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5月15日人民日报 第6版

第6版()
专栏:

两棵水仙
张茜
春节前两天,收到一位老朋友从福建捎来的一个纸包儿,听说里面装着水仙。我急忙打开来,一看,原来只是圆鼓鼓、有拳头那么大的两团东西,在那层赤褐色的外壳上还沾带着泥土。水仙,本来不是什么罕见之物,不过我一向只看见从市上买来的叶茂花开的花苗,从不过问它生殖繁衍之道和栽培方法,以致此刻拿着手里这两团玩意儿,竟弄不清到底是水仙的哪一部分。这件事又刺激我,让我意识到自己知识的浅薄和生活的经验的贫乏。
我的小儿子打算学农艺。每到春天,他总利用课余时间,在院子里的小块空地上,种植几棵蓖麻、玉蜀黍和向日葵。他还喜欢养蚕,可惜家里没有桑树,不得不到处采集桑叶,煞费苦心。我想,这孩子既然有志务农,那就该进一步诱导他、培养他钻研农业科学技术的学习兴趣。大处着眼,小处着手,首先是从实际生活中接触到的事物着手。我于是抓住水仙这个题目来下工夫。我先提出自己的疑问来问他,然后再同他一起翻阅书籍,寻求解答。
我们看到明代李时珍编撰的《本草纲目》中有这样的记载:水仙丛生下湿处。其根似蒜及薤[xiè]而长,外有赤皮裹之。根苦、微辛滑、寒、无毒,主治痈肿及鱼骨哽。花作香泽涂身,理发去风气。
从一本有关现代植物学的书里看到以下的说明:水仙为多年生草本。卵圆形鳞茎。据我国典籍载:其鳞茎多液汁,有毒,捣烂可治痈肿,牛羊误食立显痉孪,瞳孔放大,暴泻。
对照看来,《本草纲目》中所谓的根,即现时植物学中所谓的鳞茎。但前者说根无毒,而后者援引我国典籍的记载却说鳞茎有毒。这“有”与“无”,自然是截然相反的两种论据。孰是孰非,无从考证。我只是谆谆告诫儿子:有时仅一字之差,便会铸成大错。所以不论在学习或工作中千万不可疏忽大意。
这会儿弄清楚了,我们得到的这份礼物便是水仙的鳞茎,从植物分类学来说,水仙和葱、蒜同属石蒜科。像这一类的常识问题,从书本上得到了解答,可是关于水仙的栽培法仍然没有得到任何提示。我们只得按照常见的作法,把两块鳞茎放在盛满清水和卵石的玻璃缸里供养起来。
不过几天工夫,鳞茎底部便伸展出数不清的细根,上面也冒出了一片片嫩绿的叶芽。然而,我盼望它成长的心情过于急切了,还是嫌它长得太慢。我脑子里蓦然转起施肥催苗的念头,为了在消毒的自来水里添加一点酸性的养料,便顺手放进几片烂桔子在玻璃缸里。后来听到一位朋友解释水仙不用施肥的道理,因为它的鳞茎贮足了它所需要的养料,只消用清水供养就行了。我立即听从朋友的话,重新采用清水供养法。
哪晓得两三天后,水仙的根竟呈现出萎烂的样子,叶子也停止生长了。难道真的是我胡乱施肥挫伤了它的生机么!我为此懊恼不已。
我儿子看到情势不妙,赶紧另想办法,把两棵水仙移植到填满泥土的花盆中,我们管这叫泥土栽培法。他每天按时浇水,用尺测量叶子的高阔,仔细记录生长的情况。唯有这记录肯定了水仙是在缓慢的生长着。
有一次,星期天去拜访一位朋友,看见她家里一盆盛开的水仙花,连忙请求她传授经验。经朋友指拨,我们才知道应当把鳞茎外面的那层薄壳完全剥掉,让它吸取充足的水分。哦,窍门原来就在这儿!吸取了这条经验之后,我们的两棵水仙果然一天天茁壮起来。
