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2月5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黄连架
碧野
大巫山北麓的狮象坪,形状像吼天狮子和奔象的南北两座山岭,高高地俯临着一片幽蓝的峡谷。在这高山深谷中,云烟冉冉,晨雾流荡。每当朝阳突破云雾,把一缕金光射落到河面上或丛林梢头的时候,一种异样璀灿的华采,像流金耀眼,像珠宝辉煌,多么动人心魄呵。
就在这时隐时现的璀灿的晨光中,我发现在区委会的屋边,有人使唤着牛在柿子林里翻地。我知道这只耕牛很调皮,难使唤,可是现在只见他熟练地驾御着它,犁铧在薄雾中闪光,晨光把人和牲口的敏捷动态都倒映在池塘中。
谁这么早就在翻地呢?我走前去一看,原来是到区委会来参加会议的一个年纪不小的生产大队的干部,同志们都尊称他做化爷。我在区委会住了几天,知道他是黄连架高山生产大队的党总支书记,可是会议忙,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他谈过话。
在会议期间,我发现他在干部中间是最敦实最俭朴的一个。长圈圈胡,头缠黑布,穿黄泥染的及膝长布袜,脚踩一双草鞋。同志们告诉我,化爷已经换下了那烂丝挂体的衣服了,要是过去来开会,生人一看也准能猜着他是从最贫苦的黄连架来的。
“你们大队出产黄连吗?”现在,我第一次找上这个机会跟化爷说话。
“你什么时候到我们队里去看看?不远,只爬几十里山路。”他指着那云雾中的南边大山,笑着邀请我。
今天上午会议结束,可是他闲不住,临走还要给区委会的菜地里干点活。我很喜欢他这个干劲,立即答应跟他上黄连架。
我跟化爷出发去黄连架的时候,发现他与众不同的是,身上挂了一口小薄铁锅和一个粮袋。化爷在高山地区领导生产,天天都要爬山、涉水、穿林,山遥路远,人烟稀少,跑饿了就烧一把野火,随处为炊。
我们穿过峡谷,来到野渡口。渡口横着一只小船,由行人自己撑着过河。我望着这由千泉百涧汇成的小河,问起这条河的名字。化爷急速轻巧地撑着小渡船,用竹篙拨动漂曳的水草告诉我说:这河没有正式名字,俗呼古水。
我心里不由得感叹起来:野渡无人,河水无名,多荒僻的去处呵!
渡过古水,迎面就是陡立的山崖。我跟着化爷上山。
一路都是老林死黄土的陡坡,盘盘折折,积年的落叶埋到脚踝。这是遮天蔽日的杂木林,我紧紧地跟定化爷旱烟袋忽闪忽闪微小的红火亮。十多里山路,我像掉进了黑水洋似的,而化爷却眼力好,还能沿途捡野栗子给我吃。
等到爬出山林,我已经浑身大汗。化爷这才发现我把他沿途捡的野栗子装满了两口袋,累得连一个也没有吃。他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让我坐下歇一口气,然后捡来一小捆枯树枝,烧野栗子。
我一边吃着烧野栗子,一边眺望。只见我们走过的高山峡谷中已经阳光灿烂,古水像春天的游丝似的在飘飘闪闪。可是在这高山上,却处处还是流云走雾。云影飘飘忽忽,时薄时厚,日色朦朦胧胧,时明时暗。
一片云彩刚刚在我们的头顶上低低地飘过,紧接着又是一片云彩低低地飘来。
“多高的山呵,我们简直是坐在云堆里了。”我说。
“我们脚踩的这个地方,才两千多米,只是黄连架的边边上呢,再往上走,那才真是腾云驾雾呀!”化爷敦厚地笑着说。
我一听说这里已经是黄连架,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往周围打量:
“怎么不见有人家?”
“我们黄连架纵横五十里,只住八十五户,难得看见人家。”化爷正说着,忽然远远传来一声隐约的枪响。
他跳了起来,对我喊了一声:“走!”
化爷已经是上五十岁的人了,但走起山路来步履如飞,精力充沛。
“化爷,你一天能跑多少路?”我呼哧呼哧地问道。
“不多,二百里。我这还是在迈方步呢。论走山路,我一天就能把黄连架转完。”化爷说话果真连气也不喘。
“那真是好马也追不上你!”我说。
“好马追不上我,我可追得上老虎豹子!”化爷笑得钢针似的圈圈胡乱颤。
我们来到一个山坳里,化爷往前面一座滴水崖脚一指:
“正着!”
