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7月12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力量的源泉
张秀川
由于诉苦(诉旧社会和反动派所给予劳动人民之苦)和三查(查阶级、查工作、查斗志)运动的正确进行,大大提高了全军指战员为解放被剥削的劳动大众,为全国的土地改革,为消灭人民公敌蒋介石匪帮而战的觉悟性;同时就大大加强了全体指战员在共产党领导之下的坚强的团结。在这个基础上,部队的纯洁性提高了,纪律整顿了,群众性的练兵运动开展了,完全有领导地有秩序地在部队中进行的政治、经济、军事三方面的民主发扬了。这样就使部队万众一心,大家想办法,大家出力量,不怕牺牲,克服物质条件的困难,群威群胆,英勇杀敌。这样的军队,将是无敌于天下的。
——《毛泽东选集》第四卷1292页 一
1947年夏天,正是新果挂枝、青纱帐起的季节,繁茂的高粱、大豆、玉米、谷子,和大片青葱翠绿的果林,把富庶[shù]的辽南原野织成了绿色的海洋。这天,沿着青纱帐隙的黄土小道,我赶到盖平县二区的牵马岭,来到了独一师三团。
三团,是个老底子,辽南部队的主力团之一,这时,正当东北夏季攻势刚结束,我们辽南军区所属部队都集结在大石桥东南方家屯一带,一面监视敌人,一面紧张地进行战备工作,准备迎接伟大的秋季攻势的到来。在连续作战之后,在部队成分有了不少变化的情况下,在新的攻势的前夕,部队的思想情况是怎样的?作为战役准备的重要环节——政治思想教育工作应该怎样进行?……为了把这些问题解决得更实在些,除组织力量分赴各团了解以外,我决定在三团具体地摸一摸。
到三团的第二天,便在该团一营一连召开了一个行政上排以上干部、党内支委参加的活动分子座谈会。
座谈会是在牵马岭村北一个小树林里开的。
第一个起来发表意见的是矮胖结实的二排长,他说:“我们排里这次共补充了十一个解放战士,多数表现好,少数表现不好。比方有个叫倪开顺的,就特别顽固……。”接着他介绍了倪开顺的情况:这人是云南人,参加过国民党的远征军,到过缅甸、印度。机枪打得很准,在一百米外放八块砖,他八个点放,把八块砖都打碎了。就是思想特别糊涂,一到连队就和老战士争论不休:我们战士说蒋介石卖国,他就说共产党也卖国;我们的战士说,我们为人民服务,他就说反正卖瓜的谁也不说自己的瓜苦;我们战士说我军必胜,他就说国民党军队多,武器好,有美国帮助,胜败还不能定。甚至说我军是靠偷袭战术取胜,若摆开打,他们不致当俘虏……。“总而言之,这人脑筋顽固透了!”末了,二排长总结似地说,“我们对他的历史进行了审查,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倒是个受苦人出身,就是中毒太深了。”
一排补入的解放战士问题也不少,有的隐瞒姓名、职务、籍贯、军龄,有的连二等兵也不敢承认。三排长说他排新补入的解放战士中有伍龄在十年以上的,还有一个北伐时代的老兵。这些人,见了干部点头哈腰,一说一个是是是,和老战士接触,离不开一句话: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新解放战士的这些表现,可说是各单位普遍存在的。但三排长的问题却提得挺尖锐:“人这么多,问题这么多,一人一个心眼,打起仗来可怎么往上带?!”
“闹点问题算啥,我们还跑人哩!”正议论间,一排长扯着大嗓门说道:“我们排里三天前跑了一个人。还是参军的哪!逃跑之前,他在班里说:‘以后队伍要走远了,回不了家啦……’”
“我们排也有这种议论,”三排长接着说,“个别战士说,家乡解放了,土地也分了,眼看队伍越走越远,仗越打越大,不如在家当个民兵痛快。”
五班长接着三排长的话尾,谈到了一个参军战士的情况:他班有一个战士叫考成仁,翻身农民,参军前刚结了婚。他的媳妇最近找来了,非要他回家不可,他没答应,她就赖着不走,已经十几天了。
“为什么不让她走呢?”
