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4月21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非洲游记
田间
致地中海波涛呵我握你的手,我加入你们的合唱,且将棕榈作旗杆,骑上非洲的大象。把白帆高高地升上,我为你三呼海鸥,背着蓝天和白云,飞进这绿色的天窗。我加入你们的合唱,来作争自由的巨浪。把镣铐还给殖民者,给他们带在手上;前面那一座悬岩,要作敌人的刑场!
尼罗河畔一簇簇的紫花,篱笆上面满挂;夕阳从金字塔顶,落到船上来啦。古埃及的光华,仍在白帆留下;金字塔后代儿女,已经战胜风沙。一枝枝的青藤,攀着河上晚霞;尼罗河上老人,窥视风云的变化。任风云千幻万变,一页白帆载着它;仿佛是要去写,一个新的神话——听,金字塔问道:
“我们年纪老了吗?”看,尼罗河笑答:“不,才是一岁呀!”岸上篝火升起,白帆向前轻划;大自然一位画家,正在船上坐着啦。
人面狮身像人面——智慧的象征,狮身——勇敢的象征,这一位古代的女王,雄姿还留在沙漠上。
(五千年如一日,始终朝向东方。)拿破仑打了一枪,并不曾把她吓倒,倒下的正是拿破仑,司芬克斯依然在微笑。自由呵这两个大字,比钢铁更要坚强。有一天司芬克斯会站起,把红花戴在头顶上。据埃及的民间故事:在古代,埃及有一位女王,生前非常勇敢。她往往把自己比喻为狮子。临终的时候,她嘱咐,如果为她竖立纪念碑,用她的面孔,配以狮子的身体,衬出她的勇敢和机智。拿破仑的军队侵入埃及时,看到人面狮身像,觉得她是在向他们有意挑战,就在她的鼻子上打了一枪。石像的身上还留着枪伤。
火 焰 花
非洲古老的花园,
火焰花呵盛开了;
碧枝夭夭,
绿叶姣姣;
火焰是它的灵魂,
同时是它的面貌。
卢蒙巴他已被暗害,
基赞加又关在黑牢;
血满大地,
刀在肩膊;
即使想作一根青草,
也要从身上拔出刀。
呵,你狮子的家乡,
呵,花一般的天国;
金字塔高,
地中海啸;
非洲人宁肯站着死,
决不跪着活!
卢蒙巴
法西斯并没有胜利,
你的名字变成旗,
你是正义的金字塔,
竖立在刚果河畔。
黑人火红的铃鼓上,
战斗者的血迹斑斑,
英雄的妻子赤着脚,
裸露着前胸为你呐喊……
正如你在生前所说,
死神的“十字架”会倒塌,
自由的诗句将写满——
在汹涌的江河两岸。
怒 涛 八 句
——地中海边口占
哪怕那一座座暗礁,
一个浪头万丈高;
怒涛上飞出自由鸟,
她为春天来报晓。漫漫的长夜在奔逃,雪浪花开红日娇;圣战者高举自由旗,血染的玫瑰永不落。
向 光 明云雾开,暴风停,雪松上面飘红云,金心铁臂自由神,在烈火里面诞生。向光明,向光明,自由旗在手上高擎,地下的火种开了花,玫瑰一般红殷殷。阿尔及利亚战士心,是用金刚石雕成,千丈的石柱向天顶,上升上升再上升。——向光明,向光明,圣战者的旗子,挑着月,挂着星。——向光明,向光明,奥雷斯山青春焕发,磅礴的雷声在狂奔!
天 使——致一位黑人女战士英雄的妻子,战士的儿女,虽是个黑人,生命是火树。两眼多么亮,灼灼如明珠,灵魂多美丽,洁白如珊瑚。为真理发言,把谎言揭穿,为真理辩护,敢担狂风暴雨。虽是个黑人女,决不作他人奴,灿烂的年华,盛开着花朵。家在喀麦隆,绿叶作天宇,没有宝石宫墙,倒有太阳诗句。万岁,黑天使!万岁,光明的歌者!万岁,自由和民主!万岁,革命的火炬!


