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3月19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旅途
郑锡炎

上尉在拥挤的长途汽车上已经受了两天半的颠簸,可一下汽车,就急忙忙地买好当晚最后一班的火车票。
大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色格外阴沉,离开车的时间还有八、九个钟头,必须找个地方歇歇才行。在车站附近一家旅社的门口,他刚跨步进去,忽然听见有人用亲昵的声音招呼着:“同志,刚到的吗?”他转头一望,只见一个浑身淋湿、头发散乱的中年人,直朝他走来。这人穿着绿色的军裤,上身却只剩下一件白衬衫,神气显得热情而又严峻。上尉还来不及答话,中年人已经向他伸出了手,像碰见老朋友似的紧紧地握着:“听见广播了没有,台风很快就要来了,不是下半夜,就是明早。风力在十三级以上。还有洪水、海潮,来势的凶猛,估计可能是百年来未有的。情况相当紧急,相当紧急。你来得正好,正是时候,咱们的抢救队正需要人哩!”
上尉不觉怔住了,这人是谁,他并不认得啊。他迟疑了一会,问着:“你是……”
“跟你一样,是一个旅客,也是个军人。”
中年人笑了笑,看见上尉迟疑的样子,又解释着说:“上午到市防洪指挥部报到的时候,跟他们一起到几个危险的地区帮助群众搬家,真糟,把帽子丢了,衣服也丢了。没有办法,人手不够啊。现在我想把旅社里的军人都组织起来。你来得正好,你也是个军人。”说到这里,他用那双黑炯炯的眼光打量着上尉。接着,也不问对方愿意不愿意参加抢救队,就用队长的口吻关照着说:“你赶快找个地方歇一下,说不定半夜里台风就来。这鬼东西一来,就不得闲了。”
上尉本来想说:“我已经买好了今晚的火车票。”但这句话现在怎样也说不出来了。

上尉参加的这个抢救队,一共有十一个人。除了队长和他自己外,还有八个战士和一个便衣军人。彼此虽然初次见面,在一起工作都挺顺手的。特别是那个队长,就真像带领他们的老队长似的。台风是在次日早晨袭击到这个城市的。这次台风,来势果然格外凶猛,不但夹着大量的暴雨,还带来了那最可怕的海啸,只一个钟头光景,便把江边的堤岸冲破,许多低洼地带顿时变成一片汪洋了。这天,队长向市防洪指挥部领来了三只橡皮舟和几件救生衣,带领全体抢救队员在被淹的地区抢救了一整天。上尉由于脚被木头碰伤,回得最迟。当他走进旅社楼上那间当作临时指挥所的会议室里时,看见队长正在询问着那个便衣军人:
“……那么,其余的群众呢?”
“也都救出来了。”
“一个也没有漏么?”
“我们估计没有漏掉。”
“你们怎么估计的?根据是什么?你们检查过没有?”队长问得十分认真,一点也不放松。
“检查过了。我们把人救出来后,又划着船,在每条巷子里来回找了三次,又喊了三遍,才离开。”
队长的眼睛向上尉身上射过来了。不等上尉汇报情况,就劈头问着:“你只会在水里划几下,可以说根本不懂水性,为什么不早说?今天你们那只橡皮舟,”队长又接下去说着:“多危险!十几个小孩子的生命,还连你自己。嘿……”
上尉明白了。那是今天下午的事。他们那只橡皮舟从危楼中救出十几个小孩子。为了腾出位置多载孩子,上尉和一位战士都由橡皮舟上跳进水中,用胸脯抵着橡皮舟,然后双手拉着头上的电话线,一步步地前进。可是没走几步,旁边一道土墙突然塌下来,橡皮舟猛烈地跳了一下,就从他们的胸前滑出来了。那个战士水性好,很快就拉住了橡皮舟。只有上尉,还在水里挣扎,怎样也靠不上橡皮舟。橡皮舟由于失去均衡的推进力量,开始斜向一边漂去。正在万分危急之际,幸而其他抢救队的一只木船从这里经过,才把他们救了出来。
“我以为我能行。没想到,水那么急。”上尉惭愧地说。
“那么,你的救生衣呢?”
“那阵子,只急着想去抢救,忘记带了。”
“可是你是去救人,而不是叫人家来救你,给大家增加抢救的任务啊。注意安全,是抢救队的纪律,这个道理,本来用不着我来多说,你自己应该明白。你是一个军人,懂么,一个军人!”
