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7月9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
专栏:

三人下棋
李惠文
中午,烈日当头,空气燥热,树上的知了拼命地叫着。进村的羊群紧紧挤成一团,从村西的土地庙前赶过去。庙后的水坑边上,几头母猪在那里打泥。
庙东上坎一个独户人家的后角门开了。走出一个膀大腰粗的汉子来,他约莫四十多岁,红堂堂的方脸,肉乎乎的大耳朵。那双似乎天天熬夜的罩满红丝的眼睛,总像挂着重重的心事,有时紧眨眼皮,有时却痴呆地发直。他头上戴一顶用草根编制的草帽,光着膀子,绛紫色的肩头上搭着一个麻袋片,直奔土地庙而来。
这人是第二生产队队长,名叫薛诚。入伏以来,他每天吃完午饭都习惯来在小庙台上,大槐树荫凉底下,把那麻袋片往庙台的青条石上一铺,从土地佬的香炉顶上拿过一块砖头,再脱下一只鞋来当枕头,仰面朝天一躺,舒舒服服,小凉风一吹,管保眨眼工夫就能睡着吧?可是他不行,眼睛一闭就像进了电影院,队上的事情就一幕一幕地演开了:
也许老饲养员对他说:“队长,我给你上条意见,你得破开面子,嘀咕车把几句,鞭子少往马屁股上抽。”
他躺那寻思:饲养员说的对呀,当领导是应该破开面子,这毛病得改。
也许车把对他说:“队长,你哪点都好,就是办事不干脆,太肉。”
他躺那寻思:车把说的也对,这真是个大毛病!得改。
他就是这样一个肯思忖[cǔn]别人意见的人。
现在他脑里演的却是另一幕:午前,在地里铲地,歇晌的时候,他跟大伙商量:三遍地快铲趟完了,车马人夫到底干啥好?有的说上山搞副业,车马拉石头去;有的说集中力量搞压绿肥,为明年增产打基础。外号叫“二八月”的刘老疙瘩却说:“你当队长的就是看人呆着心里难受,三遍完了,就歇伏嘛。在过去,挂了锄庄稼人净坐在树根底下,听瞎子说书……”
“二八月”的话还没说完,大伙就你一舌头他一嘴,顶了他一顿,气得“二八月”眼珠子都要冒了出来。
薛诚不那样,他说:“大伙听着,让老疙瘩把话说完。”
“二八月”气乎乎地说:“我说个屁!有话我烂肚里,当屎拉出去,喂狗!”
“你别来火,老疙瘩,”薛诚温和地说:“你说你的,我侧耳听哩。”
“二八月”看队长很诚恳,气消了一半,说:“你愿听我就说。”
可是大伙一拍屁股:“咱不听他的,干活。”忽拉散了。
薛诚说:“大伙走了,这回你都说了吧。”
“二八月”鼻子哼了一声,说:“我说你也不能听我的,爱听不听。叫我看,人马歇一气儿,养足劲好秋收。上山打石头,挺热天,把马累趴蛋,哪头合算?看大伙那样儿,我是懒蛋了。我刘老疙瘩过去是二八月庄稼人*;如今,队长你说,我一年搭几个工?”
薛诚寻思一会儿,心里说:“老疙瘩卖的这饽饽,里头也有点甜味。”
薛诚就是这样人,什么人的意见他都不小看一眼。他的耳朵就像汪洋大海一样,哪条河流都能收容,然后经过他脑海的波涛冲洗、澄清,把好的东西集中起来,他就是依靠这个法宝,队里的生产搞得轰轰烈烈,扎扎实实。要看春天开始播种时那些困难,现在别说三遍地,就是一遍也得冲西北磕头。当时,和人家第一队比较,车马都不如,可是现在竟然跑到第一队前头去了。尽管如此,他可没生一点骄傲。他思忖着搞农业不同干别的,粮食不进仓,不能算数,一步也松懈不得,迈着这步就得想下步。
薛诚正躺在小庙台上想心事,猛然听到一串脚步声。他扭脸一瞧,正是第一队队长蒋傲,一步三晃朝小庙这边走来。这是个小胖子,个儿不高,胸脯挺挺的。一双不大的圆眼睛,总是充满着无所谓的神情。他腋下挟着个小纸包,走到庙台跟前叫道:“醒醒呗,老伙计,好长时间没玩了,这儿凉快,玩一盘怎样?”
