嘎地,笑得那么开心…………
李振江啊,这个新线上的老测量工啊!在工地上这些年来,他握细了多少花杆?摆破了多少色旗?为了穿织这面“铁网”,他和大伙儿一道,走过多少最难走的路啊(有的甚至根本没有路啊)!可是,他记得清楚:路难走,只要走过来,就会变得方便、通达,后来的人们,就不再受什么跋涉之苦,他们就可以坐上火车,舒舒服服地到达目的地……解放以来,当每一条铁路修成,老人就有这样的感受,涌生出幸福的暖流。多么叫人快乐,在新线铁路工地上生活的日子里,激动过自己的事何止万千?就在他退休之前的一瞬间,还叫他看到了可爱、美好的景象!
老人在心里笑起来,他高兴的是,他是完全可以放心的退休了,让年轻人来接班,他相信这班可以接好,而且坚信着下一班和下下一班也一定能接好,因为他亲眼看见了,人们为了给祖国编织铁路网,订下了最落实的“接班计划”。
老人又笑了,不过他没有笑出声来,因为他怕笑声惊动了那对年轻夫妇,冲散了那和谐的气氛。因此,他只是迅速地绕过了窗子,在山墙的影子里,轻轻地叫了一声: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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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马图(中国画) 刘旦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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