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3月6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马字儿镰
  杨润身
头罩白毛巾,腰系白围裙的大宁妈,涮洗完锅碗,拿起了扫帚,刚刚扫了一下,院门儿“咣当”的响了一声,大宁的爹——马老宁,拿着刚找人写好的几副红对联,从外边回来了。马老宁上穿羊皮袄,下穿紫花裤,后脑瓜上顶块浅蓝色的旧毛巾,平时间,习惯成自然,总爱板着脸,五十九岁还没到,好像六十有余了,今日个,脸不板,堆满笑,遍身娃娃气,引得大宁妈“哟”一声,扔下扫帚跟到了屋里来。
“莫非是你和刘金宝又下棋来,将了他三个死?”大宁妈看着马老宁的笑脸紧问马老宁。
马老宁只是把下嘴唇伸了一下算完事儿。
“那定是队里又添了马驹儿了,要不,你不能高兴成这般样儿。”
马老宁猛地将右手一举,干脆地来了一个梆子响,大宁妈自然知道自己又猜错了,她还要猜,马老宁磨声瓮语地开腔了:“你立刻去告诉刘金宝那个‘老臭棋’,我和他不再老抬啦,叫他向队长们说一句,明天晚上向社员们公布计划就是了。”
“哟,是这样一个问题呀。”大宁妈二话再没说,解下腰里的围裙赶紧走。大宁妈为甚这般顺心呢?不论甚时候,马老宁心不静,大宁妈心上也挂忧。进腊月,生产队开社员代表会,讨论一九六三年发展牲畜的计划,马老宁的象棋对手刘金宝和三个“牲口迷”,说只繁殖五头小畜羔羔太少了,主张再增加,马老宁不同意,说保活五头小畜羔羔够劲儿了,并问刘金宝,再增加,割草的劳力从哪儿来?刘金宝被问住了,主张少种棉花腾劳力。“这还了得!”马老宁更是不赞成,刘金宝又提出,到秋天割坡草的时候儿,全队的后生们来上半月连夜赶。马老宁坚决反对不要命。两个人像下棋一样,谁也不服谁,一个有来言,一个有去语。早上也论,晚上也争,论得马老宁上街吃饭忘了把饭碗拿回家,争得马老宁的烟袋丢在地里不回门。忽然不争了,又是马老宁同意了刘金宝的意见,队里要发展十头小牲畜,大宁妈哪能还说不顺心。
大宁妈也没想马老宁是怎样的同意了刘金宝的主张了,飞快地去把话儿说给了刘金宝,转身就又回了家。大宁妈回了家,立时又是一个“哟”。大宁妈没想到,贴齐了对联儿的马老宁,刮了胡子洗了脸,还把走亲过节才穿戴的青马褂儿,蓝棉裤,黑布儿鞋,白毡帽儿,一古脑儿都穿戴起来了。
“你这是又做甚?莫非有的庄今日给咱来下生产竞赛书,叫你去陪客?”
“没有在节前送喜的。”马老宁说着往烟荷包里猛塞烟,还把瓶酒放到了饭包里。
“你可真是把俺给扔在鼓里了。”
“把你扔在鼓里还把你拿出来,你瞧瞧这是甚东西?”马老宁说罢,一步迈到了大宁妈脸前头,像掏贴身宝似的在怀里掏出了耀眼儿发光的一张镰,“当”一声放到了桌子上。
“一张镰值得这样喜?!”
“你知道这是哪家镰?”
“哪家镰?”大宁妈又笑着紧问马老宁。
“明钢镰上定马字儿,你说说这是哪家镰?”
“哎哟哟我的天,这老马赞又给咱转游回来,显了他的身手啦!”大宁妈惊喜得退后多半步,手也放不在衣袖里边啦。
“除了他,神仙也不会打出马字儿镰。”马老宁用烟袋儿指了一下镰背儿上的马字儿又接着说:“我在会计家拿出对联儿来,二黑子拿着这张镰朝我跑来叫我看,我问他从哪儿买来的?他说昨天在回舍集日上买来的。老马赞转了业,到咱的县城铁业部门里安了炉,因为营业忙,没有先到咱这里,今日个,我先去找他喝两杯,顺便请他到咱家里过年。你就说你有没有意见吧?”
