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7月6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
专栏:革命回忆录

俺村来了八路军
张玉钧
日本鬼子打进来的那一年,俺们庄子上乱极了。爹他们地也不下了,整天价聚在一块堆。这个说:“咳!东洋鬼子打到保定了!”那个说:“鬼子放火烧了石家庄,大火连烧三天三夜!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哇!”说得人人唉声叹气,就连我们小孩子在一边听了,也没有玩的劲头了。
不久,逃难的人过来了。有三五一伙的,也有百十成群的,村外大道上整天不断头。他们带来了许许多多吓人的消息:“日本鬼子见东西就抢,见年青人就抓,见女人就糟蹋,比当年八国联军更可恶。”“北京城几十万中央军,一枪没放就让鬼子吓跑了。”人们都在互相议论:“再过几天咱这一方也是这样啊!”
和逃难的一起过来的还有国民党溃兵。他们进了村,又牵牲口又抓鸡,一说话三瞪眼,简直厉害得不得了。离俺村只隔一个小山的黄掌头来了个夏司令,一下就派俺村粮食三千石。胖村长提着锣满村?喝:“乡亲们注意!夏司令派人催粮来了!各家有三斗拿三斗,有五升拿五升,过期不交,司令要罚款喽……”嘡……嘡……嘡……锣声吓得鸡飞狗叫,村子里越发乱糟了。
他们不但白天要粮,晚上还抢劫、绑票,闹得家家天不黑就紧关大门,连灯都不敢点。小孩儿们也就甭想随便出去玩了。
这样的日子约莫过了两个月。一天前晌,隔壁汉民叔到我家来了。汉民叔是俺村有名的“能人”,什么事都会干。家里虽穷,过得倒很痛快。胡子都老长了,还和我们“捉小鸡”呢!这天他特别高兴,走到俺爹跟前,笑着说:“老二!这一下有救了!”
俺爹问:“有什么救了?”
汉民叔说:“八路军来了!”
爹只管抽着烟,动也没动,说:“什么八路、九路的,除过要粮要款,和咱百姓有啥相干?!”
汉民叔又说:“八路军就是以前温先生说的红军,那可是一心为咱百姓的队伍啊!为了打鬼子,才改编成八路军的!”
俺爹一听这话,“啊”的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急忙问:“当真么?”
汉民叔哈哈大笑道:“难道我还骗你不成?八路军现在已到了阜平,听说就要来咱们行唐了。”俺爹急得说:“那咱们就去接呗!”说着,他俩迈腿走出了大门,约合了些人一块接八路军去了。
提起温先生讲的红军我可是知道。温先生是我们的温老师。他讲过:在老远老远的地方,有支队伍叫红军,专门打富济贫,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只要红军一来,咱们穷人的日子就好过了。可惜后来狗腿子要抓他,他跳窗户跑掉了,一直没回来。后来听爹说,温先生是在保定闹革命落难躲到俺们山沟沟的。村里凡是认得温先生的人,哪个不在日夜想念着他、想念着红军啊。
爹跟汉民叔他们走后,八路军要来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不一会,小学校门口的打麦场上聚拢了好多人,叽叽嘎嘎地又说又笑。这个说:“老天有眼,这一下我们得救了!”那个说:“听说红军日行千里,夜走八百,说到就到啦!”可是接连等了两天,也不见一个人影。
第三天中午,我正和大宝子他们在俺家菜园的空地上“打瓦”,村子里锣声又响了。我们几个都以为又是那夏司令来要粮了,便拉长了耳朵悄悄地听着。只听传话的不是胖村长,是汉民叔那大嗓门在?喝。他的声音可真大,保准站到南山上都能听到。他喊道:“全村的父老兄弟姊妹们,快到小学校去集合,八路军来了!”我们扔下瓦块,一阵风似地直向小学校里跑,边跑边喊:“八路军来了!八路军来了!”
小学校的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我们从人缝里挤到了最前边。只见正厅的门坎上,坐着两个穿灰衣服的军人。一个是大高个儿、粗眉毛、大眼睛;另一个稍矮些,又结实,又精神。两个人都挺和气,正和俺爹说笑呢!
大宝子看了一阵,惊奇地问我:“玉钧!怎么红军不穿红呀?”青妮马上说:“谁说不穿红?你看脚上!”
