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7月1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革命烈士诗抄》增订本序
萧三
当我们回顾四十年历史的时候,我们对于为共产主义事业和中国人民解放事业而牺牲的光荣的先烈们,表示崇高的敬意。他们之中,许多是共产党员,许多是劳动人民,许多是党外人士。他们在斗争中,流尽了自己的鲜血,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们是永垂不朽的!
——刘少奇:《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四十周年大会上的讲话》
我又一次又一次地怀着沉痛悼念的心情和极大尊敬细读了截至目前为止所能收集到的中国人民革命的烈士们用鲜血和生命写成的诗篇,并阅读了全部烈士们的传略,以及革命前辈、烈士亲友所写的关于烈士生平片段的文字。我内心更加激动,感受更加强烈了。我更加爱好着这些诗作。革命烈士同志们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显得更加伟大,更加崇高了。
《革命烈士诗抄》1959年4月在北京一出版,立即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第一次印刷了十万册,不到半月就被争购一空。7、8月又增印了三十二万册。为了满足读者的需要,东北、西南各地都先后翻印了这本书。据不完全的统计,一年之内总共印行了六十多万本,但仍然供不应求。此外,广播、电视、各种集会上……都经常朗诵烈士们的这些遗著)。许多读者纷纷来信述说自己读了这本书所受到的鼓励和感动。他们认为,读了这些诗文,是受到了最严肃、最深刻的阶级教育和政治思想教育。他们愿意向烈士们学习,为继承烈士们的事业而奋斗。不少读者都这样表示,读了这本书之后,不禁对自己提出一连串的问题:你经受过烈士们所曾经受过的锻炼和考验么?你的年龄比烈士为革命而英勇牺牲的时候的年龄,或者更小些,或者更大一些;但是你为党为人民所做的事业,能比得上烈士所做过的几分之几么?在解放胜利的今天,假如不奋发努力学习和工作,积极参加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并支持世界各国还处在被压迫、被奴役状态人民的解放斗争,你不会觉得有愧于对革命先驱者的血么?你能不下定决心,从此以后更加振作起来,急起直追,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听党的话,站在自己的岗位上,为人民服务得更多一点和更好一些么?
读者们的这种表示和对改进这本书的宝贵意见,特别是一些革命前辈和烈士亲友纷纷来信,陆续提供了不少新发现的烈士遗作和事迹,使我们得以把这本《诗抄》重编增订,成为现在的样子第二次出版。对同志们的热忱鼓励和宝贵帮助,谨代表广大读者和我们编者,表示衷心的深深的感谢!
我们感谢董老、郭老、吴老、谢老为《诗抄》题了诚挚动人的诗句,等于为本书写了序言。
《诗抄》第一次出版之后不久,曾经热情地为之题诗的林老去世了。我们永远记得他的诗句:“谁能动手换人间?非佛非仙非圣贤。”读了这两句诗,使人联想起《国际歌》中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我们在这里沉痛地纪念这位革命老前辈、共产主义战士。
熊瑾玎老同志除提供了王凌波同志和何叔衡同志的亲属寄给他的何老的遗作之外,还曾作《读革命烈士诗抄》律诗两首,可说是语重心长,特抄在这里:
诗抄连日展晴窗,读罢频添泪万行。
粉骨碎身心似铁,吊民伐罪笔如枪。
忧时字字皆悲愤,唤众篇篇最激昂。
躯壳纵填沟壑去,精神犹在海天张!
河山节次换新装,饮水思源岂可忘?!
领导必须由我党,斗争方得挫强梁。
人民跃进心无二,先烈牺牲志已偿。
珍重一声安息吧,遗篇不断放奇光!
