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联播 文字版 1963-06-13

1963-06-13新闻联播 文字版

不巧的巧遇

第5版()<br/>专栏:<br/><br/> 不巧的巧遇<br/> 韩北屏<br/> 傍晚五点钟,我坐在“遁世者”旅馆的露天茶座里,等待我的朋友纳西曼多。<br/> “遁世者”旅馆是北非一间很出名的旅馆。八十多年前,一个会作买卖的巴黎人,随同法国殖民军来到这个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凭他一双锐利的生意眼,一种对赚钱特别敏感的神经,立刻察觉出这里气候好,风景好,冬天有鲜花照眼,夏天有山上的雪冠送来凉意,正是一个迷人的好所在。这位巴黎人毫不费力地说服了驻军头目,随着马鞭一指,圈了一块很大很大的地方,盖起了旅馆。他请求一位将军给旅馆题名,将军说:“我们这班到殖民地来的人,离开繁华的巴黎越来越远了,天可怜见,我们如果不是一个不幸者,也该是一个遁世者。”于是,“遁世者”这个名字就被采用了。<br/> “遁世者”旅馆盖在一块宽广的土地中央,就像一块积木放在辽阔的湖水里,周围全是绿森森的一片。这间旅馆,也许有过俊俏的年代,只是现在却是一副破落相。好有一比,它像巴黎的某一位公爵老夫人,青春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只能瘫痪在躺椅上做往日梦了。一进旅馆大门,石头铺地的大厅,白天也要开灯,灯光洒在俗气的壁画上,丑陋极了;过道是阴暗的,如果服务员不是穿的白上衣,粗心旅客准会碰翻他手上的茶盘;房间里的地板,一条一条的活动了,像是钢琴键,踩上去会发出不同音阶的声响;衣柜的门关不严,如同一个患气喘的人,老是张着嘴在喘气。<br/> 但是,“遁世者”旅馆的露天茶座,却是吸引人的,许多旅行指南一类的书上,都对它有详细的介绍。<br/> 在旅馆的“领地”上,树木早已成林,橄榄树、橘子树、白杨树,有的自成一片,有的交错在一起,密密层层,不知延伸到多远。<br/> 从旅馆后门到树林边缘,大约有两百米左右的距离,全是平坦的草地,碧绿碧绿的,沿边有几层鲜花做成的矮墙。这草地,说它像一块地毯,可真像一块地毯,走上去还有点软绵绵。露天茶座就设在草地上。<br/> 坐在茶座的椅子上,视线越过高高的树梢,遥望阿特拉斯山的峰顶,积雪映着夕阳,微带粉红色,像婴儿的脸庞一样可爱。<br/> 我喝着薄荷茶。<br/> 宁静的黄昏悄悄来临了。一片淡蓝色的轻烟,从林间慢慢升起。<br/> 树林那边,隐约传来骆驼队的铃声,轻轻的、断断续续的,简直像一首酝酿很久而又写不出来的诗。<br/> 礼拜寺的晚祷声起来了,庄严和谐中透露出尘世间的愁苦。<br/> 茶座的客人越来越多,几乎全是欧洲来的游客。这些人,穿各式各样的衣服,说各式各样的语言;但是,他们有共同的特点:男人们用仇恨的眼睛看人,女人们竭力引起别人的注意,却又对别人的注意装出满不在乎的轻蔑神情。离开我最近的一桌客人,是一对英国夫妇,男的头发快白了,手拿一根粗大的手杖,手杖上镶嵌着许多小铜牌,它上面是世界各地古迹名胜的浮雕。他握着手杖,非常用力地戳身边的草地,戳了一个洞,又戳一个洞;看来似乎因为这片草地不属于他,所以要狠狠地破坏了才泄恨。比他年轻些的女人,从手袋里倒出一大堆耳环,对着小镜子,戴上一副,看个半晌;摘下来,又换上另一副,再看个半晌。这两个人各干各的,谁也不和谁说话。<br/> 纳西曼多走来了。他体格魁伟,仪表端庄,摆动两条长手臂,迈着大步,从那些欧洲游客的面前走过。他们开始被他的风度吸引,等发觉他是一个黑人的时候,又惊诧得发呆。<br/> “休息得好吗?”他坐下之后,我问。