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11月26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知音
宗璞
因为要联系一些事,我到一个理科的系里去找他们的总支书记,但没有见着,说是他不知到哪个实验室去了。我慢慢走回家去,经过一座小山,山上树木虽枯,却仍然茂密。我从树后转出来,忽然看见一位先生站在山脚下石凳旁边。我走得快,几乎撞在他身上,连忙收住脚步。定神看时,见他穿着一件水獭领子的大衣,身躯不高,却显得挺直健壮,头半侧,露出一个衔在口中的烟斗。看来这是哪一位教授在这里习静,也许在思索什么艰深的科学问题。我想轻轻从石凳那一边绕过去,没走几步,却听到一个声音唤道:“任姐姐!”我四处看,附近并不见有谁会这样叫我,不免有些奇怪。
“你不是任东蓓么?”分明是这位先生在说话。我觉得自己不认识他,更是诧异,站住了看他。正面可以看出,这是一位老教授,戴着家常的厚绒圆帽,露出一点稀疏的全白的鬓角,头很小,脸自然也不大,面色却红润,精神也饱满,他嘴里的那根烟斗,没有冒起一点儿烟。
对了,对了,这是韩伯伯。笼统的说,韩文施先生,是一位大物理学家,他的这几年的研究成绩,是正式写在书本上的。小时候,我常和他的女儿小丹在一起玩。有一次,乘韩伯母不在家,我们把他家里的世界物理杂志几十厚本,在地上排了一长行,算是火车,找了个旧火锅当火车头,都弄好了,为了谁该头一个开火车争起来,两人都大哭。身材瘦小的韩伯伯从书房里走出来,面色照例的十分苍白,含着并不冒烟的烟斗,对我们说:“谁开火车不一样么?问题是得有真本事作动力,动力,懂吧?好了,不哭了,爸爸来弹琴,你们坐着听。”他便弹起琴来,弹的是《雪橇》这首短曲。他的琴弹得并不好,不过自有一种感人的气氛。抗日战争开始,我们都迁往内地,却不在一个城市。小丹不久便得病死去了。解放后,经过院系调整,我家和韩家在一个住宅区,回家时常碰见韩伯伯,他总是客气地称我作“任姐姐”。后来我很少回家,简直没有见过他。我印象中,他不只身材瘦小,面色苍白,还驼着背,患着极度的神经衰弱,离了咖啡就不能活命。我小的时候,他看去就是未老先衰,我长大成人已久,他却变年轻了,难怪认不出来。
“认不出来了吧?”他微笑,神气很是高兴。
“可到底还是认出来了!”
我告诉他,最近打算在学校住一个时期,刚去找那什么系的总支书记,没有见到。
“哦,哦,你去找石青来?”
好像那名字是石青,我摸摸口袋,想再看看介绍信。
“不用看,”他拦住我。“我就在那个系。这几年,我们成立了不少新系。这石青,很熟了。”
他看着远天。远天一片晴朗,冬日的斜阳,还没有落山。他又看看我,微笑道:“石青这女孩子,曾经三次救了我的命。”
这位大物理学家有些特别的习惯。在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可以出神地看着请他说话的不管是什么人,一言不发,直如木雕泥塑。在他想说话的时候,他可以滔滔不绝地演说,哪怕没有一个听众。这时似乎是遇到后一种情况了。他又看看远天,开口说了下面一篇话。
“石青原是我教过的学生。那是解放前了,我教的都是低班课。她和你班次恐怕差不多。她功课不错,但不是最好的,她不大用功,忙着搞学生运动,开会,事情多得很。有一次,我请这一门课的全体学生到我家吃茶,那其实是教授自己搞出来的一种征求意见的方式。当时那些死读书的学生提不出什么意见。像石青这样的好些堂课没上,自然也不好提。大家坐着,僵得很。有个男学生,看见房间里有钢琴,便提议让石青弹琴。石青笑笑,看样子是不想弹,不过因大家都僵坐着,便轻声说‘我弹不好。’就坐下来弹了。钢琴一响,我知道是格里格的一个不著名的曲子。真奇怪,不弹萧邦,不弹莫扎特,却弹这一个,你知道这一个吗?小丹后来也能弹了,她很喜欢,也许因为我自己常弹的缘故。可我不过朋冬朋冬,一点也弹不像。石青弹得很好,她弹过以后,没有说什么,只坐在琴凳上看大家,显然她原没有打算弹琴,也并不想从这里的听众得什么评论。我问她:‘为什么喜欢这个曲子’?她有点窘,迟疑地说,‘好像是喜欢那种追求什么的精神——’我遂把我收集的钢琴唱片抱了一堆出来。她从琴凳上站起来,跑过来看,说道:‘听说韩先生很喜欢音乐,是真的!这一张好。这一张,这一张,还有这一张。’又笑着说:‘像您这一辈的人,喜欢外国音乐的不多。’