“我和考成仁谈了三次话,问她什么时候才回家,他说她是要孩子来的,住到有孩子的时候再走……。”
大家听到这里,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情况吸引了我的注意。把这个具体人的问题和最近各单位汇报的类似情况联系起来,可以看出,在当前军事胜利与土改胜利的情势下,部分翻身战士,从农民的狭隘利益出发,贪恋土改翻身后的温饱生活,而眼光短浅、斗志不高的情绪,和新解放战士的落后思想一样,已经成了十分值得注意的倾向。
我一边记,听见同志们还在议论。有人在问:“……她对考成仁说了些什么?”
“这,他倒没和我细讲。”五班长回答,“女的说:家里分了地,分了房子,还分了一头牛,啥都不缺啦,可就是人不在家。她对考成仁说:解放军那么多,少你一个怕什么。……’”
“考成仁的态度怎么样?”
“他倒没答应,可是口气软得很,日子长了,难保不出事。”
接着,大家又就这些具体情况讨论了一阵,一致认为这些问题如果不彻底解决,对于迎接新的形势、夺取更大的胜利,是极其不利的。但是,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最迅速最有效地解决这些问题,在这次会上却没有找出具体答案来。 二
三天以后,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拉着她五岁的小孙孙,从距离大石桥七里路的一个村子来到了一连,说是找她的二儿子为她报仇的。
她的二儿子就是一连五班长。
一进二排住的院子,老太太像疯了似的,一头栽在儿子身上抱住儿子痛苦地叫道:“孩子,报,报仇呵!”说着就放声大哭起来。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十天前,本村地主刘三歪从大石桥领来了一股国民党匪军。一进村,就以她儿子当共产党为罪名,把她老伴和大儿子抓了起来。大儿子当场就给用刺刀挑了,老伴被绑在树上活活吊死了。还把她的儿媳妇拉到场里,逼着脱去衣服扭秧歌。媳妇有志气,坚决不受这侮辱,被匪军架起柴火活活烧死了。最后刘三歪烧了她的房子,霸占了她的家产,把这一老一小赶出了家门。……
院子里,同志们越聚越多,老人家越说越伤心,最后她拉着孙子跪在地下,向着同志们哭喊道:“你们……要,要为我报仇啊!”
五班长早就哭成了泪人。这时,他忽喇声撕开衣服,跺着脚,捶着胸膛大声地骂道:“蒋介石呀蒋介石,我不和你干到底,就不是爹娘养的!”他回身一把拉住二排长:
“排长,我向党、向上级请求,去,去打大石桥,报仇!”
悲愤的控诉,血泪的仇恨,撕裂着在场的每个同志的心。有的泪流满面,有的咬牙切齿地怒骂。五班长的话音没落,人丛里就腾起了激昂的口号声:
“为五班长报仇!”
老太太的到来,在一连引起了强烈的反应。全连到处谈论着这件事。五班的战士考成仁,当老太太抱着他的班长哭诉的时候,他一直低着头站在他班长的身边揩眼泪。这夜,他躺在铺上,翻来复去地直折腾到天明,而且,第二天就把媳妇动员回家了。就连那个被干部们看作思想顽固的解放战士倪开顺,也显然被这事打动了心肠,回到班里还骂着说:“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搁在谁身上也难咽下去,有仇不报非君子!”