<br/> 他扬起眉毛,对我一笑,然后说:“我根本没有休息。我还以为你太累了,才没有去叫醒你。”<br/> 我说:“我的身体虽然没有你那么强壮,可是,坐六个钟头汽车,走三百五十英里,还算不了什么。”<br/> “刚才我到树林那边走了一圈,美极了,像个天堂,如果说有天堂的话。”<br/> “天堂?”<br/> 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头靠在椅背上,望着树林,沉默了好一会,方才慢吞吞地说:“这个天堂和地狱之间,只隔着一道矮矮的围墙。殖民主义者把这个国家弄得残破不堪,却留下了漂亮的衙门、别墅、旅馆,还有兵营。我的祖国和这里差不多,听说你们亚洲的许多国家也有同样的情形,是吗?他们居然自称为遁世者,我们叫什么呢?地狱里的幽灵。”<br/> “我刚才也在想,当初要搞这么一大片树林、草地,该把多少人从这里撵走哟!”<br/> 纳西曼多伸出巨大的手掌,嘲讽地说:“感谢上帝,幸亏我们这两只手能淘金沙,挖钻石,种可可,要不然,一定会把我们从整个非洲撵走的。”<br/> 夕阳如火。阿特拉斯山的雪峰更红了。它似乎提醒我们,这里曾经有过灾难。<br/> 茶座的客人越来越多,嗡嗡声四起,仿佛有一大群苍蝇在周围飞旋着,把这里的宁静破坏了。<br/> 有四个奇装异服的男人走过来。从他们的举动和身上挂着大大小小一串照相机去看,马上就能辨认出他们是美国人。其中有一个人穿花衬衣,红红绿绿的颜色很刺眼,仔细一看,衬衣上的图案,原来是颠颠倒倒的骷髅头。他发现不断换耳环的女人,露出下流相,对着她的镜子,朝她挤挤眼,就和其他三个人在我们旁边的桌子旁坐下了。刚刚坐下,突然看到纳西曼多,穿花衬衣的人惊呼一声:“黑人!”跳起来就走,好像有谁抽了他一鞭子。<br/> “可耻!”我骂了一句。<br/> 纳西曼多微微摆摆头,对我说:“你别为我生气。这样做,只能证明他们害怕我们。我倒想问问你,这班在这里鬼混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想些坏主意。”<br/> “坏主意之中最坏的主意,是想重新回来,重新回到把他们赶出去的地方来。”<br/> 我拿出“中华牌”香烟,递给纳西曼多一支。他把烟盒拿过去,对着它端详了一会,再把它稍稍举起来,另一只手指着它,脸上露出笑容,很有感情地说:<br/> “我没有到过你们的国家,可是知道它是天安门。天安门,多么端庄、明快,它能给人一种稳定的信心和力量,就像中国人民的性格。”<br/> “谢谢你的夸奖。”<br/> “不!”纳西曼多很认真地说。“不是夸奖,我是说的老实话,是我的真实感受。”<br/> 一个五十多岁的有点驼背的服务员朝我们走过来。他侧着身体,非常小心地走过那个用手杖戳地的英国人身边。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英国人忽然举起手杖,狠狠地对服务员的赤脚用力一戳。服务员忍住疼痛,苦笑着连声说:<br/> “对不起,对不起!”<br/> 看到这种狂暴而又阴毒的行为,我气愤极了。等服务员走到我们面前,我立刻敬他一根香烟。他恭恭敬敬地接过去。连连地说:“谢谢!”纳西曼多跟着补充说:“这是中国的!”服务员把那根香烟慎重地放在上衣口袋里,一边轻轻地拍着,一边应和着说:“中国的,中国的!”这时,他的脸上才露出真正的笑容。这种笑容,和他应酬客人的笑容不同,和勉强装出来的苦笑尤其不同。<br/> 树林外的驼铃声远去了,晚祷声渐渐低下去了。<br/> 我喝着薄荷茶,纳西曼多喝着土耳其式的浓咖啡。<br/> 用手杖戳地的人还在戳地,地上的窟窿越来越多;戴耳环的女人,拿着镜子还在做那没有休止的游戏。<br/> 四个美国人拿出纸牌,赌起钱来。