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5月22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吴家兄妹
费枝

顺才复员回家来三四天了,直到今天这会儿,电来了,灯亮了,人散了,弟弟们睡了,才得清静。爹去公社开会没回来,只剩下娘三个坐在炕上谈心。
娘瞅着儿子,像做梦一般,三年工夫怎么变得这么粗实,又高又大,虎头虎脑,凝皱着的眉头,简直跟他爹年轻时候一模一样。哎,小时候,又愣又倔,淘气,惹祸,挨他爹多少揍;总担心他不成人。瞧,那些担心真多余,儿大也十八变哩!
“哥,你瞧娘,瞧你瞧不够了。娘就指望你回来。”
“指望我啥?”
“帮娘呗。人家喂猪养羊,咱娘顾不上;人家种菜栽树,咱娘也顾不上。娘就说,哼,咱顺才要是在——”
娘见儿子没吭声,便问道:
“你信二蓉的话么?”
顺才嘿嘿的乐了。这也像他爹。连句打哈哈的话也不会说,说话办事总是一板一眼的。
“头年春起,人们开片荒挺热火,我问你爹,咱开么?他说,‘别问我,随你。你有劲,就开。’我说,我可没指望你,我问你这合乎政策不,别影响你这大队书记。他说,‘你还不是跟别人一样。’我说,咋一样?我是干部家属,又是军属。他说,‘那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办!’说完,人就走了。”
“您开了吗?”
“这炕头,我还弄不清呐,还弄地头。”
“娘就等着你呐!”
“我是等你。你这回回来,可要在心帮你爹。”
“帮爹?我能帮他啥?”
顺才想起白天在地里刨白薯,人们对锨挖,挖的又快又准,妇女跟着捡、归堆。白薯块大,窝窝不虚,人们越挖越起劲,一边干一边说笑。下午太阳偏西时,三十亩白薯地完工了。不知谁说了一句:“今天咱们干的真欢真快,这多亏顺才来帮忙。”跟着,人们也这么应和夸奖。顺才听了,登时,心里像挽了一个疙瘩:怎么说我是帮忙的?帮谁的忙?为什么人家会这么说?这会,娘又说让我帮爹,这两个“帮”字的意思不大一样……村里的工作,我还什么也不懂……
是啊,顺才离家的时候,他还是个不务事的孩子,开渠修坝担土行,抡锄耪地也行,读起报来也挺流利,可是对大队的工作,对爹的工作,他不摸门,也从来没上过心;反正这些事还轮不到他管。
在部队三年,转眼期满了。这三年,在他人生的道路上,是一个重要的难忘的阶段。他的思想开朗了,眼界扩大了。在复员回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很多:首长的叮咛,回村后自己的责任,怎样才够得上农业战线上的生力军,怎样处理个人和集体的关系,到底会碰到一些什么样的问题……想来想去,都不具体。他只是怀着将参加一桩伟大事业的骄傲和欢乐,回来了。顺才的思路被娘的话打断了。
“……你爹,从初级社到如今,没黑夜没白日的干了这么多年,可有的人总还是有意见……”
“哥,你别听娘的。”二蓉放下手里的活计,扔给娘一条小手绢。
“娘就是小心眼,听不得别人对爹有一点点意见,她总希望全村千百口子人,都像她一样关心爹,体贴爹,说爹不易……这哪儿办得到呀!”
二蓉这么一说,娘三个都乐了。
顺才望了望妹妹,哦,仿佛这时才发现,三年没见,二蓉再不是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小厉害丫头了。从前,这个小丫头总是跟着娘声音转,娘一哭,她准抹眼泪;娘要数道谁,她准瞪眼。这会,二蓉出落得眉眼清秀,额头嘴角显着十分聪明,更想不到的,对问题有了自己的看法。
二蓉见哥哥在瞅自己,她不好意思,立刻转了话头:“哥,快给咱娶个嫂吧,好替我帮娘!”
“替你,你忙什么去?”