这件事给了我们很大启示。当时,团长苏克之同志对我说:“主任,要是发动起受害的战士来诉诉苦,激发起对敌人的仇恨,对于提高阶级觉悟、解决当前的一些思想问题,一定有很大的作用。”苏团长一句话道出了这次政治教育的关键。诉苦,在兄弟部队中早已进行过,我们也零星地进行过访贫问苦、以群众苦难生活实例进行过政治教育,都证明这是行之有效的教育方式。根据当前部队情况,进行这一教育是完全正确与必要的。当天,我和苏团长、郭政委就这个问题谈论了很久,并向军区作了汇报。
不久,军区政治部便根据部队情况和兄弟部队的诉苦经验,发布了开展“诉苦运动”的指示。 三
诉苦的准备工作在紧张地进行。大会,小会,动员,教育……。但是,对于这一政治运动的意义,并不是所有同志都理解得很清楚。一部分干部中还有一些疑虑。这天,我到一连去参加二排的战士座谈会,迎头碰上了副营长王秀清。他皱着眉头对我说:“诉苦干啥?正忙着练兵,把部队弄得哭哭啼啼的,能解决问题吗?”
二排的座谈会也是为打破对诉苦的模糊认识和思想顾虑而召开的。一开始倒很热烈,一些积极分子都抢先发了言,但是,接着就沉默了。我估算了一下,没发言的还有一半以上,而且大都是新战士。于是我再一次启发大家,有啥想法都谈谈,不要顾虑。
又沉默了一阵,靠墙根一个战士慢腾腾地站起来了。五班长低声说:“他叫考成仁。”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人约莫二十四五岁,中等身材,鼻梁两边有些雀斑,宽宽的肩膀稍向前倾,瘦削的脸上一双土黄色的眼睛,略带点忧郁,是一个经历过风霜苦难的忠厚的农民形象。他略略思索了一下,蔫[niān]乎乎地说:“我说这苦嘛,大小谁都有点。……”
“有苦,咋不诉?”有人撞问了一句。
“过去是苦点,眼下不是不苦啦?人,谁不图个眼前?只要舒舒坦坦,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老抖落它干吗?”说完,又慢腾腾地坐下了。
“苦不苦的,都有个命管着哪,诉有啥用。”发言的没站起来。
“俺家不压迫谁,也不受人压迫,没啥说的。你们诉吧!”一个中农出身的战士说。
一个高大剽悍的战士站起来了。他肤色微黑,方圆的大脸上有几个麻子,下额有一道伤疤。他愣愣地说:“报告,我在外闯了十几年,普天下啥子路都走过,哪条道上也没有说苦道穷能当饭吃的。”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大家,又接着说:“大丈夫眼泪不轻弹。男子汉,大丈夫,要血流血,要命拿命。洒眼泪,多丢人!”排长告诉我,这就是解放战士倪开顺。
各种各样对诉苦的偏差认识和顾虑都谈出来了:有人耽心诉了苦怕人家讽刺;有人想诉了苦不能回家报仇,诉也白搭;有的说过去受苦受难受侮辱的事不光采,说出来怕大家看不起自己……。
针对着这些思想情况,动员继续深入:对不同出身的战士进行了各种具体教育;要求出身贫苦的战士打破宿命论积极参加诉苦,成为诉苦运动的骨干。为了打破中农出身的战士的中立态度,说明中农同样受地主压迫,农民是一家。要求地富出身的战士认识压迫剥削的不合理,抛弃原来阶级,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对解放战士进行了两种军队根本区别的教育。有的单位还参加了地方土改的诉苦大会,有的请受难群众到部队控诉蒋匪暴行,请地方干部讲地主罪恶,来启发觉悟、引导诉苦。对诉苦的偏差认识一个个打破了,要求诉苦的人一天天在增加,诉苦典型也培养成熟了。
就在深入教育的同时,军区文工团赶来演出了歌剧《血泪仇》。这出戏,像在待燃的干柴上倾泼了一瓢油。剧中人的遭遇感染了全体指战员,随着剧情的发展,全场开始是寂静无声,接着,是谁嘤嘤啜泣了,是谁痛哭失声了。当看到王仁厚一家被地主反动派害得家破人亡的时候,全场腾起了一片震天的口号声,甚至有人把石块扔到饰演反动保长的演员身上去了……。