<br/> 我说:“纳西曼多,你在路上说的你自己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哩。”<br/> 纳西曼多开玩笑地说:“这是作家的习惯吧,一定要追问的清清楚楚的……我说到哪里了?”<br/> “说到你在国外流浪了多年,重新回到祖国。”<br/> 纳西曼多沉吟了一会,说:<br/> “好,我说下去。这咖啡苦得很,但是,我喜欢它的强烈。……我在外国流浪的时候,学习到很多东西,懂得了很多道理,只是它们减轻不了我思念祖国的痛苦;也许可以这样说,越是懂得了道理,越是增加对祖国和人民的思念。你有这种经验吗?”<br/> “没有。不过我能理解你的心情。”<br/> “殖民主义者关上了大门,我和我的同志们决定绕道回去,先到了邻国,然后偷渡国境线,翻过边界的大山,从后门回家去。当我们踏上自己的国土,第一个动作是什么?你猜猜!”<br/> “一定高兴得了不得。”<br/> “不!你猜错了。当时,我们全哭了,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嚼着树叶。树叶是苦的,我们觉得它很甜很甜。世界上最苦的滋味我们全尝过了,那就是一个人被放逐在国外,和人民隔离的滋味。现在,我们回来了,感到无限的幸福。”纳西曼多端起杯子,把浓得像稠浆似的咖啡一饮而尽,那种兴奋的神情,很像喝喜酒。喝完,他掏出手帕,擦擦嘴角,说:<br/> “我们一块儿回去的同志,不久就分成几批,分头去寻找留在国内的同志。用不了好长的时间,就和他们联系上了。接着,我们参加了战斗。”<br/> “你能不能把寻找国内同志的经过说得详细一点?”我提出要求。<br/> “嗯!”纳西曼多的眼睛闭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往事;突然,睁开眼睛,射出锐利的光芒,很快速的问:“说我自己的遭遇好不好?”<br/> “当然好!”<br/> “我离开了同伴,独自一个人到首都去。一路上很谨慎,避过了殖民主义者的耳目,没有出什么问题;至于要喂饱肚子,也不是难事。我们非洲人待客的传统,你是知道的,这是一种非常好的优良传统,无论谁家对待客人,总是十分热忱,把他们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而且分文不收。其实,我说分文不收这句话,已经不像个真正的非洲人了。在我们的民族生活中间,根本没有给你吃东西、再向你要钱这种奇怪的事。如果有的话,那是殖民主义者带进来的‘文明’。你说是吗?”<br/> 我希望他快点讲下去,不愿意岔开话题,只是微微点头,没有答话。<br/> “我终于偷偷地潜入首都。一天晚上,我去敲一个同志家的大门。当我的手刚举起来,我又迟疑了。在那种时候,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谁能担保呢?我想到这里,不觉慢慢退到一棵大树后边,看一看动静。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姑娘走出门来,我看出是那个同志的妹妹,立刻窜上去,问她:‘谁谁在家吗?’她吓得手捂着嘴,直往后退。我想,可能是我的举动太突然了,使她受惊;也可能是我瘦得太不像话,吓怕了她。对,我当时是个骨瘦如柴的人,完全不像现在这样。你要是从前见过我,现在再遇到我,一定会认不出来的。我对她说,我是纳西曼多。她好像听不懂我的话,一边摇头,一边后退,退到门口,一个急转身,跑进门去,关上大门。我等啊,等啊,等到天快亮了,也没有人再走出来。”<br/> “真是不幸!”<br/> “不幸的事还在后头。天快亮了,我不能在城市里呆下去,只好急急忙忙往郊外走。