马老宁的末一句,是句高兴话儿。马老宁见“马”字儿爱成宝,大宁妈也不是和马赞没交情。解放前,马老宁租种地主田,秋后交了租,不见粮食影儿,落把糠和菜,哪能熬到夏,马老宁只好没明没夜地爬坡割草卖草过日子。一九三五年,铁匠马赞从山东地面游了来,在这太行山间,马老宁的小庄庄上安了炉。马老宁用了马赞打的头张马字儿镰,一下用了一个哈哈笑,在往日,马老宁爬坡去,腰掖三张镰,还要带磨石,用了马赞打的马字儿镰,不再带磨石,一气割到黑,多割一半儿多,还不觉着累。当年,马老宁就给老婆孩子买了花花衣,过年包了白面饺子吃。马老宁和马赞不光在镰刀刃儿上有情谊,马赞还在马老宁的心窝窝里点了火星星。那年马老宁用了马字儿镰爬坡割草刚刚喘过一口气,庄儿上的地主村长想大批地养殖牛和羊,把长草的山坡坡全禁了,打官司吗?衙门口儿不为穷人开。动武吗?地主村长家里的长枪短刀堆成山。来年过年节,实在过不去,马老宁拍腿灌了半瓶黑枣儿酒,一气儿上了断头崖。马老宁刚要往崖里跳,到外庄给庄稼人送农具返回来的马赞把马老宁抱住了。马赞摸住了马老宁的心窝窝说:“好兄弟,你怎么能走这条道儿,你把你的身子摔成十八瓣儿,穷哥儿们的日子就好过啦?地主老财们就不和你的后代要账啦?我对你说句实底话,黄河西里起了共产党,受苦汉们已经把天下打开啦。”马老宁不再跳崖了,并决定,过了秋,挑上担辣椒往黄河西里撞一趟,看看受苦人是怎样把天下打开的。马老宁还没有等到辣椒长红时,共产党就把红旗插上了太行山,马老宁的小庄庄上也响起钟声来。钟声响过头一天,马赞带伙人到洪子店参加了抗日游击队。马老宁天天日日的想马赞。一九三九年,马老宁往前线送公粮,在半路碰到去攻打井陉煤矿的马赞了:“嗳呀呀,我的老马赞,我想你想得眼睛都红了。”马赞更亲马老宁,猛劲地拉住了马老宁的一双手,不知道该说句什么话,到临末,二人又说到了马赞打的镰刀上,马老宁说:“老马赞,现在你拿刀和枪,胜利了,你可还得拿锤和钳。”马赞张开大嘴笑了一声说:“胜利了,咱们耕地有那拖拉机,送粪有那大汽车。”马老宁说:“有拖拉机,有汽车,山庄陡处还得有你的马字儿镰。”马赞说:“好吧,只要用得着,到时候儿,我一定还回到太行山上来。”过不久,马赞参加的抗日游击队升成了正规团,开赴正太铁路南边去。以后,马老宁是只从报纸上见到马赞加入的正规团不断打胜仗,再也没有见到马赞本人儿了。解放后,特别是人民公社成立了,马老宁上坡就念马赞说:“唉!社员们要都能用上老马赞打的马字儿镰,公社里多繁养一半牲畜也没问题儿,秋收庄稼也快得多。”引得好些没有见过马赞的年青社员,也都盼望能有那样一个马赞回到庄上来,给社员们打出那样的马字儿镰。这时候,马赞有了消息了,别说马老宁是去和马赞喝杯酒,就是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变换成一朵金银花,去给马赞戴到胸前去,大宁妈也不会有意见。
马老宁正要推车走,大宁妈伸手把马老宁拉住了:
“你等一步,俺还和你有话说。”
马老宁好像早就明白大宁妈叫他等一步是甚意思了,他笑了一声,把头猛地一仰说了话:
“你不说,我也会想着,定给你买回红花花、绿花花、黄花花、紫花花,年初一,把你的脑袋疙瘩打扮成一朵大花花。”
大宁妈真没想到,马老宁一高兴,还会道出这样热心话,她格格格地笑了笑,赶紧说:
