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9月20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寻船 未央
哗哗的风雨,一夜没有停。清早,周青山爬起床,披着褂子走到堤上。雨脚虽然住了,乌云还在天上奔驰着,翻滚着,准备再一次向大地进攻。江里的水浑浑黄黄的,正往上涨。
“今天运石灰不成了。”周青山想。忽然,他的眼睛睁大起来,大步向堤坡边的那根老杨树走去,真糟糕,自己的小船不见了!
这几天,周青山用自己的小船给队里运石灰。昨天晚上收工时,他将小船拴在老杨树的根上,当时就发现系船的索要断。本想吃过晚饭后换一根的,懒了手脚,不想真出了事。现在,水已经淹没了树根,小船不知漂到哪里去了。周青山望着滚滚的江水,呆了一会,决定去寻找。
向队长请了假,吃过昨晚剩下的饭,周青山匆匆忙忙地出发了。他戴着笠壳儿,踏着泥水,顺着江堤向下游走。一双眼睛不停地扫来扫去,搜索着江面和岸边,察看着每一只小船。他走得很快,自己的船,他只要望见一点踪影,便能辨认出来,用不着费时观察。他记得那比一般划子略窄的船身,尖尖的翘起的船头。这是为了划起来更加灵活轻巧,他自己设计的。他记得那左舷上一块紫红色的杂木板。前些日子,队里用这只船去打青,两个毛小伙子抬着下河,摔在石头上了,补上的这一块。他甚至只听到木桨拍打水波的声音,都能辨别得出自己的船。今年春上,为了打只船,周青山动员了自己所有的物力财力,卖了两头肥猪,取出了信用社的存款。亲自跑到山里买来木材,不够用,又将两根修补房屋用的树条子加上。“有了船,心里就舒服了!”打船的那几天,他打酒称鱼,款待木匠师傅,像过节一般。自己给木匠师傅当下手,忙得欢天喜地。他想,以后有船砍柴了,有船捕鱼了,有船送爱人回娘家了,有船……。其实,船打起以后,经常是队里借了去用,自己倒用得很少。他呢,看着那油光发亮的小船,在小伙子们的手下,轻快地滑过水面,嘻嘻地发笑:“有了船,心里就舒服了!”
现在,周青山的心头,好像布满了乌云,找得回来吗?他望着汹涌的江水,有点怀疑。水流得这样急,船入了大湖,那就难找了。你知道它搁在沙洲上,还是藏在芦苇里?就算有人捡到了,船上又没写周青山的姓名地址,人家往哪里送!
周青山寻找着,远远地望见大堤边有两个人将一只小船往岸上拖,他加快脚步跑过去,还隔四五丈远,他就认出,那不是自己的。
“同志,看到江上有划子流过去吗?”周青山走拢了问。
两个拖船的人弯着腰,正在用劲,没注意有人问话。他们呼呼直喘气,汗褂子水洗了一样,船却一动不动。周青山摘下笠壳儿,脱掉衬衣,双手扳住船头,用力猛拉。“哎——嗨!哎——嗨!”三个人一齐努力,船终于移动了。
“你这个大力士不来,我们真没办法了!”船拖过了堤,那两个人站起身,向周青山笑着说。
“你们是从湖上来的吗?”周青山擦着汗问。
“是呀,我们一早从湖那边过来,风大,差点搞沉了!”那两个人将船推进了内港,跳到船上。
“你们看到湖里漂得有划子没有?”周青山又问。
“你是找船吧?”