后来,我在椰树林里找到一个地方,躺下去想休息一会儿,刚刚合上眼,就给人踢醒了。我一看,正是我要找的那位同志,我高兴得跳起来,那股喜悦的劲儿,简直无法形容。我总算找到自己的同志了!可是,他脸上冷冰冰地,闪开了不让我抱他,只说‘别动!’我再一看,远远的地方还有两个人,也都是我认识的人,他们同样的冷冰冰。我那个同志,叫我坐下之后,转身走到另外两个人身边,低低说了一顿话,有一个人很快走掉了,他和另一个人又走过来,盘问我。我不能了解他们为什么怀疑我,我也不管他们为什么怀疑我,一口气把我的情况全告诉他们。他们那种戒备的样子,那种不信任的表情,那种说话的语气,真使我痛苦。……”<br/> 纳西曼多又停顿下来。提起当时的痛苦,仿佛还在折磨着他。我叫过驼背服务员,替他要一杯薄荷茶。<br/> 他说:“不要茶!再来一杯土耳其咖啡!”然后笑着说:“我不喜欢这种薄荷茶,喝下去嘴里又甜又凉,不是滋味儿。”<br/> 我跟着他笑起来。<br/> 纳西曼多抽一口烟,继续说:“……我当然不能忍受他们对我的态度,我争辩,我骂他们,我说:你们简直是胡闹,对一个千辛万苦回国来的同志,能这样对待吗?后来,先前走掉的同志,陪着另一个也是我认识的同志,一起走进树林来了。他们又盘问,我又争辩,两方再吵了一顿。那最后来的同志,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摔在我面前,说:‘你看看!’我打开报纸,首先看到一张大照片。他问:‘这是谁?’还能是谁呢?难道自己认不出自己吗?这是我的照片。在大照片下面,是‘我’的一篇声明,攻击国内的斗争,宣布退出我们的组织,正在准备到联合国去呼吁和平解决。我气极了,把报纸一撕两半,大叫:‘这是阴谋!’可是那个同志却嘲讽地说:‘我们还有报纸,你撕不完的!’听了他的话,我几乎发狂了,冲到他面前,高声喊起来:‘你为什么相信敌人的造谣?不相信一个同志的说话?’他说:‘你别吼叫,你能提出什么反证呢?’事后一想,他们的怀疑,完全是应该的,只是我当时可真痛苦极了。经过两个多月的调查了解,加上一同回去的同志的证明,弄清了真相,我又投身到斗争中去了。这样又过了半年,我和许多同志被殖民主义者逮捕了。他们要把我们押送到圣玛丽岛去,打算长期囚禁起来,正当那时候,我得到群众的帮助,越狱逃跑了……”<br/>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从我们面前走过。他身体肥胖,大肚子突在前面,两肩向后张开,两只手臂摆动的时候,像两支桨在划水。他的头顶是光秃的,但脑袋的四边却有一圈头发。脸上红润光亮,一个鼻梁弯曲、鼻尖瘦削的高鼻子,更显得讨厌。他已经走过去,忽然停住脚,不动了。那突如其来的动作,简直像汽车的急刹车。然后,他又是一个急转弯,那敏捷的程度,和他肥胖的身体很不协调。他看看我们,立即笑嘻嘻地迎上来:<br/> “啊哈,下午好,先生们!”<br/> 不等我们允许,他竟然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他举起右手向我行个礼,那五个手指肥得像五条胡萝卜。他用装腔作势的声音说:<br/> “尊贵的中国朋友,在这儿能看见你,感到非常高兴。至于这位朋友,我从你的头发,马上能看出你是从哪一个国家来的。”<br/> 纳西曼多两眼直盯着他,嘴角撇向两边,露出隐约可见的嘲笑神情,说:“我也看得出来,你是法国的一位大老板。对吗?”<br/> “对,对极了。我们法国人跟你们是兄弟,我在你们国家住过许多年。“那个家伙的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叉,用手背托住下巴,弯鼻子挨近手上戴的一枚粗大金戒指,从侧面看去,活像一个大问号。