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4月3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雷锋
柯岩
一在我们这儿,最多的是孩子的笑声。在我们这儿,最亮的是青年的眼睛。在我们这儿,最深沉的是战士的感情。在我们这儿,最安详的是老年人的心境。听讲你的故事呵,雷锋,孩子们停住了笑声,热泪在脸颊上流洒,好像露珠在花瓣上滚动。提起你的名字呵,雷锋,青年人的眼睛更亮更明,你红色生命的火把呵,在他们心中烧起火焰熊熊。在你的像前呵,雷锋,战士都严肃地立正,他们默默地在心中宣誓:要像你这样地战斗一生。面对你的一生呵,雷锋,许多老年人失去了镇静:
“我希望再活二十二年,像雷锋同志一样地革命!”从北方到南方,越过黄河,跨过长江,乘着歌声的翅膀,驾着感情的波浪,你的名字从一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你的形象从一个心房潜入另一个心房。雷锋呵,你是谁?是谁,是谁……为什么能把千万人的心灵占据?!雷锋呵,你来自何方?来自何方……为什么能把千万人的感情激荡?!
二你是旧社会的一棵苦苗,苦根苦叶苦水灌浇,苦水浇苗苗不长呵,雷锋,你是令人心疼的瘦小。为了挣口饭把你们养大,爸爸含愁带泪离开了家,无边的黑夜走不到头呵,带来空空两手、一身伤疤,灯油熬尽呵灯火灭,一撒手丢下你们三个苦娃娃……从此你再没见过哥哥微笑,十二岁的年纪呵,就那样衰老,你忘不了他对阳光的希冀,可太阳,从来只在他背后升起。每天,你分担他一个童工的叹息,直到老板吮吸尽他全身的血液……你用早熟的忧愁,在妈妈面前抑制了哭泣,你的惊慌含泪的眼睛呵,又映照出奄奄一息的弟弟。为了让弟弟不停止呼吸,你和妈妈的眼泪一齐滴进他嘴里,泪水止不住饥饿呵,小弟弟又死在妈妈怀里……你这石头底下的小苗呵,雷锋,养活你是多么地不容易,妈妈拉着你的小手,到处帮工呵,到处……求乞。度过的每一天呵,妈妈的汗水都流进财主的田里,路上的每一步呵,都让你看见穷人的怒火和血迹……为什么,为什么呵,穷人锅里如水洗?为什么,为什么呵,血汗换不来立脚的地?为什么,为什么呵,财主家高楼连着高楼盖?!为什么,为什么呵,穷人家新坟连着新坟起?!小雷问妈妈,妈妈不回答,你承受着妈妈的眼泪,好像小草吞咽着急雨。妈妈用眼泪喂养着你呵,小雷,你是她唯一的希望,妈妈忍饥挨饿地活着呵,小雷,你是她仅有的一点欢喜。穷人的路越走越窄呵,为了你她咬紧牙关走下去。财主的心黑得没底呵,逼得她走投无路舍下了你:“老天保佑你自长成人吧,孩子!”一根麻绳诉说了娘一生的委屈……天空一眼望不尽呵,装不下雷锋的恨,河水滚滚向东流呵,流不尽雷锋的仇……青天呵青天,你这个睁眼瞎,你看不见穷人怎样受欺压?!大地呵大地,你是个哑巴,你怎么不说一句话?!天这样宽,地这样大,怎么就容不下亲妈妈?!我有心跟了妈妈去,忘不了妈妈临死的那句话!种子下地会发芽,仇恨迎风就开花,你们等着吧,等着吧,等着雷锋我长大,我要把老天你翻个个儿,我要把大地你踩塌,我要让哥哥弟弟张嘴笑,我要叫你们赔我的亲爹妈!