下半夜,风声完全平息下去了,雨也停了。当抢救队的队员们个个累得呼呼入睡的时候,队长把上尉唤了起来,要他到门口观察涨水的情况。
“这会儿哪能涨水呢?你看,风停了,雨也止了。水眼看就要退了。”上尉揉着沉重的眼皮,不以为然地说。
队长摇了摇头,说:“你听,这是什么?”
上尉侧耳一听,“哗——”,那是一座房子陡地倒塌的声音。再听一会,“哗——”,又一座房子倒塌下来了。
队长接下去说着:“我真担心那座大桥。今天我们抢救的群众,有的不是还放在大桥上吗?如果水一直上涨,大桥就危险啦。我想把大伙都叫起来,可他们太累了,还是让他们多睡一会,你就辛苦一些吧。”
“辛苦?”上尉像被什么刺着似的,突然清醒起来,精神抖擞地说:“不,我不辛苦,我不辛苦!”
在旅社的大门口,他只见一片青光粼粼的水面,夜色朦胧,也看不清它究竟比下午涨高了多少。他俯下身来,正想在水淹到的墙壁上做个记号,突然看见附近有个人影晃动一下,他立即警惕地问着:
“谁?谁在那儿?”
“我,老张。”
听说是老张,又从那说话稳重镇定的声调里,上尉知道他就是那个便衣军人。他是见到旅社楼上会议室门口贴着“军人临时抢救队”的字条后,自动跑来参加的。他的年纪较大,身体看来不大健壮。在这两天短短的接触里,上尉觉得这人固然不如那些年轻的战士勇猛矫捷,但做事却非常细心。今天中午,水淹到旅社大门口来时,他怕行人在深水地方失足,就在旅社附近所有露天的沟渠和洼地上面,插下木牌,写上“危险”两字。后来,电话线被洪水冲断了,旅社跟市防洪指挥部失去了联系,他就主动地担任联络的工作,每隔几个钟头,驾着橡皮舟到市防洪指挥部跑一趟。
“哦,是你啊,你还不去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看水。”便衣军人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从积水的台阶上趟过来说:“水涨得好快哇。才不过十分钟光景,就淹高了一级台阶,差不多每分钟涨一厘米哩。”
“真的?这么快?”上尉心里猛地一震,连忙抢过便衣军人手里的竹竿,插到水里量着。
便衣军人焦灼地说:“咱们再观察它一会,如果还涨下去,就要报告队长,马上出去抢救。”

拂晓,便衣军人到市防洪指挥部联系工作的时候,队长已经带领全体抢救队员往大桥出发了。
大桥是江边道一带地势最高的地方。昨天傍晚,队长他们从各处抢救出来的群众,有一部分来不及运送到安全地带的,就暂时安置在这桥上。当洪水淹到江边道的大街上时,附近一些居民也都跑到这里暂避。想不到洪水越涨越高,竟把这座桥也包围了起来。现在,桥的两端已看不见了,只露出中间拱起的部分,就在这越来越小的桥面上,挤着一百多个等待援救的群众。由于水流湍急,许多前来抢救的船只都被迫停靠在离桥一百米左右的下游地带,无法前进。
队长和上尉带领的两只橡皮舟,连续强渡了三次,都在半路上被冲了回来。上尉最后一次的强渡,橡皮舟竟被冲到对面山脚底下去了,花了好大力量,才把它划回来。
“怎么办?怎么办?”上尉急得满头是汗,问队长说。
“看来,要想法弄到机帆船,或者汽船,才能渡得过去,大家一起来出主意,看有什么法子没有?”队长边说,边用眼睛向四处寻觅。
“这时候,到处都在抢救,哪儿去弄到这个东西。就等你弄到了,也来不及了。”战士们都感到束手无策。
“瞧,那不是汽船?”队长突然指着前面叫着。
果然,对面的山脚底下,这时出现一只小汽船,正在疾速地朝这边驶来。当它逐渐驶近,大家看清站在船头的竟是那个便衣军人时,都不禁一齐欢叫起来。不等靠近,他们就迎了上去,一个个敏捷地跳上了小汽船。
“你什么地方弄来这个好家伙?”队长拉着便衣军人的手问。
“指挥部拨的。他们晓得这里需要,特地调来了一只”,便衣军人擦着额上的汗珠说:“桥上的群众怎么样了,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来得及。”队长兴冲冲地答着,同时转过头来对小汽船的司舵说:“快,快,目标大桥,全速前进!”