他装出一副动情的神态,接着说:“老实说,我爱你们的国家,爱,真正的爱。”<br/> 我实在有点忍耐不住,很不客气地问他:“请问,你到底有什么贵干?”<br/> 纳西曼多这一回倒出来替他打圆场,伸手在我肩头拍了两下,说:“韩,这是我的朋友。”然后又对那个家伙说:“好,请说下去吧,我很能理解你的感情。”<br/> 那个家伙得意了,把手指关节弄得咯咯作响,说:“呵,呵!听了你这样真诚的表白,真叫我感到愉快。亲爱的朋友,我大半生的光阴,全消耗在你的国家里,我相信我作了应该作的事。你的国家现在独立了,有了自己的国旗,我和你一样的高兴。为什么?因为你们的独立,有我的一份贡献。”<br/> “说得好!”纳西曼多好像称赞他哩。<br/> “不是吗?我在你的国家里,开办工业,培养人材,使你们具备了一种基础,基础,懂吗?有了这种基础,就能盖房子。”<br/> “你是不是希望我谢谢你呢?”<br/> “啊哈,我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先生们,如果真的要谢谢我,我想我不会感到惭愧的。”那个家伙大笑一阵,突然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靠近纳西曼多,问道:“听说你们现在经济上有些困难,是真的吗?”<br/> “我们正在克服。”<br/> “完全对!一个国家政治上独立了,只是第一步,不过,这是不重要的一步,重要的是发展经济。……我的朋友,你不是说过吗,你能理解我的感情。对,我现在非常关心你的国家,我正在考虑怎样去帮助我的兄弟们。”<br/> 那个家伙越说越兴高采烈,一会儿激昂,一会儿低声下气,表情转换之快,简直出人意外。他向纳西曼多大谈所谓“帮助”的计划,说得口沫横飞,十分有信心,仿佛明天就要前往纳西曼多的国家去了。最后他问:<br/> “我们认识一下,好吗?”<br/> 纳西曼多说:“我以为你认识我哩。”<br/> 那个家伙信口说道:“也许见过。你们的同胞都是很漂亮的,我简直分不清楚谁是谁来。”<br/> 纳西曼多还是很平静地说:“你应该认识我!”<br/> 说着,纳西曼多将右手的衣袖拉上去,露出手臂,伸到那个家伙面前。我看到手臂上的肌肉凹下去,皮肤折皱,揪结在一起,坑坑洼洼,显然受过重伤。那个家伙马上眼睛发直,身体向后仰,大约有几秒钟的惊愕;跟着,像受到电震似的跳起来,把椅子都碰翻了。他慌慌张张地溜走。<br/> “这个畜牲!”纳西曼多把衣袖放下,气愤地骂道。<br/> “原来你认识他,他是什么呢?”<br/> “他是狼,他是狐狸!”纳西曼多站了起来,说:“我们到那边走走,这儿的空气都弄脏了……”<br/> 我们离座,慢慢地走到树林边缘。纳西曼多一声不响,看来他竭力压制自己的激动,不愿意说话;倘若一定要他说话,也许一开口就会喷出火来。<br/> 纳西曼多叉开两腿,张开两臂,像做体操似的做了几个动作;然后双臂抱在胸前,斜靠在一株橄榄树上,情绪比较平静了。他说:<br/> “你一定弄不清楚我和他的关系,是吗?……”<br/> “如果你愿意谈……”<br/> “不,我还是把我的故事讲完。……刚才不是说到我越狱逃走了吗?”<br/> “是的。”<br/> “我离开首都,进了山,到了矿区。这个矿区,是开采黄金的。那里每一立方泥土里,可能会有一盎司黄金;那里的人住在最富有的地方,可是他们过着最贫穷的生活。说起他们的生活,要不是亲眼看见过,谁也不能相信它是真实的。男人们女人们除了一条破烂的布围着下肢,没有任何衣服;孩子们连这条破布也没有。他们吃的是木薯、野果,根本不知道大米和面包是什么滋味。每天在矿井里劳动,累极了。从矿井下走出来的时候全身是泥巴,又脏又虚弱,简直不像个人。