三你就是这样地走过来了,雷锋,带着旧社会的创伤和血迹!……你惊讶地睁大了两眼,目不转睛地凝视:呵!一杆——红旗!天不再是那个天了,地不再是那个地,只因为党的红旗飘呵,生活就变得这样神奇!……你亲眼看见地主跪下去,你亲耳听见解放军为你哭泣,好像梦中的爸爸走了出来——乡长呵,紧紧地把你搂在怀里。你头一回吃上除夕的夜饭,你头一回穿上过年的新衣。你住进医院,护士的手像妈妈一样温柔,你掉到河里,县委书记跳下去把你救起,他把你驮在他的背上呵,一口气背回家里。他用脸颊试你额上的热度,他在床边守护你每一次呼吸……你第一次放声痛哭了,雷锋,你找到了自己的父母兄弟……而党也找到了自己的小儿子,她用革命的乳汁哺育你:她把红旗的一角披在你的肩上,让烈士的鲜血在你的血管里沸腾,她把团徽别在你的胸前,让你的心合着共产主义节拍跳动,她又把你吸收进党的队伍呵,让你和党一起把全人类的命运担承……而你呵,雷锋,你这棵旧社会的苦苗,在党的阳光照耀的土地上,你像小树一样高高地把头昂起,党的语言春风一样吹拂着小树,树叶就沙沙地诉说自己的感激,党的真理雨露一样滋润着小树,小树就深深地把根扎下去……从你第一天进学校,每次出入都向校门口的国旗敬礼,你第一天学会拿笔,头一笔就学写:“毛主席”,你一笔千斤重呵,你两笔泪如雨,三笔落下去呵,一生一世追随毛主席!你在日记的扉页上,写下了方志敏、黄继光、向秀丽……你就在毕生的行程中,一步一步地踏着他们的足迹……党的号召就是你的行动,走到哪里就是哪里的一杆红旗。农业合作化——你就把火热的青春献给祖国的土地,种下自己的忠诚,收获人民的欢喜。大炼钢铁——你就把赤诚的心投进鞍钢的炼钢炉里。纯钢造成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呵,紧固住社会主义大厦的根基。你刚一站到“八一”军旗下,就用整个生命把它高高举起,你要让人们更爱解放军,你要让荣誉的旗帜更加荣誉!你用颤抖的双手,捧起了毛泽东选集,你就用滚烫的心,紧贴着领袖的每一句言语。你从每一个老人的欢颜里,都看到母亲难得的微笑,你从每一个孩子的泪珠里,都听到夭折的小弟弟在号啕,都是自己的亲人呵,你就用整个心灵去拥抱。你从人民公社的每一颗麦粒里,都回忆起旧中国的贫瘠,你从敌人的每一声咒骂里,都感到新中国的威力。你的眼睛看着六亿人民,你的心里翻滚着世纪的风云。你爱呵——祖国的山山水水,每一株小草,你恨呵——世界上每一片阴影、每一个敌人。你生命的每一天呵,都是为了人民!人民!你站在中国战士的岗位上,勇猛地向共产主义进军!进军!
四现在让我们骄傲地回答:雷锋,你是谁吧!现在让我们高声地歌唱:雷锋,你来自何方……你,旧社会那样顽强的一棵苦苗,你,新社会这样灿烂的一朵鲜花,你曾是那样令人心疼的瘦小,如今是这样使人震惊的高大,你从湘江两岸赤脚走来,把深深的脚印留满天下……你就是这样地成长起来,我们的好同志雷锋,你带着永生的微笑,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你活在祖国灿烂的笑容里,你活在日月星辰的记忆中,你活在工人阶级的事业里,你活在党对党员的要求中,你活在母亲对儿子的希望里,你活在老师对学生的教导中,你活在青年前进的脚步里,你活在少先队员的理想中……呵你,铿铿震耳的一口晨钟,敲醒了少数庸人的俗梦。呵你,红光闪闪的一面明镜,把千万青年美丽的容颜辉映。呵你,光华四射的一颗明星,高挂在祖国深远的长空,你向全世界昭告:中国的党养育了什么样的英雄。你把千万人的心灵占据,千万人从你看到了他们自己。你把千万人的感情激动,千万人像你一样呵对党忠诚……呵,让敌人害怕吧!呵,让朋友们高兴!在中国的大地上正活跃着,成长着
千千万万个
雷锋!(附图片)
雷锋(木刻) 杨永青


第5版()
专栏:

代替
〔古巴〕贝莱斯·卡维斯
为了骗过暴君丘八们的巡察,天刚一黑,玛尔蒂达和她十五岁的儿子小胡安便钻进山旁的树林里躲了起来,准备月亮露头的时候再继续向起义军营地进发。树林里,四面笼罩着一片漆黑。他们聆听着夜晚树叶沙沙的奇妙声响,一直等到九点钟,一轮皎月才从附近的山后伸出亮堂堂的面庞。青白色的光芒穿透丛密的树林照出一条蜿蜒狭窄的山道。
为了给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去山区寻找自由的人们带路,这母子俩在这条秘密路上不知奔走过多少次,月光袭人,把这条山道照得白白的。他们继续上了路。不大的工夫,母子俩便进入了古巴的解放区。如果事先不和起义军前哨打个招呼,再往前走就会遇到危险。