薛诚坐起来说:“玩两盘也得输你,我先拜你为师。”
“你照这话说去吧,不是咱姓蒋的吹,跟你这把手玩,得让你个车。”
“我知道,你是五虎上将。”
蒋傲打开腋下挟着的棋包,铺在青条石上,说:“你拿红子,红先绿后,得让你先走。”
以前,他们两个人,经常在一块下棋。可是今天蒋傲却不是专为下棋来了。他是拿下棋作引子,找薛诚求助来了。这两天把他急得直冒火星子,眼看别的队都快趟完了三遍,就自己落在后边,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两匹大马在河边上喝呛了水,一块病倒了。他着急的是不久前省报来位记者,和他谈了半天(这以后,他像架了云,到处飘扬,等着报上给他登一条),想不到飘来飘去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怎不让人着急呢!他想找薛诚借匹马使几天,拿啥交换都可以。不过,他一时又不好意思张嘴。因为去年冬天曾向薛诚借过一回马,上山拉石头去。由于注意安全不够,到山上正赶放炮,一块石头飞落在马头上。活活把马砸死了。薛诚为这事哭了一大场。这次他当然不好意思见面就张嘴,他等下起棋来之后,抓住什么机会顺便提出来,碰钉子也不至于弄一鼻子灰。
两人摆好了棋子,按着红先绿后,薛诚先走,头一步就是当头炮。
蒋傲冷吸一口气,说:“好厉害呀!”
薛诚诙谐地说:“怎厉害也没你那一炮厉害,活活砸死我一头大马。”
蒋傲尴尬[gān-gà]地一笑,说:“那事过去了,别提它。你当头炮,我把马跳。”他走了一步马。
论起下棋的技术,薛诚的确不是蒋傲的对手。所以,蒋傲动不动就想让对方一个车,以显示他的棋术高明。要是有几个人围着看热闹,不管多高的手帮他支招,都白扯,他连寻思都不寻思。薛诚呢,可不那样,哪怕刚会“迈步”的人帮他支上一招,他都要考虑考虑。
现在,他俩下棋,走过几步,没费吹灰之力,蒋傲就把薛诚的大马吃掉一匹。蒋傲不免得意起来,身子往青条石上一仰,唱起《武家坡》来:“一马离了——西凉界……薛平贵……”唱着唱着霍地又坐起来,问道:“老薛,上回省报记者来,没和你谈谈?”
薛诚一边考虑棋步一边说:“谈了,咱没啥经验又没啥成绩,有啥可谈的。”
蒋傲说:“我谈了三个多钟头,记者记了半本本。你真不行!”
“所以我才拜你为师嘛。”
“你就照这话说去吧。该你走了。”
薛诚丢掉一匹马,给下步棋带来很多困难。他考虑来考虑去,考虑不出好步来。假如这是工作的话,遇到这样的困难,他早找大伙商量去了。可这是下棋呀!
“你们俩在这打上啦!”突然从庙旁的大槐树后边,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两人回头一看,原来是大队党支部陈书记。这位老书记高高的个子,圆乎乎的胖脸,笑眯眯的眼睛,还是那样令人可亲。他刚从田里检查工作回来,走得满头大汗。他发现蒋傲那队的铲趟工作落后了,决定找蒋傲谈谈,帮助出出主意。对于下边干部他是十分了解的,特别是蒋傲这个人,有点成绩就满天搁不下了,胸脯挺得好像怀孕的女人。春天往地里送粪的时候,他就对蒋傲说过,让他和社员们商量一下,把闲着的那台车也套出去送粪,活计往前赶,事事争主动。可是蒋傲把腰一叉说:“陈书记,你就放心吧,我早就料当好了,不是在这吹,凭咱这套人马,我把一只手别在后腰上,也能和他们比一阵。”现在全露馅了。陈书记很替他着急,从地里回来,没顾得回家吃饭,就到蒋傲家去了一趟,蒋傲不在,却在这碰上了。
陈书记撩起布衫的下襟,擦擦头上的汗水,拿着草帽当扇子,一边搧凉,一边笑眯眯地瞅着棋盘。瞅了一会儿,他说:“老蒋,棋下到这时候,你的车怎还没出来呢?”