正当我满心喜悦期待花开的时候,另一位朋友的经验之谈却给我浇了一瓢冷水。她认为水仙是在冬月开花,误了花期,就怕不会开花了。我不免又有一着担心。倒是儿子比我有把握,肯定它会开花。果然不差,渐渐地从每一簇叶丛中抽出一株挺立的花茎;茎端结成一个花苞;最后,花苞绽裂,吐出十来朵花儿,像是在花茎梢头撑开的一把花伞。
这两盆水仙摆在向东的窗台上,隔一层玻璃窗迎着太阳的光照,显得格外地生气勃勃。一朵朵粉嫩的小白花在六片花瓣的中心托着一个淡黄色、形如杯的副冠,看上去,宛如“金盏银台”(水仙别名)一般,晶莹可爱。那一片片修长的绿叶又是那样葱翠,确有几分“绿带拖云”的韵致,给人以清新飘逸之感。
这时节已是3月份了,北京还频频受到寒流的侵袭,时时疾风骤起,卷来漫天沙尘。每当我从户外扑面的风沙中回到家来,面对这两盆水仙,闻着它散发的清香,顿时便觉得精神为之一爽。当然,这时的我,不是作为观花人单纯领略赏心悦目的乐趣而已,而是像栽花人看见自己初次培育出来的花朵那样充满了亲切与欣慰之感。而我觉得最宝贵的,是一个多月来我和儿子共同摸索着栽培这两棵水仙所得到的一些思想体会……。
从栽花这一行道来说,栽培水仙既不需要掌握什么特别的技术,也不费多大力气,恐怕要算是最简单容易的事情了。可是由于我们以前的无知和缺乏经验,还不免在初次培育的过程中经过如上所说的那么些曲折。事后想来,简直觉得幼稚可笑。然而,正是通过这一实践,我们才严肃地懂得了一条根本的道理:要想把别人既有的知识和经验,哪怕是最普通的、一般的知识和经验,化作自己的,都必须经过自己的学习、讨究和必要的实践,才能吸取到手。对任何一件事情,如果漠然视之,不闻不问,一辈子也别想了解个中的究竟。另一方面,因小见大,我们从栽培两棵水仙这样一件小事推而及于许多重大的事情,体会到任何工作和劳动都是不容易的,都应当给以尊重。
譬如,我们想到,在公园、苗圃和植物园经营培植的林木花卉,何止千百种。就拿我们常见的几种花卉,如春兰、秋菊、牡丹、芍药来说,在每一次花展中,我们看到过多少娇妍多姿的名贵品种,出自人工的栽培。各式各样的盆景,也都是巧运匠心的艺术创作。作为一个老练的园丁——花工巧匠需要具备多么广阔的专业知识、丰富的经验和精湛的技术啊!我们能不尊重他们吗?
又譬如,我们想到,在生产队、人民公社的范围内,每时每刻要解决多少实际问题:全面组织农、林、牧、副、渔的生产,适时安排农活,提高农业技术,抗御自然灾害,安排社员的生活……这一切也都是基层干部必须承担的领导责任。作为干部还必须正确执行党的政策,坚持不懈地进行思想教育工作,走群众路线、注意工作方法方式,这一切显然都是行之不易的。广大的农民兄弟和基层干部在农业战线上担负着多么艰巨繁重的任务啊!我们能不尊重他们吗?
最后,我们想到,正是各行各业点点滴滴的工作汇集成为整个社会主义建设的洪流。这开辟新天地、创建社会主义大业的雄伟任务落在我们每个人的肩头,我们能不重视自己的责任吗?
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像园丁那样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辛勤耕作,培育自己心爱的花朵,那么,万花蓓蕾,构成我国社会主义建设的绮丽图景。在祖国光辉绚烂的大花园中,人人得到幸福和欢乐!