诉苦运动全面展开了。诉苦有两种形式、一是先典型诉,轰开局面,然后以班排为单位一般诉;二是先以班排为单位诉起,然后集中典型,造成高潮。在一个阴霾[mái]的下午,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参加了三团一营的诉苦大会。会场设在一个大空场上,台子上还用席子搭了棚子,正面桌子上立了一个大灵牌,上面写着本营阶级兄弟们被残害的亲属的姓名和惨死经过。台子两边写着对联:“挥泪诉苦找仇人”、“举枪复仇灭蒋匪”。两面墙壁上挂满了大字标语,上写着:“旧社会是煮人锅,不革命不能活。”“黄连苦,穷人更苦;砒霜毒,地主更毒。”“地主享的福,是农民受的苦;地主花的钱,是农民血和汗”……。
二连的一个排长第一个上台诉苦。他悲痛地倾诉了日本帝国主义害死他全家的经过。之后,战士们一个接一个的诉起来了。有的诉地主压迫的苦,有的诉帝国主义欺侮的苦,有的诉国民党反动派残害的苦。苦难的身世,血泪的仇恨,像一条抑制不住的洪流,从充满悲痛的心里倾泻出来。
第五个走上台去的是考成仁。他的脸颊似乎更消瘦了些,动作也还是那么慢腾腾的,但是他眼里那副忧郁的神色不见了,换上了一副悲愤、刚毅的神情。他扶着桌角,低声咳了几声,便开始倾诉自己的苦史:
“我十岁那年,腊月二十九了,我娘还得端个水瓢,拉根棍子,领着我弟弟妹妹去要饭。再穷再苦也得过个年呀,这天下午我爸爸含着眼泪、咬着牙向恶霸地主‘九只手’借了五吊钱,买了点荞麦面回来。就这么着,背着吃人的高利贷,一家子大年初一吃了顿荞麦面饺子,算是过了个年。
“又熬过了两年,大年底下,‘九只手’要钱来了。原来五吊钱,这时候连本带利成了四十吊。我爸算了半天,怎么也不对,又不敢问怎样算的,只好苦苦央求宽限几天。‘九只手’把那三角眼一瞪,对跟他来的拿枪的说:给我打!一顿棒槌把我爸头上打了五个大血窟窿。伤很重,又没钱调治,我爸躺了半个多月就咽了气。爸死后的当天夜里奶奶用一根麻绳上了吊。
“爸一死,光景更不好过,连要饭也讨不上口了。弟弟妹妹瘦得一层皮包一层骨头,眼睁睁地饿死了。他俩一死,娘老是哭,又加上没吃没穿,折腾得只剩了一口气。这天,娘把我叫到跟前,把我从头到脚摸索了一阵,说:‘孩子,娘去了,娘舍不得你呀。……怨爹娘命不好,撇下你……’老人家一撒手去了。可怜我娘入殓的时候,没有换的,还是穿着那身破衣服,不要说棺木,连张席子也没有。……”
说到这里,考成仁已是泣不成声了。主持会的同志上去安慰他,他却一扬巴掌擦去了眼泪,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同志们,我齐齐全全一家六口人,就剩了我一个,整天风里来雨里去,讨一口吃一口,眼看也活不下去了。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八路军来了。共产党毛主席救了我。如今共产党领导着斗倒了恶霸‘九只手’,我分了房子分了地,分了一头大犍牛,还娶了媳妇成了家。我,一个少爹没娘的孤儿,又有了个家啦!可是……”他低下了头,话音忽然压低了,“可是……我前几天……,好了疮疤忘了疼……我忘了本啊!”他说到这里,狠狠地朝着自己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会场里掠过一片低沉沉的哭泣声。我的眼睛也被泪水蒙住了。
考成仁刚离开讲台,突然一个战士跑到了台上,一边跑一边哭喊着。“我要诉苦,我有冤有仇啊!”我一看,正是倪开顺,他不顾诉苦次序,也没等主席允许,就悲愤地叫道:“穷人,穷人还不如财主家的猪狗哪!”接着他诉起了自己惨痛的经历:“我小的时候,爹给地主当长工。这天,爹到猪圈里去除粪,没提防被刚下了娃的老母猪咬了一口,他随手打了老母猪一铁锨。谁知道地主耳尖听到了,就叫人把我爹打了一顿,还跺着脚骂:‘穷小子,猪命狗命比你的命值钱!’我爹被打成了重伤,从地主家抬回来就断气了。爹死后,地主还逼着我妈给他家当佣人顶债,我就拿个小篮和只破碗到处讨饭。讨吃、受罪,流浪了几年,又回到了我妈那里。地主见了我,口说给我找点活干,可是过了不几天,地主为了顶替他儿子,把我抓了壮丁。我被抓走的第二天,听说我妈就投河自尽了。
“进了国民党军队,就像下了地狱。不会下操,一走错步子,教练官就没头没脑地用皮带抽。受不了这份罪,决心开小差,我正要翻墙,被发现了,他们把我拉回去吊起来,一顿杠子、马棒,打得我昏了过去,醒来一看,满身都是血,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了。同志们,你们看吧!”