蒋傲耸了耸肩膀,说:“陈书记,你不用帮我支招,出车赶趟,就凭我这套人马,手别后腰上也和他干一阵。”
“还是出车有力量。”陈书记又说。
“用不着,完全用不着,你还没看出我的步来。”
陈书记把身子往薛诚这边挪一挪,忽然感叹地说:“嗳呀,我才看见,老薛你的马怎少了一个?”
薛诚说:“是老蒋用炮打去的。”
陈书记诙谐地说:“你怎不知接受教训?去年冬天的事你忘了?”话音一落,三个人一块笑起来。
薛诚说:“这回我可要接受教训了,就剩这一匹马,我一定得保住。”
蒋傲一听薛诚说出这话,便觉得是个机会,一笑说:“老薛,我今天可真是为马的事找你来了,正好陈书记也在这。你们三遍地都快完了,我二遍才开始,你得借我一匹马,咱也不白使唤,要钱给钱,要草料给草料,等价交换嘛。”
薛诚笑着和陈书记对一下眼光,说:“嘿,多会拿人开心,你连车还没出呢,我就剩了一匹马,怎能借你?”
“我说的是真话,不是和你闹着玩。”蒋傲诚恳地说。
陈书记接过来说:“老蒋,是得抓紧呀,我到各队地里全走了,就数你们差得远,得发动群众想办法啦!”
“哪点事都在我脑里装着呢,陈书记你放心,老薛要是能借我一匹马,多套一副犁杖,保证三天撵上他们。”蒋傲说话仍是那股劲。
薛诚笑着说:“你不用将我军,马借给你,可你也不能以为借了这匹马就一步登天。”
蒋傲说:“我不是对你吹,要不是我那两匹马喝呛了水,还能落你后头!”
陈书记说:“要我说根儿不在那两匹马病了,春天的时候,你要是把闲车都套出来送粪,到时候就及时播种,播完种就接着铲趟,活计就步步赶在前头了。”
蒋傲说:“倒是有那么一点,不过还不全怪那个。”
陈书记看他那不虚心的样子,知道这阵子和他争论这些也没用,转脸对薛诚说:“你们铲趟完了,就抓紧压绿肥,天头热要注意劳逸结合,养足劲迎接秋收。”
薛诚点着头,说:“对,对,‘二八月’还特意向我提了这一条。”
陈书记还要往下说什么,蒋傲却拦过话头说:“怎么?你还能听那号人的话!当领导的耳朵不能太软了,工作全靠领导的巧安排。压绿肥、种荞麦、准备秋收,还得安排社员生活,这些工作都得全盘考虑。”
陈书记那对笑盈盈的眼睛,从蒋傲的脸上移到薛诚的脸上,又从薛诚的脸上挪到蒋傲的脸上,好像在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说:“我还忘了一件事,”随手从腰里掏出一张报纸来,老薛登报了,看这大标题:虚心向群众请教的队长……”
顿时,蒋傲的脑袋“轰”地一下子,好像爆炸了,汗珠子一个跟着一个往下滚。他两眼直愣愣地瞅着薛诚,人家还是那样若无其事,似乎没有一点特殊的感觉。
为了打破这个难堪的局面,陈书记又把话引到棋上来,问:“该谁走了?”