第5版()
专栏:

巧遇
(一位三轮老工人,在两个钟头里想到和碰上的种种事情)
寿岩
这件事说奇也奇,说巧也巧,可是在咱们这社会里,人人都信得过真会有这样的事儿的……。
邹老头是个平平常常蹬三轮的工人。今早他正飞踩着三轮往火车站直奔。可是这老头今儿脸上不寻常,又像是高兴,又像是出了神,老是自顾自地眉开眼笑。本来嘛,逢上这条路,老头总是特别来劲。滑着轮子吱吱响的柏油大马路,又平又宽,老头可记得解放前这一带只不过是片烂泥地。现在修沟排了水,筑了马路,两旁又都种上庄稼,绿油油地望不到边。再说那车站大楼顶上金光闪闪那几个字儿,一上这条路就老远瞧见了。那儿过去是片乱坟岗,只有清明时光才有些人提着冥纸来上坟,平时野狗都罕见。可现在是成天车水马龙,谁上这条路能不高兴呢?可是,说真的,老头今天一不为这路,二不为那楼,瞧他那样儿,就晓得他为的是自己心头上正惦记着些什么事儿。
原来老头昨天收到了两封信。让二儿子给念了,才知道那是弟弟邹明和大儿子福康捎的。说起弟弟和大儿子,老头有满肚子的话哪!
老头就这么个亲兄弟,可他却是——照老头自己的说法——上月才由派出所给接上头的。原来老头跟娘逃荒出来那年,这个遗腹的弟弟还没出世。后来半路上母子失散,怎么也打听不到娘的消息,他盘算是饿死在哪块了。所以赶上个月派出所的同志到家里,问老头有没有个弟弟,老头只好干瞪眼。倒是那位民警却说出了原原本本,这才跟弟弟联系上了。原来那年娘挣扎活下来了,在一个城里养了弟弟,就找上个人家当了奶妈,后来奶没有了就当了妈子,弟弟十六岁上娘病死了。到抗战胜利那年,弟弟还没足十八岁,倒给反动派抓了壮丁。幸亏在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给解放了过来,当上了解放军,去年才转业在上海做事。弟弟由娘口里只晓得有这么个叫邹金生的哥哥。就凭着一个姓名、一个籍贯,这些年来托公安部门找呀找呀,到底给找着了。昨天弟弟信上说,本想特地请假来看望哥哥,刚巧机关正要派他来这儿有公事,趁此机会,这两天就要来了。
大儿子的信倒也简单,说要打发媳妇回家生养了。老大在过去是个被人叫做烂水手的。因为家穷,十五岁上就跟人上了外国轮船学做事。一年到头失魂落魄似的。解放后上了咱们国家自己的船,他自己说打心里就自在了。那年休假回家那神气,就像船是他自己似的。去年上印度尼西亚接侨胞,写信回来讲:“过去我再远的码头也跑过,可是这次驶的是咱们自己的船,飘着五星红旗,飘海过洋接亲人……。”媳妇是前年娶的,还没见过公婆。老头心想,媳妇这回回来一养下娃娃,自己就抱了孙子啦!老头一大把年纪了,啥事没见过?可想起抱孙子的事,还免不了心头扑落扑落地发慌哩!