想到这儿,得打油诗四句:
欲享赏花乐,
勤作栽花人。
齐心培花苗,
共创大花园。
我不懂音律,仅抒心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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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谈写文章
章白
从前有人说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我说,不对。应该是:文章非天成,努力才写好。
天成的文章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妙手,也无从偶得。
妙手当然有,但也决不是天生的,而是经过长期的努力学习,锻炼,在实践中逐步提高。“妙”是努力的结果。妙手写了好文章,也还是要经过努力,而决不是偶然得来。假如说“偶”是灵感,看见了什么,接触了什么,有所感,有所会通,因而写出一点什么好东西来,那也还是要有先决条件,那便是具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要不,没有这个水平,即使“偶”,也还是不能“得”的。
要写好文章,必须经过长期的努力学习和实践。
首先是多读书,今人的书要读,古人的书也要读一些。中国的书要读,外国的书也最好能读一些。
生活在现代,写文章当然要用现代的语言,以此,多读一些近、现代好文章的道理是无需解释的。为什么要读一点古书呢?这是因为古代曾经有许多妙手,写了很多好文章,多读一些,吸取、学习他们的写作方法,结构布局,遣词造句,对写好文章会有很大帮助。读一点外国的文学名著,道理也是如此。
对初学写作的人来说,我想,选择《古文观止》中三五十篇好文章,读了又读,直到烂熟到能背诵为止,这样便可以初步掌握古文的规律,虚字的用法,各类文章的体裁了。进一步便有条件阅读其他古代文献,有了领会、欣赏的能力了。当然,选读的文章要以散文为主,楚辞、汉赋之类,可以不读。此外,选读几十首唐诗,懂得一点旧诗的组织韵律,也是有好处的。
其次是多写作。在读了大量的近、现代文章和一些古文之后,懂得了前人掌握运用文字的方法,但并不等于自己会写文章。要学会写文章,还得通过长期的实践,自己动手写,还要多写。学习两字是联用的,读书是学,写作便是习。不但要多写,还要学习写各种体裁不同的文章,例如写散文,写书信,写日记,写发言提纲,写工作报告之类。
写作要有题目,就是要有中心思想,要有内容。目的性要明确,例如这篇文章是记载一件事情,或提出一个问题,解决一个问题,或发表自己的主张、见解等等,总之,是要有所为而作。无所“为”的文章,尽管文理通顺,语气连贯,但是内容空洞,也只能归入废话一栏,以不写为好。
第三是多修改。一篇文章写成之后,要读一遍改一遍,多读几遍多改几遍。要挑剔自己文章的毛病,发见了就改,决不可存爱惜之心。用字不当的要改,语气不明的要改,词句不连贯的要改,道理说不透彻的要改。左改右改,一直改到找不出毛病为止。必须记住一条原则,写了文章是给别人看的,目的是要使别人都能看懂,以此,只要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的地位来看这篇文章,有一点含糊的地方,晦涩的地方就改,尽最大的努力使别人容易懂,这是一个基本的也是最起码的要求,必须做到。
有了这三多:多读书,多写作,多修改,文章是可以写好的。只要坚持不懈,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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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观众的话

“音乐之墙”
洪寄
我对戏曲是个门外汉,但我非常喜爱这门表演艺术,也可以说是个忠实的观众,所以对戏曲艺术的完整性的要求,可能会过高一些。我想,戏曲,是否可以说,“戏”离不了演的;“曲”少不了音乐的。当然,一部戏曲的表演之所以成功,还包括其他部门的劳动,因为它是一门综合的艺术。有人说,到底戏曲的表演艺术是以谁为主呢?我以为在一个剧本的创作过程中,不论哪一部门的负责的工作同志都是主,也就是说都是重要的,而他们主要的工作是用尽一切力量把这出戏的主题思想内容有力地在观众面前表现出来;这样,才使戏曲艺术既教育观众,而又让观众得到娱乐和美的享受。
过去有很长时间我没看戏曲,近年来接触戏曲这门艺术的机会比较多了,这样,对于我这个戏曲爱好者来说,是感到相当满足的。无可否认,戏曲在解放以来,比以前不知进步了多少倍,这是十分可喜的。但是不知为什么,有时一到剧场去看戏,总觉得多了些什么或少了些什么似的。总的来说,有时是满足不了我这个观众,不!很可能有不少观众也感到不满足。