蒋傲抹了抹脸上的汗珠子,无精打彩地说:“该老薛走了。”
薛诚考虑半天,挪了一步卒。
蒋傲刚要跳马,陈书记问:“还不出车?”
“不用,我只拿半边子就能赢他。”
陈书记只好把身子全部侧到薛诚这边来,帮助薛诚支招。就这样走来走去,一个卧槽马,一个大明车,就把蒋傲的老将困住了。蒋傲还没在乎,认为棋有千招变,他呕尽心血想招,可是无论如何也挽救不了老将的厄运。最后只好长出一口气,说:“输了。”
陈书记含蓄地问道:“老蒋,这盘棋你知道输到什么地方了吗?”
“知道,就怪我那两个马离河太近了,喝了呛水,回不来了。”老蒋说完,尴尬地笑了笑。
薛诚也笑了,说:“要我看不怪那两个马离河太近了,就是那两个马能回来也不赶趟。根本问题还是怪你没有及时出车。”
“对喽,”陈书记说,“我早告诉你出车,你不听话,总认为没关系,这回直眼了。你应当好好学习毛主席那句话: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老蒋,你说对不对?”
“对,对!”蒋傲困难地回答出这两个字,也仿佛学着薛诚的样子,虚心地点着头。沉默了一会儿,他对薛诚说:“不过,方才这盘棋要不是陈书记帮你支招,你也赢不了,你说对不对?”
“对,对。”薛诚照旧点着头说:“可是,你要听陈书记的话,早把车出来,也没这码事了。”
“那就不用提了!”蒋傲抹着脑门,说:“老薛,马是不是一准借我了?明天我就拉去,怎样?”
薛诚说:“我是答应你了,可还得和社员们商量一下怎样等价交换,采采大伙的意见。你也得回去和社员们核计核计再拉马。”
“对,对。”蒋傲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皮,那脑袋上积蓄已久的“肤皮”,白哗哗落了一棋盘。
* 不是正经庄稼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徐启雄插图〕(附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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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边疆短歌
韩笑
海岛哨所你在哪里见过这样多采的生活?太阳是我的好友,雷雨常来作客,云给我们舞蹈,风给我们奏乐,日望万里碧波,夜看点点渔火,同志!你问我会不会寂寞?嘿!我在这了望风云变色的世界!
老兵下放当兵受欢迎,有位战友最热情。帮我搭床挂蚊帐,又摸枕头平不平……我说同志你歇会吧,内务让我自己整!他说别看你胡子硬,到咱班上我是老兵!听他口气严肃又自豪,我仔细一看差点笑出声!老兵的脸儿呀红通通,领章上面一颗星!
小木房大海高山小木房,一张书桌一张床,抬头看见领袖像,出门端起手中枪,住了三年没下岛,住到白发不嫌长,游遍天下五大洲,看尽人间大楼房,谁敢笑它太平常?我在这儿入了党!