老板还嫌他们做得少、吃得多,骂他们:‘这些黑人,都是懒鬼!’但是,这些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们的品质好,爱帮助人,我就是在他们帮助之下,才能够在矿区里呆下去,后来也在矿上当了矿工。”<br/> 纳西曼多说到这里,仰起头来,望着逐渐转暗的蓝天,那神情,充分说明他到现在还在思念那班亲爱的伙伴哩。他停了一会,继续说:<br/> “我呆了一段时期,就和一些矿工们组织了秘密工会,领导大家起来斗争。第一个斗争是要求缩短工时、增加工资,同时反对警卫队随便闯到人家去的特权。你不能想像,这些白人警卫队的特权有多大,他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哪怕是在半夜里,喜欢走进哪家住宅,就可以走进哪家住宅,见了女人调戏,见到有外人在一起,举起鞭子来就抽。我们哪里是人呢,老板对他的狗也比对我们好一千倍。这场斗争虽然胜利了,但是老板警觉起来,他非常奇怪,这些从来没有离开过矿区的人,怎么会懂得斗争呢,怎么会团结得这样紧呢?”<br/> “他发现你了?”<br/> “是的。他们开始怀疑我了,怀疑我领头捣乱。后来,那个所谓‘总督府’来了通知,说有一个叫纳西曼多的政治犯逃走了,要住在各地的白人们注意,老板这才紧张起来,马上逮捕了我,打我,用火来烧我的胳膊,——你刚才不是看到我手臂上的伤痕了吗?”<br/> “我明白了。刚才那个家伙正是矿山上的老板,怪不得你说他应该认识你,怪不得他一见到你的伤痕就逃走。”<br/> “不,你没有完全明白。他看见我的伤痕,不需要那样害怕,他害怕的是另外一回事。”<br/> “哦,那么,请你讲下去。”<br/> “那时候,我改了名字,甚至连平常和我接近的矿工们,也不知道我就是纳西曼多。随他们怎么用刑吧,我反正不承认,他们最后只得把我赶出矿区。我没有走,住在离管理处比较远的一个山坳里,矿工们帮我盖了一间小茅棚,不时有人送东西来,不时有人来谈矿上的事。有一天中午,我正和一个矿工在谈话,他是秘密工会的一个委员,是前一天晚上到我这儿来的。谈话之间,忽然听到有响声,我们两人急忙闪到屋后草丛里,伏在那里看动静。只见山坡上有一个人抓着树枝藤条,吃力地爬上来。他是我们的人,但来的不是时候。我们的人总是傍晚来,他为什么大白天来呢?他走进茅棚,找不到人,马上又走了出来,四处张望,低声叫我的名字,显得很焦急。秘密工会的委员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我去查问一下。’就机灵地从草丛另一边绕出去。他们低声说了几句,工会委员叫我出去。来人还在喘气,又急促又慌乱地说:‘矿上出了奇怪的事。’什么奇怪的事呢?”<br/> 正在这节骨眼上,露天茶座那边传来一阵喧闹声。四个美国人又喊又叫,你追我逐,大概为赌钱发生争执了。<br/> 我骂了一声:“流氓!”<br/> 纳西曼多冷笑道:“这就是美国作风!”<br/> 这一个噪音的小插曲,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们离开了原来站立的地方,向更远一点的地方走去。纳西曼多边走边说:<br/> “当时矿上的确发生了奇怪的事情。矿主在搬家,警卫队也在搬家,据说,他们搬得很彻底,矿主把能搬走的东西全搬走,连挂在墙上作摆设的鹿角也放上汽车了。为什么呢?老实说,我们住在矿山上,和外边隔绝了,消息太不灵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时完全弄不清楚。我们三个人急急忙忙赶往矿区去。当天晚上,我们召集了秘密工会的人开会,他们带来更多的消息,其中最使人吃惊的,是矿主在矿井和管理处埋上了炸药,准备大破坏。