“去吧,孩子,去打个手势,看咱们是不是还能往前走。”玛尔蒂达说。
小胡安听了她的话,抬起两只光光的脚板趟着杂草往前面走去。玛尔蒂达留在原地,两眼注视着儿子高大的身影消失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抬起了头,透过树丛瞩望着群山庞大的侧影,她猜想:远远山坡上的那些红色斑点一定是丘八们那次为了报复起义军的胜利而烧毁的贫苦农民的茅舍。
远处不断传来的枪声,夹杂着夜间禽兽的鸣叫,滚过耳边,消失在平原的深处。
她浸沉在茫茫的黑夜里,陪伴她的只有围在四周的树木。此时、此景使她忽然忆起了那个悲惨的夜晚,丘八们闯进了她的茅屋,把拖着病体、忠厚老实的丈夫夺走,枪杀在房子的旁边。她的大儿子,二十二岁的费罗几个月以前就投奔了革命。丘八老爷们察悉他失踪了之后,父亲就不得不为儿子的勇敢行动付出性命。想到这里,玛尔蒂达瘦削的脸上罩上了一层痛苦,密布皱纹的皮肤,被怒火烧得抽动。为了从脑海里清除这段痛苦的回忆,她把视线收了回来,注视着山坡的下面。树丛中的房屋静浴在皎洁的月光里,再往远处了望,可以模糊地看到自己的村舍。这又使她想起了托付给邻居照管的三个小女儿。邻居可是个害怕惹事的人。
在几分钟前隐没儿子身影的地方,小胡安又返了回来,悄悄地走近妈妈说:“我们可以过去了。”
他们重新上了路,这一天是小费罗的生日,她要把自己心爱的礼物和女儿、邻居们准备下的礼物都带给他。小胡安的背上扛着一个沉重的口袋在前面走,不大一会儿,他们就和前哨搭上了话。
“只有像您这么勇敢的女人才敢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到我们这里来。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哨兵说。
只有玛尔蒂达自己知道是什么力量促使自己来的。
“是呀,可是我们必须冒这个险。”然后她急切地问:“您知道我儿子的情况吗?”
“这几天我都没有见到他。”起义军战士回答说:“昨天我才知道,他被提升了一级。玛尔蒂达,他可真是个好样的。大概昨天他回来了。现在已经是个中尉了。”
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这位朴实的妇女心里感到一阵高兴。她把眼睛闭了一会儿,眼前立刻出现了死去的丈夫的身影。他们一起默默地为儿子感到自豪。
无论如何,她必须在清晨之前赶回村子,不然就会遭到更大的不幸,于是她加速了自己的脚步,虚弱的身体顿时感到增添了很大的力量。
眨眼之间,就赶到了营地。几个起义军战士赶来迎接她。沉默的气氛使她惶惑。“为什么都不说话呢?”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自我解释地想:“他们不愿意告诉我儿子晋升的事。可能是因为怕我激动。他们想错了,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她急匆匆地向前走,想尽快地去拥抱自己的儿子。他也一定在等着和母亲见面把晋升的事告诉她。
营地首长每次和她见面的时候都是兴高采烈的,并且很爱聊天。可是这次接待她的时候却是那么忧郁地把她让进了用鹅卵石和棕榈树叶搭成的茅屋指挥所。“为什么他今天这么严肃呀?几时才能和我说句话呢?”她一面想一面用眼光扫视着周围,期待着儿子的来临。和自己心里的愉快情绪相反,所有的人脸部的神情都使人觉得那么痛苦。
“我的儿子呢?”她忽然喊了起来。
这位山区农民出身的少校虽然有着高尚的革命情感,可是对这类英勇作战份外的事,却显得无能,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把右手搭在玛尔蒂达的肩上,激动心情使他神志都有些混乱。嘴里咕哝着说:“玛尔蒂达,我们原想等你来和你的儿子一起庆祝他的晋升和生日……可是,我现在要求你要和丈夫被害时那样坚强起来。”说完之后,就把她带往附近的一间屋子。可怜的妈妈已经不能遏制心中的忧虑,一心回味着这些话的含意。踏进用棕榈树搭成的薄板屋子站定之后,嗓子里就感到一股窒息的压力使她哽咽不能言语。
屋子中央,儿子的尸体被一面国旗裹着停放在一张行军床上。
她极力地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神志才恢复了过来。漫长的时刻是用沉默度过的。这时候,只能听到尸体头前点着的蜡烛发着丝丝的声响。
从她嗓子里突然溢出一声长叹。这凄然的叹息溶含着多少的辛酸呵。
她大声地喊着:“小费罗,你真的死了吗?”
