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3月3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挂剑山前
碧野
在鄂西北,汉江流于群山中。高峰像巨剑,直刺青天;低山像波涛,滚滚滔滔。在林木郁郁苍苍的群山间,汉江好似一条银蛇,时隐时现,蜿蜒而来。
传说这里曾经是屈原流放时来过的汉北,并为这里写过诗篇《桔颂》。到现在,每逢秋天,这里还是满山黄柑金桔。据说这里也曾经是伍子胥驻兵的地方,伍子胥为这里兴修水利,使刀耕火种变成耕山犁水。到现在,子胥堰还在山间清清流转。
将近两千年的岁月,随着奔腾的汉江流逝了。现在,由历代遗留在这深山重岭汉江边的是:挂剑山、天马崖、极星塔。
挂剑山陡崖壁立,下临汉江深流,巨涛冲击,年深日久,崖脚凹进去了许多。浪卷波腾,洄流奔袭,山崖震动像雷鸣。陈年旧月,有多少行船到了这里,桅折橹断,被恶浪吞没。天马崖直插江中,高耸的峭壁上刻满了一道又一道洪水的印纹,每一道印纹都记载着令人惊心的水情。而极星塔高踞在江边的一座孤峰上,孤峰被历次的洪水冲刷,形成一级级土梯,远望像巨螺,极星塔却又像钢锥,直指星斗,倒影江流。
挂剑山挂剑是为了镇狂流,天马崖是为了祝祷天马来饮落江水,极星塔是为了祈求苍天驯龙伏蛟。多少世代以来,人们就是用这种对无知的神灵渺茫的虔诚来对待自己的命运。
可是就在这挂剑山前,今天忽然传出了亘[gèn]古未有的青春歌声。
这歌声发自一群年轻人的肺腑。歌声响彻苍郁的山林,飘过浩荡的汉江,显得嘹亮而豪放。他们生活在这峻岭险川中,已经过了几度寒暑。挂剑山脚的狂涛,抒写着他们热爱祖国山河的情怀;天马崖峭壁上水线的无数次涨落,刻划着他们工作的进度;极星塔尖的日月光和蒙蒙的烟雨,默数着他们的岁月。
就在这挂剑山前,他们搭架木屋、种上瓜菜、安牢行军锅、摆好仪器、铺开图表,一年又一年地工作。每天,他们晨出惊起江洲熟睡的沙鸥,晚归又吵醒山林的宿鸟。夏天,江滩酷热,在烈日下,他们的汗珠滴土即干;冬天,深山苦寒,他们呵出的白气使鬓发在朔风中凝结成霜。
他们不是探矿队,但却怀有探矿者的心情;他们不是地质队,但却和地质工作者一样细致地观察大地的深层。
这是一个山区妇女跟年轻女队员的谈话:
“你们尽挖这些瓦片干吗?”
“这比金子还贵重!”
这是一个山区老农跟队长的谈话:
“怎么地底下还有谷皮?”
“这是古人种的。”
“古人也这么细巧呀?”
“几千年前就有我们的祖先在这里过日子了!”
这一带,在周代是麇国,在春秋战国是属于楚国。但在这支考古队的储藏室里收藏的,却是新石器时代的文物。这里有石锄、石刀,有鼎足的陶钵。祖国历史长河的源流是如此悠久而又如此丰富多采!
这支考古队里都是一些年轻人。年轻人整天整月整年跟古物打交道,在一般人看来,是多么不和谐呀。但这是一种有社会历史意义的工作。当年轻姑娘郑笑梅,耐心而又细致地用尖头铲一点一点地挑开土层,用小笤帚、小刷子一层一层地分开土层,而每一个不同颜色的土层,都在她的眼前展现了一个不同的古代社会面貌的时候,这时她心头是多么激动呵!而当她的双手剥开地壳,窥探到古代祖先生活的墙基、地灶,以及猎具和农具的时候,她日夜流连忘返,这时她内心是多么喜悦呵!