“是呀。”
“没有看到。”船上的一个人说。
“芦苇里好像有只划子,隔得远,看不清。”另一人说。
天越来越暗,下午定有大雨。周青山希望在大雨前能将船找着,卷起裤脚,下了湖,向芦苇深处走去。风卷得苇叶沙拉沙拉响,水里发出草根腐朽的气味。他双手拨开芦苇,两脚在密密的芦根中探路,一不小心,便刺出血来。他走过一块芦苇又走过一块芦苇,肚子饿了,腿脚痛了,还是没见着自己的小船。“回去吗?”他问自己。“不,好容易置起来一条船,就这样丢了!”他自己回答。
忽然,隔着密密的苇丛,他听见拍拍的响声,他知道,这是水波拍打船板发出的。心里一阵激动。寻着声音,周青山冲开芦苇向前跑。啊,是一条破船,底朝天地躺在那里。他泄气了,坐在船底上。休息了一会,他准备起身回家。看见前面湖水正将一只小船涌过来。一个大浪,打得它的船头扎进了芦苇丛里,摆过来,摇过去,停住了。周青山眉毛飞扬起来,那不是自己的小船么!油光闪亮,翘翘的头,窄窄的身子。他一跃跳下破船,就往前奔,湖水淹齐了他的胸部,也不管它。他越走近小船,越相信它是自己的。现在,他已经爬上小船了。他紧张地找寻那块紫红色的杂木板。看看左舷,没有;看看右舷,也没有。
“不是!”周青山摇摇头。
可这船又是谁的呢?他揭开中舱的船板,见底板上写着一行字:牛角湖防汛指挥部置,1962、4、12。
啊,指挥部的船。想也是昨天夜里被水漂走的。怎么办呢?放在这里不管吗?下午风暴一来,不知要冲到哪里去了。目前正是防汛期间,指挥部急需船用,丢掉了多可惜!
“给指挥部送去吧!”周青山想。可是,自己的船还没有找到呀,自己的船还找不找呢?他想着想着,眼前却浮现了防汛抢险的场面:白花花的大浪,向着堤坡冲来,人们紧张地抢救快要冲断的地方。有的跳下水打抱围,有的挑土,有的打夯。“快,把芦柴搬来!”
“麻袋不够了,快去运!”“用船去装土,用船去装土!”到处一片喊声。“他们要船啊!”周青山自言自语说。马上站起来,拧了拧湿衣服,用桨撑开船,划了起来。
小船在一起一伏的波浪上滑行,向着湖心驶去。周青山一边划,一边用眼睛搜索着四面八方,他还希望见着他的小船呢。那花了两头肥猪的小船,那可以砍柴、捕鱼、送爱人回娘家的小船。于今,任他的眼睛如何敏锐,也寻不到它的踪影。西北风吹来,天上开始掉雨点,他穿着湿透的衣服,有点冷浸浸的。望望天色,那些乌云像要倒下来的样子。他想,一定要赶在暴风雨前过湖,双手加快划起来。“算了,别想它了!”他给自己说。眼睛不再寻找小船,一心望着前方,用尽全力划着。
船儿像一条戏水的鲤鱼,破浪前进……
“拍!拍!”哪里又传来一阵波浪拍打船板的声音。周青山不由得转头观看,嘿,左前方不远的地方,漂来一只划子。窄窄的船身,尖尖的船头,油光发亮。这可真是他周青山的了。他三桨两桨划过去,一看,丝毫不差。“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眉开眼笑地咕噜一句。拉住了划子,摸摸船板,踢踢船舷,洗洗那块紫红色杂木。恨不得双手把它举起来。
“你这调皮角色,我以为见不着你的面了呢!”周青山对自己的划子说。
雨点像豆粒似的打下来,风暴已经到了。可是周青山没感觉到,好像在平风息浪的湖上,心花怒放。他将自己的划子拴在指挥部划子的尾巴上,继续向牛角湖防汛指挥部划去。
一桨,两桨,两只船衔尾而进。然而,风暴越来越大了。天昏地暗,湖上一片雨雾,十步之外,模糊不清。浪涛一层接一层扑来,一会将小船抛到天上,一会将小船埋入浪底。木桨刚放下去,就被打回。两只船不听指挥了,有时互相碰击,有时互相挣扯。船里泼了半舱水。雨点像一排排箭,射在周青山身上。他还是用力划着,笠壳儿也不戴了,像一个威武的战士,独自与风浪搏斗。
“卡嚓!”清脆的一声,周青山用力过猛,一只木桨断了。接着,一个大浪冲进船舱,盖没了他的头脑。船也倾斜得快要翻过来。周青山立即蹲下,用力扑向一边,船才摆正了。
“救一只船!”周青山立刻下了决心。
他将自己船上的木桨拿来,换下折断的那一把,然后,解开了自己的划子,两只小船急速地分离了。他看见,自己的那只被巨浪戏耍着,越抛越远,不觉一阵心酸。他想起了什么呢?是想起了两头肥猪,想起砍柴、捕鱼、爱人回娘家吗?不,他只是难受。看到自己的小船被巨浪卷去,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跌倒在风暴里一般……
然而,他立刻回转了头。举起手里的双桨,迎着风浪划去。他觉得轻松多了。船不再不听他的指挥,波浪也似乎变得驯服了。不知为什么,心里产生了一种甜美的感觉。他想,牛角湖防汛指挥部的这条船,他是一定要送到,一定能送到的。