“我说:‘我不只受过封建教育,还受过资产阶级教育。又出身于吃洋教的地主家庭,是双料的。’她又有点窘,看来是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天我们几乎开了个音乐座谈会,她对音乐的欣赏感受的能力并不下于对物理的领受学习的能力。我们谈得很投机。以后一个时期,她的学习成绩忽然特别好,简直出类拔萃起来,分明是用了功。我和内人说,要是小丹在,一定也会这样出类拔萃。可是没有多久,她的成绩忽然又下去了,几乎只是中等了。我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她从不上我家来,不像有几个热心留作助教的学生,三天两头往我家跑。
“就这样纳着闷呢,有一天她忽然来了。那是夏末秋初,是一九四八年吧,她来了,神色很平静,可是说出话来却很不平常。她说:‘今天不过是第二次到韩先生家来,就有这样重要的事情请韩先生帮忙,许还会连累您——这几天当局要进行大搜查,校园外面都已经暗行封锁了。我因为爱搞点诗社唱唱歌什么的,也上了黑名单。想暂且在您家里避一避,估计像您这样的,这样的——教授,他们是不会来搜的。’她倚着钢琴站着,眼睛直看着我。我听了她的话,心里有些吃惊,也觉得很安慰,我明白她说‘这样的这样的’意思,是说像我这样从不参加政治活动,学术上也并不著名的老朽之人,当局不会注意。她来,就是说,他们还信得过我。她的活动,当然不只是搞点诗社唱唱歌。对我的信托我从不辜负,何况又是石青。我立即引她进到内室,让内人招呼她,安排住处。内人你是知道的,那时虽已年将半百,而且多年只在家管家务,倒始终保持着一种浪漫主义。她很喜欢石青,并没考虑收留她的危险,倒像是来了客人一般欢喜。我劝石青少搞点政治,多搞点科学,她说:‘我并不劝您少搞点科学,多搞点政治。不过一定得弄明白为谁,为什么来搞科学。韩先生,您是以科学为生命的,您是不是考虑为什么活着?’
“我当时一愣,便说道:‘我为科学活着。’
“她说:‘可我觉得这好像有点悬空,这样我是活不下去的。天地都在翻复,怎么能钻在实验室里?那门迟早会被打破的。’她愈说愈热切,好像迫不及待地把她所了解的革命道理灌输给我。我不说话,空气有点僵,她只好换了话题。
“她来后第三天,各处就传着要抓人,有人来和石青联系,要她躲过这场风头以后,离开学校。这天学校里来了好些警察,还有便衣。搜了学生宿舍和好几处住宅区。听说搜得很彻底,什么角落里都搜到了,大箱子都打开看看,天花板上也打着手电筒照了又照。我想着怎样应付盘问,不免有些紧张。第二天轮到这一个住宅区了,却没有挨家挨户的搜,也没有搜我家。情况暂时松了一些,石青便安排要到解放区去。
“那天晚上情形我记得很清,石青要在第二天绝早天不亮就走,她的同志们决定她穿得愈阔愈好,送来一件蓝地白花的衫子,一件半旧的薄呢大衣,据说这大衣已伴送过好几个女学生了。我对她说,我相信她所从事的事业是伟大的,不过我还是希望她能搞科学,她会有成绩的,会给人类作出有用的贡献。科学是推进社会的最大动力。我当时说得很简单,她听了我的话,脸上的神色登时严肃起来,严肃得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称。她用双手握住我的手,说:‘先生,我这一去,也可能就永远和科学告别了。不过我会永远努力不懈,在阶级斗争中推动世界——我要建设一个好环境,使祖国的科学更发达,使您的梦寐不忘的实验能够进行。’
“‘你还记得我的实验?’
