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12月13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巴厘的火焰
——诗岛杂忆
杨朔
火山
凡是到过印度尼西亚巴厘岛的人,不能不承认,这岛子确实有股迷惑人的力量。究竟从哪儿来的魔力,看法就不一致了。西方的游客好猎奇,看见家家户户的庭院里都有着宝塔似的神龛,处处竖立着怪眼圆睁的湿娃石像,于是对巴厘印度教抱着奇特的趣味,叫巴厘是“魔鬼之岛”。也有更多的人沉醉到别具风格的巴厘舞蹈和音乐里,被精美的巴厘木雕弄得眼花缭乱,忍不住从心里发出赞叹,叫巴厘是“诗岛”,是“天堂岛”。我自己呢,使我梦魂难忘的却是人,是性格炽热的巴厘人。写到这儿,我的心微微颤抖,从心底涌出一些聪俊的影子:有舞态轻盈的少女,有神采飞扬的少年乐师,有刚强英俊的战士,有端庄敦厚的长者。……他们的身分阅历也许极不相同,但从他们的眼神里,从他们跳动的胸口里,我却看见了一点极其相同的东西。这是一股潜伏着的火焰,暗地里滚动飞舞,时刻都会喷发。我仿佛看见了巴厘的火山。
从东到西,整个巴厘岛横着一条火山的链子,形成岛子的脊椎骨。最高的是阿贡火山,不久前还大发过雷霆,喷着怒火。当我强忍着一股刺鼻的瓦斯气味,飞过阿贡火山时,我望见那火山张着参差不齐的大口,黑洞洞的,深不见底。喷溅的熔岩淌遍山野,白惨惨的,满山满野的树木都烧死了,只剩下干枯的枝干。那情景,恍惚是满山积着白皑皑的大雪,一片荒寒。更远处,望得见另外的火山,山口吞吐着浓烟,酝酿着一次新的爆发。这种惊心动魄的景象是十分少见的。但是想不到从巴厘人炽烈的眼神里,跳跃的胸口间,我又依稀看见了火山的影子。
巴厘人
巴厘人的内心是一团火,巴厘人却又异常朴实可亲。所以朴实,倒不是由于“锉牙”的缘故。锉牙是当地一种风俗。每逢男女到了青春妙龄,就择个吉日,穿上盛装,躺到一座花布扎的彩台上,由一个教士锉锉当门的六颗牙,说是可以驱除贪爱财货等六种恶习,使孩子长成个好人。从这古老的习俗里,可以领会到巴厘人是怎样善良。
谁要以为巴厘人善良可欺,就错了。我到巴厘后听到的第一个故事,便含着警策的深意。五十年前,这里有一位国王,受到荷兰殖民军的侵略,奋勇抵抗,率领着全军一齐战死,也不投降。酷爱自由的信念已经化成热血,流在人民的血管里。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好男儿,不惜洒出自己的热血,溅红了巴厘的史册。
一个晴暖的日子,我们到北德川村去瞻拜一座烈士陵墓。那陵墓修成宝塔的样式。陵前竖着两根竿子,上头挂着嫩椰子树皮编的灯笼,气氛很庄严,显然是专为我们这一群聚集在巴厘的亚非作家谒墓布置的。墓道两旁站着两排少男少女,唱着节奏激昂的歌子,迎接客人。先有人敲了几下木钟,我们便祭陵,围着陵墓转了一圈,往上撒着新鲜花瓣,然后走进陵前的一座纪念馆。
翻开一本史册,当时的许多英雄出现在我们眼前。为首的英雄叫诺拉·雷。那时是一九四六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不久,印度尼西亚已经宣布独立,荷兰殖民军在巴厘登陆,打算重占这个千岛之国,诺拉·雷带领着人民,跟敌人展开了生死的搏斗。荷兰军见武力一时不能取胜,设法诱降,又假装要和平谈判。诺拉·雷识破敌人的奸计,一口回绝。在北德川村一次激烈的战斗里,诺拉·雷倒下去了,许多战士自尽殉国,没有一个投降的。争自由的火焰是不是熄灭了呢?没有。诺拉·雷早已依山傍险创立了根据地,当地人民继续战斗下去,前后延续三年,荷兰军终于败走,巴厘岛还是巴厘人的。
我翻完那本史册,把本子阖上,久久不说话。
一位印度尼西亚同志坐在我旁边,问道:“你想什么呢?”