我们都朝他们脚上瞅去。嘿!多漂亮呀!他俩都穿着崭新的草鞋,鞋尖上挑着老大的红绒球儿。
我们只顾了看红球,忽听背后一个人说:“小孩子往边上闪闪!”原来是汉民叔提着大锣回来了。他走到正厅门前,和那两位八路军说了几句话,便转身向大家说:“乡亲们!咱们今天盼明天等的红军总算盼到了!如今的八路军就是红军。现在就请八路军同志给咱们讲话吧!”
那时候老百姓还不懂鼓掌,不知谁拍了几下巴掌,所有的人都跟着拍起来了。有些人议论:“‘同志’是什么官呀?有没有县长大?”你问我,我问你,谁也弄不清。
那个高个儿的红军,向前走了几步,笑嘻嘻地说:“老乡们!你们不懂‘同志’是不是?‘同志’不是官。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战友,所以互相都称‘同志’。咱八路军来到这里,是为了打日本救中国。我姓陈,以后你们就叫我陈同志好了。他姓丘,咱们就叫他丘同志。”接着他讲了许多打日本救中国的事。我们小孩子家虽不太懂,可是见大人们不住点头,也跟着乐起来了。
第二天,又在小学校开大会。陈同志讲完了话,丘同志就宣布要组织自卫队。他又讲了组织自卫队的很多道理。他说:“自卫队不是正规的八路军,也不离村。鬼子来了打鬼子,鬼子不来打土匪,是自卫武装。武器就用各家的土枪、大刀……”好多人听他这么一说,就喊起来:“这个办法好哇!土枪家家有,比快枪也不差劲!”还有的问:“我报名要不要?”嚷了一阵子,当场就有三十多个人报名参加了自卫队,俺爹和汉民叔也参加了。接着要选农会主席和自卫队长。有人说:“农会主席就选侯汉民吧!”汉民叔一听,急得直跳脚:“不行!我大字不识,怎么干得了?”可是院子里的人都说:“管咱们庄户人家事儿的,要识那么多字干啥?书越念得多,越不向穷人。你就行!出来给咱庄户人领个头吧!”陈同志也说:“我看你就干吧,这是群众的意见么!”汉民叔寻思了一阵,说:“既然乡亲们要我管,我就来管。管好管坏,大家帮助。我还有句话,自卫队长选张老二好不好?”“好!”院子里的人一齐高兴地回答。有的说:“这可算找到了个好样的!老二的枪法不错!”有的说:“老二为人忠厚,保险能行!”我抬头望望爹,只见俺爹脸一下子红了起来,鼻尖上直冒热汗。
会开完了,人们纷纷回家去吃饭。俺爹回到家里,从箱子后边拖出俺家那支土枪,连饭也不吃,叮叮当当地在屋门口收拾起来。修好了枪,他抓个窝窝头就往外走,妈劝爹吃饭,他连头也不扭。
自卫队员们背着土枪、大刀,集合在小学校门前的打麦场上。陈同志照顾着编了队,以后就天天教俺爹他们操枪、瞄准、跑步、卧倒;休息的时候,丘同志还教歌:“七月太阳似火烧呀!日寇进攻芦沟桥啊……”他唱一句,爹他们跟一句。自卫队一唱歌,好多大叔、大婶、爷爷、奶奶都跑了来看,热闹极了。
陈同志和丘同志可真够忙的。白天要操练自卫队,宣传抗日道理,到各村办事,访贫问苦,有时还跟爹他们一块下地;晚上要召集人开会,一有空还得给我们小孩们讲故事、教唱歌;不论谁家闹家务事也找他们解劝。他俩成了附近各村乡亲们的心上人了。奶奶常说:“我活了六十多岁,没见过这样好的官家。”世道真是变了,在街上、在田里,人们都谈抗日的事,都唱抗日的歌。妇女参加“妇救会”,青年参加“青救会”,……就剩下咱们小孩子没事干,心里发痒。陈同志和丘同志像是摸透了咱们的心,没过了几天,就叫我们孩子们成立“儿童团”。这可好了,大人们下地,我们儿童团就站岗、放哨,盘查坏人。
一天,正是我和大宝子放哨。从南山上跑下来五六个骑马的,一眨眼就到了村口。走在最前边的一个家伙,帽子扣到脑勺上,看见我们就骂:“小杂种!你们干什么?”大宝子说:“你为啥骂人!我们放哨!”那家伙哈哈大笑说:“放屁的哨,快领我去找村长!”
我见他们不像是好人,就问:“你们是谁的队伍呀?”那个歪戴帽的说:“这用你管么!老子是夏司令的人!”