“你甭管我,”二蓉说得干脆。
“村里姑娘都问你呐‘你哥回来还走不?’‘你哥好傲气,连人也不瞅一眼了。’红红带味儿地说,‘你哥准是相中了城里姑娘’……她们全把我包围了,没完没了的追问我。”
“这些闺女,见了小伙子就什么也不顾了。”娘得意地望了望儿子,凭这样的儿子准能挑个好媳妇。“倒也该寻思寻思了。我瞧红红那丫头就不错,心直口快,手脚麻利,是一把好手,人也长得挺俊。”
“不,还早呐。谁会那么没出息,回来就忙着谈这个。”顺才说的自自然然,看来,他是深思熟虑过的。
“哟,瞧你说的。娶媳妇这怎么是没出息!娘可不同意你这看法。”
二蓉那双秀气的眼睛,却若有所思地瞅着哥哥。
隔壁小五儿哭了,娘过去哄他。
二蓉小声地问道:“哥,你说说,结婚怎么就没出息?”
“你别咬着那几个字。这得看具体情况。我是说像我这般年轻的人,回乡来,任事没做,就先忙着结婚,那就差劲。我不乐意。你看呐?”
二蓉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又小声问道:“部队首长不是让你们回来安家立业么?”
顺才笑着说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你先别管,先跟咱说说。”
二蓉巴巴地等着听哥哥的意见。她从小佩服哥哥;哥哥是蔫大胆,平常寡言少语,可心里有主意,一说话,就让人觉得踏实可信。
“安家立业,就是先娶媳妇?幌子不小哇。”
“结婚不也是大事呀!”
“在个人算是大事,可比起社会主义建设事业……”
妹妹笑了。
“反正一个人的心里装满了个人家务事,就难塞进别的。一天二十四个钟头,一个人两只手,干了这,办不了那。我有这么个标准,看一个人,就要看他先做什么,多做什么……”
最后,二蓉说:“哥,你给咱村里团员们讲讲吧!”
“跟你叨唠叨唠行,给旁人讲,那咱还差的远呐。”
“瞧你说的!那该找谁!爹他们几位老将忙生产,忙开会,还忙不过来。再说,也不好总麻烦他们。团支书又上县里学习去了。”
“宣教委员是谁?”
“跟你说话的人呗!”
“谁?你!”
“怎么着!我说我不行,他们说不行也得行。爹说,不行就锻炼么!”
“我看,也能行。好哩,那我向你这宣教委员说说吧。我正想找团组织商量一下,把最近从外边回来的年轻人组织组织,让大伙碰碰头,交换交换意见,摸摸情况。最好能成立个俱乐部,一个业余学习小组什么的……”
“那敢情好。明天咱们就办。”

三年前的夏天,顺才参军了。离家的头天晚上,二蓉在大门口核桃树底下凉快,等哥哥,哥哥出去办事还没回来。这时,跟哥哥一起参军的刘文宾来了。他是哥哥的同学,性情随和,好说好笑好逗乐,跟谁都很熟。顺才不在,他就跟二蓉谈起来了。
“二蓉子,我要走了,跟咱通信吧!”
“通信干么!咱不会。”
“你不会,我一个人写也行。”
“那随你。”
十六岁的二蓉还从来没收到过信。如果从部队寄来一封信,信皮上单写着“吴二蓉”,唔,二蓉心里笑了,好像眼前的文宾就是那封没有拆开的信。
过了一年多,文宾回来一次。在一个大清早,也是在那棵核桃树底下,文宾热情地望着二蓉说:
“你长高了,瞧,我也长高了。”
二蓉这时才好似第一次正眼瞅见文宾。他那两只讨人喜欢的眼睛,永远是乐呵呵的,杠子般的胳膊,真壮实,再加上那套解放军的服装,更显着他挺有气概了。二蓉心里升起了一股新鲜的温柔的感情。她张了张嘴,又合上了,脸也红了。
“你想跟我说点什么?”
二蓉想了想说道:“你这回走后,别来信了。”
“为啥?”
“闹得人们都知道了。”
“那……那也行。可是我也有个事求你。”
“说吧!”