我说:“我在想历史。”
印度尼西亚同志接口说:“历史反复告诉我们,对于帝国主义,必须斗争到底,才能胜利。”
我说:“不幸世界上有铁托这种人,厚颜无耻地向帝国主义投降,还夸口说这是什么积极共处,有朝一日,历史会裁判他们的。”他说:“何必等待历史,人民已经判决他们了——特别是像今天在场的烈士子女,更不许任何人背叛他父亲的革命事业。”
我还不知道呢,站在墓道两旁的少男少女,都是烈士的子女。烈士牺牲时,儿女还小,一转眼,都长成人了。现在他们穿着白上衣,青裙子或者青裤子,守护着父亲的陵墓,父亲的信仰,父亲的事业。多么教人喜爱的青年啊。我走上去,一个一个跟他们握手,细望着他们洋溢着生命力的脸。在行列尽头,我发现一个姑娘,不到二十岁,眉眼分外细致清俊,面熟得很。刚刚在那本史册上,印着个年轻而英俊的战士,这姑娘,活脱脱地不就是那战士的形态么?
我紧握着那姑娘的手说:“好孩子,你多么荣幸,有那样一位顶天立地的父亲。”
姑娘微笑着说:“谢谢你。我父亲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一生就是不肯向恶势力低头,忠于革命,热爱生活。”
庙舞
讲到生活,我从来还没见过像巴厘人这样,善于把音乐、舞蹈、雕刻一类艺术融化到生活当中,变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管你走到城里乡下,随时随地可以看见出色的木雕,刻的是神话故事,也有从生活习俗中选取的题材,都是精品。别以为这是什么专业艺术家的杰作。雕刻者也许是个农家少妇,也许是个贫苦的佃农,反正是些农民,从田里回家来,洗洗泥手,便画着画儿,刻起“幸福之神”来。你走到最偏远的小山村去,你也能见到一班乐手,每人身前摆着印度尼西亚特有的乐器甘姆鸾,用小锤叮咚叮咚敲着,音节时而舒缓,时而激昂,锦衣花冠的姑娘便亮开舞扇,踏着甘姆鸾的节拍舞起来。这自然是些极有素养的能手,但不是来自什么剧团,而是本村农民组成的乐队和歌舞班子。每逢节日,或是别的喜庆事儿,他们便能表演各式各样的传统舞蹈。在巴厘,艺术不是脱离劳动的。艺术就在劳动人民的生活中放出异彩。
巴厘人向来嫉恶如仇,善与恶的斗争也就变成艺术的突出主题。我曾经看过《达朗·阿蓝》舞,确是一出别有深意的古典舞剧。
更深月上,一座古庙前挂起通明的灯光。在甘姆鸾激烈的乐声里,两扇庙门豁然洞开,庙门里现出一头庞大的怪兽,像狮子,却不是狮子。这叫巴龙,是造福人类的善的象征。巴龙踩着音乐的点子,摇摇摆摆走上场,震撼人心的故事随着揭幕了,一个叫达朗·阿蓝的巫婆子,因为没有人敢娶她美艳的女儿,怒极了,赌咒要毁灭大地。她跳起魔舞,瘟疫和火灾到处蔓延,无数村镇一时变成死亡的废墟。教士巴腊达立忙打发他儿子去娶了女巫的女儿,最终他儿子获得女巫魔力的全部秘密。那教士既然识破女巫的魔法,便去到笼罩着灾祸的乡村,医治病人,使死人复生。一场猛烈的搏斗在女巫和教士中间展开了。巴龙站在正义的一方,它跟女巫的战斗是最骇人的一场舞蹈。女巫戴着一副狞恶的面具,披头散发,样子十分凶残。但她吓不倒巴龙。凶恶的女巫到底免不了一死,于是世界上恢复了和平与繁荣。
我也曾反复问人:为什么巴厘的艺术会在人民中扎根扎得这样深?回答很不一致,但都不能使人信服。直到有一天,我会见一位百岁老人,才得到稍微恰当的答案。
百岁老人
那天,本来是到巴厘首府连巴刹附近一个乡村去看博物馆,看完后,同去的约多同志问客人:“愿不愿意会会民间艺人?”当然愿意。
那村子叫乌百德,艺术生活比别处更加丰富多采。人烟很稠,街道房舍满整齐。约多同志经常深入群众,熟得很。他领我们来到一家门口,门旁立着棵参天的老榕树,铺展开好大的荫凉儿。我们走进院子,院里静悄悄的。四下一望,我不禁疑惑起来:这是个艺术馆,还是家农户呢?瞧啊,满墙都是壁画,满院竖着精雕细刻的神塔和石像,满梁满栋都是玲珑剔透的雕花,使人呼吸到一种浓得像黑咖啡似的艺术气息。