这次增订出版的《诗抄》比初版时增加了五十位烈士的一百零二首诗,其中包括蔡和森、何叔衡、罗学瓒、王若飞等这些很早的中国共产主义战士的遗作和全国解放前夕被美帝国主义者和国民党反动派成批屠杀的青年烈士的诗句。此外还增补了先烈彭湃、瞿秋白等的诗作。
我们觉得遗憾的是,还有许多革命烈士的遗诗没有收集到。像向警予、姜梦周、萧楚女、林育南、张浩(林育英)、刘志丹、左权……等同志,我们或者明知其有诗,或者揣[chuǎi]想其一定写过诗歌的,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真迹;而如蔡和森、恽[yùn]代英……诸同志每人只留存了一首,虽则我们明知其写过多首,例如恽代英同志在狱中就曾写过革命歌曲一首,七言、五言旧体诗各一首,但现在仅只看到一首七言绝句。这都有待于将来继续征求收集。
这次《诗抄》的增订本,除增加了许多烈士诗作外,对初版也作了某些调整。书的版型比初版大了些。根据读者的要求,增加了一些插图。感谢我国著名木刻家李桦、古元、彦涵三位同志热情地为本书创作了李大钊、蔡和森、瞿秋白、彭湃、邓中夏、方志敏、王若飞、叶挺……等烈士的肖像,使读者由此而对烈士感到倍加亲切。
烈士们的传记都很简略。“附录”里文章的体例极不一致:有的只是烈士生平斗争的片断;有的类似诗话;只有少数几篇对烈士作了比较全面的介绍。但我们想,这些关于烈士的即使是不大完全的论述,对读者都是有益的。
《诗抄》增订本里新补入的一些宝贵遗作,和原来收集到的许多珍贵诗篇一样,使读者体会到革命烈士为国为民的赤胆忠心,意气风发、力图上进的远大抱负,坚韧不拔的革命意志和愿为革命事业粉身碎骨的壮志雄心。蔡和森同志《少年行》中的:“忠诚印寸心,浩然充两间。虽无鲁阳戈,庶几挽狂澜。凭舟衡国变,意志鼓黎元。”罗学瓒同志《自勉》里的:“何言乎富贵,赤胆为将来。”《咏怀》里的“倾洋滌宇宙,重建此乾坤”;《随感》里的“开怀天下事,不言家与身……奋我匣中剑,斩此冤孽根!立志在匡时,欲为国之英”等句,都表现了他们在青年时代就有救国救民的抱负,不同于庸庸碌碌醉生梦死的凡夫俗子。这种爱国和上进的精神是足以供我们今天的青年效法的。
革命烈士光辉的遗著都具有使顽者振、懦者立的力量。我们在本书第一版时《致读者》(代序)里已经引用过不少这样的诗行——现在已经成为人人爱诵的名句。从新增补的烈士遗诗里,我常爱朗读我国最早的无产阶级革命作家柔石写的一首诗里这样坚决的句子——誓言:
呵!战!
剜心也不变!
砍首也不变!
只愿锦绣的山河,
还我锦绣的面!
呵!战!
努力冲锋,
战!
诗末注明写作的日期是“1925年7月8日夜”。1931年2月7日柔石同志被国民党秘密杀害,身中十弹(见鲁迅写的《柔石小传》)。
我也非常喜欢熊亨瀚烈士的豪情壮志、气象魄魄的诗:
昨夜洞庭月,今宵汉口风。
明朝何处去?豪唱大江东!(《途中》)
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
龙灯花鼓夜,长剑走天涯。(《客中过
上元节》)
他的《亡命》七言律诗里的“蹈火归来又赴汤,只身亡命是家常……风尘小憩田夫舍,索得浓茶作胆尝。”和《亡命彭泽》七言绝句里的“一舟风雨寻常事,曾自枪林闯阵来。”都是很豪放的句子。
烈士们坚贞的革命意志见于王若飞同志的两句诗中:
死里逃生唯斗争,
铁窗难锁钢铁心!
《王若飞在狱中》这本书已经成为广大青年手中最珍贵的读物之一。这两句诗是他在狱中为鼓励同志而作的短文《生活在微笑》的结语。诗虽只两句,却具有雷霆万钧的力量。——因此我们把这两句作为“一首”编入这本诗抄。
若飞同志经常用诗对狱中难友进行政治气节教育。一次,他给狱中同志写秘密信,开头便引了明代于谦的一首焚石灰诗:“千锤百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顾,只留青白在人间。”若飞同志富有才华,生平为文,无不淋漓痛快,所作诗词也不少,但可惜全部损失了,仅留得两句诗和一首歌,这实在是一大憾事!