一只大狗熊躺在那里,我吓了一跳。
原来刚才的枪声就是从这里传去的。埋的自响枪正好打死了这只大狗熊。
在这山坳里,不但机巧地埋设了自响枪,而且巧妙地架有千斤塌,支有自打棍。这是专打狗熊、老虎、豹子和野猪的。
“这山上的野兽真不少,光是皮张就是一宗大收入。”我高兴地说。
化爷望了望时明时暗的日色:
“太阳照顶了,走吧。”
山路越来越难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化爷时不时拉我一把,跳过山涧,爬上山崖。我只能时断时续地跟他扯谈。
原来,化爷是黄连架最穷最苦的一个,但他穷苦得有侠气,有骨头。他年轻的时候,以打猎、挖野药为生。他经常把兽肉分给山上的孤寡,每隔半年把兽皮和野药背到四川省去换盐。那时,居住在这高山上的人,一年到头难得吃到盐,十有八九长大瘿包,坠得气喘。他换盐从四川背着回来,大巫山高峰峻岭,来去一千多里,他爬千山过万水,饿了就采些野果吃,渴了就喝些雪水冰流。日行荒山,夜宿老林。可是沿途关卡勒索,一百斤盐背回黄连架只剩下一二十斤,分到每个人手里只有一小撮。当年化爷既不图名也不图利,为的只是让散住这山上的贫家穷户减轻一些疾病的痛苦……
这高山上,农民刚刚组织起来生产的时候,有生产资料的中农户不要赤手空拳的贫农户。十家贫农缺牛,人拉犁辛辛苦苦种庄稼。碰上春荒,十家贫农家家揭不开锅。往日,像化爷这一号穷汉,越穷就越熬练一些手艺随身。他能拿猎钩,能挖野药,也能打铁、烧炭,还能干木匠和泥水匠的活路。现在,刚把穷哥们凑拢一起过日子,就碰上春荒。于是他留下大伙在荒坡上苦撑,自己却下山去给人家盖房子。从这一乡到那一乡,他穿一身破烂,顶着冷风,四处奔波。他不肯自己吃饱,半饥半饿地砍木,抹泥,砌砖,两只粗大的手在春寒中裂成千百道血口,把自己省下的口粮和赚到的杂粮全都背回山上来,让十家贫农每人几斤掺着野菜渡过了春荒……
说话间,我忽然看见远远的山腰里,出现了一座木城。木城在云纱的缭绕中,像缥缈的仙乡灵境。
“那是寨子吧?”我问道。
化爷笑了笑,只顾领着我往那山腰走去。
我们走到木城跟前一看,原来这随着山势围成的木城,竟有几里方圆!木城里种的有包谷、稻子、高粱。隐约中有几家人家,像零散的小岛被包围在碧水连天似的庄稼的海洋里。包谷已经吐红缨,稻子已经沉甸甸,高粱已经抽穗。这茂盛的庄稼织成一幅无比华丽的天鹅绒,在日色照亮的地方,像鲜妍的明花,在云纱遮掩的地方,像影影绰绰的暗花。而当一阵山风吹过,却立即掀起万顷碧波。
“好叫人喜欢!”我神往地说。
“明白了吧,这不是寨子,是防兽木城。”化爷忠厚中带着几分狡猾地微笑说。
“好主意,这一来,野猪狗熊可真是白瞪眼!”我笑着说,心想这一定是化爷想的法子。
“仗着它,我们大队这几年才连续保住了收成。”化爷说。
“万木垒成城,这工程不小!”我赞叹道。
“像这样的防兽木城,我们黄连架可有的是呢。”化爷摸了摸圈圈胡,高兴地说。
“砍这么多树,还是满山绿。”我这才发现黄连架的树木真多。
“人养山,山养人。”化爷说着,就领着我绕行木城,往远处的云岭走去。
去云岭的沿途山坡上,处处布满了被砍伐成段的花梨木排架。这是培植白木耳和黑木耳的林带。那平铺在坡上的,是乌金闪亮的黑木耳;那在日影斑斑的林荫下架成堆的,是亮晶晶的白木耳。我们经过这里,就像是行走在墨玉和白银铺成的道路上。
黑木耳是山珍,白木耳是补品。
“原来黄连架是这么富呵!”我大声说。
化爷只顾赶路,没有搭腔。
当我们走近云岭的时候,化爷才停下脚步,往上漫指着大岭说:
“看,这才是宝山呀!”
我仰望云岭,白云缕缕飘游在岭上,那郁郁苍苍的林木,显得比别处更加浓密,更加青翠,像碧绸绿缎,明丽柔洁,没有一点杂色。
“好漂亮!岭上长的是什么树?”我快乐地问道。
化爷这一次却不慌不忙,坐下吸着一袋烟,慢悠悠地喷着烟圈告诉我说,原先这云岭长的是杂木林,三年前,他领着大伙上岭砍掉杂木,留下漆树育苗。
“看,现在成了一座漆树山林,今年就可以开刀割漆上缴国家了!”