“‘我常想着它。’
“‘希望我们不只在音乐上是知音,在科学上也是知音,’我说着举起咖啡来:‘现在不谈这些了。最希望的是,你平安到达目的地。’
“‘先生,我还想和您说,您千万不要跟着国民党走——’
“‘我从来没有跟过国民党!’
“‘可这是不可能的,您不可能既不跟这个又不跟那个。’她又显出那样天真的神情,若是没有这种神气,我也许会很生气的。
“‘我跟着科学。’我说。
“她不言语。默默地看着我,这时钟敲四点,外面的黑夜稍稍淡了一些,她猛省地说:‘该走了。’她和我们告别,说:‘我不说感谢的话,我们会再见的。’我们开了门,眼看着她沿着院后小路走去,步伐很轻很稳,不一会,她那瘦小的身影被黑暗吞没了。内人忍不住哭起来,我们关了门,对坐着没有说一句话。
“没多久,我就遇到不跟这个就得跟那个的问题。那时局势愈来愈紧,国民党节节败退,他们当时的中心工作,就是搞撤退。有一个国民党内相当得势的官儿,是我留学时的同学。他劝我跟他们到台湾,他说他相信我会搞出点什么。他一定设法给我安排最好的研究条件,对我的实验给予最充裕的物质保证。这本是无需考虑的事,难道有谁还会热中于物价一天几涨,挨家挨户的逮捕搜查么?不能跟着他们跑!可是他说到实验,我竟有点活动。那时在教授当中,只要不是素来反动透顶的,大都已经明白正义是在哪一边,自己应该怎样走,可是我平常太脱离现实,在这个问题上居然还费了考虑。我和朋友商量,和内人商量,结果当然是不去。这么多年也没见安排什么‘最好的条件’,甚至于不充裕的物质保证也没有。倒是石青那几句要使祖国的科学发达的话还是可信的。她那一直往黑夜里走去的小小的身影,我现在还记得很清。能够使人这样舍身以赴的事业,毕竟是有希望的吧。留下的这边砝码上站上了石青的身影,就更加重了分量。
“于是便装病,那做官的同学又来时,我说病体沉重,不便远行。他那天还带了吉普车来给我运书。见我躺在床上,将信将疑,还纠缠了一阵。忽然一个电话叫他马上进城,他放下电话,神色有些慌张,问我:‘文施夫子,一言为定吧,去,什么都唯君之命是听’。
“‘不去!’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好吧,后会有期!’他匆匆和我们握了手,小跑着往外面走去。
“而此公竟不能和我‘后会’了。他前几年得了神经病就死在台湾。以他那样久惯官场神经十分健全的人还得了神经病,像我这样原就神经衰弱的要是去了,恐怕早也呜呼哀哉了。而你看看我现在!”