仅只两句诗但含有巨大力量的,还有下面两个例子:
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后壮烈牺牲的江西帅开甲烈士临刑前写道:
记取章江门外血,
他年化作杜鹃红。
一个普通的共产党员,年仅十九岁就英勇牺牲了的金方昌烈士,被敌人打断了胳膊……他忍住巨大的痛苦,用手指蘸血在墙上写道:
严刑利诱奈我何,
颔首流泪非丈夫!
这种威武不屈,慷慨赴义的革命英雄气概,也屡见于其他烈士的诗句,如熊亨瀚烈士写的:“吾道终当行九域,慷慨以身相许”“忧国耻为睁眼瞎,挺身甘上断头台”。如陈法轼同志的:“磊落生平事,临刑无点愁。壮怀忧未折,热血拚将流。”“慷慨为新鬼,从容作死囚。”陈辉烈士的:“英雄抛碧血,化为红杜鹃。”车耀先烈士的:“愿以我血献后土,换得神州永太平。”李贯慈烈士的:“男儿一副好身手,拚将热血洒神州。”余文涵同志的:“无限苍生无限仇,个人生死何足论,”何敬平同志的《把牢底坐穿》:“……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和他同监狱同时牺牲的蔡梦慰同志写的《黑牢诗篇》里也有几乎完全同样的两句,这都表达了烈士们自我牺牲、坚定不移的革命信念。
和本书初版时所收集的诗作一样,这次增补的许多烈士的诗歌,也都是百花齐放,万紫千红。许多烈士的诗作不仅战斗性很强,艺术性也很高。初版出书后,不少读者认为,像陈辉同志确是出色的新诗人。他的诗集应该重版翻印。他的某些诗歌大有资格加入例如《中国新诗选》这类书中去。不幸,这位有才华的诗人在他二十四岁时就英勇牺牲了!
《诗抄》里不少诗歌具有民歌风格,例如共产党员,诗人和音乐家古承铄[shuò]同志的《薪水是个大活宝》,像讽刺小品,像歌谣,又像快板,流利晓畅,宜乎烈士创作的很多这类作品,解放前在群众中流传甚广。假如他不在这样年青的时候就被反动派杀害了,他的创作活动,特别是作为讽刺作家,一定大有成就。——这从我们这次选他的三首诗歌中就可看出。
年仅十五岁就牺牲了的张锦辉女烈士原是福建永定地区著名的红色歌手,就义前她所唱的三首诗就是她平日善唱宣传歌的一个例子。
沈迪群同志的两首遗诗也富有民歌味。
初版时我们只收辑了蔡梦慰烈士的一首诗,事后才发现,那只是他的《黑牢诗篇》长诗中的一章罢了。这次发表的这首全诗共五章,计二百三十行。全部读了之后觉得,作者显然还有言之未尽处。如果不是刽子手夺去了他的生命,我想,烈士必定会继续写下去的。即以已写成的五章二百数十行而论,里面有多少卓越的诗句呵!他描写黑牢里的种种,详尽而不琐屑,有行动,有形象,所以全诗很有力量。看,置身在监牢里的革命者是多么坚强和乐观呀:
从什么年代起,
监牢呵,便成了反抗者的栈房!
……你呀,光荣的胜利者,
在一点头,一摇首之间,
曾经历了怎样剧烈的战斗!
……紧咬着的嘴唇
——那是千百个战士的安全线呵!
用刺刀来切剖胸腹吧,
挖得出的——
也只有又热又红的心肝!