从化爷的圈圈胡中间猛喷出的浓烟中,我看见他温良的眼光里流露出光辉的神采,从他的这种动人的神采中,我看出了他改造大自然的一股豪情。
当我跟着化爷离开云岭的时候,我还一步一回头地去看那凝翠的漆树山林。
“前面还有更好看的!”化爷催促我快走。
离开云岭,前面出现了更巍峨的山锋,陡削危立,成锯齿形。白云像玉带缠住山腰。灰苍苍,浮出云天。越走近,越看出巨岩累累。有几只苍鹰在山腰的云中盘旋出没。
“那是什么?”我忽然遥指着半山陡崖上的一大片一大片鲜绿问道。
“那是石田,种的是党参。”化爷说。
“怎能站得住脚呵?”我惊叹起来。
“我们山里人,手脚练成了铁爪钢钩。”化爷却说得很平常。
当化爷领着我走过峪口的时候,忽然站住说:
“你上下看一看!”
头上是千寻石壁,日照明崖,有群猴在盘生石缝的杂树间攀登跳跃;崖脚是一道深流,水流沉碧,波光映着日色,有鱼群在嬉游。
“上面是猴山,下面是温水河,产钱鱼。秋天钱鱼进洞就用网装了晒成干鱼外运。”化爷说着又环指了一下周围,“看见吧,那些都是香菌。”
我这才发现在石山坡上,到处堆的有腐朽的杂树。在问答之间,我才知道原来是化爷领着队里的年轻人,用绳子挂在石壁上,把杂木砍下来,培植香菌,一雨一收。现在,满坡腐朽的杂树,经云蒸雾湿后,出现了繁星一样的香菌。
“黄连架的石头也产宝!”我感慨地说。
“事在人为呵。”化爷微微一笑。
化爷这话果真不错。日落黄昏,当我跟着化爷到了黄连架高山大队驻地的一片山谷的时候,就完全证实了他的这句话。
在荒僻的山谷里,有新盖的瓦舍,有新建的木屋,有专门防兽起给羊群住的羊楼,有小型水力发电站,有磨房,磨面磨粉,有铸铁小工厂,制造犁铧和制造猎枪……
今天,山区的新鲜事儿我领略了不少,可是我忽然感到不足地问道:
“到了黄连架,却没有去看一看黄连棚!”
化爷笑了起来:
“‘人住黄连架,命比黄连苦’。这是旧日起的地名呵!”
“那么这地名现在该改一改了。”我拉住化爷粗大有力的手说。
“不改的好,我们要让后代子孙知道,原来这里是个什么地方!”化爷眼光沉思地望着我,庄严地说。


第6版()
专栏:

大雁飞来了
刘真
每次我盼回故乡,就像小时候盼过年一样。春天的花朵,夏天的流水,秋天金黄色的田野和高空美丽的雁群,我都想,都想。就连树枝上的雪,雪地上的脚印,我也想,这一切,都在故乡。
我的童年,每当白杨树叶悄悄往大地上飘落的时候,我拿上根针,穿上长长的线,去到村边,把一片片的叶子拾起来,穿成一串又一串。地下的叶子被我们拾光了,我仰头对树枝说:“叶儿,快落呀,落。”那叶儿,沙沙喧响着,总是迟迟不愿往下落,好像,它还没有唱完自己的歌。
忽然,在遥远的上空,两排美丽的大雁,闪动着双翅,穿过朵朵白云,来了,到我的家乡来了。我伸着双手,多么想抱抱它们,吻吻它们那远行的翅膀。可是,它们从我的头顶上飞过,向远处,向天边,变成了一个个的小黑点,不见了,雁,飞走了。一阵秋风,叶儿在空中飞旋,遍地的棉朵摇着头,同伴呼唤我:“快拾吧,叶儿掉下来了。”站在白杨树下,小小的女儿深思了:雁,到什么地方去了?它们去过冬的地方,是山洞?是沙滩?还是密密的树林?雁啊,在鲁西北的田野上,你编织过多少美丽的图案,撒下了多少幻想的种子?