小汽船立即逆着浑浊的水流,在那险滩似的一堆堆木板、树枝和各种杂物的中间穿行而去。不到两个钟头,大桥上一百多个群众全都救出来了。
然而,这一天队长却没有回来。

队长失踪的第二天,洪水开始溃退了。早晨,上尉和几个战士到市郊的一个高地上,把市防洪指挥部发下来的馒头和饼干分给群众时,忽然听见一个孩子高声地叫着:“奶奶,你来看,是这个,我认得他,就是这个解放军叔叔。”上尉以为说的是他,忙转过头来。只见人群中有个老妇人,随着孩子的指引,颤巍巍地走到一个光背赤膊男子的面前。老妇人紧紧拉住他的手说:“让我瞧瞧,对,眼窝深深,眉毛黑黑。你这个好人,大恩人。总算把你找到了。那天,你帮我们搬家,救了我一家人,你连衣帽都丢了。我们到处找不到你,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喏,这是你的军衣和军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好让我永久记住。”
那人答说:“我是一个军人,我们军人的名字,都叫做人民解放军。老大娘,应该感谢党,感谢毛主席。是党和毛主席教导我们这样做的。”
“对,对,我知道,我知道。”
上尉从拥挤的人丛间望去,只见到那人的高大的背影,和军衣上那熠熠发光的中校肩章。忽然,那人的脸转过来了。啊,这不是队长么?上尉喜得大叫一声,立即拨开身边的人群,向他奔了过去……
原来,那天早晨他们乘着小汽船强渡到大桥抢救群众时,半路上,曾听见远处有一群人躲在树上向他们呼救。当时他们急着要救大桥上的群众,一时没有空顾上他们。后来,大桥上的群众全部救出来了,队长才猛然想起那些躲在树上呼救的人们。这时,人们都已转移到其他地带去抢救了,他便一个人驾着橡皮舟,向那些被洪水淹得只露出树梢的一片树林划去。第一次救出两个妇女和五个老人。第二次再去时,他已经浑身酸痛无力,两眼发干。半路上,一根漂木撞过来,船头一歪,他便觉得头重脚轻,翻身栽进了水里。幸而他穿上救生衣,让洪水任意漂流。后来,一棵大树把他挡住了,他才爬到树上休息,在树上被洪水围困了一天一夜。直到洪水退了,才沿着高地走回来。

两天后,洪水完全退去。当人们热烈地举行抗洪胜利的庆功大会时,上尉正坐在火车上准备出发了。
一个记者在车厢里找到了他,向他访问旅社军人抢救队的活动情况,最后问道:
“你们这些同志,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上尉抱歉地说:“当时忙着抢救,彼此的面孔,是会认得的。大家只喊老张老李,叫什么名字,就不知道了。我们的队长,他说他叫老罗,可不知道究竟是罗,还是卢?”
“听军区的同志说,有一位将军也住在你们那个旅社里,他也参加了抢救么?”
“将军?”
“对,将军。他是上疗养院养病去的,路过这里。请问,他们如今都在什么地方?我想再去访问他们一下。”
“不知道。”上尉又一次抱歉地说:“洪水来时,大家像由地底下钻出来似的,一下子围拢过来;洪水一退,又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了。”
火车缓缓地向前开动时,上尉望着车厢外晴朗的天空和灿烂的阳光,不禁又想起爱人一个月前寄来的那封信。她责问他为何出外连连不归,她们的第一个孩子已经诞生好几个月了,难道做爸爸的都不想早点回去看他吗?上尉伸手到衣袋里掏出信来,又把它细细地读了一遍,笑着说:“这不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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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大风雪歌
——林区三唱之二