是呵,看一个人是否真正的共产主义者,是否真正的革命者,在他和阶级敌人作生死存亡斗争的严重关头尤其明显。我们的革命烈士们都是经得住考验的。
革命者虽置身在监狱里,但仍然无时不在准备战斗。
像笼里的鹰
梳理着他的羽翼,
准备迎接那飞翔的日子……
……在铁窗里面,
无时不在磨利着斗争的武器——
用黄泥搓成的粉笔,
在地板上写出了讲义,
你,是学生,也是教师,
卡尔、
恩格斯、
伊里奇、
约瑟夫
就像坐在身边,
同大家亲密的讲叙;
毛泽东的话呵,
又一遍在心里重新记忆,
再一遍在心里仔细温习。
……转动齿轮的,
挥舞锄锹的,
摇弄笔杆和舌头的;
趁着新建的花园完工之前,
你,向自己的弟兄,
赤裸出深藏的灵魂和躯体,
看哪里还有暗迹,
看哪里还有污点,
进入那圣洁芬芳的田园地呀,
谁,好意思带着一身垢腻!……
看,这不是一幅志士们在狱中坚持整风学习的图画么?现在在光天化日自由世界的人们,在参加“新建花园”的工作中,不更应该“又一遍在心里重新记忆,再一遍在心里仔细温习”“毛泽东的话”么?
我们愿在这里特别指出,这次增订本中补入了新疆维吾尔族革命诗人——烈士鲁特夫拉·木塔里甫的诗篇,有着特别重大的意义。中国人民革命是全国各族人民在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团结一致、共同向外国帝国主义和本国反动派进行艰苦斗争而获得胜利的。在为共产主义事业和全中国各族人民解放而毕生奋斗和光荣牺牲的共产党员、劳动人民和党外人士中,有不少是满、蒙、藏、僮、黎、苗、侗、维吾尔……等族人民的优秀儿女。我们这个多民族的国家产生了各民族的英雄、革命家和烈士,也产生了各民族的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仅只因为某些民族的语言文字之不同,直到现在还未能使他们所立的功勋和革命文艺创作全部在我国广大人民群众中间广泛流传。这次得以从汉译选出几首鲁特夫拉·木塔里甫的遗作,丰富了、增加了这本《诗抄》的多民族的意义。
木塔里甫诗作的风格是有其民族特点的。由于维吾尔民族文化的传统,也由于鲁特夫拉·木塔里甫的天才,他的诗作在这个本子里是一朵独特的花,放着特殊的芬芳和鲜艳的色彩。(译者克里木·霍扎耶夫的汉文很好,他自己也是诗人,所译鲁特夫拉·木塔里甫的诗也是很好的。)
我们是新疆的儿女,
我们是希望的星……
“被压迫者联合起来!”
是我们经常的语言。
我们要铲除路上的障碍,
把全中国变成红色的花园。
这是木塔里甫十六岁时写的爱国诗句。同一年他写了《我这青春的花朵就会开放》和二十一岁时写的《给岁月的答复》等诗,洋洋洒洒,气势磅礴,充满了对生活的爱和反抗压迫的革命热情。
看,这是多么火热而深刻的诗句:
我既然是情海最深处的波浪,
那渺小的池沼怎能制止我的渴望?
——《幻想的追求》
木塔里甫在1943年写的《我决不……》更直接表现了作为革命志士的他反抗黑暗、坚贞不屈的意志和精神:
任凭黑暗的势力压得我驼背弯腰,
任凭魔爪掐住了我的咽喉;
但我决不,决不伸出颤抖的双手,
向那偶像求饶!
这正是诗人被国民党反动派从乌鲁木齐驱逐到阿克苏去的时候,诗中表示了他的愤慨。诗人到了阿克苏,继续革命文艺活动,组织革命团体,正准备武装起义,事泄,他和许多同志同时被捕。一位天才的诗人——鲁特夫拉·木塔里甫在他二十三岁青春时期就英勇牺牲了!但
……中华儿女……
不管风雪多么疯狂,
不管黑夜多么深长,
他们依然前进
直到突破黑夜,东方发亮。
——长诗《爱与恨》
诗人对革命胜利具有信心,他的理想终于实现了——新疆各族人民在诗人牺牲后四年,和全国人民一道,获得了完全的解放。
这次新补入的烈士诗作者,如何敬平、余祖胜、白深富、沈迪群、艾文宣、蔡梦慰、蓝蒂裕、古承铄、刘振美、文泽、刘国鋕诸同志,都是临近解放时和其他许多同志被国民党反动派屠杀的,牺牲时都很年青。他们没有能活着迎接解放,非常可惜!在这些诗中表示了他们对于反动派身临末日却加倍残暴的无比痛恨,而又充满了胜利在望的信心和欢悦的心情。
总有一天,我们将
站在你们的尸骨堆上,
高声宣布:
太阳是我们的!