我正在凝思,屋后转出一位老人,跳下台阶,三步两步迎上来。
约多同志说:“这是主人,一位老艺人。”
老人光着膀子,系着条白地紫花的沙龙,头发像雪一样白,披在脑后。我起先只当他六七十岁,一问,上百岁了。一百岁是个很长很长的岁数,当中该经历过多少人事变迁啊。我紧望着老人的脸,很想探索出一些人生的奥妙。老人却垂着眼,神情挺严肃,只说:“我是个务农的人,痴活了这么多年啊。”
我问道:“你是怎么学起艺术来的?”
老人说:“人嘛,谁心里不想点什么,谁不懂得忧愁和欢乐。我们贫苦人又没念书,写不出,闷在心里不好受,我就刻呀,画呀,拿木头石头刻画出我的心情,我的想法。”
“你一生完成了多少作品?”
“记不得了,家里存下的就只这点儿。”说着,老人引我来到一座石头雕像前,也不说话,拿眼示意叫我看。
这是个年青的男像,跟真人一般高,眉眼之间含着股刚烈的英气,使我记起唐人的两句诗:“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斜对面竖着另一座石雕,是个少女,眉眼低垂着,嘴角含着个几乎觉察不出的柔媚的微笑——大约她想起什么甜蜜的回忆,忍不住暗自微笑呢。
我一面看,一面赞不绝口。老人的神色还是那么严峻,也不答言,又领我来到一座半身石像前。是位妇女,神态从容,眼睛大胆地正视着前面。
约多同志说:“这是印度尼西亚的一位革命妇女领袖,叫卡蒂妮,一八七一年生,一九零四年就死了。”
老人立在像前,细细端详着,一时似乎忘记了旁边的人。他的嘴唇轻轻动着,自言自语着什么。他的心显然沉到六十年前的旧事里了。从神情里,看得出他对这位妇女领袖是怀着多么深切的敬意。
不知什么时候,院里出现好些人:妇女、青年、小孩,藏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婴儿。……都是老人的子孙后代。他家里已经有七代人了。
这时一个热心肠的农民插进来,指点着说:“你注意没有?他的作品总留着一点没完成的地方。”就指着院里一座智慧之神的神塔,上面果然缺少一个魔头。
我奇怪道:“这是为什么呢?”
那农民答道:“这是说,他一生完成不了的事业,让他子孙去继续吧。”
约多同志笑着说:“他家有七代人,一代完成不了,还有再下一代,总有人继续的。”
百岁老人叫恩约曼,我会见他时是一九六三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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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诗画配

人兽“音乐比赛”
天马诗 李寸松画
鸡、狗、猫这些会叫的禽兽和有名的歌手一道参加音乐比赛,这是不久前美国圣保罗城一个机器制造业大资本家皮温哥德在一个村庄里所玩的新奇把戏。比赛结果,一只黄脚公鸡以它的高声一啼而被评为第一,名歌手们却都名落孙山。一场比赛会,奇妙又热闹,除有歌唱家,还有鸡狗猫!公鸡喔喔啼,狗儿汪汪叫,人唱多来米,猫叫妙妙妙!老板甚开心,摇头又晃脑:万般皆下品,唯有公鸡高!前有大猩猩,妙笔人称道;今有黄脚鸡,一啼夺锦标!前后相辉映,禽兽夸荣耀;怪哉金元国,兽道胜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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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北加里曼丹诗选
致民族战士
西姆巴蒂斯
今朝已经胜过昨宵,
更大的希望在明朝。
如今这块土地上,
狮子已经跛了腿,
却还在乱吼乱叫。
家人都为你祈祷,
真主同你在一道,
我们大家在你身旁,
鼓起你火热的斗志吧,
坚定你纯洁的心灵,
可别把敌人的头目轻饶!