“俺可不要你在城里给俺买头花儿,一九六二年,俺虽说在劳动上不是一名女状元,年初一,不带花也能站到街上去。俺是说你进了城,去看看咱小宁,他要是政治提高了,工作上劲儿了,顺了你的眼。叫他回来过个年节吧。三年了……”
大宁妈说到这儿,马老宁的眼眉一下竖直了,眼睛瞪成了滚珠儿圆。一句话,马老宁的心窝窝受了寒。
马老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能寒成这个样儿,到底为哪般?马老宁一共三个儿,大儿叫大宁,二儿叫二宁,三儿叫小宁。大宁和二宁,到年岁就参加了解放军,都是神枪手,都立过多次特等功,大宁在解放海南岛的时候英勇牺牲了,二宁在广西剿匪战斗当中也牺牲了。小宁念了小学又念中学,马老宁想小宁会比他的两个哥哥更出色。哪知道,一九五九年,小宁高中毕了业,领导上分配小宁到公社联合办立的工厂里学匠艺,没过两星期,他就回了家,一住三天还不动身,马老宁问小宁:“小宁子,工厂里的营生不忙吗?”小宁的两个嘴角里像挂上了两个铁秤铊,弯了好大一阵子说:“忙。”马老宁说:“忙,为甚老在家里胡逛荡?”小宁的嘴一下弯成老太太们的鞋圈儿了,又等了半天说:“抡锤摸铁的没意思儿。”“干甚有意思儿?!”马老宁一看小宁的歪劲头儿,头发胡子全炸了,他一夜没叫小宁合合眼儿,一直训到日头儿出,到最后,马老宁指着小宁的鼻子说:“进城逛马路,上山抓鸟鸟儿,你许觉着有意思儿?可我告你说,那是资产家、地主家们的意思事儿。马家是数无产家,无产家的意思事儿,就是心向老百姓,坚决闹革命。我告你说,你要不学你大哥和你二哥的坚决性,把个人交给社会主义大建设,我死了你也不许到我的坟前填锨土,你马上给我滚!”滚——马老宁要把小宁赶个一去不回头,从小就娇惯小宁的大宁妈,看见好像摘了心,万万受不了,可大宁妈心明白,马老宁可不是张老宁或者李老宁。马老宁的本名儿叫马魁,大宁妈和马老宁结婚以后说:“你叫大家叫你的本名儿有多好!”马老宁不言语。有了三个儿,人们又叫起大宁二宁和小宁,大宁妈又向马老宁说:“你叫马老宁,孩子们的名儿上又挂宁,你求求人们去,别叫人们给乱叫了。”马老宁说:“我听着那宁字就不赖。”大宁妈又问马老宁:“你的孙子也还挂宁字儿?”马老宁说:“重孙子也不会把宁字儿给丢了。”大宁八岁时,有一天早晨,背着老大的个柴篓去拾柴,路过周家的窄胡同,迎面碰上了富农周大棒的小儿子,二人的脑袋顶起来,谁也不给谁让路,到天黑,马老宁往周家窄胡同里找大宁,遇上富农周大棒代他的小儿子和大宁顶上了,马老宁说了句叫大宁回家吃饭去,上前就和富农周大棒顶上了。直顶了个过半夜,周大棒被冻得跑回家,马老宁才向后转。解放后,马老宁的拧劲儿更足了。延安被胡宗南匪帮占领时,庄儿上传消息的人没有把毛主席的去向说清楚,马老宁背了把镢头上了望星崖,坐下来背靠白岗石,眼望滹沱河,吃不下、喝不下。马老宁的老妈给马老宁送了饭罐去,说:“宁,给妈吃一口。”马老宁不张嘴;马老宁的老妈说:“宁,给妈喝一口。”马老宁不伸手;马老宁的老妈说:“宁,你抽上一袋烟。”马老宁不把烟袋拿起来。直到往区里打听消息的人从区里返回来,说毛主席和党中央安安全全地转移了,马老宁才从望星崖上跑下来,又大吃大喝大抽了。一九五三年,马老宁看见李家庄儿上的一个互助组转成了初级合作社,马老宁一下上了瘾,立时叫支部书记挂了帅。