——余祖胜
黎明之前黑暗,
黑暗之中混乱,
世上总有阳光,
黑夜毕竟很短。
——古承铄
既已听见潮鸣了,
排山倒海的浪涛呀,
必然的,更接近了,
更接近了呀……
——蔡梦慰
革命烈士们全都可以这样自豪地向人们大声宣告:
同志们,听吧!
像春雷爆炸的,
是人民解放军的炮声!
人民解放了,
人民胜利了!
我们——
没有玷污党的荣誉!
我们死而无愧!
这是刘国鋕烈士走赴刑场时在白公馆朗诵的诗句。
是的,烈士同志们一个个都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他们为党为人民奋斗一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们没有偷生一日,他们死而无愧。
“你要学习写诗么?学习这样的诗歌吧!你要学习做人么?向这样的人学习吧!”
——这是一位同志在读了这本《诗抄》第一版之后写给我们的信中的两句话,我愿意在这里向我们广大的读者重复这两句话。
1962年3月18日北京


第5版()
专栏:

入微而生变
——学戏札记
丘扬
前些时,有机会观摩到荀慧生先生演出的《勘玉钏》和《元宵谜》,印证着他素日所主张的“演人不演行”的卓越见解,仿佛有所意会。
两出戏,传奇性都很强,孤立地读剧本,甚至会产生如何才能合情理的?忧,担心那些乍看上去未免轻巧的桥,承担不了许多破空而来的开阖驰骤。但,只消进入剧场,只消荀先生一出现在舞台上,他的人物塑造立即吸引了你,一切看上去迂徐曲折的转角,尽皆畅通,一切偶然在他血肉丰满的性格刻划之下,都化作了必然。
演员不同于魔术家,空手取物之类的单纯技艺卖弄,说服不了剧场里的观众,最初,我还自作聪明地力求保持冷静,想研究他这种魅力的奥秘所在,直到自己也和大家一道啧啧叹赏的时候,才觉察到早已被他引领着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后来我懂得,是他特具的那种对生活的深入细致的剖析和解释,吸引并进而说服了我,让我不能不同意他对那许多特定生活和特定人物所作出的论断。剧本上的传奇性、偶然性,表演上的“演人不演行”等等,只不过是他的手段不是目的;是表象而不是基础。
关键在于对生活要有真知灼见。
试以《勘玉钏》为例。
他扮演了两个人物:俞素秋和韩玉姐,前者是父母在堂的闺门小姐,大体上可以收入青衣行当;后者是幼失怙恃[hù-shì],随着个不大成器的哥哥长起来的小家碧玉,论格局当是个花旦。两个人物都处在以同一男性为中心的爱情纠葛之中。故事的开展颇有波澜:俞素秋由于错认了人,失身于玉姐的哥哥,韩玉姐由于打抱不平,主动地嫁给了素秋的未婚夫,所谓“诓妻嫁妹”者是。如果从一般的生活逻辑去衡量,这两个主要情节的发生和展开,都有可商榷的地方,但荀先生演来,却让人无暇及此。原因就在于他颇不一般地解释了这两个女性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愫所持有的不同态度。
如果从表演上看,他在扮演俞素秋时,明明是应该收敛些,但却偶尔露出一两点掩藏在表面的娇羞下边的做作之感,显得触目的跳动,仿佛其灵魂并不似表面的端庄凝重,有点近乎成熟妇人般的花旦路数;在扮演韩玉姐时,通体都是豁达不羁[jī]的,但总有一派天真未凿的气韵,虽然她直来直去大敞大开地为自己选择终身,却总给人以光风霁月的感觉,似乎她有豪气无城府,很难让人把她和暧昧的情事扯在一起,某些地方又颇近乎贞静娴淑的青衣所给人的感觉。两个人物很有区别但都很丰富,以致你如果勉强地用行当去规范,倒反而像是多事。
不错,这是很明白的“演人不演行”的例证,但问题不在明确这一命题,而在于他究竟是怎样使这状况能出现,而且——这是更重要的——又说服了观众的呢?