嘿!怎么夏司令的人又来了呢?前天汉民叔还给我们说,陈同志他们来了以后,自卫队一成立,夏司令就搬走了,只是他们还不死心,常托人送信来催那三千石粮食,村里根本不理他。今天他们又找来了。
大宝子悄悄对我说:“你领他到村公所去,我到地里去找陈同志!”我点了点头,便对歪戴帽的人说:“你们跟我走吧!”
到了村公所,有人给他们拿烟、倒茶。他们还不知足,一个劲嚷着肚子饿,叫马上做饭。正说着,汉民叔从地里赶回来了。汉民叔进门就问:“你们来有什么事,请说吧!”
歪戴帽子的人把桌子一拍说:“装什么蒜!你是村长吗?三千石粮食交够了?”
汉民叔说:“先别发火嘛!我也不是村长,我是这个村的农会主席。俺村来了八路军,粮食、钱,都不能给你们了。你们不抗日,到处糟蹋老百姓,谁还给你们交粮食?”
歪戴帽子的人脸都气白了,一跳三尺高:“你敢不听蒋委员长的命令?夏司令是中央军!”
这时,俺爹背着土枪也回来了。爹插上去说:“不要吵嘛!我们派人到地里去请八路军同志了,等他们回来再谈吧!”
原来,他们以为八路军早走了。现在一听说村里还有八路军,那家伙吓得脸色刷一下白了,急忙说:“那好!那好!既然有八路军在这里,我回去报告夏司令,以后再说吧!”俺爹说:“不要急嘛!八路军同志马上就到,你们见见也好!”那些家伙不等说完,跳出门外,骑上马一溜烟跑掉了。村公所的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11月,听说山西太原失守了,中央军一直败到了黄河以南。八路军的聂司令在阜平成立了晋察冀军区。
不久,区上传下消息说:日本鬼子要进攻我们晋察冀边区。俺村有三十多个年青人参加了八路军,陈同志和丘同志带着他们上前线去。临走那天全村人敲锣打鼓欢送,热闹得很。自卫队也磨刀擦枪,准备对付鬼子的进攻。全村团结得像一个人一样。
〔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十年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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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百发百中(水墨画) 董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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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调寄念奴娇〕
郭化若
其一南天辽阔,任长风奔吼,怒涛冲扑。渔阵扬帆天际逝,遥引群鸥众鹜。晓箭穿云,朝霞飘锦,竞媚风尘目。水操台上(注),掠空鹰过如镞。蓦地风满山楼,云迷霄汉,暴雨倾盆速。海沸天沉昏一片,鲛鳄鲸鲵相逐。转眼雷嗔,骄阳驱霭,洗尽人间浊。采虹高挂,天边飞迸红瀑。
其二斜阳坠后,但二三渔火,远峰隐约。月泻银波光万点,波上星星争跃。夜半梦回,床前月白,枕底潮声作。奔腾万马,长风顿起天末。起舞,俯瞰沧溟,波涛无际,星斗胸前落。笑指零丁孤岛上,巧把瘟神轻缚。隔夜炮声,重洋烽火,四起交相错。东风万里,乾坤处处非昨。
一九六一年秋初稿作于厦门鼓浪屿
(注)水操台在鼓浪屿日光岩上,为郑成功训练水师之指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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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沟桥上看台湾
林碧
二十五年,芦沟桥依旧静静地跨在永定河上。虽然被历史的风雨在额上增添几抹皱纹,但那雄健浑厚的身躯,仍然给过往行人以许多启示和鼓舞,唤起人们许多鲜明的记忆。二十五年,永定河依旧滚滚地流过。它渗过不愿做奴隶的人们的眼泪,饮过游击健儿的战马,照映过翻身农民的笑脸,灌溉过农业社和人民公社的庄稼。永定河,永远喧腾着大地的呼喊。