他抡动手臂,作出一个太极拳的姿势。又问我,“站得冷了吗?走走吧。”我们便沿着小道缓缓走着。
“很快就解放了。有许多新措施新改革,很热闹。我那时也有苦恼,譬如说研究的时间少了,要开许多会。但这些对我一贯的生活方式,还没有大的影响。是一九五一年吧,学校搞了一次参加土地改革的活动,特别希望老教授们参加,我可又碰上难题了。不去呢,好像特别落后似的。去呢,我虽然也一般地能说点政治是第一重要的道理,但不参加土改,未必就搞不好物理。再说我要是下乡,咖啡怎么办?失眠怎么办?新的校长对我们挺关心,一再说,不去就不去,谁也不能因为不去就算是落后了,可去呢,一定有好处,不会白去。
“我和内人又商量了几天,眼看明天报名就截止了,我们还思前想后,在凉台上考虑呢。这时有一个纤细的身影从暮色中移过来,走上台阶一看,是石青!她没有怎么变,还是短头发,尖尖的下巴颏儿,笑盈盈地望着我们。内人大声叫起来,一面慌慌张张找手绢儿。石青说她进城后就南下,最近才回到北京,在市委工作,就想来看我们,不想忽然通知她调到我们学校来工作。我和内人都由衷地高兴。我笑道:‘我又该动员你搞科学了。’
“‘可我是来动员您去土改的。’她笑着说,脸上还是带着那种极天真的表情,‘我也去呢。这是多好的锻炼的机会。’
“‘你还没锻炼好么?’我很诧异。
“‘难道人会有好到不需要锻炼的时候?’她也很诧异。
“她说:‘不去倒没关系,不会有人说什么。不过您损失太大了。过去了的运动,以后不会再有了,您放过这样惊天动地的事,看都不去看一眼!走马看花,总比不看好。常年呆在书房和实验室里,也该活动活动了。’又对内人说:‘师母放心不放心?去的人多着呢。’
“她说话比以前流利多了,像个做政治工作的了。说来说去,她的这些家常话,就在去的这面加了砝码。我决定去看看。还带着咖啡和安眠药。
“你也参加过土改,我用不着说了。我觉得真惊奇,好像久居在斗室之中,忽然间,四面墙壁都哗啦啦倒下了,我才看到广大的、现实的世界!我常觉得,我们搞科学的人有最强的头脑,是最聪明的人,这时我才发现我们很可笑!我们成年论辈子钻在物质组成的最微细的部分当中,却把巨大的生活忘掉。看看农村的情况,看看那些只靠科学无法做到的,对社会基础的推翻和建立。也看看地主的剥削,农民的苦难,我想起从小以何为生,不由满身不寒而栗。
“还不想这斗争竟真刀真枪的临到我头上来。本来是不让我们晚上随便出来走的,地主势力想尽办法搞破坏,斗争非常尖锐。可那天晚上我忽然想要和土改团的团长谈谈,我就出去了。那夜月色十分明朗,我循着两边是竹篱茅舍的街道,慢慢走着,不觉又悠哉游哉起来了。正在这时,忽然有一只大手抓住我的衣领,紧接着一根亮闪闪的匕首朝我咽喉刺来!说时迟那时快,猛听得一声尖锐的叫喊,是石青!那匕首停住了,迟疑了,接着把我往地下一推,人就跑了,我模模糊糊听见一阵脚步声响,就昏过去了。
“后来知道,那些反革命分子早计划暗杀土改团里的人,好破坏土改,他们选择了我。他们说我经常一个人胡行乱走,说我吓吓也就死了,好办。还说:‘杀他个搞科学的,让他们给共产党发明玩意!’你看,他们倒知道科学和政治的关系!”
韩伯伯说到这里,显然有些兴奋,停住了。我故意问:“那咖啡和安眠药呢?”