少校用同情的表情想让她镇静下来:“他是我的一位最好的战友,就义时表现得很英勇。”这位母亲早已被苦难磨炼得很坚强。不需要这么安慰。她走近尸体,双膝跪下,吻着儿子僵硬的前额。站起来的时候,眼泪还在簌簌地流着。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她偷偷地用围巾拭抹着眼眶,把从没有伸直过的腰板用力挺起,眼光穿过虚掩的后门了望着远方。好像看到了古巴所有的母亲都在勇敢地承受着和她同样的命运。
蜡烛闪闪的微光映照着那些凝视着玛尔蒂达的战士们,他们的心中都为她暗暗地感到自豪。从她身上,好像看到了自己不在身边的母亲的形象。
起义军少校靠近她的身边用异样的声调对她说:“我从没见过像这样的好汉!没有人能够代替他!”
听到这句话,玛尔蒂达的眼光慢慢地低了下去,盯住挂在墙上的小费罗生前用过的战枪。然后,她走过去把枪摘下来紧紧地握在手里,一步一步地走近小胡安把枪交给他,同时回过头来对少校坚定地说:“让我的小儿子代替他!我把他交给你了!”
由于突然地实现了自己青春的愿望,小伙子的眼神炯炯发光,脸上的愁云立刻消散,变成了一种渴求的神情。他把枪挂在肩上,在哥哥的尸体前面打了个立正,嘴唇不住地颤动,好像是在那里庄严地宣誓。
亲临这个场面的起义军们也都立起正来。他们以革命心胸里所怀着的兄弟情谊接受着这位新的同志入伍。
窗外,天空清澈,星星也在微笑。
(光孚译)


第5版()
专栏:

滟滪石
洪洋
船过奉节县城,长江突然断在大山脚下了。山高而陡峻,峰尖直刺青天,这就是有名的赤甲山和白盐山。杜甫诗云:“赤甲白盐俱刺天”,写的就是这般景色。
轮船鼓浪前行,霎时,拐过一个四十五度的急弯,两座大山壁立于前。江水滚滚而来,撞在万仞石壁上,又往回流,雪浪翻卷,水花飞溅,激起无数的泡漩。就在这两山之间,我才又看见了长江的去路——这去路是那样狭窄,简直像云隙里的一条细缝,不由得令人担心,它怎样容泄下长江的万顷波浪?
然而,长江毕竟从这里奔腾而去了!传说这条三峡的通路,是大禹开凿的,在大禹面对群山一筹莫展的时候,神女曾授予他天书,示以神妙的方法,至今峡中尚有授书台遗迹。可是,对着眼前这高山急水,我却另有一番遐想。我想那跳跃的波浪,就是开山的巨斧。晨昏旦暮,千年万年,波刀浪斧不断地砍着、砍着,劈开了这条通道!
这就是瞿塘峡口——三峡的大门口!