他忽拉一下子撕开上衣,又卷起裤腿,在他的背上和两条腿上,深深印着一条条粗大的伤痕。
这时,台下的情绪达到了顶点。悲痛、仇恨立刻变成了雷样的怒吼,会场上响起了一片口号声:“为受难的同志们报仇!”“打倒地主!”“打倒反动派!”…… 四
进入诉苦高潮以来,早操不上了,内务制度也有些废弛,有些人眼睛红肿着,没精打采地躺在炕上;有的怒火填胸,心情烦躁。甚至有的同志哭着闹着要回家去报仇。总之,连队情绪不像往日那样紧张愉快了。
诉苦本是为了提高斗志,为什么反使部队意志有些消沉了呢?运动的规律告诉我们:诉苦并不是运动的目的,还要把诉苦激发起来的朴素的阶级意识提高、深化,化悲痛、仇恨为力量。为此,军区政治部指示:必须适时转入挖苦根阶段。通过挖根,使战士认识到苦从何处来,进一步从经济剥削、政治压迫、思想欺骗等各方面来深刻揭露敌人,从个人苦提高到阶级苦、从报私仇、提高到报公仇。
在每个同志的痛苦、悲惨的苦史后面,都很自然地摆开了一连串的问题:“到底是穷人养活富人,还是富人养活穷人?”“富人是怎样富的,穷人是怎样穷的?”“为什么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的地主一样坏?”“地主恶霸比穷人少,为什么敢那么横行霸道?”“国民党的保长、官府是谁放的?他们代表的是什么人?是替谁办事的?”“蒋介石为什么发动内战,屠杀人民?”“国民党军队杀害人民的武器为什么是美国人给的?”“我们为谁当兵,为谁打仗?”“要报仇雪恨,一个人行不行?应该怎么办?”……苦根子就从这些问题刨起,一步步追寻上去。
经过算剥削账,战士们进一步懂得了什么是阶级,什么是剥削。穷人是受了剥削才穷的,富人是剥削了穷人才富的。经过对比教育,战士们进一步懂得了共产党、民主政府、解放军来自人民、服务于人民。国民党、蒋匪军是保护剥削阶级利益的工具。在挖总根时大家通过切身的经验,从地主恶霸和反动政权的关系、国民党和美帝国主义的关系,认识到中国人民穷苦的总根是地主、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蒋介石是他们的总代表。
挖了苦根,又思甜根。当大家谈起共产党解放军对自己的好处时,简直没个完,有的说,过去全家逃荒要饭,现在有吃有穿。有的说,过去地无一分,房无一间,现在分了房子分了地。有的说过去祖祖辈辈是文盲,现在弟弟妹妹都上了学。……
大家找苦源,思甜根,像清水洗净了眼,像明灯照亮了心。在一连,战士们用话语,用快板,道出了自己的认识和心底的感情:
“诉了苦,挖了根,认清了冤家对头,找到了斗争目标了。”“天下道路千万条,穷人路子只一条,挺身而起,实行翻身革命。”
“越思心越喜,越想越觉甜,口饮甜水要思源,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永远跟着毛主席,火烧雷打心不变。”
紧接着,又进行了三查运动。
就在诉苦挖根和“三查”的基础上,一个波澜壮阔的复仇立功热潮掀起了。“讨还血债,保田保家,复仇立功”的口号变成了如火如荼[tú]的行动。许多单位自动开展了磨刀练武运动。求战书纷纷送到了各级指挥部,一致向领导表达了团结进步、杀敌立功的决心。
为了把群众情绪更好地组织起来,各团都召开了复仇立功大会。这时林罗首长已经发布了展开发动秋季攻势的命令,因此各团的复仇立功大会实际上成了秋季攻势的誓师大会。