熬干了灯油,熬红了眼,顺利地办起了初级社,没想到,初级社还没有把牌牌挂起来,社员们只是干了两天活儿,县里来了个地委会的姓赵的说这里的初级社办早了,要把初级社解散了,马老宁可生了火,背上干粮袋,走了北京城,进了国务院,不还气的又把初级社讨论回来了。大宁妈明白马老宁的拧劲儿不一般,没有向马老宁多求情,只是给小宁拿了两身替换衣,嘱咐了小宁一句:“以后给马家争口气,别不知道好歹了。”就打发小宁上路了。小宁一去三载不登门,大宁妈年年过年过节都要向马老宁道两句,求马老宁给小宁去封信,叫小宁回家过年节,每年都碰一脸灰。一九六○年,县委会书记梁玉明同志到马老宁庄庄下乡时,大宁妈还托咐了梁玉明同志帮了忙,梁玉明同志向马老宁说:“咳咳,小宁已经开始进步了,学习不放松,工作挺抓紧,一连两个多月了没缺勤。”马老宁把手一挥说:“一锨两镢的进步,我看不在眼里头。”今年下,有了马赞的消息来,大宁妈想怎么也不会再白白的浪费口舌了,哪知一说又僵了,大宁妈不由己地起了五分火,把双手一拍嚷起来:
“老保公要是还活在世,你是非把他气死不可了,还有你这号儿的硬死铁,给俺半分情面也不留。”
“我给你留下半分情面做甚用?是炒菜,是擀面。”
“我用情面煎鸡蛋。快快走你的,只当俺的小宁有个后妈就是了。”大宁妈说罢放开了马老宁,为了过年喜,把火咽到肚里了。马老宁立时又想起了马赞当初的可爱样儿,脸皮松下来,摇了铃当响,推上飞鸽车儿往外走。
往常日,马老宁蹬车总是带上碗茶水也洒不了,今天呀,一上公路就和辆载满棉花的汽车赛开了。他一口气走了六十里,离县城还有一半儿路,在心望楼村西被位赶羊的老人拦住了。老人是南望楼村里的到老红,到老红当初在马赞的铁匠炉上喝过水,也用过马字儿镰。到老红还和马老宁在一个地主家里打过短工,知道马老宁和马赞有交情,到老红也不问马老宁脚蹬飞车为了甚,张口就说道:“呀呀,我的心肝儿马老宁,这些日你的眼儿跳了没有呢?”马老宁说:“我的眼皮皮子是石头的,打根儿没跳过呢。”到老红说:“鬼吹灯!”“不信给我把道儿让。”“走了你还得返回来,我对你说,老马赞又给咱转生回来了。”“你看见啦?”“你看这!”到老红说着“嗖”的在怀里掏出了一张,和马老宁拿到的一般样的马字儿镰,到老红不叫马老宁看“马”字儿,伸手在脑瓜儿上拔下了一根白头发,将白头发放在了镰刃儿上“噗”的朝镰刃儿上吹了一口气,白头发立时两节儿了。到老红接着把大拇指一伸,圆脑瓜儿一转又不住嘴地说:“要不是英雄老马赞,谁能打出这样儿的得手镰。这镰是我们村二嘎子从城里给我买来的,我向他说,二嘎子,你看见老马赞了没有啊?他说,我看见啦——我又说,他老了吧——?他说,可不老哩,二三十的小伙子儿——我的心肝儿马老宁,星星(电灯)刚落地,铁鸡(拖拉机)才叫唤,红字儿锨,铁字儿斧,马字儿镰,一件件一件件的又给咱飞来了”。马老宁等到老红说罢,高兴得给了到老红一拳头,蹬上车子又飞走了。
马老宁进了城西关,正好有公社联合办立的工厂里的一位负责同志在一个不用了的石碾上,给几个老太太读报纸,马老宁高兴得急忙跑上去,巧不知,负责同志说,厂里姓马的好几个,并没有一位叫马赞的。“噢!这可有点点奇怪了。”马老宁嘴是这么说,心可不撒气,蹬车进了县委会。他想,县委书记梁玉明定会知道马赞在哪里落了脚。