“哦!哦!都扔了,都扔了。至于第三次,是一九五八年。那时,石青已经是我们的党总支书记了。她鼓励我提出我的实验计划。我有了实现自己多年幻想的机会,真是全力以赴,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才好。就在我紧张工作的时候,有些人说开闲话了,我实在不知道他们动机何在。他们说我拼命想出风头,说万一出了人命该由我抵偿。一听这些,真有些沉不住气。那时已经快十二点了。可我的脾气是慢的时候火箭也拉不动,急的时候绝缘体也挡不住的。我准备敲上半个钟头的门。谁知到了石青家,灯还亮着,她正在灯下演算习题呢。我把事情一说,她半天没有说话。好一会,才说:‘先生,我真没想到您会为这些话介意。’
“我清楚地觉得自己脸红了,也没有再说话,起身便走。一路上心乱如麻。难道我对自己,对自己的知识,没有把握么?我实在是个软弱的人,每一个个别的知识分子,都是软弱的人……
“次日清早,石青便来了。我们对坐着,半晌,她说:‘党委全力支持这次实验。技术方面的事,我们可以,也必须尽量作得有把握。’
“我忽然想起她在我家住的几天里,那样热心地,雄辩地宣扬自己的真理。这时她却没有说什么多的话,又停了半晌,说道:‘如果一定免不了有危险的岗位,就把它分配给我吧。’她认真地看着我,脸上带着十分严肃的微笑。
“实验不久就开始了。我的命根子——”韩先生微笑着。看见已经到了我家门口,便“哦!哦!”了两声,一手把我推进院门,自己向前走了。
过了两天,是一个温暖的颇有春意的下午,我正在房中看书,听见有人在外面叫“任东蓓!任—东—蓓。”我一面去开前门,一面猜测是谁,这声音似乎很熟悉,却又很陌生,这种叫法,也是十分遥远的了。想不起来了。我开了门,看见一个瘦瘦的女同志,穿着黑色的棉制服上身,蓝布裤子,围着浅豆沙色的围巾,露出一张小脸,年纪约在三十上下,但脸上有一种兴高采烈的天真的温柔神情,脸很白、下巴颏儿很尖,正笑盈盈地望着我。
“你是任东蓓?哦!你戴上眼镜了!你前天来找过我是吧?我是石青。”
“我们——在哪儿见过——”,我踌躇地看着她。
“当然!当然!任东蓓,鬼!鬼!鬼!可记得么?”
“你是谢青娥!谢青娥,大青鹅,想吃芒果不下河!原来是你!”我大叫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像小时候那样,两人大笑着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子。
就在这几个圈子中,我眼前涌现了这么多这么多的事。那是抗战时期,我在西南一带上小学。因为躲轰炸,学校搬到深山古庙里。我和谢青娥——石青的友谊,就是在那时建立起来的。我们同班同学中,有一个“公主”,是当时当地大军阀的独女。那大军阀在当地和土皇帝一样;那“公主”,把她的同学全当成丫头使唤。我去了,心里有点害怕。我想她要真欺负我,我就告老师。老师当然也不可靠,不过又怎么办呢?没等我计划好,有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在上晚自习前,大家乘着暮色整理内务。“公主”大概吃腻了从家里带来的珍馐美味,想吃豌豆饼,那是一种用油炸过的豌豆做的小饼,在离这古庙二里左右的小村庄有卖的。她把脸盆往床底下一推,一面说:“谢青娥!你去买豌豆饼!”这时大家都看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她也是这学期新来的,我平常没有注意过她,只觉得她脸上有一种聪明相,不大爱说话,喜欢念书。“公主”分明是在试这些新来的学生,看服不服管,听不听使唤。只见谢青娥自管叠着自己的被,一声不响。
“你是聋子?喊你,听不见?”“公主”有点生气了。
“喊你做事情!”“你莫装傻!”“公主”的几个“侍从”也响应。
谢青娥叠好了被,慢慢地看了“公主”一眼,便往外走了。她的床位在里边,“公主”的床位在中间。也许那一伙以为她是去领钱吧,都没说话。谁知她走过“公主”的床位,头都没有侧一侧,却加快了脚步,一直往门外跑去了。
那“公主”用力推着最靠近身边的一个“侍从”,跺着脚喊:“追她回来,追她回来,姨娘养的!”这是那一伙小姐们通用的骂人的话。这时舍监进来催大家去上自习了,“公主”当然也不能提出那时要吃豌豆饼,只把一个“侍从”推得几乎摔了一跤。