昨晚二儿子福生给老头念完了信,红着脸顺便告诉老头,说他自己明早要带女朋友来家玩玩。哈,这还不就是让爹娘看看未过门的媳妇?早先就听说老二有个对象了,问他总不肯明说,这谜今儿就要揭了。老头最心疼这二儿子,这小子,聪明灵巧,又扎扎实实,进工厂才六年就当上技工了,平时为人又跟老头同样一副热心肠,真算是全称老头的心。可老头就讨厌他总是嘀咕着不让父亲再蹬三轮什么的。蹬三轮有哪样不好?一样为人民服务嘛!叫他坐在家里享清福才没兴头哩。就为了怕别人也嘀咕,老头还没捎信告诉弟弟自己干的是这门活,对大儿子也说打今年初就歇手了。本来嘛,今天星期日,未过门的媳妇又要来见面,也该将就将就,歇上一天,可是有个客人早和老头预约了上火车站的,还能不跑一趟?反正时间还早,误不了事,一到就回头。
老头正想着,车站到了。上海来的列车早进了站,客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去上海的班车还差个把钟头才开,客人才开始来,所以站上倒显得稀疏了。老头直把客人送到车站楼门前,客人下了车,他也不想拉这趟回头车,就扭头想马上家去。刚踩几步,没想前轮顶着什么跳了一下,低头一瞧,原来抛在地上的几张棒冰纸当中有个皮夹子正辗上了。老头打量大概又是哪个慌张鬼掉了的。这种事可不能不管哪!就下车弯腰拾了起来,一看正是个厚甸甸的皮夹子。还没琢磨咋办,就听到有人在后头没命叫喊:
“三轮、三轮,赶快过来!”一回头,原来是站上一个服务员正搀个人从站里出来,还没到门口就直着喉咙在叫。老头晓得准是急事,不经心把皮夹子往袋里一塞,就推了车前去。
“老大爷,来,这位旅客害了急症,站上医务室没办法,劳驾就送……。”
“这还用劳驾,就送省立医院吧,那儿近,快上来吧。”老头帮着扶病人上了车,又使劲奔向市区。
……送好病人,老头有些累了。正想慢慢骑回家,突然记起了那个拾到的皮夹子。他把车就停在路边,伸手掏出了皮夹子,还没翻开,打边上就看见里头装着钞票。老头心里寻思,就送这儿派出所得啦!手却不自主又翻开了皮夹子。嗬,夹子里还插着火车票什么的,还夹着个红红的小本子。工会证吗?没那么小,皮上的字也没那么少。唉,早不听区委里小苏同志的话,那姑娘打前年起就老是说:“邹大爷,不识字可不行啦!上扫盲班吧!”如果不推宕[dàng]说年纪大了学不成,果真上了两年夜校,这些字也该认得了呀!再打开小本子一看,就像工会证那样也贴了张照片。那人是个解放军军官,挺英俊的……。哎呀,这副眉毛和眼睛多眼熟,得端详端详……。
“……邹大爷,邹大爷!”突然车旁有位姑娘在喊,叫了几声才把老头从沉思中给唤醒过来。
老头抬头一瞧,原来正是小苏同志。今儿她打扮得比平时加倍整齐,手里提了一篓柑子,人可是变得忸怩多了,红着脸说:
“大爷,今早还出车呀!福生没告诉您……。”
老头啥也没理会,就冲着说:“是你?可巧了,麻烦你倒先给我瞧瞧,这玩意上写的是什么?”
姑娘一手接过了小本子,另一手把那篓柑子顺势往车踏板上一搁,就边瞧边说:“这是工作证嘛,这人是在上海工作的……。”
“上海?”
“对,上海市人委……”
老头可没听清姑娘再说什么,一把抢回工作证,连皮夹子往兜里一塞,就飞身上了车。这回倒把那姑娘给怔住了。还没到她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老头早踩出丈把远了。老头想:上海?!钱和车票都在这儿哪!一定来得及赶上的。他也没听清楚那姑娘在后头叫喊些什么。
老头飞快地踩着三轮,一直到个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才本能地刹住了车。就在这时,一个穿干部服的汉子气喘吁吁地跑到车旁。瞧那神气也是急事,就扶着把手向老头说:“老大爷,上趟火车站!”
“火车站?行!快上。”
红灯一熄,老头又一个劲踩着。一忽儿又上了那条通车站的大马路了。可是不晓得为什么老头老时不时地回过头端详车上那汉子,就像要说些什么,又像是汉子脸上有什么刺目的东西似的。
“老大爷,你有啥话要说吧?车钱你别愁,我不会少给。”
“倒不是车钱,我说你这脸挺熟……”
“不会吧,我这是头一趟来这儿,刚下火车还不上一个钟头哪!”