这里需要介绍一下,有一次访问中,他向我谈起的一个问题。他问道:如果有两个女子,一个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一个是少规短矩的小户女儿,在对待男女之间的关系上,是谁知道得更多些?当她们遇到一个陌生的异性,娇羞是都会有的,但是谁的态度更明朗些?记得当时我是颇动了一会脑筋,也没讲出个肯定的答案。荀先生却很明确地认为,心地更不单纯、表现上更多做作的一定是前者而不是后者。因为,小户女儿尽管出入市井抛头露面,但是见其所当见,讳其所当讳,其中自有个天然的规范在,一切还他个本来面目,不大容易涉于暧昧。而大家闺秀呢,尽管深藏闺中,但是从过份的防范中,反而会增加对情爱关系的神秘感和憧憬,惟其知书,反而往往会知其所不当知,在静淑为美的遮盖下,学会了许多故意的韵致,真情欲掩而故溢,显得倒颇隐晦曲折。
我是服膺这见地的。因为这源自对生活的深刻认识、由表及里的细致剖析。反回头来再看《勘玉钏》之类的人物塑造,就会懂得他为什么要那样落墨,而又使人信服了。这当中自然有所褒贬,但,所以未落于简单概念者,在于他并不因此便混淆人物的基色:俞素秋看上去仍是青衣、韩玉姐看上去仍是花旦,但是二者都多了颜色、有了厚度。“演人不演行”并不意味着就全然否定了行当,荀先生对于戏曲的表演传统还是给予相当尊重的。
因为生活根基深厚,所以人物凸出;由于人物饱满有血肉,情节的偶然性就能顺利过关;要拥护和反对的东西,也就宣传得更得力。许多珍珠都由生活一条线自根串起,并不是兴之所至随意挥洒!


第5版()
专栏:

读《随园诗话》札记
郭沫若
六四、咏梧桐
《诗话·补遗》卷七第十九则,录张椿龄《咏桐》五绝一首:
“春去花始开,秋来叶早落。
何日作瑶琴,自诉妾命薄?”
袁枚颇加赞赏,谓“咏桐者古未有也”。
今案:张诗命意诚然新颖,然以梧桐比薄命女子,颇觉不伦。梧桐青干挺直,阔叶遮荫,花不争时,雕不厌早,颇有任侠之风。因反其意,亦作五绝一首。
花时不争春,叶落不嫌早。
摧折为瑶琴,犹传音调好。
六五、蜘蛛不会领情
《诗话·补遗》卷七第三九则:
“人仗气运,运去则人鬼皆欺之。每见草树亦然。其枝叶畅茂者,蛛不敢结网;衰弱者则尘丝灰积。”
相信气运,相信鬼神,袁枚的思想比两千多年前的周秦诸子,如儒家、道家、法家、杂家,都要落后。迷信之深,竟想利用自然现象以作佐证。谓草树枝叶畅茂者,蜘蛛不敢结网,真是武断。有趣的是用了一个“敢”字,好像真有鬼神在扶持,连蜘蛛也不敢欺犯了。究竟何所据而云然?
其实蜘蛛张网出于捕食昆虫的本能,它既不知道有什么气运或鬼神,也不问你草木的畅茂或衰弱,袁枚要引蜘蛛为同调,蜘蛛是不会领情的。
所引皮日休句“水痕侵病竹,蛛网上衰花”,这倒仿佛是同调了。但皮日休并没有说“水痕不侵非病竹,蛛网不上未衰花”。我想皮日休也不会这样没常识。
六六、奸猾哉,袁子才!