马老宁碰得真是巧,他一进了县委会,县委书记梁玉明同志正在又办公又睡觉的小屋里,给全县的军烈属和劳动模范们写慰问信呢,又正好写到马老宁的名下了。梁玉明同志从京汉路东边调到这里来才三年多,只到马老宁的山庄庄上下过两回乡,可他对马老宁的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知道得挨帮又擦底儿,并和马老宁好得像一个人儿一样了。马老宁一进屋,梁玉明同志立时放了笔,高兴得仰头笑起来:
“我给你念道过的铁匠老马赞回来啦?”马老宁不等梁玉明同志笑罢就开了口。
“回来啦,回来啦,快喝上一杯热茶水,地委书记老康送给我的好茶叶,咳咳,你来得可真巧,我正要给你写信,向你道喜哪。”
梁玉明同志说出的道喜两个字儿,马老宁的眼一瞪,想不到喜从何处来。在春天,少经验的年青羊倌儿把一群羊赶坏了,马老宁首先看出来,把羊鞭子接到手,代年青羊倌赶了个半月,一只羔羔也没死。马老宁没把它放在心里头。也是在春天,马老宁往山西阳泉市上买菜籽儿,回来路过狮子城,一下发现五个队的红薯秧儿全上火过大了,他住下来一连帮了十天忙,把五个队的红薯秧子全救了,并把十个社员带成了育红薯秧的好把式,临走时,狮子城的领导上给马老宁又拿盘费又送礼,马老宁连个瓜子儿也没拿,把腿一拍就走了,回到家,也没让队里给他多记半分工,这回事,马老宁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到秋天,马老宁在春天坚持种植的五十八亩“金皇后”,一下子比种“八月黄”多打了十五石五斗玉茭子,打场时,一伙儿年青社员差点儿把马老宁扔到天上去,老社员们也都向马老宁猛伸大拇指,马老宁连乐一声都没有。一句话,马老宁觉得这些事,都是每一个普通社员应该做到的,因此,马老宁瞪过眼,笑了一声赶紧说:
“向我道的哪道喜,应该狠着狠着地批评我,老实话,我的说话有时候还要起浪头,方式很差劲儿,团结人做得不周到……”
“这可是句实在话。”马老宁和梁玉明同志都没想到,大宁妈坐汽车赶了来,进屋把马老宁的话给打断了。
“你来做甚?”马老宁回头紧问大宁妈。
大宁妈一来看马赞,二来给小宁送吃的。大宁妈到了小宁那儿,有人说小宁在礼堂里听报告,大宁妈从小宁那里走出来,一眼见马老宁正进县委会的圆圈门儿,赶紧就往这里追来了。马老宁过梁玉明同志的门槛像进自己屋,大宁妈也没有客人样儿,马老宁问了大宁妈,大宁妈还没落坐就回话:
“俺来告你状。”
“队里没有叫你给五保户儿们做吃的?”马老宁又问大宁妈。
“闺女们把活儿都抢了。”大宁妈仍然笑着答。
“两家娶新媳妇儿的没有请你给他们剪喜字儿?”
“昨天晚上俺就给他两家剪好了。”
“那你告我甚,只管向老梁申述吧!”
“说什么也得先喝茶。”梁玉明同志说话了,他接过了大宁妈背来的大包袱,叫大宁妈坐下来,给大宁妈递了茶,再问大宁妈:“咳咳,还是因为小宁吧?”大宁妈笑了一阵说:“老梁你可真是个诸葛亮,俺不说你就猜着了,早晨,他说来看望老马赞,俺说叫小宁也回家过过年节吧,三年了。谁知一说又僵了,老梁,你就给俺说说看。”
“咳咳,俺说呀,只当你的小宁有个后妈就是了。”猛一看,梁玉明同志的笑里带着真。
“嗳呀呀俺的老梁呀,你把俺给他的难看话儿都说了,他给俺摆断木桥儿,你也给俺窄道儿呀?”大宁妈多少有点儿着急了!