“刚下火车?那你怎么又上火车站?”
“掉了东西嘛!刚才也坐三轮来,到一个机关有事,可到了那里才发觉皮夹子掉了,弄得连车钱也要人家代垫,想必是掉在车站了,只好……”。说到这儿,老头突然刹住车,一下跳了下来干脆瞪着眼瞧住那人,又突然敲着自己脑袋笑了起来。弄得这位乘客不知如何是好。
“哎呀呀,就是你呀!”老头直指着人家,笑着说。
“就是我?”对方显然十分惊愕。
“是相片上认得的,怪不得像见过面似的!”老头自以为说清楚了。
“相片上认得?”
“哎呀,你当然……,别忙、别忙,”老头一把掏出了皮夹子,抖着说:“就在这儿呀!”
说了究竟,两个人笑个不停。那汉子告诉老头,原来那照片是他转业前照的,穿着军装,现在穿的是干部服,怪不得老大爷一下子对不起来。他向老头谢了又谢,还提出要送钱给老头,老头倒训了起来:“哼,我赶着送皮夹子是为了钱啦?你趁早别说了!”接着,又关心地说:“快上你要去的那机关去吧,早告诉人家,也免得同志们操心。在哪条路上?”那同志只好把地址告诉老头。老头就又打回头走啦!路上两人又谈了起来。
“这儿火车站修得倒挺漂亮的。”
“前几年还是片乱坟岗哪!那座楼房连这条路都是1958年修的。我也来义务劳动过,大跃进嘛,还能不动手。说实在的,大跃进以后新鲜事可多了。别的不说,二十多年前我来的时光不知登多少山、涉多少水才到这儿,解放后好是好了,可是从上海来的客人都说,又是火车,又是汽车,又是船,三天还到不了。可是现在坐上火车不用两天就安安稳稳到了站……。”老头一说这些事,劲头就大了。
“是啊!过去只听说这儿交通不便。那年在部队,有个同志来了一趟,回去说光转车船一路就转了三趟。可他说这儿的水果就是多。吓,我说大爷,你这篓柑子真不错呀,多少钱一斤?”
“什么柑子?”老头觉得这位同志话头转得突然。
“喏,就是这踏板上那一篓。”
“哎呀!”老头回头一瞧,禁不住叫了起来:“可怪不得她叫喊什么,有篓柑子呀!”
“老大爷,怎么回事?”
老头说了究竟,又逗得两人笑个不停。老头哈哧哈哧笑着说:“我就请她看那个工作证嘛!她把柑子给搁上来了。我一听她说这工作证是上海来的同志丢掉的,心想这人许是回上海的,许是从上海来的,是来的可不忙,是回去的可就快开车了呀!一把抓了工作证往火车站就奔,哎呀,这回可出了个笑话哪!她不以为我老头耍她的才怪哩!”
说着,笑着,到了那同志要上的机关的门首。他向老头谢了又谢,可老头连车钱也不多要他一个子儿。
打发那同志下了车,老头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只好上一趟区委了,免得小苏同志以为我老头开她什么玩笑。他跨上车还没踩几步路,又有什么人在叫:“喂,三轮车!”
“不去了,回车了!”老头连头也不抬说。老头心想:先回家吧,省得二儿子有意见,这篓柑子等下午送去得啦。正想着,街对过又有人在叫:
“邹大爷,麻烦来一趟。”一看,是蹬三轮的老周在招手。他车上坐个挺着肚子的大嫂,正在指手划脚说些什么,老头捉摸是件什么麻烦事,就过去了。
“这位女同志刚由外地来,是访亲的,可不凑巧把地址条给丢了,只晓得是在这条路上,那个巷子里有什么庆福里的。你是住这地方的,知不知道在哪儿?”老周说。
“就在我家那块,我正想回车,就坐过来吧,我带她去。”老头帮着把东西搬过车,那女同志的东西可不少,一包包一篓篓的,搬了好一会儿。等人也上了车,老头也不跨上去了,就拖着走,没几步路就拐进了一个巷子。
过了这条巷又弯进另一条巷,巷半截上又有个弄堂,老头说:“这就是庆福里了。”
“是说打这儿再拐个弯,门首种着夹竹桃的那家。”
“那家姓什么呀?”老头不由打量起这女的。
“姓邹的。”
“你哪儿来的呀?”