例如我喜欢看越剧的徐玉兰、评剧的筱白玉霜、曲剧的魏喜奎,特别喜欢听他们唱的艺术。但到剧场去观看演出时,却常感到失望。因为观众与演员之间竟无形地筑起了一道“音乐之墙”。这道“音乐之墙”对观众或对戏曲表演来说,有没有好处呢?我看没有好处,反而对剧情的发展和演员唱的表演艺术有所破坏。因为一出戏的剧情和词曲必然有关键性或高潮的地方,而演员就必定以其唱、做、念、打的表演手段,适当地去表现出这出戏的关键所在和高潮,同时音乐工作者也一定用它巧妙的伴奏艺术,恰当地衬托出演员的唱、做、念、打,或描写当时的情景气氛。但我在看上述三位名演员的戏时,觉得在整个戏的发展过程和她们表演的过程里,许多时候却被那道“音乐之墙”给破坏了。可不是吗?戏的发展达到关键性或高潮的时候,观众的心情自然是紧张地等待剧情的发展,也就是希望通过剧本的词曲、通过演员的唱、做、念、打表演艺术,表达出剧中人的思想感情来推动剧情的发展的时候,却只看到演员激动地、张着口地手舞足蹈;敲击乐、管弦乐则激烈地演奏着,我们这些观众直感到有些茫然。因为既听不到唱的是什么,便不能知道词意,那么就不能知道剧情的发展是怎样的一回事。这样很自然地使观众感觉到那道“墙”是一个累赘。也正因为这样,才使我想到“为什么要演戏”、“为什么要看戏”这个问题上去了。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也只能带着一种惋惜和失望的心情走出剧场。
为此,我恳切地盼望有关的表演团体,好好地研究和处理戏曲表演艺术上的合作问题,让“音乐之墙”变成真正帮助观众理解剧情的工具,而且使观众不仅饱眼福,也能饱耳福,那该是多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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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大家谈

九朽一罢
赵宝煦
清代画家方熏,在他著名的“山静居画论”中说:
“今人作画用柳木炭起稿,谓之‘朽笔’,古有‘九朽一罢’之法,盖用土笔为之。以白色土淘澄之,裹作笔头,用时可逐次改易,数至九而朽定。乃以淡墨就痕描出,拂去土迹,故曰一罢。”
从这段话里可以想见画家作画时那种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伏案构思,草图屡作屡易,直至九次修改增删,才觉差强人意,放心定稿。由此也可看到,杜甫所谓“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未必全是夸张。古今中外真正有成就的艺术家,对待创作的态度,几乎莫不如是。例如一代大师齐白石,艺术造诣达到炉火纯青,我们看他的画,大笔浓墨,极尽横涂纵抹之能事,难免会想到画家挥毫时可能全不经意,只是信笔一挥便能巧夺天工,而且他也确实在题画中常写“白石老人一挥”。但实际上他作画时却总是深思熟虑后才动笔,从未曾信手一挥过。试读他的辛酉日记,可以看到他为了画蟋蟀,曾经对蟋蟀作了如何深刻的研究分析。他不只记下蟋蟀的外貌,而且像一个昆虫学家一样仔细观察蟋蟀的生活习性。据说一九五○年春节前,作家老舍曾请他画苏曼殊“芭蕉叶卷抱秋花”的诗句。他当时弄不清芭蕉的卷叶是从左往右卷,还是从右往左卷,时候正是冬天,又找不到实物可看。结果他宁可不画卷叶,也绝不肯马虎从事。
齐白石在艺术上虽然天才卓逸,但对待艺术创作却未尝掉以轻心,而是反复琢磨,不惮其烦,精益求精,终成巨匠。这就是所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文学、艺术创作,是艰苦的劳动过程,态度应该极为严肃认真。就完成一件作品来说,要反复推敲,不惮九次修改;就提高个人水平来说,要千锤百炼,舍得下死功夫。各人天资虽有不同,但是只凭才气,不花功力,无论如何不会有大成就,一蹴[cù]而就的例子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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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牦牛(雕塑) 刘开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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