“咳咳,你看你怎么有点儿着急了,别着急,今个儿我想法子叫小宁回家过年去。”
“这可算是一定了。”大宁妈又笑了。
“一定不一定,还得把我问。”马老宁怕大宁妈还和梁玉明同志说线儿话,插缝儿把话抢去了。马老宁站起来又向梁玉明同志说:“老梁啊,你告我说老马赞这会儿在哪儿,我得赶紧去找他喝一杯。”
“咳咳,你别急,这会儿他在礼堂听报告,到时候儿,我打电话把他请来,我也跟着喝半杯。”
“这也成。”马老宁说着又坐回到了凳子上,伸手把怀里的镰刀掏出来,看着梁玉明同志的欢喜脸又紧说:“老梁,这镰真是咱的一件宝,也真不容易,老马赞花了三十年的工夫才打的叫种地人都心服了。”
“咱把‘老马赞’再请回来,也费了不少汗水哪。”
“是吗?”马老宁和大宁妈一齐说。
“这可没有假。”梁玉明同志站起来给马老宁和大宁妈倒了水,向马老宁要了荷包装了一袋烟,抽了两口,自然的放下了笑脸儿,接着说:“一九六○年腊月二十五,我和你们分了手回到县里来,晚上我请地委书记老康吃黑枣儿,老康先起了头儿,要把老马赞的手艺找回来。咳咳,到什么地方去找呢?谁也没有准稿子,过了年初一,咱还是派人儿出发啦,先到了他的山东老家去,咳咳,他没儿也没女,连个知己的亲戚也没有,谁也不摸底。以后到他作过战的地方儿去打听,那里好些人知道有过一个能杀敌的英雄老马赞,人在哪儿呢?咳咳,还是都摇头。到了徐州市,有人说武汉有一个工厂的厂长叫马赞的,扑到武汉去,咳咳,又白跑了,根本不是一个人儿。最后从广州市返回来,过了郑州市,在一个博物馆里找到了老马赞。”
“他怎么做了博物馆的工作呢?”
“他在解放安阳城的时候牺牲了。”
“啊——”喜到眉梢儿上的马老宁眨眼儿的工夫儿,他脸上的青筋暴起来,嘴上的胡子翘起来,把脖子一拧站起来。
“这是哪处话?!我来的路上还听人说,有人在城里见到他了,怎么又算牺牲啦?”
“咳咳,那是像你这样的老人做的梦,有人把它当成实话儿来说了。”
“那……”
“你坐下来,听我还给你往下讲。”梁玉明同志又装了马老宁一袋烟,咳嗽了两声接着说:“去的人没有见到老马赞,可把老马赞的战斗精神给带回来了。他从那里返回来,咳咳!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儿找到了老马赞当初打的一张马字儿镰。咳咳,来了个比猫学画虎儿,有三个老铁匠配合着,抽时摸晌的天天干。干一次失败了,干一次又不成功,跑了石家庄,在石家庄一带拜访了三十多个老铁匠,研究了三十多个老铁匠的老手艺,返回来,还不能打得合要求,有人说,干脆把打马字儿镰的野心收拾到篮篮里,别再费煤了。咳咳,他偷着把他的工资买了煤,是死也不灰心。咳咳,真是说不上小伙子的劲头儿有多大。可是过了一年多,还是白费煤,两个老铁匠也洗手不干了。我去问剩下的那位老铁匠,还有几成希望没有了?那位老铁匠也抓了脑袋说:
‘老牛变鸡——不容易。’我又问小伙子怎么样?小伙子说:‘垮台啦。’咳咳——到了今年元旦早晨呀,小伙子红着两眼给我送来了一张镰,叫我看看能不能和老马赞打的马字儿镰画等号儿?正好地委书记老康也在这里,我立时把镰拿给了老康看。咳咳——老康一看呀,笑起来,说‘有火色’。然后他叫我借了两匹马,我们俩奔上了城南盖月山。老康一气割了五十把草,我也没少割,咳咳,不但可以画等号儿,比原来的马字儿镰成色还高哩。从山上返回来,老康亲手把马字儿定在了镰背儿上。咳咳,你们俩说说……”
梁玉明同志一下又把马老宁说得脸上的青筋不暴了,嘴上的胡子不翘了,拳头握起来,“砰!砰!”的擂大腿,梁玉明同志一落口儿,他擂了桌子站起来。
“好——你能不能引我去和这个后生见一面?我不说别的,我喊他一声老马赞。”
“好得很。我去给他打电话。”