我们必须阻止他们。时机紧迫,我带了一些人直接闯到矿主家里。嘿,建筑在山头上的那座小洋房里,灯光晶亮,矿主,也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个家伙,秃顶上冒汗,眼睛里露出凶光,上身穿一件短袖衬衣,下边是一条短裤,手臂和腿上全是又粗又黑的汗毛,腰上别着一枝手枪,正和另一些白人忙着接炸药的电线哩。我们一拥而进,那家伙吃了一惊,接着,冲到我面前吼叫:‘哼,我知道你会来的。你们想怎么样?’他那副神情,简直和受了伤的狼一模一样,伸直后腿,竖起前腿,龇牙裂嘴地扑过来。说来可能叫人不相信,这些穿礼服的绅士,竟是最凶残的野兽。你说是不是?”<br/> “我想,这种比喻,也许对野兽还有点不敬哩。”<br/> “那只好委屈它们了。那家伙冲着我叫:‘你们想怎么样?’我反问他:‘你们想怎么样?’他发狂似地大笑,这种声音,哪里是笑声,完全像半夜里的狼嚎。他的声音变哑了,使劲提高嗓子说:‘你们要独立了,你他妈的独立吧,独立吧,见你们的鬼去!我什么也不留给你们,统统炸掉,让你们饿死!’从他的话里,我才知道我们的斗争胜利了。盼望了多久的独立啊,为了它斗争多长的时间啊,牺牲了几代人的生命,我们终于得到胜利了。我听了他的话,兴奋得发抖。但是,听到他的话,又使我们气愤。矿工们往前涌,我拦住他们,压制住我的感情,对那家伙说:‘除了你私人的用品,其他的东西不许你碰!’他说:‘矿山也是我的!’我说:‘是你抢去的,现在主人来收回了!’他听罢,拔出手枪威吓我们:‘我要通通炸掉。谁敢不许?’我逼近他一步:‘我们不许!’这时,矿工们越来越多,他们跟着叫起来:‘不许!’他在群众的威力面前,步步后退,一直退到墙角,我跟着走到他面前,命令他:‘把手枪收起来!’他不服气,不肯听我的命令,但是,枪口却朝下了,不敢对着我们了。矿工扯断电线,把绳索似的电线扔到他身上,他可能觉得再呆下去对他不利,于是跳过栅栏,跑了出去,那几个白人警卫队员和矿上的职员也慌忙跟着跑出去,跳上汽车。临走了,他站在汽车门口,还要叫喊:‘黑鬼!你们将来要付利息的!’我说:‘是你们还债的时候了!’他又悻悻地说:‘我们一定会回来的!’一个矿工挤到前面,伸出拳头,对他晃了晃,转身对大家说:‘狗还想爬上树哩!’大家又是叫喊,又是轰笑,他们才开了汽车溜下山去。你明白了吧,我是他无赖行为和罪恶活动的见证人!”<br/> 我听了纳西曼多的说话,为我的朋友们感到高兴,感到骄傲。<br/> “你刚才同意他坐下来胡扯,我本来很奇怪。”我停了一会说。<br/> “非常难得的机会啊,我很想听听他现在想些什么。刚才我还有些担心,怕他认出我来。总算很走运,他没有认出我,但是还记得我手臂上的伤痕。”<br/> 那个挨手杖戳的驼背老服务员,用铜盘子端着一张账单,老远的走过来,送给我们签字,我签了字,他还不走。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警戒地回头看看,用目光测量了茶座和我们之间的距离,确信在这边说话的声音,传不到那边去之后,才背转身,低低地说:<br/> “先生,刚才和你们说话的那位绅士,可不是讨人喜欢的人。”<br/> “是的。你的判断很对。”<br/> “他到这里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他在等一位美国大老板,商量去开发你先生家乡那边的非洲。这件事,他可得意哩,见了人就谈,怎么会不告诉你呢?”<br/> “大概没有来得及。”<br/> “我希望他越快走越好。听说他的夫人在瑞士专门等着,要陪美国大老板一起来哩。”<br/> 第二天下午,我和纳西曼多要离开“遁世者”旅馆了。<br/> 我们在旅馆大门口,等待服务员把行李放上汽车。