三团是以团为单位开会的。大会开始,首先庄严地进行了悼念死难亲属的仪式。接着团长讲话,号召在即将到来的新的攻势作战中,为人民复仇立功。
首长讲话之后,便是战士们表示决心。就在这个程序中,一幅更为激动人心的场面出现了:主席走到台前,刚说了一句:“现在大家开始表……”话还没说完,“报告”、“报告”一下子就站起来十几个。第三个发言的是一连考成仁,他激动地表示:“我要求党和上级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为了给死难烈士复仇,为了解放还在受难的穷哥们,我保证:打伤左手用右手打,打伤右手用左手打,两只手都打伤了用牙咬敌人。党指到哪,我打到哪,决不中途动摇妥协……”
“好了,好了!时间到了。你一个人要说多长呀!”台下有人着急的喊了起来。大家正为争取先发言而争执的时候,倪开顺“咚”的一声,一步跳到台上。
“嗨,……不行,不行,还该不着他!”
下边喊着,倪开顺却全不理会,脑袋一摇一摆地说起来。一面说,一面不停地挥动着两个拳头。等到主席把大家的喊声平息下去,再来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已快讲完了。只见他最后蹦跳起来,喊了两句:“光说不算,是骡是马,拉出来蹓蹓。哪个是英雄,哪个是狗熊,战场上比比看!”说罢,挑战似地向大伙扫了一眼,“噗通”,跳下台去了。
这时,秩序再也控制不住了,成群的战士跑到了台上,不等主席允许,也不管别人听到听不到,就各自讲了起来。许多战士挤不到台上,就从地上站起来讲。接着又由个人表决心发展到集体表决心,一连刷一下全体从地上站了起来,连长、指导员带头,高举着枪宣读了决心书,并且要求把突击队的任务交给他们。这以后,成连成营的都站了起来,集体宣读起决心书来。全团同志们都是一个心,一个意愿:在党和全团阶级弟兄的面前,说出自己为阶级而英勇奋战的决心,说出自己争取更大胜利的壮志豪情!在这情绪最热烈的时候,苏团长带领全团举行了庄严的复仇立功宣誓。
“我是革命的阶级战士,为人民复仇立功!……”几千个阶级战士从心灵深处发出的铁样的誓言,像平地响起了霹雳,震动着山谷,激起了长久的轰鸣。
这股排山倒海的热烈情绪,激励着成千的战士们,也给了我们这些干部以深刻的教育和感动。郭政委兴奋地对我说:“现在的情绪真正是‘气吞山河’啊!” 五
誓师大会开过没几天,东北我军强大的秋季攻势开始了。
部队正按照预定的作战计划向营口开进。突然得到了情报:敌人二十五师的七十四团,正从营口逃向鞍山。能抓住运动中的孤立之敌,真是机会难得。我们当即调三团投入战斗。于是,一场激烈的遭遇战便在鞍(山)营公路上的大路沿村展开了。
战斗一开始便打得十分激烈,我们离战场只有几里路,听着这越来越急的枪声、手榴弹声,不禁有些耽心。二十五师,是敌人自诩为“千里驹”,是东北敌军的主力之一,现在我们以一个团打它一个团,能不能吃得掉?实在耐不住,我便向前线赶去。
拂晓时分,枪声渐渐稀疏了。我和吴瑞林司令员赶到了大路沿村。
这真是一场恶战。公路两侧的高粱,像被谁用刀砍过似的,齐齐地短了半截。公路旁、村头上,到处堆积着敌人的尸体。在敌我反复争夺的地方,不少枪都打成了两截,刺刀也打断了。一伙刚撤离战斗的战士,正抗着缴获来的崭新的枪支走出村来。他们浑身是泥土,有的衣服都破得丝丝缕缕,难以遮体了,但一个个却精神奕奕[yì-yì]。
“打得好哇,同志们!”吴司令员向他们招呼。
走在前头的一个战士笑笑,自豪地回答道:“这回嘛,才算报了点仇!”