“你可要等着我,”文宾指了指那棵核桃树,“就在这儿。”
二蓉笑着一甩小辫儿跑进院里。
这次,文宾也复员回来了。
他俩一见面,文宾就说:“这回回来,我一定按照部队首长的指示办事,在村里安家立业,踏踏实实的劳动,献身农业。农业是国家的根本,工业也离不了农业……”
二蓉一听,欢喜极了。这些话她听说过很多次,可是都没有这次听文宾说得这么亲切。她爱听。她自己就是这样。高小毕业,自己情愿留下,没去考中学。她对那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却不安心在农村的人,最瞧不起了。对那从外边学习回来的人,不安心劳动,她更瞧不上眼。
“看,到底还是文宾!”她没有夸赞出来,可是她的心里是这么想的,她的眼睛是这么流露的。
第二次见面,文宾谈的更热情了。“回到家,我一直不住手地干活。爹娘乐的嘴全抿不上。他们可满意了。爹计划好开春盖房,让我设计图样,真把我当成了圣人。爹还定了树苗子。盖上房,栽上树,小院就四致了。娘更逗乐,她打开立柜抖露给我看,吓,真行,花红柳绿,什么穿的用的铺的盖的,全置备下了。她说,‘就等着你娶媳妇呐!’我说不忙,他们说,‘不早了,该办了’。还说好几家要给我介绍呐。我说用不着。我心想,还是得先问问你,能跟她们公开不?”
二蓉笑着听着,她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这可不是小孩过娃娃家,得让人好好想想哩!”
“三年了你还没想清?”
“先前,谁想过这!”
昨天一早,树叶上还挂着露水珠儿,黄土路上干干净净,村里村外迷蒙蒙静悄悄,二蓉就到村头井台去挑水。不知是约好的还是意外相遇,文宾正赶着大车出村。他跳下车来,一个箭步窜上井台,立得笔直,像汇报工作似的,说道:“趁这两天好天气,赶着进山拉材。上冻前,还要把坯脱出来晒干,等开春就盖房,一切现成!”
“你倒是什么时候下队干活呀?”
“我不是说过了。我爹说不忙,对我们这拨回来的人,等你爹回来,他们商量商量怎样安排使用呐。我说我先下队,他说,‘一样,先把家里活儿弄一弄’。瞧,他是爹,又是队长,不服从行么!”
二蓉望着文宾那对讨好的眼睛,笑了。她心里再也辨不清他还说了些什么。她只记得文宾赶着大车走了,她挑起水桶走下井台,迎面来了红红。红红撇着小嘴一笑,说道:“瞧,人家文宾为娶你,多积极!”这句话,像给二蓉的心上又斟了一碗酒,美丝丝甜渍渍的。她的脸笑得比东头天边那片水红色的早霞还鲜艳。那溜溜的两大桶水,正像装满了甜蜜的欢笑,随着她轻飘飘的步儿泼溅着……
昨夜晚听了哥的话,二蓉想了很多很久。哥的话和贯穿着那些话里的思想,有些是她从来没有听过也没有想过的,有些是她虽然听过也念过,却又没记住没明白的。这些话新鲜,又提醒人,好像给她心上打开一扇窗户,那么透亮。她仔细地反复地回味着那些话:
“……这次回来,听到的见到的,才更懂得了部队首长们讲的话。村里情况不简单,我们年轻人责任很重很大。咱们建设社会主义,就该天天问问自己给社会主义做了些什么,随时都在保卫它么?”“对自己要有严格的要求,要不,就会随风倒被水流冲走……”
二蓉回想哥哥的话,也回想哥哥这几天干的事情……她感到自己不大对劲了,她有点生气又有点懊悔,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又好像受了谁的欺哄。她想了想,谁也没欺哄自己,一切都明摆着呐。她是妇女队小队长,又是团的宣教委员,怎么就辨不清问题?不会分析?多糊涂呀!她对自己十分生气。对那个人的“好脾气”、“随和”、“爱劳动”的好印象,一下子都打上了问号。