看电影日落西山满天星,咱连今晚看电影。左等右等不开演,银幕上面打幻灯:“社员防洪没回来,同志们再等一等!”没吹哨子下命令,忽啦一声人走空!放映员愣了几秒钟,一拍脑袋追士兵;连长忙喊:“你别走!时间还早演得成!”“演得成!演得成!不当主角也当群众!这是一部‘新片子’,比我带的还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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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贡山广场
——滇西北考察纪行
雷加
从祖国地图上看,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这三条江只有在这个地区挨得最紧最密。称得上壑谷万丈,一个比一个切割得深些,最能显出横断山区粗犷的本色。我们的考察路线,为了涉越三江,翻了两座雪山,现在来到怒江西岸贡山独龙族怒族自治县城。
谁知道说得对不对,我以为不会有比贡山更远的城市了,也不会再有比贡山更小的城市了。
我们到贡山那天晚上,这个山城正在放映电影。一架小发电机,用它訇[hōng]訇的响声,对全城发出了临时通知。我们住在后院,穿过前院时,看见这个小发电机自以为天下无双的起劲地工作着。电线爬过山门,露天电影已经开映了。
场子上坐满了人。我当时不知道有多少人。一江山岛的波涛,在这里显得格外真实可亲。它的威力造成了主人公的困难,还向这里的山民显示:请相信吧!世界上不单是有高黎贡雪山,还有万古长存的海洋。
我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像要在电影院里那样,为自己找一个位置。凡是出现海的时候,方斗形的弧光特别亮些。我看见场子上坐着战士和机关工作人员,一排挨着一排,屁股底下坐着堆得整齐的石块。他们都穿着一色的白布衬衣,只是裤子的颜色和头上的帽子,各有区别。系[jì]红领巾的孩子们,全在前排,随着石块大小,他们坐得高低不一。场子西面是些家属,因为靠近那一边有一所机关宿舍的房子。全场只有她们才坐在自己带来的凳子上。场子东面,站着一群怒族姑娘。还有些姑娘不断地从附近村舍,顺着山谷向这里走来。她们擎着松明,松明照亮了闪闪发光的头饰,照亮了青春的笑容,只是没有照路。因此她们两只脚上,还是溅了不少烂泥。
这些怒族姑娘,三三两两站在一起,一刻不停地嘁嘁喳喳谈着,也许在谈影片上的故事,也许在谈火把节留下来的值得纪念的回忆。
第二天我又来到这个广场上。
我看见贡山的老居民,住在峡谷尽端的瓦房里。瓦房上生着一片片绿苔,远远望去,这个古老的建筑群,像是正在向下滚动的岩石。不远的山坡上,解放后才修建了新的粮库、邮电局和县人委办公楼。为了这些建筑,差不多劈去半个山坡。它的积土推下来,又被铲平,便变成了现在的广场。
在这个广场上,还来不及长出一棵像样的树,年轻人便性急地埋上两根木杆子,又在木杆尽头钉上带铁圈的木板。在人们心目中,这里将是市中心第一个街心花园。同时,谁也不敢说,从这个球场上,不会产生一批优秀的篮球选手送到北京去。
到过贡山的人,没有人不记得这个广场。这个篮球板子,也是来往客人唯一无二的标记。看见它,就知道到了贡山县城。所有翻过雪山的牲口,到了这块不大但是难得的无草的平地上,都得沉醉一会儿,啃上几口枯涩的木杆子,动情的引颈嘶鸣。
全城的居民,都用钟情的眼睛望着这个广场。清晨有战士们清脆的劈刺声;傍晚,红领巾在这里游戏和歌唱;初生的山民,被带到广场上呼吸新鲜空气;讨论会也常常在这里进行。但是只有集会和电影,才能使全城四百多个居民,同时到场。
我们在这个广场上,前后送走了两批人:一批人翻越高黎贡雪山;另一批人沿怒江北上,走到门空那个地方,再向东翻越梅里雪山。我们这些留在贡山的人,算是“后方”。我们等着那批去高黎贡雪山的人回来,一起出发。我们选了另一条路线,不沿怒江北上,而且直向东北前进,翻过四莽雪山之后,再与去门空的人们在德钦会合。
我们选的这条路线,在马帮眼中是极不可取的。有人说,这条路至少有五、六年没有人走过了。山路的断绝,比一座荒芜的园林还要可怕。山洪年年冲毁道路、桥梁;冰冻风雪,也没有一年不在改变山区面貌。往往是这样的:实际情况,比传说的还坏。据估计至少有两天的路程,人不能通行,马帮更加困难。没有人可以根据这个估计,作出正确的决定,因此必须派人探路。
我们派出了探路的人,同时又等待着探路的人回来。因之在这个广场上,我尽有时间欢迎这里一年一度的雨季。
雨季是这样降临的:头天晚上,炊事员小木的眼泪,被炊烟呛得像泉水一样流不完,他咒骂了一阵炉灶,忽有所悟地喊道:“哦!准是它开始啦!”