郭小川老北风——风中的霸;腊月雪——雪中的砂;整整一夜哟,前呼后拥闹天下!寒流呀,像冲破了闸;冰川呀,像炸开了花;空气哟,冷得发辣。灭了,风中的蜡;僵了,井底的蛙;倒了,泥塑的菩萨。老天哟,仿佛要塌;大地哟,仿佛要垮。大风雪呀,谁不受你惊吓!而今,咱却要你回答:是你大,还是咱们大?是你怕,还是咱们怕?一串钟声,把黑夜敲垮;一阵欢笑,把阴云气煞。天亮了,咱们出发!热气呀,把雪片烧成火花;鲜血呀,把白雾染成红霞。转眼间,无穷变化!山风呀,成了进军的喇叭;松涛呀,成了庆功的唢呐。漫山遍野哟,都为咱吹吹打打。白雪呀,献出一簇簇鲜花;森林呀,举起一排排火把。林区山场哟,谁不把咱迎迓!春麦呀,雪下发芽;冬梅呀,腊月开花;林业工人哟,在风雪里长大!南征,北伐;东挡,西杀。哪儿有任务,就向哪儿进发!风如马,任我跨;雪如云,随我踏;哪儿有艰难,哪儿就是家!钢锯呀,亮开银牙;铁斧呀,迸出金花;一声?喝,大树随风纷纷下!冰雪滑道呀,好似天河山前挂,森林铁路呀,好似长江过三峡;咱们的木材哟,追波逐浪走天涯。小材呀,造船桨车架。大材呀,建高楼大厦;擎天托地哟,也是咱家!是你大,还是咱们大?是你怕,还是咱们怕?而今哟,根本不用回答!大风呀,你刮!大雪呀,你下!请看今日的世界,竟是谁家之天下!一九六二年十二月记于伊春;一九六三年三月一日——十
三日写于北京。〔附记〕“林区三唱之一”,
题为《祝酒歌》:载本
年《诗刊》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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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坠马崖
〔蒙古族〕朋斯克
我去年到科尔沁草原北部山区去,遇到了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心还有点跳。
那时我正在巴彦大队牧场。听到有暴风雨的气象预报后,帮助牧马人察杆绍布把马群赶回圈起来。刚刚圈好,倾盆大雨就下起来了,我来不及回到住宿地点,忙着把骑的马拴在不远的打更人小屋旁的马棚内,便跟着察杆绍布钻进屋里去。
外边,雨下得更大了,电线呜呜响着。我发起愁来:今晚怎么过夜呢?察杆绍布却搬过炕桌写起稿子来,一边哼着:
千户人家一条心,
砖瓦石块变成金。……
这个红脸小伙子是给盟报蒙文版写稿呢,据他自己说:前几个月被刊用过一回以后,积极性提高了。两年以前他还是个文盲,现在居然在报纸上登起稿子来了,这的确不易。他现在写的是反映牧业生产高速度发展的稿件,他一面写着,一面时时倾听外边动静。马群在圈里呆得好好的,安闲地磕蹄、喷鼻。
哗啦啦!忽然从外边传来了墙壁倒塌的声音。接着就听见马群跑出来了。“不好,马群受惊跑出来了,快,快报告场长,派人来拢!”察杆绍布对打更的老汉喊了两句,忙抓起倚在墙角的套马杆子,披上雨衣就跑出去,我也跟着跑出去。
周围漆黑一团,浓云压着山头。不知从什么地方流下来的山洪,在深谷里滚动着。突然,一道刺目耀眼的大闪电把漆黑的天空劈成了两半。闪电的箭头弯曲,延伸了几下,消失了,附近变得更暗,简直是看不见自己的马脖子,只有发狂般的骤雨和一百来匹马的奔跑声,像翻江倒海般响着,响着……
在闪电亮起来的工夫,我看见疯狂奔跑的马群的大概情况。像悬崖上流下来的瀑布,又像一泻千里的大河流水,势不可当地往前冲着。领头的正是最调皮的云青马,前蹄白黑马,还有看见什么不顺眼的东西都惊跳起来的旋毛马。察杆绍布着急得不行,伸着套马杆子往左前方驰骋,企图把马群拢回来,不过,看样子是办不到了。
劈哩叭啦,震耳欲聋的雷声紧接着响起来,响得如此厉害,我骑的那匹最老实的雪团花骟马,用后腿支着身子高高地立起来了。
借着又一次闪电光,我瞧见察杆绍布骑的马跑不动了,眼看要和马群拉开距离。他如果拉下就不好办了,我的骑术不好,地情又不熟,在这样鬼天气里,要出损失呵!
刚想到这里,察杆绍布打着马过来了,风雨喧嚣中他喊道:“从右边挡一挡,我要套一匹马骑骑!”炫目的闪电又一次亮起来,他趁机套住了一匹体力最好的斑色马,备上了原骑马的鞍子。这时候,我倾听了一下,后边什么动静也没有,胡楚图场长他们可能出来了,可是在这么黑的夜晚,怎么能找到我们呢!
往前走了没多远,脑袋、胳膊和胸脯上,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打了几下。哎呀,糟糕,下冰雹啦。马群更骚动起来,头前的几匹马突然长啸了几声,便转向另一个方向跑去,速度更快了。我们作了几次努力,都没有能够拢回来。
又走了好长一阵。闪电亮处,照出了左前方不远的一棵枯树底下的一堆白色高坟。察杆绍布浑身剧烈地战抖了一下,嘶哑着嗓门喊道:“完啦!”我觉着很奇怪,是他身体支持不住了,还是看见这堆坟墓害怕起来了?不会呀,这小伙子在大队牧场里算个身体最硬棒的人,暴风雨再大,一时半刻影响不了他的身体;思想方面也是挺进步的,什么鬼呀神呀,全不相信,是怎么回事呢?于是我喊道:“怎么啦?”