她一夜没合眼。她刚朦朦地发迷,就听到那只乌毛小公鸡领头打鸣了,小公鸡那没有定嗓的童音,还唱不出鸡鸣的调调,可是一听就使人感到又热情又勤快。二蓉翻身披衣下炕,她要趁一早找团里的同志商量晚上开会的事,还要通知人们。
二蓉挑起水桶,出了门,匆匆忙忙朝村头走去。她走的越快,越觉着怎么离井台远了,两只空桶这么沉重!红红昨天早上的那句玩笑话又响在她的耳边,今天听起来多么刺人呀!她怅怅地立在井台上,手把着辘轳,猛一松手,辘轳滚动着,桶连绳一下子坠了下去。她慢慢地转着辘轳,向上转,用力地转呀转呀。怎么还不见人影儿?难道他早已过去了?今晚上开会,该先通知他一声,不必说别的,用不着,只要他能参加会,他自己会明白的……二蓉打满了两桶水,又向四外望了望,和昨天一样,村里村外迷蒙蒙静悄悄的。她跑下井台,朝村口路上仔细瞧了瞧,果然,黄土路上划着两条新的车辙印,哎,真糟,他早出村了。

二蓉主持会议,望着眼前一个个支楞着耳朵的小伙子,她心慌了,人家都比自己大,又都在外边闯练过。她把昨天夜里准备好的话一下子忘了,不知从哪儿开头了。她定定神,笑笑,说道:“今天是让大家来扯扯谈谈,咱团里工作差,大家回来,也没开个会欢迎欢迎。”她两眼一转,接着说,“我看先请咱哥给大伙说一说吧,他从部队上回来的。”
大伙拍巴掌欢迎。
顺才笑着站起来,说道:“我也不会说,只谈谈自己回村后的一点感想。那天下地干活,有人说我是帮忙的。我一直放不下这个问题。咱们回来的人,是帮忙的吗?咱们算哪路客人?咱们在什么地方让叔叔大娘看着像客人?我说,这值得想想。”
这时候,小伙子们嗡嗡起来。有的说是有这么说的,有的说咱是当家人,可不是客人……顺才讲罢,小伙子们就一个个谈开了,谈个人的计划,谈个人的感受……大伙都同意加强联系,成立俱乐部、业余学习小组,会开得十分热闹。到最后,顺才说,眼下秋收完了,只剩下扫尾,是不是大伙跑几趟西山沟收柴、打猎,作为回来的人给大队的献礼。
小伙子们一听这建议,谁个不乐意;西山沟是一片老林子,离村四十里。他们从小就羡慕大人到那里收柴打野物。那会儿,他们还是小累赘,没人带他们去。现在,他们个个是身强力壮能文能武的大人了,一个个带着要上阵的喜悦,齐声叫好。小伙子办事就是快,马上决定:明天,五更天村口集合;指派顺才马上去大队联系,要两挂大车。
顺才从大队部出来,村里静悄悄的,街上几盏电灯,像星星似的一闪一闪照着道儿。这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手闲不住,脑子也闲不住。他想着也在整理着方才会上大家的发言,十几个人,复员的、中学毕业的、城里回来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特点,不同的家庭和接触范围,摊出了不同的情况。团里抓好这伙人的工作,就会对大队生产起很好的作用。他又将这伙人挨肩的想了一遍,突然想起他的“老战友”文宾,这人到底忙什么呢,一天没找见。会上有人开玩笑,二蓉的神色有点不一样;还有头天夜晚,二蓉的话音……顺才直到这会儿,才把前前后后联在一起,他笑自己迟钝。他们不说,自己不愿意问,可是对文宾,他是了解的。他不大放心。于是,他走上去文宾家的那条道。
迎面来了个人,大声?喝“顺才”,不是别人,正是他要找的文宾。
“嘿呀,回家来真没在部队上方便,在部队每天不见不见也会碰几次头。接着,燉兔子肉吃。”跟着啪哒一声一只死兔落在顺才跟前。顺才吓了一跳。文宾的话却像没有标点符号似的,一口气又说出来了。“顺才,咱们明天一起进山,野物真多,听说还出了红狐狸,还有狍子。咱们带着家伙去干它几只。”
“好哇,我正来找你进山。”
“真巧,东山,西山?”