二十五年,整整是一代。当年在抗日烽火里呱呱落地的婴儿,那些被父母在打游击、住窑洞、钻地道时候命名为“抗日”“抗生”的孩子们,如今一批批、一群群地走上了建设的岗位,在他们的背包里,也许还珍藏着一套早褪了颜色的旧军衣,那是父母亲赠给他的最有深意的礼物。当他们在深山坳里开荒的时候,在军营操练场上休息的时候,在实验室里凝思的时候,在人生道路上探索每一个新的脚步的时候,这套军衣(或者别的纪念品)都会告诉他应该做些什么,应该怎样做。
芦沟桥是我们伟大民族的象征。在宁静的日子里,它是多么浑厚、朴实,当侵略者的铁蹄一旦损害它的时候,它又是多么坚贞、威武。二十五年前,日本军阀们纠合了它的海陆空军,在芦沟桥畔张开血盆大口,想把我们的祖国一口吞噬;结果如何呢?侵略者遇到的不是任人宰割的绵羊,而是怒吼而起的雄狮!它们可以勾结从蒋介石到汪精卫的一小撮民族败类,干一些从消极抗战到公开投降的卖国勾当,它们也可以推行凶恶的“三光”政策,制造惨绝人寰的“无人区”,屠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但是临了,它们毕竟逃不脱历史给它们安排下的覆灭命运。
“日本在中国抗战的长期消耗下,它的经济行将崩溃;在无数战争的消磨中,它的士气行将颓靡。中国方面,则抗战的潜伏力一天一天地奔腾高涨,大批的革命民众不断地倾注到前线去,为自由而战争。所有这些因素和其他的因素配合起来,就使我们能够对日本占领地的堡垒和根据地,作最后的致命的攻击,驱逐日本侵略军出中国。”这是毛泽东同志一九三六年七月在与美国记者斯诺谈话中所说的(见“论持久战”)。毛泽东同志在抗日战争爆发前一年,就给日本侵略者作了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结论。历史不是完全按照这个结论演变的吗?
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从来是不尊重历史规律的。站在芦沟桥上,我们又看到了台湾海峡的风云。美帝国主义者正在沿着日本军阀的旧路,向我们伟大的祖国伸出贪婪的毒舌。它霸占台湾十余年之久,还想把猪嘴伸上大陆。二十五年前民族败类蒋介石,卖国贼石敬塘、刘豫的后代,当年躲在峨嵋山上,假抗日,真反共,说尽好话,干尽坏事;到抗日胜利之后,在美帝国主义指使和支持下,掀起了血腥的反人民的内战,在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人民的反击下,终于全军覆没,滚出大陆。这个中国人民的公敌,并没有接受被打得头破血流的教训,还想在他的涂满血迹的债务簿上再添几笔。可是,时间又过了四分之一世纪,它们还能指望比日本军阀好一些的下场吗?
站在芦沟桥上看台湾,不禁使人心潮起伏,热血奔腾。“一舟风雨寻常事,曾自枪林闯阵来。”(熊亨瀚烈士遗诗)在革命战火中锻炼得愈来愈坚强的中国人民,在民族解放战争的洪炉里成长的新的一代,将会跟消灭日本强盗一样,消灭任何敢于侵犯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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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畦春秋
谢树
酣睡一宿之后,醒来还记得挂在蓝天的一弯新月。昨夜,月色分外娇美,在大海般澄蓝而深邃的天空里,上弦月悄悄升起,把水一样清淡的光辉,洒遍窗前的大片菜田。挺秀的菠菜,翠绿的韭菜,娇嫩的小白菜,在月光的照临下,伸直了腰干,凝望着天空,等待夜露的滋润。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一畦畦菜田里游动……
早晨,这个蔬菜社的支部书记老徐同志便领我去参观。这是一个规模不算小的郊区菜社,有大片的菜田,有冬夏常青的暖窖。我参观暖窖时,颇为那垂垂累累的时鲜瓜果蔬菜所吸引:红艳艳的柿子,紫微微的茄子,翠滴滴的辣椒,绿参参的黄瓜……应有尽有。从暖窖出来,又去参观菜田。菜田管理得井然有序,一方方,一块块,鹅黄黛绿,很像淡抹浓涂的水粉画。老徐告诉我:这个社早先是由三户贫苦菜农组织起来的,其中之一就是现在的老把式秦乐山。
正说着,忽听有人喊话:“小三儿,东边的池子咋不放水呢!”
老徐对我说:“那就是秦乐山。”
我俩来到机井处,一个深深驼了背的老人,正指手划脚地训斥一个满脸油污的小伙子:“眼下正是新菜上市的夹当,供不上水,我可饶不了你!”
“秦大爷!”老徐走过去叫了他一声。
“你别管,今天我们爷俩非辩个青红皂白不可!”