“坠马崖!”他喊了一声。
听了这刺耳的名字,我这才想起刚才看见的原来是毕其格图老汉的坟墓,脑袋立刻嗡了一下,到过这一带山区的人,都知道那块叫人胆战心惊的坠马崖。那是位置在保尔山和吉拉图山正当中的深谷,两边是像用刀削斧劈出来似的万丈绝壁,站在边缘上往下瞧,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阴风嗖嗖,好像要把人吸进去。在往年,经常有机智的猎人把黄羊和野猪从这悬崖上赶下去,然后绕三十多里远的路子,从山口走到谷底,把摔得稀碎破烂的猎获物捡回来。
解放前,这里出了一件很悲惨的事情。东哈尔根村有一个叫毕其格图的老汉,老伴早死了,也没个儿女,家产也不多,只有一小群马。有一年夏天夜里,他正在野外放牧,马群突然受惊了,疯狂地跑起来。毕其格图紧紧地跟着。这天夜里很黑,什么也看不见。马群跑着跑着就从悬崖上全部掉下去。按理说,毕其格图是应该听到动静的,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停下来仔细看看,就照直跑过去。这样就连人带马从那一小群马匹后边也掉下去。过了几个月,有个砍柴人从谷底下发现了他的尸体。生前的朋友们把他安葬在枯树下边,用青砖修了高坟,上边涂抹了白土,在夜里也能隐约看得见。这就等于竖立了禁止通行的牌子,在夜里谁也不敢往里进。从此无名断崖成了坠马崖。
这些事就在几秒钟工夫在我脑子里闪过去,我浑身都发凉了。我是为马群担心,这堆坟墓离崖头不到半里远,被冰雹打得盲目乱跑的马群,只消几分钟就到了。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是在这样往前倾斜的地方,把马群往回赶过来,似乎是不可能了。
我渐渐绝望了,怎么办呢,这时候才想起来,就是赶到马群前头也不成,几十丈宽的悬崖顶上,我们俩能堵上哪头呢,我痛心地想着:马群要全完了!冰雹逐渐减势了,零落地落在身上,但风雨更大了,呼号着,咆哮着,像要把一切都摧毁掉,遍地是白花花的积水,向低洼处哗哗流着。在这一切繁杂的声浪中,我似乎隐约地听到了许多人的叫喊声。
坠马崖就要到了,这个在白天都使人毛发竖立的万丈深渊,在这暴风雨的晚上,尤其显得可怕,我想到就要掉下去的马群,浑身又起了一阵战栗……
就在此刻,我隔着还是往前盲目乱跑的马群,看到了一种奇异现象:悬崖这边,不知什么时候竖立起了无数的白色的柱子,间隔着几尺就是一个,许多柱子上都有一颗亮晶晶地放着金光的东西,不停地来回摇晃着。近了,近了,狂奔的马群开始犹豫了,速度慢了,逐渐停下来了。这时候,才听到了许多人的叫喊声。我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出现了什么奇迹呢,是什么把马群从悬崖边上赶回来了呢,我仔细地观察着,确实不是幻觉,马群得救了。我高兴地随着察杆绍布到了正在徘徊蹿动的马群前边去。这才看清楚了:原来每一棵柱子就是一个人。这些人大都穿着白罩衣,手里拿着电筒和长鞭。我分辨出来了,原来他们是哈义拉苏屯的老乡,是和察杆绍布他们属于一个大队的。在这一百来匹马中,也有这个小队的几十匹马。这些人当中,有他们老支书额木格图,生产队长罗布仓……
“察杆绍布呀,真险哪!”有人叫着。
“就差几尺!”
“差点和老毕其格图见面了!”
察杆绍布下了马,接着就哭起来了,哭了一阵,这才和大家握手道谢,问他们是怎么来的?额木格图老支书兴奋地说:“马群跑出来到了东哈尔根村,就遇上冰雹掉头转向坠马崖来了,他们村好些人都看见了,给我们打来电话,说赶快派人拦住,我们忙准备了一下就出来了。一匹马比一条金子还贵重,受损失还了得。”
“差点完啦,我们起初还想赶到前边去,可——”
一个小伙子插嘴道:“赶到前边也不行呀,几十丈宽的悬崖,你们俩能挡住哪头呢!”
大雨还是哗哗下着,也真有好兴致的,人群中有谁轻声哼哼起了察杆绍布唱过的那支歌:
千户人家一条心,
砖瓦石块变成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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