“西山沟。”
“好么!顺才,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就是不见你。这两天,我忙得手脚朝天。这回,工作做得不错,爹夸说亏得部队的锻炼,加强了劳动观点,劳动在行了。在家里,我一手托天,娘乐的更甭提了。”
“你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
文宾笑了,是不好意思吧,他的声音低了,也慢了,好像松了弦似地说道:“是这么回事,老人么,他们直催,又说早办早省心,什么都准备好了,你看呢?”
不知顺才是在想别的,还是没有听明白文宾的意思,他没有言语。文宾只好接着说下去:
“你看明年夏天,怎么样?开春动工盖房,最好把咱两家的新屋盖在一起。我设计了草图,得空你看看。你要同意,老人们没问题。咱们具体安排安排,好好地热闹热闹。”
文宾说得那么热情,动听,可是顺才好像完全没听见,不接碴。
“怎么,你表示表示态度么!你心里想什么?咱们几天不见,变生分了?”
“你让我表示什么态度。你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你说变生分了,我看真有一点。我在想,怎么一下子咱们想的办的对不上口径了?”
“对不上口径?”文宾着急了。
“你说你想了些什么?”
顺才又想了想,该怎么说呢,他不会拐弯抹角。
“今天,找你一天,不见你。我们新回来的人开了个会。会上,大伙谈了谈情况,让我想起咱们回来前指导员的讲话。他嘱咐我们,回到农村,千万别当了落后思想的俘虏,要眼光远大,要在任何时候,任何问题上,都要争取做一名先锋战士!”
文宾的心立刻像被人攥住了。
顺才接着说道:“会上,有人说回来不少天了,还没下队干活;家里的活儿总是干不完,一会是爹的指示,一会是娘的命令。有人说一回家,爹娘就张罗盖房、相亲、娶媳妇。最后大家都说需要经常交换交换意见,咱们年轻人责任可不轻呐,稍一打盹,一迷瞪,就会走上岔道。往后,咱们可得像在部队一样,有工夫多聊聊……”
文宾听了这番话,像有一百根针扎在心上。
文宾回到家,娘递给他一封信,说许是部队上来的。他拆开信,只见上面写道:
文宾:你可别再闹笑话了!我
心里吊着十五个桶,七上八下。我
水平低,没看出问题。你好好想想
部队首长的指示,回农村来最重要
的事是什么。明天一早大家一起进
山收柴打猎。你是拉你的材,还是
拉队上的柴?二蓉
第二天,不到五更天,村口井台上站着一群姑娘,个个包扎着头,叽叽喳喳的说笑。一个姑娘有点等得不耐烦了,尖嗓门叫道:“别是他们先走了吧!”
“不会。我知道,他们套车去啦。”这是二蓉的声音。
果然,不一会儿,只听大车咕隆隆地过来了。姑娘们迎上去,哄道:“捎个脚儿呀!”
小伙子们都怔了。“哪儿来一群打劫的!我们进山,捎不上脚。”
“哟,我们也不上别处,也进山呵!”
这时候,顺才看清是二蓉和红红立在这群姑娘的头前。他问道:
“你们进山干什么?”