到了峡口,抬头是白帝城,白墙黑瓦,画栋雕梁,掩映于一片苍翠之中。山上有了这座建筑物,山显得更高、更雄伟了。峡口有了这座建筑物,峡显得更深邃、更险峻了。谁看见它,不想起李白那动人的绝句呢?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诗里没有写水,但,我们读着它,眼前便急流一泻而下,而当我正身在江水之上,便更感到了“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轻快与愉悦之情。
当我重又低下头来,我的眼光不由得凝滞起来了。原来在这已极其狭窄的峡门口,横卧着一堆黑色的礁石,高可百尺,长达十余丈,活似一条凶猛的狮子,窥视着来往的船只。它一喘气,便吐出一串铺盖大的泡漩。在它的身后,则是一股气势汹涌的回流……
“滟滪石?”我失声喊道。
“滟滪石!”站在我身边的大引水,肯定地应了一声,朝我微微一笑,立即又紧张地注视着船头的水势,用大拇指,向舵工不断地发出命令。这时,船身忽然颤动起来,船头和激流搏斗着,掀起一卷卷波浪,浪头撞在驾驶台的大玻璃窗上,碎成一颗颗溜圆的小珠子,又滚到下边去了。几分钟以后,船停止了颤动,波浪也不再打到驾驶台上来了。大引水掏出他那只精致的银烟盒,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吸着了一支,开口说道:
“你是初次进峡吧?这滟滪石,是三峡的第一个险处。古人说过,‘滟滪大于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于马,瞿塘不可下。’”他回过头去,指点着江上继续说:“你看那石头后边的回流,力量可大啦!木船要是掉进回流里,十只有九只不能脱身,被撞到滟滪石上,撞成碎末子!还有,刚才我们在滟滪石前边看见的那些大泡漩,船只走过时,常常舵向失灵,触礁沉没。唉!往年这里坏过多少船,死了多少人呀!现在,就是我们这号新式船,这么好的安全设备,每次过滟滪石,总还是捏一把汗呀!……”
我回首伫立,滟滪石已被乱山遮没。老引水员的话,还在耳朵里边响着。一时间,历代诗人咏滟滪石的诗句,如潮水涌上心头。李白《长千行》里的“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还有《荆州歌》里的“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这江心里的一堆巉岩,曾横空刺入多少思妇的梦里,使她们的美梦破碎。还有杜甫诗里的“巨石水中央,江寒出水长,沈牛答云雨,如马戒舟航。”宋朝诗人苏辙的“江中石屏滟滪堆,鳖灵夏禹不能摧,根深百丈不敢近,落日纷纷凫雁来。”明朝人吴礼嘉的“滟滪堆,何崔巍,孤根拔地起,触水响晴雷。”清朝人傅作楫的“漭漭长江来,谁敢冲其波,奇哉滟滪堆,乃欲吞江河。”他们对这块石头,或者是惊诧,或者是恐惧,或者是敬仰。足证老引水员方才的话,是十分真切的了。
一年以后,也是初夏时节,我又一次过三峡,乘的也是同一条船。船过奉节县后,我把前额贴在玻璃窗上,想再仔细瞧瞧滟滪堆。船拐了个四十五度的急弯,狭窄的峡口显现出来了。俄顷,白帝城来到头顶了,可是,瞿塘峡口,水平如镜,既不见那卧狮般的礁石,也失去了五月骇人的风波,我一时陷入迷惘之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上次结识的那位老引水员,看出了我的惊讶,微微地笑了一下说:
“滟滪石搬走了!”
我真正地吃了一惊,急忙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什么时候搬走的?谁搬走的?搬到哪里去了?”
船平稳地行驶着,没有像上次那样颤动起来。老引水员大笑着回答道:
“搬到博物馆的墙上挂起来了。时间嘛,就是去年冬天!”
我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谁炸掉的?”
“一伙年青人!我们下水看见他们在石头上戳来戳去,上水时石头就忽然不见了。你说,有多快?”他的话里,洋溢着对炸礁人的赞扬。
“炸掉以后,对航行有好处吧?”