在村里,我们迎面碰上了一营副营长王秀清。一见面,他就兴奋地向我们介绍战斗情况和战士们的英雄事迹。听着他的介绍,我不由得想起了战前诉苦三查运动中的情景和那些熟悉的面孔。我问:“一连那几个同志表现怎么样?那个大个子……”
“你说倪开顺呀,打得好极了!……”王秀清告诉我,在敌人反扑时,倪开顺一个人抱着挺机枪,卡在一棵歪倒的大树上,一面骂,一面打,杀伤敌人七八十。王秀清还谈到了那个翻身战士考成仁,在和敌人反复冲杀时,考成仁先后十三次把敌人投过来的、嗤嗤冒烟的手榴弹拾起来掷回去,又用他戳弯了的刺刀,一气刺死了六个敌人……。
“诉了苦,好比刀刃上加了钢呵!”谈完了这两人的表现,王秀清赞叹地说道:“有这样的硬骨头,什么样的敌人也别想从我们手里跑掉!”
是的,诉苦运动是伟大的,它不仅是启发阶级觉悟的一种最实际的方法,也是教育中采用群众路线的最好形式。在这深刻的自我教育中,群众既是学生,又是先生——用群众自己的嘴,把自己熟知而且富有革命内容的事实诉说出来,经过启发、诱导、综合、提高,使群众从这些事实中,认识到统治阶级的罪恶,认识到人民起来翻身革命的必要。这次战斗充分显示出了诉苦运动的巨大作用。它雄辩地证明:阶级觉悟永远是人民军队力量的源泉。唤起了阶级仇恨、懂得为谁而战的军队,是无敌于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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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向导
郭宝俊
部队正攻锦州城,战斗打得非常激烈,为了给前面运送子弹、炮弹,我们都三天三夜没阖眼了。这天晚上,我刚从外面跑进屋,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我赶紧拿起话筒,里面传出一阵急促的声音:“你是军械科吗?要你们科长讲话。”一听,就知道是杨副师长。我把话筒递给边科长,他听着听着,那双因缺乏睡眠而充血的眼睛,突然豁亮起来,满脸的倦容也消失了。他在电话上回答着:“啊!好,马上就让大车出发。”
一听说又有紧急任务,不等科长吩咐,我就连忙穿好大衣、带上武器,准备着要出差。因为我知道再没有别的人可派了。边科长撂下听筒,转头对我说:“小郭,你现在不能休息了,立刻去完成三项任务:第一、先通知陈队长,套上那十五辆大车去拉弹药;第二、再到村里找个向导;第三、你负责带着他们去,明天十二点以前要赶回来。”
我听完拔起腿就向外跑。第一项任务去说句话就交代了;可是第二项任务却遇到个不容易解决的问题。这村子名叫兴兴屯,共三几十户人家,我从村东头跑到村西头,瞅遍了每家的大门缝,里面都是黑洞洞的,连个人影也没瞅见。
抬头望望锦州方向,呼闪呼闪的火光夹杂着急促的枪炮声,随风飘来,这些光闪和声响都仿佛在催促我,埋怨我。白天,听说三五七团三营攻夺亮马山的时候,有的连因为弹药打光了,只好跟敌人拼刺刀、抡枪托子……现在,不知又有多少部队急需弹药,而我们竟不能及时地送上去……这时,忽然发现村边上有个独立小房,从那里透出来一线灯光,我便抄近路朝着那里飞跑而去。
来到老乡的房檐下,止步细听,屋里也是静悄悄没有一点声息。我疑惑着,还是鼓起勇气轻轻地叩门。
“谁呀?”一个女人问道。
“我,解放军哪!”我心底升起一线希望。
一会儿,“嘎吱”一声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妇女,她怀里抱着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娃娃。