“广州嘛!”
“你是他家的……。”
“是我爱人的老家呀!”
“哎呀,你是福康的媳妇啦!”老头也不等大媳妇再说什么,就推着车子直奔家门。刚到门首就直着喉咙叫:“福康他娘,大媳妇到家啦!”可是打门口往里一瞧,厅子正闹哄哄地坐着几个人。他们正在说笑些什么,老头刚一只脚跨进门就像触电似的呆住了。坐在右首这人不正是那丢了皮夹子的同志,瞧,他站起来了,哎呀,这副眉毛和眼睛就像往常爹的模样嘛,对了,是弟弟呀——我的亲弟弟呀!还有,那不正是丢了那篓柑子的小苏同志!懂了懂了,原来她就是福生的女朋友,没过门的媳妇呀!
下面的事就别说了。反正这户人家今天有得说的、笑的。当然,在老头兄弟间也会有许多对辛酸往事的感慨……。
(附图片)
江畔(套色石版画)洪世川


第5版()
专栏:

勇敢者的道路
周彼
7月底,我到江西老革命根据地去访问,临行前,我爱人机关里的一位女同志来找我,托我看看她的女儿。她的女儿施银珍,在两年以前,从上海到江西山区,现在在朝阳山垦殖场劳动。我答应她,一定去看她的女儿。据我爱人说,她的女儿是一个勇敢的姑娘,两三丈高的梨树,她敢爬上去,在树梢上摘梨子吃。也许,因为她太勇敢了吧,才使得她的母亲时时为她担心。
8月上旬,我到了朝阳山。在垦殖场一打听,施银珍住在三里以外的生产基地。在闲谈中,有人告诉我,她初到生产基地时,最怕走山路,有好几次上山开荒,她一见山坡就坐下来哭了。一个勇敢的姑娘怎么会这样懦弱呢?真是怪事!
我到生产基地去看施银珍,走的是山路。山路的确崎岖、险隘,远远看去,它像一条蚯蚓蜿蜒在山间。我是第一次走山路,开始还觉得很有趣。虽然迎面就有一道山坡,那山坡并不高,也不陡;我一边轻快地走着,一边欣赏着沿路的景色,很轻松地就上去了。前面又有一道山坡,可是,这儿的景色美极了。早晨的太阳,被一片红霞簇拥着,它那灿烂的光芒穿过云际,像一块金色的纱帘,垂向郁郁葱葱的山野。透过这块纱帘,我看见了绚烂如织锦、精致似刺绣的梯田,一边看,一边走,不知不觉地又上了山坡。我想,总该快到了吧,不料前面还有一道更高的山坡。这道山坡陡得像滑梯似的,每上一步,就要挣出一把汗。我也无心观赏风景了,一边揩汗,一边喘气,好不容易一步一步地捱到山坡上,我倚着路旁的一棵油桐树坐下去,就再也不想站起来了。山谷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我忽然想到施银珍,她为什么见了山坡就哭,我完全理解了。
到了生产基地,听说她一早就上山找肥料去了。我在墙上的光荣榜上,看到了她的名字。这使我感到很奇怪:一个见山坡就哭的姑娘,又怎么会被评上“五好青年”呢?我想找党支部书记林爱春同志谈谈,可是,她也一早就上山找肥料去了。于是,我和办公室的同志约定,明天再来。
第二天早晨,我正准备出发,忽然接到生产基地办公室打来电话:施银珍一早又上山找肥料去了。我只好改一天去看她了。不料到了傍晚,她却跑来看我。她是一个大大方方的姑娘。我拿买来的梨子请她吃,她接到手上又往桌上放。她问她母亲的情况,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我问她生活得怎么样,她只告诉我:“很好。”由于她在腼腆中保持着一种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称的严肃,我们的谈话常常中断。