下了自习,大家都睡好了。“公主”等舍监走了,便猛然坐了起来,一下子把被窝踢得老远。下了床,掏出一大堆芒果来,抱着分给大家,“吃芒果!喂,起来吃芒果,缅甸运来的。莫要出声音!”大家都坐起来了,几个“侍从”高高兴兴地吃着,还叽叽吱吱地笑。一般的同学都闷声不出气,各捧着一个芒果。我也分到了一个,坐在被窝里发楞。
“公主”她们又嘀咕了一阵,忽然一齐唱起来了:“谢青娥,大青鹅,想吃芒果不下河!”一面故意举着芒果,原来她单单不给谢青娥,还跟大家说:“唱呀,大伙儿说!”谢青娥也坐起来了,瞪大了眼睛,下巴颏儿更尖了。她看看大家,用牙齿紧咬着嘴唇,猛然用被蒙着头,又睡下了。
我忽然觉得怒气直涌上来,我手里还捧着个芒果!我也把它举得高高的,大声说:“臭芒果!哪个要吃!”就用力摔了出去。叭喳喳,芒果在屋角摔得稀烂。那伙小姐们都吓懵了,呆了一会,“公主”首先冲到我床前,朝我喊着,“任东蓓!鬼!鬼!鬼!”“打鬼!打鬼!打鬼!”“侍从”们也大叫着拥了上来。我想她们要打我了,便放声大哭。忽然有一双小手拉着我,原来是谢青娥到我床上来了,她那聪明的脸儿上满是泪痕,因为兴奋而格外光彩的眼睛,直瞧着我——。
我看看眼前的石青,还是那聪明的脸儿,因为兴奋而格外光彩的眼睛;再想想儿时的情景,忍不住笑。她大概也温习了同样的往事吧,也笑着,过了一会,才说道:“一转眼有二十年了吧?”
“你这些年怎么过的?我再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原来石青就是你!我们好像是生活在古时候,就不会通通消息!”
“我来学校后到你家来过,可你那时老出差,谁也不知道你在哪儿!”
我们前言不搭后语,乱七八糟地说了许多别后的情形。我提起韩伯伯前两天还和我谈起过她。她说:“韩先生么,他搭救过我。”“可他说是你搭救过他——。”
“那不是我,那是一种力量——你知道吗?”石青微笑,我们的谈话渐渐上了轨道。“他可真是冒着风险救我。国民党反动派大搜查的时候,我在他家躲过几天。他们很担心,为我担心。先生很有意思,他失眠得很厉害,却又一会儿也离不开咖啡。晚上,他叫师母和我去睡,他就坐在客厅沙发上守着,叼着他那并不冒烟的烟斗。后来我动身往解放区去,我就是顺着你们这住宅区墙外的小路走的,那时都是乱草,我还掉进一个水坑里。我过了青龙桥,已经有了曙色。有两个同志在那里等我。我们踩着大大小小的乱石头,走了好久,走到一块高粱田里,正是青纱帐起,一眼望去,绿蒙蒙的。我们钻呵,钻呵,高粱上的露水弄湿了我们的头发和衣裳,因为着急,又一个劲地出汗,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露水。好不容易钻出了高粱田,同伴告诉我,往西北不远,有的村庄已经建立了我们的政权,是我们的势力范围了。我一听就哭了,眼泪流了满脸。你知道我从小没有母亲,而我现在就要生活在母亲的怀抱里了,而且这母亲不同寻常,不同寻常。她是大家的母亲,她的力量会给一切需要的人打开枷锁。我眼前闪过韩先生坐在客厅里的身影,我要让他老人家也认识我的母亲。
“后来解放了,热热闹闹过了几年,新的沸腾的生活填满了时间。后来我又被派到学校工作。学校正在组织去参加土改。我和韩先生一起去了,去的是南方。刚到的头几天,他只坐在人家楼上,捧着本大厚书念,有时抬头看看外面的水田,赞叹道,‘真绿,真绿’。老实说,我真是很不满意他。他的那种漠然,那种冷淡,使我禁不住想知道,在他那过于小而圆的头里,究竟有着多么深的阶级的烙印。后来有一次,我在他住的那家人家楼下开片儿会,一个叫云嫂的妇女述说自己的身世,说她如何被地主霸占,如何在夜里偷偷和自己的亲夫相会,亲夫如何被地主谋害,用布包着头,倒扎在水塘里。她愈说愈痛,不由得嚎啕大哭。这时先生从楼上下来了,站在人群后面,满面怒容,脸色也不那么苍白了。我那时来不及分析先生的情绪,只顾安慰云嫂,叫她慢慢说下去。她后来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哭。忽然先生说话了,手里还紧捏着烟斗,他说:‘这不是普通的加法的问题,这种仇恨,是应该用立方计算的!’声音那么大,连楼都似乎震动了。大家都瞠目看着他。我连忙解释说:‘韩先生是怜惜云嫂的遭遇,他说——’可我一时也想不出该怎样‘翻译’这两句话,把他认为已经是最浅显的话说得更浅显些。先生却坐下了,和妇女们谈起来,他本是南方人,你知道,大家虽然常常瞠目对他,却也渐渐彼此明白了。一个姑娘高兴地说:‘我们以为你先生没有心的,只有脑子,原来你也有心,和我们一样!’