这时,我忽然发现在“遁世者”旅馆正门对面,大约五百米左右的地方,盖起了一座新的楼房。我们在此呆了二十四小时,连这么个大建筑都没有发现,真是个不小的疏忽。这座楼房虽然没有完工,但是,已经可以看出它的轮廓和规模了:式样很怪,外形很不规则;楼身很高,然而无法分辨它到底有几层,因为它三面没有门窗,剩下的一面全是直线的水泥柱子,从上到下,排得很密,像个大笼子,而且倾斜着,似乎随时会倒下来。如果说,“遁世者”以它的阴暗使人生厌,那么,这个新建筑,则以它的丑陋引人憎恶。<br/> “这是什么玩意?”<br/> 搬行李的服务员偷偷地说:“先生,这是一家美国旅馆。”<br/> 纳西曼多笑着对我说:“我想给它起个名字,叫‘无赖汉’。这样,才和‘遁世者’配成对哩。”<br/> 这时,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车门开处,一个肥胖的男人首先滑了出来,他伸手搀出一个妖冶的女人。说时迟,那时快,那位曾经是矿主的法国人,适时出现。他好像早就伏在阴暗大厅里的一只饿猫,一听到响动,立刻窜了出来。他不断地搓着双手,满面堆着笑容,“哈啰,哈啰”的叫着,斜眼看他的夫人,打算在她脸上读出气象预报。她呢,并不忙着对自己的丈夫表示亲热,只像对待陌生人一般,很有礼貌地打个招呼,扭着腰,挽着肥胖男人的手臂,走上台阶,那矿主还是搓着手,紧跟在后面。<br/> 我们的车子开动了。<br/> 纳西曼多靠在车窗玻璃上,慢慢地说:<br/> “老的还赖着不走,新的又挤了进来,警惕啊,我亲爱的非洲!”

火焰和节奏

第5版()<br/>专栏:<br/><br/> 火焰和节奏<br/> 〔安哥拉〕阿高斯提纽·内图镣铐的叮当声响在大路上,鸟儿的歌唱声响在树林的清凉的绿荫深处,响在棕榈树的愉快的喧啸声中……<br/> 火焰呀……<br/> 火焰呀燃烧在野草丛中……<br/> 火焰呀燃烧在茅屋顶上……在遥远的大路上,<br/> 一群群的人们,<br/> 一群群的人们,<br/> 一群群的人们,他们被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在遥远的大路上,一直到最远的天边……在遥远的大路上,人们又重新踏着步子,毫无力气地低垂着两手在走着……<br/> 火光呀,<br/> 舞蹈呀,<br/> 节奏呀……节奏响在光亮里,节奏响在色彩里,节奏响在声音里,节奏响在动作里,节奏响在血迹斑斑的脚步里,节奏响在从指甲流出的鲜血里,……所有这一切都是节奏……节奏……哦,这就是受尽磨难的非洲大地的声音呀!<br/> 〔戈宝权 译〕

战士之歌

第5版()<br/>专栏:<br/><br/> 战士之歌<br/> 〔突尼斯〕奥马尔—阿斯—萨依狄·阿里·加里比暴风啊,呼啸吧,把黑压压的乌云驱散!听,天空中——雷声隆隆不断!我们——是奴隶的军队。我们已经挣脱了锁链。我们要去为自由而战!过去,我们曾经长久地沉醉于永不能实现的梦幻,吞饮饱含泪水的苦难。而时光却从我们身旁白白地流逝——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一年复一年,一天又一天。但如今,我们已经觉醒。弟兄们呀,我们昂起首来挺起胸,心中满怀着自豪的激情。生活的道路——已经在我们的前面展现,它既严峻又无限光明!再见吧,亲爱的家庭!我们已经来到烽火的山岭。暴风雨预告我们——一个不平静的春天即将来临!暴风啊,呼啸吧,把黑压压的乌云驱散!听,天空中——雷声隆隆不断!我们——是奴隶的军队。我们已经挣脱了锁链。我们要去为自由而战!<br/> 〔林德海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