《诗话·补遗》卷七第四四则:
“郭频伽秀才寄小照求诗,怜余衰老,代作二首来,教余书之。余欣然从命,并札谢云:‘使老人握管,必不能如此之佳’。
渠又以此例求姚姬传先生。姚怒其无礼,掷还其图,移书嗔[chēn]责。……
刘霞裳曰:‘二先生皆是也。无姚公,人不知前辈之尊。无随园,人不知前辈之大’。”
郭频伽为人,看来实在是轻狂。小照一定要乱找名人题诗,已属无聊;而且还由自己代作,岂不是自己赞美自己?姚姬传要发怒是应该的。姚是老实人。和姚相比,袁枚就显得奸猾了。
袁在这段文字里面,极意把自己写得很谦虚,而把姚姬传写得非常严烈,结果是让他自己既显出了“前辈之尊”,又显出了“前辈之大”。
姚姬传移书责让,是个人间私事,他并没有公诸于世,而且可能是有意在教导后进。但袁枚则不然,他把这事公开地写入《诗话》,于是郭频伽便成为长期示众的资料了。奸猾哉,袁子才!既设阱而陷人,又下井而投石;既以姚为配享,又以郭为献羊!奸猾哉;袁子才!
六七、青衣之诗
《诗话·补遗》卷七第四八则:
“青衣郑德基诗云:‘春风二月气温和,麦草初长绿满坡。牧竖也知闲便好,横眠牛背唱山歌’。……
此天籁也。余命阿通代为评点,竟忽略看过,终竟诗学不深。”
袁枚能采取青衣(仆从)之诗入《诗话》,这在士大夫阶层中确是出人一头地。郑诗,在《补遗》卷九第二二则中,尚有二首,但仍以此首为佳。
这首诗确实是好诗。我初读时,觉得第三句不甚妥贴。牧童在看牛,并不是在偷闲。牧童也未必认为闲就是好事,作诗者不能以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因此,我想替他改为“童子无心添景色”。这样似乎会要更客观一些。
但我又深入地想了一下,觉得我这样改也是一种主观见解。我忘记了郑德基是做仆从的人,他不能掌握自己的时间,总希望有点闲暇。故他把这种心理移之于牧童。
想到这一层,觉得还是他的原诗好。他的原诗并不完全是所谓“天籁”,而是有阶级意识在里面的。正因为这样,尤其值得重视。
六八、
如皋紫牡丹
《诗话·补遗》卷八第二九则引《如皋志》云:
“淳熙中,东孝里
庄园有紫牡丹一本,无种而生。有观察某,欲
移分一株。掘土尺许,见一石,题曰‘此花琼
岛飞来种,只许人间老眼看’。遂不敢移。自后
乡老诞日,值花开时,必宴于其下。”
此逸事颇有意趣。任何花草,不会“无种而生”。特此牡丹年龄已古,在当时已不知种者为谁。题诗埋石,即种花者护花用意之深心,盖预为之防,以免被人移植。淳熙至今,已七八百年,此花谅已不存。因得一诗,录之如下:
无种而生无此理,题诗人自见深心。
护花预为防移植,埋石居然止盗侵。
琼岛飞来成美梦,庄园宴集赖高吟。
牡丹有意酬知己,料应纷披直到今?
六九、言诗
《诗话·补遗》卷九第十六则,载扬州方絸[jiǎn]楼《言诗》一首。其诗云:
“情至不能已,氤氲[yīn-yūn]化作诗。屈原初放日,蔡女未归时。得句鬼神泣,苦吟天地知。此中难索解,解者即吾师。”
袁枚谓“数语恰有神悟”。案此诗与法时帆《题诗龛》二首之一,意旨相近。
“情有不容已,语有不自知。天籁与人籁,感召而成诗”(见《补遗》卷六第四六则)。
袁枚以为“深得诗家上乘之旨”。然二者相较,余则以为方之所见比法更深。诗乃人为,所谓“天籁”亦通过人之感应而出。一般多以轻松愉快者为“天籁”,而其实自然中亦有狂风暴雨、雷电晦冥之悲壮景象,不能以此为非“天籁”也。
方以蔡文姬与屈原对比,即偏重在悲壮方面,故言“得句鬼神泣,苦吟天地知”。蔡文姬之诗,所存者仅《悲愤》二诗及《胡笳[jiā]十八拍》。《悲愤》二诗,格调平衍,不足以形容惊天地而泣鬼神。余意方所指者必系《胡笳十八拍》,以之比拟屈原,实系先得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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