“你们打猎,我们收柴。腾点地方,让我们上去。”
正嚷嚷,只见从村里有一辆空车飞奔前来,是刘文宾赶来了。姑娘们笑着叫着抢着上了这挂空车。
二蓉盯着文宾,心里笑道:“我猜你一准会来!”好像她从来就没有担心过。文宾望了二蓉一眼,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容,他抡圆了鞭子,跟上前面两挂车。
一抹淡淡的红霞,划开了东边的天空。三辆大车,装满了年轻人的欢乐,笑语,歌声,直奔西山沟。 〔于月川 插图〕


第5版()
专栏:

夜歌
天白
夜色低压在荒山野谷,冷雨像黑色的烟浪,滚动着,喧嚷着。
音乐家宋滨踏着高低不平的泥路向工棚走去。他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心里虽然保留着刚才在工地上的热火劲儿,但是岁数到底不饶人了,只觉得两只脚重沉沉地,又冷又饿又乏困。
一个人在这黑黝黝的雨夜里很容易走错路,何况他是个外乡人,对这地方一点儿也不熟悉。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头,摸不清方向,也认不出道儿,简直是跌跌绊绊往前挪动。他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作曲生活了,却没有写出一个好曲子,现在到水利工地来锻炼,真是难得的好机会,他下定决心,要通过劳动,写出受群众欢迎的好曲子。
突然,他发现了亮光,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好像在一块高地上。他连忙跑了几步,却是一个直立的电线杆子,一盏小小的手提灯挂在杆顶上,引他注意的是有个人正在电杆头上忙着修理什么,他的心一下子宽畅了。总算有了个伴儿!连忙向上呼喊:“喂喂!同志!……”一股雨水哗地浇进嘴里,呛得他直咳嗽。电杆头上的人听见了,提起小电灯向下看,也向他呼喊:“喂!你从哪里来?工地上吗?好极了,这里正需要个帮手。”嗓门儿是清亮的、尖细的。他向上喊话:“你叫我干什么?我能干什么呢?”上边的人向他命令般地?喝:“你找找我的钳子,掉下去了,找到以后,给我拿上来。不,请你甩上来吧!快!快替我找找,很重要,是个红把儿的钳子。”宋滨急忙弓下腰找钳子,很不容易,电杆上的灯光照不到下边,地上是黑糊糊的,只得用手乱摸:真是平地三尺水,雨滴落在水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好像谁在轻轻敲着玻璃。他的两只胳膊入进泥水里,下半个身子也全泡在泥水里了。没有白吃苦头,到底摸着了钳子,是不是红把儿的,看不清,应该赶快甩上去。他向上甩开了,没有甩中,离上边那人的胳膊还有二三尺远,那人有些不满地喊:“哎呀!你这人真是的,怎么一点准头都没有!”可是那把钳子又落到泥水里去了,幸好他的听觉非常灵敏,作为一个音乐家,这是十分重要的啊!他立即辨别出钳子落在什么方位,奔过去,一下子就摸了起来,再向上甩,又没甩中,这样甩上去又落下来,终究甩到那人的身边,那人欢乐地叫了一声,敏捷地抓住钳子,动手工作起来。他斜靠住电线杆等着,成功以后的喜悦在心上荡漾。在满耳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他揣摩着这个冒雨工作的英雄,那声音确像是一个女的,她真有胆子,敢在这么墨焦漆黑的雨夜里独个儿工作,他暗暗惭愧自己刚才的心情,简直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上边的人干完活,提着小电灯下来了,迎着灯光对他嘻嘻笑,当真是一个姑娘,剪得短短的头发,湿泥般地贴在头上,生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一张小小的嘴巴。“先到我那里歇歇,吃点喝点,我再调空儿送你回工棚。”姑娘不等他张口,紧了紧斜挂着的工具袋,一手提灯,一手拉住他的手走了。
他们是向上走的,路又陡又滑,路面上还有些碎石子和荆棘,很不好走,姑娘却是个走山路的能手,使劲拉住他,要不,他会摔到沟底里去的。
迎风立着一间小屋,姑娘打开门,先让宋滨进去,随后把雨鞋脱在门口,光着脚板走进来,点亮了一盏煤油灯。
屋内收拾得很干净,单人床上铺着花毯子,放着花被儿花枕头,靠床的一面墙上贴了许多从报刊上剪下来的画片。床旁的一张大桌上摆着收音机、扩音器,几根电线通到窗外去了。桌上摆着一个小马蹄钟,还摆着些唱片、书籍之类的东西,这很像一个简单的播音室。宋滨依着姑娘的催促,脱下雨衣,脱掉里外都是泥水的雨鞋,又脱掉湿透了的袜子。姑娘给他递过来干手巾,又给他冲了一盅热茶,拿出两个冷馍馍。姑娘自己用一块干毛巾擦脸擦脖子,直擦得皮肉绯红才罢。宋滨拧干了衣裳上的水,浑身冷得打抖。姑娘给他取来一件棉制服。宋滨披了棉制服,喝着热茶,嚼着冷馍馍,很舒畅,便问起姑娘的情况来。
姑娘的名字叫朱云,是郊区工厂里的一个三级电工,响应党的号召来支援水利工程,指挥部把她派到这间小屋里专管向工地播音。这里共是两个青年,分白天夜晚两班,今夜正是朱云值班,由于通向工地的线路断了,她独个儿跑去找到断线的地方接线,才碰上迷了路的宋滨。
宋滨有趣地问:“你一个人守在这间小屋里不害怕吗?还要在这么黑的雨夜去接线。”
朱云笑了起来,宋滨觉得这姑娘有一副很好的嗓子。“刚到这里真的有些害怕,但是不出三天我就习惯了。这也是锻炼啊!”