果然下了一夜雨。第二天,白蒙蒙、沉甸甸的云雾,不停地在山谷里荡漾,绵密而温暖的细雨,清晰可见。它不像在平原上通常被迫降落的狼狈样子,而是热心的先给自己找个合适地方,才徐缓而下。
我仔细观察了这一片片的白云,其实并非完全白色。有的有如春日积雪,蒙上一层淡黑色的网膜。每片云,都有自己的形态,看得出它的头,它的爪,还有不可少的心脏——活动中心。体积大的,动作越加逼真。以常见的白熊来说,它越过峭壁时,总是挺胸腆[tiǎn]肚,前脚迈去,后脚跟上,再慢慢扭转自己的腰身。它这样沿着山壁,一边爬行,一边抖动鬃毛,千百条雨丝,便从它的身上纷纷落下。雨丝细而缠绵,还带着一股湿腥气味。它落得从不仓忙。有一些来不及落到地下的,便腾空而去,又被这片粘腻的沉重的云带走。
雨季就是这么静悄悄地开始了。它游戏一般的,随它高兴,落一阵停一阵。
不论什么时候,都有怒族少女从广场上走过,她们手里拿着刚从合作社买来的料珠子。过去,每个料珠子上,都看得见旧商人的奸笑,头目的阴谋。现在它反射着珊瑚、翠蓝,各种纯真的亮晶晶的光采。她们既不觉得有雨在落,也不理会我。这时候唯一可以聊天的人,是那个理发师,全城只有这一名理发师,平常活不挤,干部下乡之后,他就袖起两手,像我一样在广场上闲荡。理发师责备他的徒弟,因为徒弟不安心这个从未见过的职业;可是理发师却安心这个从未来过的地方。他对我说:“只有在这个地方,我才能够招待你们这些勇敢的人。不久以前,省地质队来过了,你们走了以后,又会有别人来的。我最爱这里的红领巾,你知道没有一个孩子,在他系红领巾之前不来找我,他们都是先剪过新头,才系上他的红领巾。这些小囝[nán]呀,比爸爸开通得多,让我告诉你,他们有一个秘密:他们都想当个考察队员。以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到北京去……”。
来往的马帮,每天到达。那些马匹来到广场上沉醉的劲儿,真够欣赏一阵的。然后,它们抵抗不了山坡上青草的引诱,跑得无影无踪。至于那些马帮们、背工们、男男女女,一起钻进广场旁边一所大房子里。
这所大房子,如果把土墙换成竹篾,再移到无人的高山上,它就是我们翻越雪山时常常遇到的哨棚。哨棚只是一个习惯称呼,或者表示曾经住过军队,实际上就是无人看管的简易公共旅舍。赶马帮的人们、背工和背工,不管认识不认识,都存在着职业上的友谊;更恰当地说,这是高山旅途上自然产生的一种友谊。这所大房子到了黑夜,才显出真正的面目,它和高山上的哨棚一样,从窗洞里冒出火星四射的烟气,还夹杂着一阵阵只有在旅行之后才会如此舒畅,如此肆无忌惮的笑声和歌声。
似乎是,他们住在县上和高山上,没有什么两样,其实真正的不同在于他们每次来到贡山广场,都有新的事务在等待他们。他们的脑子里不知不觉装满了日新月异的消息,随着他们驮运的货物,专程送到各个角落。
茨开中学开学了。农具厂,依照这里的说法,全县最大的伙食单位,也开工了。它们两个是全县不可缺少的文化中心。一个取消了“钩钩锄”,向科学技术迈出了第一步;另一个从思想战线上,同钩钩锄式的落后思想意识,大张旗鼓地作斗争。
我们派人探路的结果,并不圆满。有的说空身人可以过去,有的说此路根本不通。既定的考察路线既然不能变更,勇往直前的背工便告诉我们:“贡山是一颗明珠,也是高黎贡雪山的大门。我们既要翻越四莽雪山,也该先到四莽雪山脚下的白汉洛再说。”
在离开贡山之前,我暗中希望再放映一次电影,把四百多个居民全体集合起来。贡山广场呵!请在你的居民榜上,也把我的名字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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