她的家是住在上海江湾,我想跟她谈谈江湾的变化。我刚刚说到从上海市区到江湾,现在通了有轨电车,她却说她都知道了。我说:“山区到底是山区,不像上海那样繁华……”她立刻打断我的话,反驳我似地说:“以前,上海也是一个荒滩呀!繁华还不是人创造出来的!”也许,她是为了证明她说的话是完全正确的,接着就跟我谈起她来到朝阳山以后,朝阳山所发生的变化:冷清的白龙湖,建成了热闹的水电站;荒芜的野兔窝,兴起了繁荣的果木园;过去只听见鸟鸣兽叫的山谷,现在四处都响起了工厂的马达欢唱声。当她谈到生产基地的梯田时,她那脸上的严肃神情,全部不见了。她变得话特别多,甚至有些唠唠叨叨。昨天,我已经看到过她们的那些包谷顶天、红薯盖地的梯田,可是,我并不知道那些梯田原来是野草深得可以埋人的荒坡。
我问她:“这些梯田,今年能收多少粮食?”
她思索了一会儿说:“包谷最少能收四万八千斤,红薯最少能收十二万斤。”
我连声称赞着:“了不起,了不起!”
她呢,轻声地说:“这刚刚够我们自己一年吃的口粮。”
我说:“要是在荒坡上多开些梯田就好了。”
她一边把手指捏得格格作响,一边说:“我们上山找肥料,也就是为了这个。”
我问:“山上有肥料吗?”
“林书记说有,就一定有。”她拿起桌上的梨子玩着说:“我们上山找了好几天,什么山角角、山缝缝都找遍了,今天在半山腰才找到一个山洞。高得像是要踩着云彩才能上去,陡得又像刀切的一样。”
我问:“那你怎么上去的?”
“在身上拴上绳子呀!绳子拴牢了——”她噗哧一声笑了,放下梨子说:“我就像猴子一样的,跟着林书记往上爬,爬进洞里一看,哎呀,一层一层都是鸟粪!”
“是些什么鸟粪?”
她说:“这我就说不清了。反正那儿有成群的山鸡呀,鹌鹑[ān-chún]呀,这些鸟粪,林书记说都是上等的补品,喂给荒坡吃了,它就长粮食。”
我们谈着谈着,已到晚上九点多钟,我想,她没法回去了,打算给她找个住处,让她明天再回去,可是,她不肯,她说明天天一亮,就要上山去运鸟粪。我要去给她借手电筒,她也不肯,她说,她看得见。我把她送到门外,只见远处一片漆黑,怕山路难走,我又劝她明天走。她说:“好走,好走。”
我问她:“山上有狼吗?”
她说:“有时候有。”
她那种满不在乎的样子,不仅不能叫我放心,反而使我担心。于是,我也不理睬她的反对,决定送她回去。虽然她已经快到二十岁了,又是一个共青团员,可是,我觉得我有责任给她领路。我忙抢上几步,走在她的前面。等到走出街镇,踏上山路的时候,灯光消失了,我这个领路人,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也许,她已经发现我正在迟疑,立刻闪到我的前面,领着我走了。幸好,她穿的是一件印着浅绿色的水仙花的白衬衫,我就睁大了眼睛,牢牢地盯着白衬衫。白衬衫向前,我就向前;白衬衫转弯,我就转弯;白衬衫上坡,我就上坡。这时,我简直像一个被她操纵着的机器人,她说,这儿有一滩水,跨!我就跟着她跨。她说,这儿有一条沟,跳!我就跟着她跳。她走得很快,我想叫她放慢步子,又不甘示弱,于是,我把心一横,也不管脚下是坎还是洼,就踉踉[liàng]跄跄[qiàng]地跟着她往前闯。我们谁也不说话,走着,走着,走过一道山坡,走过两道山坡,在上第三道山坡时,她似乎察觉到我跟不上,忽然把步子放慢了,没头没脑地问我:“你听说过春姑这个人吗?”