我急步跨进门槛细看,但房里并没有男人,我心一沉,希望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找谁?”女人惊疑地望着我,一边哄孩子一边说:“他爸给火线上出担架去了。”
我低下头,只好吞吞吐吐地说:“打扰你了,大嫂,我要找个带路的,你家没有人,我再到别处想想办法吧!”我转身就往外走。
“同志!先别走。”大嫂上前把我拉住:“深更半夜,你上哪儿去找人哪!村里男人们帮军队打锦州去了,女人孩子也都进山躲飞机大炮去了,人可不好找呀!”是啊,她这些充满深切同情的话,正好说到我的心坎上。但是,还能有什么办法。时间不等人,我又迈步向外走。
“同志,我去吧!”大嫂又凑前一步,斩钉削铁地说。
她那坚决的声音,使我楞住了。我惊异地打量着她怀里的娃娃,心里想:“这怎么能行呢?”
这时,大嫂把正偎在她怀里吃奶的孩子推开,还想要向我说什么话,可是孩子“哇”地一声哭了。我很感激地向大嫂说:“谢谢你,大嫂,你要照看孩子,我还是到别处去找吧!”
“孩子就让他哭一会不要紧,我知道你们又是要去拉炮弹,我能去。”大嫂说着就迈步往黑洞洞的里间房走。我跟着她走过去。她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油灯。借着灯光我才看清,里屋炕上躺着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奶奶。大嫂把孩子塞进老奶奶的被窝里说:
“娘,你先看看孩子,我给同志去带路,一会儿就回来。”她用手轻轻拍着孩子,低声地咕噜:“好宝宝,快睡觉,妈领同志去拉炮弹打‘遭殃军’,啊……”
老奶奶双手搂过孙子,叹一口气说:“这是什么世道,兵荒马乱,唉!”大嫂向老奶奶瞟了一眼,全当没听见,理理蓬乱的头发,对我说:“走吧,同志。”
这时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看见她敏捷地走出房门,我也跟着走出来。走了好远,我耳朵里还装满着那个小娃娃的哭声。
我和大嫂坐在第一辆车上,朝着她指的方向飞跑。已经穿过几个村子了,那个小娃娃的哭声,似乎还在我耳朵里忽隐忽现。我打量大嫂,她却显得十分坦然,笔挺着腰板,聚精会神地给我们指着该走哪条道路。
原来我想在沿途经过的村子里再找个向导,把大嫂替换回去。但几次要停下车去找人时,都被大嫂坚决地制止住了,她说:“我既然出来了,就把你们送到,不用再叫别人啦。”
十五辆大车在黑寂寂的原野上奔驰着,夜风吹来,寒气袭人。我看见大嫂身上的棉衣很单薄,便脱下军大衣叫她披上,但她无论如何也不要。我只好和赶车的同志一块靠近坐在她的旁边,为她挡着飕飕吹来的寒风。
我们把十五辆大车弹药提前送到锦州前线时,攻城战斗已进入决定最后胜利的紧张阶段。我望着锦州城里红光闪闪的浓烟烈火,兴兴屯那位大嫂勇敢坚定的说话声和她怀里抱着的小孩的哭声,仍然在我脑子里萦绕着;这些声音,和锦州城上激烈的枪炮声,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以上两篇文章,均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十年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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