必须剥夺他手中的权力,
使你的民族走上光明大道!
献给勇士沙德利雅·特玛斯克
你用鲜血为人们沐浴,
表示你对祖国的热爱;
你承受了一切痛苦和灾难,
表示你对人民的热爱;
去争取独立吧……
用你充满信心和意志的胸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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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衰老的狮子
西姆巴蒂斯这是一只衰老的狮子,它的利齿已掉,尖爪已断。不要惧怕,快,进攻!为夺回你的祖国勇往直前!北加里曼丹的独立,一定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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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一跃一跳的青蛙
玛尔海恩这黑青蛙正在从右边跳到左边来,随着跳跃的节拍在高声鸣唱。到哪里去!你打算到哪里去?到太空?到地面?或者又跳回右边去?没有谁禁止你,最好扪心问问你自己!人民现在已经清楚,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敲响的鼓声,是殖民者老调的遗物。你不是真正的战士,不能够与党共理想,同生死。个人的地位和利益,就是你一生奋斗的东西。我只能对你说声:去你的吧,但愿永远不再看到你……
〔王家桢译 陈霞如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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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吾土吾民
萧沛霖
古巴人说:我们的祖国是糖的国家,但是我们的人民最苦。
桑给巴尔人说:我们的祖国是“丁香之国”,但是它充满人民的血泪。
阿尔及利亚人说:我们的祖国是富饶的,然而我们是贫困的。
这只是一种巧合的说法吗?不,他们说的是在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统治下的真实。这就是列宁在将近五十年前就指出的:
“整个地球几乎都被这些‘资本大王’瓜分完毕,他们或者占有殖民地,或者用财政资本千丝万缕地紧紧缠住其他国家。”
“从一八七六年起到一九一四年止,六个‘大’国掠夺了250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即掠夺了比整个欧洲大一倍半的面积!六个大国奴役着五亿以上(52300万)的殖民地居民。”(见《列宁全集》第二十一卷第二八一、二八二—二八三页)
这是一九一四年的形势,那近四十年也是殖民主义登峰造极的时代,上面提到的那种“吾土”和“吾民”尖锐矛盾的鲜明对照,也就是从那个时代起更加突出和发展的。
但是,矛盾本身也孕育着解决矛盾的力量。被奴役的人要求挣脱锁链,要求从“资本大王”的桎梏下解放出来,一天天成为强大的历史潮流,任谁也阻拦不了。他们要拿回自己祖先的土地,要开发属于他们自己的地下资源。他们要把血泪变成芳香,把苦痛变成甜蜜,把贫穷变成富裕。为了这个理想,他们世世代代、前仆后继地进行斗争,一直斗争到今天。
几年前,美国政府的一个妇女福利顾问前来桑给巴尔访问,她以为桑给巴尔穆斯林妇女‘与世隔绝’,不知世界大事,可是当她问她们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她们都响亮地回答说:‘解放我们的国家!’”(见十二月十日《人民日报》所载新华社记者的通讯《丁香之国喜迎“乌呼鲁”》)
这个例子清楚不过地说明了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对自己的祖国、土地的愿望了。难道她们不想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安逸么?难道她们不关心家庭、子女的幸福么?难道她们不愿意过和平的、宁静的日子么?但是,这些普通的穆斯林妇女也懂得:如果祖国还没有赢得独立,还在外国的“资本大王”手里,这一切的一切又从何谈起!
古巴人已经消除了甜和苦的矛盾;阿尔及利亚人正在努力用双手改变殖民者遗留下来的贫困面貌;桑给巴尔刚刚取得了独立地位;……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广大地区,人民革命的风暴正在一天天兴起,越来越多的人民正在站立起来,要抛掉眼泪和贫穷,把自己的祖国变成真正甜的、香的、富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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