船儿在波浪里跳跃着,翻滚着。船桨有节奏地唱着歌。一朵朵浪花,在四周飞溅,那珍珠似的水珠,洒满了周青山的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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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虎穴探源记趣 拾风
最近,听一位铁路界老工程师谈了个虎穴探源的故事,颇为有趣。
几年前,鹰厦铁路修筑过程中,设计单位与施工单位曾为一座水塔有了争论。照原设计,某车站附近需建一水塔,但施工单位认为不必,理由是,附近深山有泉水可以利用。如能稍加疏引,用水无虞,省时省工而又省钱,何乐不为;设计单位则坚持原议,也有理由:泉水未必能用之不竭,如遇天旱,怎么办?岂不因小失大,妨碍运输。各执一词,要求领导决定。这位老工程师正参与其事。既然关键在泉源,那就非实地调查才能定夺。当即由他邀请双方代表一道,携带干粮、枪只闯进深山去。刚到山脚,猛然发现道旁出现一张景阳岗似的榜示,略谓:“山中有虎,行人当心!”明知山有虎,去?不去?大家一研究,人多势众,且有武器在身,怕它怎的!而况,如果中途折回,那就永远揭不开泉源的谜。这一群勇士终于甩开大步继续深入,结果怎样呢?这位老工程师回忆当时情景时,说:“一路上伐木丁丁,说明白云深处尚有人家。”虎并没有碰上,泉源倒找到了,施工单位的建议得到了肯定。
故事不算惊险,可也有些曲折。人们可以由此产生不同的联想,得到不同的启发。而我的兴趣,却集中在那块榜示上。设身处地,我将如何?明明说有虎,那就“宁可信其有”。而老虎又是要吃人的,该怎么办呢?一种办法,知难而退,不去冒险。这样固然安全。水的问题仍然可以用修建水塔办法解决,只是,如果对国家建设事业有责任感的人,那就不免内疚,因为还有一条可能“省时省工又省钱”的路子并未尽力去探索,在这个问题上也还算不得善尽职责;另一种办法,就是鼓足干劲,虎穴探源,把事情办个彻底。而要这样,就得准备担当一点风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是很有道理的。
虎穴探源,并未遇虎,是否能说榜示毫无根据呢?我看,也不。虎可能有,甚至确曾发生过老虎伤人事件。必要的提醒和警告,是正确的,尤其对某些冒冒失失、赤手空拳的单身行人,更为需要;自然,如果是结伴而行、身带武器的,那自然又是另一回事。
不过,也还有精神状态问题。精神状态,贵在正常。根本不理睬榜示的警告,不作必要的打算和防备,贸然闯进深山,那是“行险侥幸”,有害无益,算不得“勇士”;反过来,事实上本身已具备有充分“入虎穴、得虎子”的条件,但视而不见,信心不足,“一年被蛇咬,三年怕麻绳”,听说有虎,掉头便走者,那也算不得“智者”。
虎穴探源这故事之有趣、有意义,就在于入山者既承认有虎,又不怕虎;既不麻痹,也不畏缩;既有胆,又有防;为了探索真理,敢于坚定地、昂扬地奋勇入山。我以为,这群勇士们可以为师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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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影评

“在激流中”观后记 高汉
看了《在激流中》,觉得这是一部富有诗意的好纪录片,它立意深远,表现生动,善露善藏,饶有令人回味的地方。
《在激流中》是通过福建闽江运木工人在流送木材途中同险滩、危礁、急流和黑暗的隧洞的搏斗来歌颂他们的智慧与勇敢的。题材和主题应该说比较平常。但由于作者把这事件放在一个很有意义的历史背景前面来描写,情况就起了变化。这背景有两种色调。一种,是旧时代留下的阴影:一句古老的歌谣:“芦菴滩,十过九翻”;两座雕敝的庙宇,人们曾把自己的性命和幸福托付给它们;一块堂皇的庙碑,上面却刻着一笔血泪史:“一岁中几无完舟”。就此三笔,影片写出了多少辈运木工人悲惨无告的命运。另一种,是新时代投来的彩光:闽江上出现了一道长虹般的电站大坝,河水改道,木筏必须从一条穿山而过、长可一里的隧洞中通过。看起来这似乎给工人们设下了一道额外的难关。然而同是闽江上的运木工人,今天却从容不迫地战胜了所有这一切,在下游宽广的江面上汇集了数不清的木筏,构成了一种社会主义劳动的壮观。新旧两个时代、新旧两种工人的命运,在这里就像白天和黑夜一样分明。尽管作者那么清楚地表现了时代给他们在才智上和生活上所造成的巨大变化,但对于发生这个变化的原因则只字未提。这正是作者有见识的地方。正是“言有尽而意无穷”。