“没有。春姑是谁?”
“是一个英雄。”
“哦!”我忙问:“是一个什么样的英雄?”
走了几步,她说:“大约在一二十年前,春姑十六岁,红军在朝阳山。有一天晚上,春姑上山去给红军送粮食,走在半路给白匪军发现了。怎么办呢?退回来吧,如给敌人抓住了,那会连累村里的人!往前走呢,会让敌人找到红军呀!她脑子转了一个念头:掉一个方向!她拔腿就朝着一条从来没人走过的山路跑去!跑呀,跑呀,跑过一道一道的陡坡,鞋落了,她光着脚跑;踏着尖石,踩着利刺,就把牙一咬!她跑到鸟兽栖息的高山大崖上,回身一看,白匪军还在跌跌绊绊地追她,眼看敌人快走近了,她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喊:‘共产党万岁!’就纵身从崖上跳了下去……”
像这样的英雄事迹,我听过不少。可是,每听一次,内心就要受到一次震动。我沉默着,在心中悼念着英勇牺牲了的春姑。施银珍提醒我:“当心,这儿有一棵油桐树!”我也没听见,结果噔的一下,正撞在树干上,疼得我喊了一声:“哎哟!”她听了,却笑起来说:“我刚来的时候,在黑夜里走山路,也撞过好几次。”
爬上这最后的一道山坡,我累得小腿上的肉直打颤,她呢,也不歇歇,我只好鼓足劲,继续跟着她往前走。在下坡的时候,耳旁响起哗哗的流水声,我立刻想起前面这一段路,昨天白天我走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难走,可是,现在在黑夜里走过,我不禁有些提心吊胆。这是一段紧靠着峭壁的山路,路面最宽不过二尺,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我想站住,她却伸过手来牵着我走了。尽管如此,我的心情还是很紧张。在这种山路上,如果走错一步,那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她好像没考虑到这一点,走得还是那样快,我不得不尽量把她往后拉,借此警告她:“别冒失!”她呢,好像在鼓励我:“不用怕!”并且不断地招呼我:“靠崖走!靠崖走!”她走得那样稳稳当当,步步踏实,使我禁不住赞扬了她一句:“你是一个勇敢的姑娘!”
“不!以前,我在黑夜里走这段路,总是林书记用手牵着我走。”
我说:“你是从林书记那儿学到了真正的勇敢!”
她又说:“不!”
我迷惑了。我想追究下去,却到了生产基地。她谢谢我把她送回来了。我听了,脸也红了。她要我留下来,我当然同意。我随着她走进办公室,只见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打电话给我找施银珍。这时,她一看到施银珍,立刻亲昵地叫起来:“小鬼!深更半夜的跑回来干什么!”伸手把施银珍搂在臂弯里了。
施银珍给我介绍,这中年妇女就是生产基地的党支部书记林爱春同志,就是跳过崖的春姑。我一下愣住了:她还活着!人世间竟有这样的巧事:当她从崖上跳下时,半山腰的老松树,却把她接住了!
我敬佩地看着林书记,她的面颊上有几条很深的伤痕,我猜想,这一定是跳崖时留下的。当林书记在为我安排住处时,我从施银珍口里得到证实,我的猜想完全对。我说:“这伤痕是勇敢的标志。”
“不单如此,”施银珍眼不眨地看着我说:“她在参加革命的那一天起,就对革命忠诚。”
我看着施银珍那张胖鼓鼓的笑脸,刚才她像一个温顺的孩子似的依偎着林书记的情景,忽然在我的脑子里浮现出来。她被评上“五好青年”,我不再感到奇怪了。
我回到上海以后,施银珍的母亲可能会问起崎岖、险隘的山路,我要告诉她:
“这是勇敢者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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