他感情深沉地说:
“你不知道,光我们这一姓里,有多少人死在滟滪堆前呀!……”
自那以后,我心里总萦绕着一个念头:要是能找到炸滟滪石的那群小伙子,该有多好!我一定要仔细看看,他们的胳膊有多粗;我一定要仔细地问问,他们怎样炸掉这块令历代诗人惊诧、恐惧、赞扬的怪石头?——果然,不久以前,我终于找到了炸礁人。
夏初的一天,我打听到有个炸滟滪石的炮工,正在重庆家中休假。他的工作地点在接近三峡的万县市。他叫郑康年,过去是秭归青滩地方的船工,现在则已经成为整治滩礁的技术员了,年龄约二十七八岁。很快,我就和郑康年熟识了,而且作了几次有趣的长谈。
他听我说要了解一下炸滟滪石的情形,瘦瘦的脸颊上浮起一个笑容,说:“炸滟滪石太简单了!我们在三峡和川江做的工程里面,滟滪石几乎是最小的,也几乎没有费多大劲……。”郑康年说得很起劲:“……你没看见我们在巫山炸长蛇梁,一次用了二十吨炸药,那才叫过瘾呢!石头飞到四五百米远,一会儿工夫,两岸都铺上很厚一层小石碴。石头掉在泥地上,砸进去丈把深,拔都拔不出来呀!”他的眼里闪射出光芒,他的手臂挥舞起来。显然把滟滪石忘掉了!他还讲他们遇到的困难,或由于经验缺乏犯过错误,即使是说到困难的时候,他也仍是那样兴高采烈,语调里充满了自信与愉快,令听者羡慕!譬如他说起第一次进行水上爆破时,炸药装妥了,一切准备完成了,临到放炮时,引线断了,当时还不懂怎样处理瞎炮,江上很快就有船来,有人坐在岸上直发急。后来,大家想出了一种裸露爆炸的方法,连石头带瞎炮,一起掀到江底里去了……。“一个瞎炮,逼出来一个新的爆破方法!”我们谈话时,经过我多方努力,他那野马似的话头,才拴住在滟滪石上了。
“最先是测量。滟滪石的石头是灰黑色,极不规则,石头泥巴混在一起,当地人给它取了个很有意思的名字:‘燕窝石’……
“头天测量,我就吃了这燕窝石的亏。我们把木船靠在礁石边上,我就往上爬,到了十来米高,那石头一窝一窝往下掉,手脚巴不住,腿在空中抖起来了。船上的人把我喊了下来。
“当然,以后还是爬上去了。我们测量的结果,礁石长四十米,宽十至十五米,枯水期高出水面二十七米——相当于一幢九层的大楼房呀!”
我不由得截断了他的话,叹道:
“古人只会说滟滪大于马或象,而你们却把它量得不差毫分!”
他微微一笑,继续叙述道:
“接着就是设计硐室,风钻工打眼,安放炸药。风钻工真艰苦呵!他们每次从洞里钻出来,就成了个面人儿,身上脸上一色白,连头发根都变白了!
“最有意思的,是爆破的一刹那!那天,我躲在半山的一个石洞里,把电闸往上一推,眼睛赶紧盯着滟滪石——迟一会儿就什么也看不见啦!——只见一股股轻烟,从石头的裂缝里冒出来,接着一声闷响——声音并不大——滟滪石从中间裂开,向两边倒入江中。此时,天空腾起一团浓浓的黑烟,江上掀起丈把高的大浪,岸边上的小树都给浪卷走了。到处听到‘扑通!’‘扑通!’的石头落水的声音。天天看见一块大礁石站在江心里,阻碍航行,现在一下子就把它掀掉了,真高兴!”他喘了一口气,补充着说:“你想想,如果用人来搬,得多少人?多长时间?”
“那你们用了多少人?多长时间?”
“原来计划是三十天,实际上只用了八天时间。人嘛,炮工、风钻工、技术员加在一起,有十来个,还有二十多个民工!”
郑康年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蓦然站起来,又挥舞着手臂说:
“滟滪石唿一下不见了,我们高兴地往山下跑,猛然看见江上浮起一条丈多长的大鱼,准是给炮震昏了的,我赶紧把棉裤一脱,旁边的人帮我脱棉袄,下手表,我一下跳到江里,把那条大鱼拖上来了……。”
“江里不是正起浪吗?”
“嘿!那算什么!你没有看见三峡里的大泡漩吗?我们小时候玩水,故意游到泡漩边上,让它把我们漩到中心,压了下去,”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听得气都喘不过来。
“……过一会,又从旁边钻上来了!”
我长吐了一口气,问道:
“你当了多少年船工?”
“我打九岁就在船上干活。一九五二年参加荆江分洪工程,学了一点陆上爆破。一九五四年调到川江航道处。我们青滩来了一大批!”
“你父亲也是驾船的吗?”
“是。”他的神色忽然变了,声调缓慢地接着说:“我上船那年,他就死去了!要不是父亲死得早,怎么会九岁就驾船!”
“怎么死的?”
“还不是死在水里。我们青滩地方,哪家没有人埋在江底下!”
空气突然变得沉滞起来。我们默默地对坐了一会,我试着安慰他道:
“你们现在炸了这么多滩礁,以后这种事情就会愈来愈少了!”
他沉思了一会,重又声音高朗地说:
“对!只要党下命令,我们一定把长江里所有的险滩与礁石全部炸掉!”
他的话声,在我心里激起了涛声如鼓,雪浪如山。如果说波刀浪斧曾劈开了三峡,那么,人民手里的这柄巨斧会整治山河,把祖国大地建造得安适而美丽,难道会是久远的事情么!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