“这话给他印象很深。他把这些天的情形连同这句话琢磨了许久,找我来了,要求像一般青年干部一样参加工作。他也和团长谈了,便和我在一个片。抢着平时串连人,开会通知人,算土地账,写汇报总结,和县上的干部也很亲密。但他不大守纪律,想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看见月色好,必想抽空出去溜湾儿,飘起细雨,也定要出去走走。那时斗争发展很快,地主反革命势力也在挣扎,在筹划阴谋。我们早得了消息,加强了保卫力量,一再通知不要随便一个人出门。那天夜里,我们开会回来,看见房东嫂嫂气急败坏地跑过来,一把拉住我说:‘先生出去了,不见了!’我们急忙分头去找,正好赶上!
“先生只是受惊了,醒过来,见我在旁边,第一句话便说:‘我明白你说的为科学而科学有些悬空的道理了。因为我们不只有脑子,还有心——我们可要好好搞点发明——。’他的话,正是从心里说出来的。我当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我觉得,母亲正在打开每一个人的枷锁!”
石青停住了,我才想起给她斟茶,一面问:“说是还有第三次呢,到底这次是谁救了谁?”
“什么第三次?”石青有点奇怪。“我们毕竟开始了那个实验。这是在大跃进的旗帜下,在党的坚强领导下筹划进行的。计划十分周密,准备十分完善。我也在里面找了点事做。我们在基础工作上花了不少时间,现在终于开始了。”
她看见屋角的钢琴,便走过去抚弄着说:“许久不弹琴了。——你知道吗?韩先生在这次实验中说,他从前把这实验当成终身的理想,但现在,这只是大理想中的一个小小的部分,前面的路还长着呢。他这几年的工作真抵得上几十年。”
“也应该用立方计算吧?”我说,一面打开了琴盖。
“你连加减乘除都闹不清楚,还立方呢。”她笑道,坐下来,弹起琴来了。她的手显然是生疏了,但是有一种热情,在琴声里回荡,似乎还是在追求什么,向往什么。
一曲终了,我们忽然发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是韩伯伯。他摘了帽子,露出全白的头发,脸却是这样健康的红,真可以说是鹤发童颜了。他笑容满面,说:“好久没有听石青弹琴了,又是这个曲子。我出来散步,循声而至。我奇怪是谁在弹,任东蓓从来不弹这个的。”
石青站起来,说道:“这些年,兴趣改变得多了。简直不曾想弹琴。”韩伯伯看看石青和我,说:“哦!哦!你们原来就认识。”
我笑道:“您没有推算出这一点。”
也许现在比过去更有意思,过去的话题并没久占时间,他们很快谈起了现在的工作、实验和教学;还谈到政治学习和目前科学青年中的一些思想情况。我看着石青站在琴边,忽然想起“知音”这两个字,忍不住说:“韩伯伯,您和石青,好像在政治上、科学上,都是知音了。”
韩伯伯从嘴里拿下了烟斗,想了一下,郑重地说:“我努力。”
“我也努力。”石青紧接着说。
“再弹一个什么吧。”韩伯伯指着琴。于是那追求什么,向往什么的热情和着琴声,回旋飘荡,向校园中,田野里,以及更远更远的地方飞去……
一九六三年二月
(附图片)
王征华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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