马老宁心里乐,大宁妈脸上也含春意。梁玉明打完电话回来了,说:
“报告听完了,他立时就到这里来。”
马老宁一听更乐了,大宁妈也乐得出了声,大宁妈要向梁玉明同志问小宁,梁玉明同志“咳咳”一声又先说了:“大宁妈,你嘱咐我的话,我可没忘了,哪一年我都叫他回去找你过春节,哪一年我都碰钉子。头一年我去找他,只给我一个字儿:‘不!’二一年我还没找他去,他就先躲了,躲到了城外去,偷偷给一个烈属自留地里翻了两天粪。”梁玉明同志说到这儿,外边传来了“通通通”的脚步声,梁玉明同志赶紧改了口说:
“他来了。”
“这可好。”大宁妈一下儿把小宁放到脖后头,慌忙解包袱,准备把带给小宁的好吃的先送给来的人。马老宁更忙火,顺了胡子擦了脸,一步迎到屋门口,把袖筒里的手伸到外边来。哪知道屋门“咣当”一声响,马老宁一下又退回到了原地方儿,双手缩回到了袖筒里,还把脸转到了一边去,大宁妈也不再解包袱,一对眼珠儿瞪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梁玉明同志向马老宁说话儿了:
“去握手吧,打这马字儿镰的正是你的后代小宁。”
小宁可和三年前回家的时候两样啦,不歪戴帽,正穿衣,浑身有骨气,活像经受过多次战斗的战士一样了。大宁妈很快笑得两手没处放,眼里滚泪珠,不知道该向马老宁说句什么样的心眼话,马老宁更动心,可他的一只手还缩在袖筒里,一只手还放在大腿上,眼里更无泪珠意,还把眼一闭,给小宁出开了测验题。小宁也恭恭敬敬地做回答,马老宁说:“小宁子,我看过了马字儿镰,火色很对路,老马赞用了实工夫三十年还有零儿,这次花了工夫不到整三年。”小宁说:“马赞叔用实工夫在解放前,钢不好,没焦炭;又是他自己一个人干。”马老宁说:“也不用太客气,有红就是红,有喜就是喜,你妈给你送来了‘砍三刀儿’和年糕,我也向你来道个喜。”小宁说:“你只教过我老实干,没有教过我学客气,我心里有甚就是甚,有礼送给梁书记,有喜也贺梁书记,要是没有党领导,没有公社联合建立的铁工厂,马字儿镰就是长上了铁翅膀,也不会再回太行山。”马老宁听得出,就是再出千道题,小宁也不会答得没颜色,马老宁不再问小宁,暗暗地说了一声好,伸手把怀里的酒掏出来,“当”的一声放到了梁玉明同志的办公小桌儿上,大宁妈也不落后,她知道梁玉明同志不肯回老家过年节,拿了两张报纸铺在床铺上,一下把吃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梁玉明同志哪能允许这样办,可他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刚把大宁妈留下的吃的东西端起来,大宁妈问了小宁一声能不能回家过年节,小宁说了句来天再家走,马老宁已经走妥了,话说,大宁妈也没影儿了。
大宁妈为邻居捎买了一串贴金色喜字的红灯笼,马老宁给大宁妈买了头花又买了红兜兜,到了城西桥头上,大宁妈指着马老宁手里的头花儿说话儿了:“你真的买了头花儿啦。”马老宁说:“这还和你说空呀。”大宁妈说:“你叫我带上头花做甚呀?”马老宁说:“上台唱出戏。”大宁妈说:“唱出什么戏?”马老宁说:“唱咱小宁的进步戏。”大宁妈说:“甭说我上台唱出戏,俺回去要对人夸他一个字儿,你还不把花儿都踩了,快走吧。”大宁妈说罢坐到了车后头,马老宁高兴得把胡子摸了摸,哈哈一声笑,抬腿上了车,脚一蹬,唱起了河北梆子来。
(一九六三年一月写于柳林)(附图片)
  姚有多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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