古人说,诗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拍新闻纪录片与此相仿,以《在激流中》论,两者都好。能为纪录片镜头创造出足以表现主题的美好意境,主要是摄影师的功绩。当然不能认为《在激流中》摄影上已无懈可指。例如:水的颜色就没有掌握得很好,有些时候,它给你浑浊之感,其实却是又清又绿的;总的说来,镜头状情写景准确而鲜明。这在木筏飞闯险滩、巧避礁石、暗穿隧洞等关键时刻表现得尤其明显。摄影师告诉我:很多镜头是他在过滩时请人抱住腰身,从起伏狂奔的木筏上拍下来的;那时候,取景框里忽然是水,忽然是山,忽然是云天、是树木……,构图当然很难掌握;往往是拍完了才知道摄影机和自己的衣服都已淋湿。既然作者和运木工人生活在一起,造境的真实生动自不待说。这就是许多“难状之景如在目前”的由来。
《在激流中》有命意准确、表现力强烈的镜头,再加上好的结构和巧妙的表现手法就更激动人心。有人说它以平铺直叙、但又不令人乏味见长。其实,它直叙而不平铺。这部影片节奏上的张弛多变是值得称道的。作者依据闽江流送木材那引人关心的多变化的历程来组织各个镜头,入情入理,有起有伏,文章天成。
善于含蓄是这部影片在表现上的另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据说在它的编辑过程中,发生过一次小小的争执。片中工人在途中宿夜造饭时,打过一次鱼。画面只表现了他们带着网鱼兜、驾着轻木筏,驶向水草丛生的水面,惊得野鸭子扑翅乱飞,看不到鱼。有人说这不清楚,应该把鱼打上来。我认为作者不接受这个意见是正确的。既然观众知道工人过的是水上生活,又看见上面这番情景,怎么能相信他们会空手而回呢?片中这种含蓄的手法不止一见。这和那一些一览无余的影片相比,《在激流中》显然是更耐看和更可回味了。〔激流里的闽江运木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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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新书架

散文的丰收
一九六一年是个散文丰收年,作家们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创作水平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北京出版社编辑出版的“雪浪花”,就是一本一九六一年的散文选集,这里编选了十八位作家的二十一篇散文。“雪浪花”,说明了我们的时代和生活,像雪浪花一样滚滚滔滔,一浪高似一浪。同样的,我们的散文创作,也正像雪浪花一样,一浪高似一浪地向前发展。
在这些散文里,我们的社会主义祖国,是显得如此欢跃沸腾、光辉灿烂。散文的题材和风格,是多种多样的。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艺术风格,有的雄浑高亢,有的纤细深沉;有的粗犷豪放,有的清幽飘逸;有的色彩瑰丽,有的娓娓动听。这些散文具有新的思想、新的意境和新的语言形象,它们不仅仅是散文,也是热情的诗,是绚丽的画卷和动人的音乐。
川岛同志为这本散文选集写了一篇长篇序文。这篇序文对每篇散文的主题思想或艺术特色作了明晰的分析,这对读者欣赏这些散文是有帮助的。
(严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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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作好准备(水彩画) 吕恩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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