忽然朱云跳起来说:“哎呀!时间到了,我还没开始广播呢!”却又有点忸怩,看着宋滨,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就开始广播吧!等你广播完了,再送我回去。不,只要你指给我一条路就行了。”
朱云说:“头一个是我的节目,我唱的很不好,你不要笑话。”
宋滨欢喜地说:“啊!那太好了,我倒要听听你唱的歌儿,你的嗓子一定很好。”
“我平素爱唱,就是唱不好。”朱云说,整理着播音器。
煤油灯光照亮了姑娘半个脸,宋滨明显地感觉到,一抹青春的愉快情绪在姑娘的脸上颤动,她张口唱歌了,于是一种非常圆润柔和的歌声在屋内飘荡起来。这是一首民歌,宋滨在工地上听到过好几回了,却没有给他留下较深的印象,这一回,在这间温暖、洁净、快乐的小屋里,却以崭新的力量摄住他,歌声实在太美了,他的心里起了强烈的共鸣,变得年轻又有力量,他的心随着歌声向上飞腾,像苍鹰展翅掠过层层的山峦,盘旋在披着红霞的高空里,雷声夹了骤雨震动着无边的田野,金色的麦浪在风雨里激荡,小伙子和姑娘们在麦地里冒雨抢收,激烈的田野战斗在暴风雨中进行,要压倒它!劳动的欢乐压倒暴风雨。这歌声把他带到新的境界,他坐不住,站起来,他要让这歌声不仅间接地通过科学机器传送出去,应该是把这充满青春活力的歌声直接传送到各处。他推开窗子,雨停了,乌云也散尽了,月亮又挂在中天。再向山下的远处一看,他不禁失声低叫了,原来就在那里,在那繁星似的灯火中,他看见那激动人心的工地,和平常一样,数千男女劳动者在开山劈岭,?号子声、歌声,混合成无比壮美的乐章,它像熊熊的烈火,猛乍乍把宋滨包围了。他的心灵已经成了一片火海,他感觉到有一种旋律,带着耀眼的色彩,带着雄伟的气魄,把他高高捧起,向千百万劳动者的身边飞去。他要写,要赶快把这激动的心情写出来;用不着歌词了。多惭愧啊,长时间他坐在房子里,等待着别人的歌词,多么呆笨啊!歌词怎么能代替音乐旋律?但他还是干嚼硬啃地写了许多没味儿的曲子。现在,那新的诗,新的歌词就在他的心里,已经有许许多多的音色供他选择,他要写一支歌唱劳动、歌唱新生活、歌唱美丽青春的曲子,用不着钢琴就可以飞速地写它,而且写得像火焰那么炽烈,像春天那么美妙!
他等不得姑娘放送完下一个节目,推开门,跑出去了,他要赶回工棚,把心里沸腾的一切都写下来。
身后,朱云提着他的一双满是泥浆的雨鞋,边跑边喊。宋滨光着脚,一点儿也不感到路上有碎石子和荆棘,一点也不感到天黑,在又陡又滑的山路上飞奔而去。


第5版()
专栏:

林业尖兵(木刻) 酆中铁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