“爹,你简直吵得人心烦!”小伙子气囊囊地把帽子摘下来,擦去脸上的汗。
“秦大爷!”老徐又叫了一声说:“这位同志要会会你。”
秦乐山这才不甘心地瞪了儿子一眼,和我打招呼。而后,老徐有事去了,便留下我和他攀谈。
秦乐山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这,介绍那。他特地领我来到一畦菜地边,蹲下身去指着说:“这种韭菜出得早,长得嫩,能比一般的多出两刀。左近的老户都知道‘秦韭,秦韭,越割越有’这套喀。”
“噢,这是你培育出来的?”我满有兴趣地问。
“不,是我爷爷。”秦乐山那折皱的脸上现出了得意的微笑。就在这时,一个胖娃娃跑过来,乐呵呵地对秦乐山说:“爷爷,奶奶让我来买几斤韭菜,烙合子吃。”
“哎呀,头刀韭菜全要拿到市上去!”秦乐山抚摸着孩子的头顶说:“咱们不急着吃,往后有的是嘛!”
孩子悻悻[xìng-xìng]地走了。他扭过头来对我笑笑说:“俗话说,卖菜人吃黄叶,当然,那是过去的事喽。不过,现在更应该把时鲜的瓜菜先尽着城里用,这道理就好比厨师傅做了各种各样好饭菜,并不是为了自己饱肚一样。”
“对!对!”听了他的话,我心里不由产生了由衷的敬佩。于是,我们俩又向前走,边走边唠,我问:“秦大爷,你打多?就种菜?”
“十五,到现在也有四十多年了。种菜,我们家是祖传,驼背,也是祖传。”说着,他突然站住了,指着脚边的一片菜地说:“就在这块地上,我爹,我爷爷一辈子没伸直腰!”一霎时,他的眼光凝重,语音低沉:
“大概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因为爷爷死了欠下一大笔债,我爹就拼死拼活地在这块地上卖命。我爹说:老天不负苦心人,拼着力气总会有个翻身的日子。说也怪,那年的菜长得果然茂壮。我爹天天不离菜地,深更半夜还在地里转悠,实指望能赚个三头二百的,把债还清。谁知,那年头真是,谷贱伤农,菜越多越贱,不但老账没还清,又欠下了新账。从那以后,我爹的腰越累越弯了,一直到死。他死了,我又和他一样……”
说到这儿,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扬起眉毛说:“幸好,到我儿子这辈挺直了腰杆!”……
夜又降临了。我倚着窗户看那和昨夜一样姣美的上弦月,心里久久地想着白天和秦乐山老人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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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镜子
——艺丛评点
马铁丁
有一些短篇小说的成功之处在于它写出了生动的、丰满的人物形象;而另外一些则在于它的发人深思的寓意。据我看,雷萌同志的《路遇》(1962年1月号《人民文学》)是可以归入后一类的。
也许你会说:那位年纪五十上下的农民,身体上大下小,罗圈腿,乌黑的皮肤,难道不是人物形象吗?当然是的。但是,更主要的是作者的自我心灵解剖。
1946年,一座为我从日军手里夺回的华北名城快要被国民党侵占了。作者的“我”,从这座名城向老根据地的撤退途中,遇到一位老农。这位老者有着高度的革命警惕性;敏锐、准确的判断力;坚决的革命意志;而这一切,又由于他与革命有着深厚的感情。
突然,老人将一只大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的身子往他那边扳去,并且轻声细语地对我说“可要好好地干呀,要好好地干呀,俺托人捎信给俺小子,也叫他好好地干呀,好好地干呀!”
我觉得他的手掌滚烫滚烫,一直烫到我的心里;……。
“好好地干呀”,这句话是对他儿子说的,是对作者“我”说的,其实也是对一切革命者说的,是一句语重心长的嘱咐。
作者在娓娓动听的叙述背后,有着一系列的“潜台词”。例如说:“我有这末高的革命警惕吗?”“有这末准确的判断力吗?”“有这末坚决的革命意志吗?”“有这末深厚的革命感情吗?”
“蒋必败,我必胜”,失去的城市一定能收回来,从理论认识上,作者自然是清楚的。但是,在最后胜负尚未完全分晓的时候,总不免心里有几分疑虑。
一直到与老人交谈之后,“我”才真正地从感情的深处看清了革命的力量,革命人民的力量,精神也随着豁[huò]然开朗起来,“心里的砂子已经没有了,没有了。”
作者认清了老人,又把老人当作一面心灵的镜子,并从而在这面镜子中更加认清了自己。作者着力描写的,是一面能动的他山之镜;更是从这镜子中反映出的自我改造的心灵活动。
把这篇小说与鲁迅的《一件小事》相比,容或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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