去年冬天,我在云南边疆,在温暖如春的大盈江畔。江水透明如镜,一丛丛清秀的竹子,像少女,在镜中偷望自己的身影。昔马山人高唱着山歌,阿昌嫂嫂锤打着镰刀,年轻的猎人在悄悄瞄准,一行傣族姑娘,担着刚收下的谷子,在安静的小路上,向竹楼,向大青树走去了。
突然一声枪响,一群群大雁,咯咯叫着,盘旋着,从江边的沙滩上飞起来,愈飞愈高,染遍了天空,布满了山谷。我像孩子一样大声喊了:
“雁哪!原来你们在这儿过冬。”
多少年的谜,多少年的梦,我突然清醒了,睁大着狂喜的眼睛。辽阔的祖国,美丽的边境!我觉得已经走了不少地方,可是祖国呀!你还有许多许多,我还不知道,不知道。
雁!你什么时候从北方飞来的?经过了鲁西北的上空吗?是不是看到了我那小小的村庄?枣儿打净了吗?棉朵摘完了吗?房檐下挂的是谷穗,还是玉米种?秦岭下的牧童还在看书本?长江里的渔人还在唱三峡?雁……
一位傣族老大妈,正在江边洗衣裳,她连连摇着头,对那猎人说:“打不得,打不得,它们爬山越岭,从万里外来到这儿,不容易呀。让它们把蛋下了,娃儿哺大了,待明年春天,平平安安飞到北方去,不好吗?”
青年猎人羞答答地笑着,向山谷走去。望着他的背影,我也笑了。群群大雁,向沙滩,向竹林落下来,咯咯召唤,看看它们中间少没少伙伴。边疆的天空更蓝,更明净了。水中的竹子,更绿,更清秀了。边疆……
一年后的今天,我在家乡的田野上,西北风,带着蒙古草原的气息,带着东北大森林的寒冷,来了,到我的家乡来了。嫂子们,哥哥们,刚会走路的娃娃们,不唱歌,不说笑,都在急急剥棉桃。把最后一批棉花,卖给国家去,多少人在等着。
奶奶一手抱孙孙,一手拿柴给地里的人们做午饭。小学生迈出学校门,飞着,跑着,来接妈妈背上的棉花包。白杨树唱着歌,把一片片金黄黄的叶子,向人们头上撒去,鸟儿站在树枝上,悠闲地看热闹。
来了,大雁!在遥远的天边,在晶蓝的高空,在多少人欢笑的眼睛里,你又飞到我的故乡来了。蒙古草原牧人的问候,兴安岭伐木工人的思念,你都带来了。我的乡亲,也向他们问好。
三十年的岁月,大雁!你从这儿飞过多少次了?哪一片草丛是你的驿站?你也喝过运河的水吗?你可看见了公社刚出土的树苗?你可听见了娃娃们新编的儿歌?雁哪!我的家乡,从黑暗的年代走过来了,从深重的苦难中,跋涉出来了。
往后的日子,还请你多多从这儿飞过,这儿的花更红,水更多。你要听听,我的故乡,将以怎样的步伐,向美好的未来迈进着。你要把这儿的欢笑,这儿的歌声,这儿建设的图景,和我乡亲们热情的问候,带到边疆去。告诉那位傣族老大妈,告诉大盈江清清的流水,告诉阿昌族的姐妹,告诉昔马山上的汉族人,请他们,把北方人前进的脚步声,唱进他们的山歌里。
(一九六三年一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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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一条标语
柯炽在粤桂边境一个村庄,一条标语吸住了我的目光;老人默默讲着它的来历,故事使我激动难忘。这里原是人间地狱,共产党带来了阳光;粮食囤像山高呀,谁人不穿新衣裳。当年白军血洗过,红墙绿瓦烧得精光;翻箱倒柜尿桶都砸碎,劫后的村庄像洗过一样。人们忍着万箭钻心的痛苦,夜里用菜刀对付豺狼;“共产党万岁”的大字,突然出现在墙壁上。匪官黄牙咬得吱吱响,把来报告的连长连扇了两个耳
光,
“还不赶快给我擦去,把‘蒋委员长万岁’给我写上!”偷来的笔哪能写正字,匪军的标语歪斜灰黄。第二天晨曦照到那爿墙壁,
“共产党万岁”的大字又和太
阳一样亮。
“抓到写标语的统统枪毙,谁能捉到奖万块光洋。”为了这条伤透脑筋的标语,匪军在墙壁前加了个双岗。可是,哨兵突然失踪了,原来他们被吊死在树上;游击队像从天而降,
“共产党万岁”又闪耀着夺目
的光芒。涂去,写上!涂去,写上!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光;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白军抓到一个僮族的姑娘。“你自己写的标语你自己铲去
吧,若说一个‘不’字就把你砍成肉
酱!”“你想叫我不说心头话,除非太阳倒升在西方!”“不然就写张‘悔过书’,我们给你万元奖赏。”“谁像你们见钱不认父,杀人吸血煮骨汤!”竹棍马鞭都打断,一把亮闪闪的菜刀对住胸膛,问一声来割一刀,白壁变成了红墙。姑娘早已不在人世,不!她永远活在红色的家乡;就义前她呼的口号声还缭绕在
耳,听!“共产党万岁”越喊越雄壮。谁能遮挡太阳?谁能禁止花香?一人倒下万人起,瞧,今天的标语写满了四面八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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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山村(木刻) 郑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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