而队长金学山,虽然也很年轻,但他的足迹已经踏遍三千里汉江。他凌波踢浪,渡激流,涉长河,使汉江一水连串了黄河和长江两大流域的古代文化。为了印证和丰富祖国史前社会发展史,他勤奋地工作在这深山大岭中,日晒雨淋,攀藤附葛。他脸似赤铜,身如黑铁,一颗心像火一般的红。
当他们在这里发掘到一片远古的废墟、一座地底下的聚民区的时候,从不同颜色的土层中,他们反复进行分析、判断,了解到我们古代的祖先,是怎样从黄河流域顺着汉水流徙到长江流域的变迁。当他们在这里发掘到一个石箭头、一个尖长的石叉、一个石锄的时候,他们就了解到我们的祖先,是怎样度过以农业和渔猎为生的原始氏族社会的状况。
当他们把出土的破破烂烂的东西,用巧手一片一片地把它们黏合起来,成为完整的陶钵、陶鼎的时候,而且把各种石器分类整齐地排列在架子上的时候,你简直像走进了历史的长廊,满目看到的都是我们祖先勤劳、勇敢的精神和才能、智慧的结晶。
“你看看这个!”队长金学山笑着引来了女队员郑笑梅。
郑笑梅短发飘动,眼睛闪亮,嘴角含笑,端来了一个大木盘。大木盘金光灿烂,里面装满了出土后洗涤得非常干净的文物,金石光芒四射,像收来了满天的云霞,又像收拢了满天的繁星。这盘里的文物却比架子上的精致、细巧。这里面有磨制得很锋利的石刀和石箭头,有雕磨得很光彩的骨针和玉镯[zhuó]……
“这是我们的国宝,里边每一件都凝结着我们祖先的汗珠和智慧,它联系着我们祖国五千年光辉的文化!”队长金学山说这话的时候,黑黑的脸孔激动得发红。
“我们女人,自古以来喜欢穿珠戴翠,我却喜欢这射杀过猛兽的石箭头,喜欢这砍除过荆棘的石刀。”郑笑梅的眼睛聪明而伶俐地闪着光。
从金学山的激动的脸孔上,从郑笑梅的闪光的眼睛中,我们看出祖国光辉的历史,不仅体现在这些密如繁星、美如彩霞的出土文物上,而且也体现在这些年轻人的继往开来的气魄和精神中。从这些珍贵的出土文物里,我们看到祖先创造生活的大智大勇;而从这支考古队的年轻人的心灵中,我们却看到祖国的历史将在我们这一代大放光芒。
他们对祖国的土地寄予理想和喜悦。每当发掘到一件价值连城的出土文物,他们如醉如痴;而即使是对发掘到的破破烂烂的东西,他们也都要用最科学的态度去耐心地研究分析,进行记录、绘图、统计。因为从这些丰富的原始资料里,可以帮助他们研究原始氏族公社的发生、发展、崩溃和阶级的出现。从他们的工作上,不论一个石锄、一个石刀和一个石箭头,都可以使我们看到今天生活的源流。
这支考古队的年轻人,有的来自椰林映空的南海边,有的来自山明水秀的江南,有的来自北方富饶的原野。他们远离故土,辞别双亲,来到这崇山峻岭、深川峡谷,为的是要把宝贵的青春献给祖国的历史事业。初来时,他们开垦石田,种谷种豆;捕来雄的雉[zhì]鸡,招引雌的;入江网鱼,蓄池养殖。他们生活得很艰苦,白手成家,创建新居。
他们默默地在这荒凉的挂剑山前进行着发掘工作。这种感人的精神,终于引起了山区人民的关怀。当一片碎瓦、一块石头,都被山区人民认识到是国家的无价之宝的时候;当一把石刀,一把石锄,都被山区人民理解到劳动者自古以来就是创造世界的主人的时候;许多土、特产品就不绝地从深山中背到他们跟前来。这物品里面包含着质朴的山区人民对年轻考古队员们慰问的殷情。
青年猎手给他们送来了野猪肉和熊掌;年轻妇女们给他们送来了印花土布;壮年人给他们送来了野果、荃根酿成的美酒。老年人支着长烟杆送来了金黄的烟叶,而且支着长烟杆凭着记忆在石山脚下给他们找到淤塞的泉眼。挖开沙石,珍珠似的泉泡就往上直冒。泉水清甜,深冬水暖,酷暑沁凉,既不涸[hé]也不溢。
于是他们的亲友满山区,新的乡情给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温暖,给他们的工作充满了诗意。
他们生活在这“四塞烟峦处处同”的高山峡谷间,长年累月,并不寂寞。虽然他们只活动在这汉江上游鄂西北的一片幅员有限的山川废墟上,而且这片废墟还被江水阻隔,被莽林遮没,但是他们的发掘工作,却为山里、山外以至全国所关心。中国科学院、中南科学院、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全国大专院校以及周围八省都给予深切的关怀和热情的支援。每一件仪器,都来自祖国的名城大邑;每一个千里跋涉前来指导工作的专家,都带来科学界的敬意。
现在,这支年轻考古队每天都有新的发现,每天都给祖国历史添画上几笔富丽的记载。此时此刻,挂剑山脚奔涌的江流不正是在咆啸着我们祖国的豪情么;天马崖的早霞夕照不正是在辉映着我们这个时代的瑰丽么;而极星塔直指青天,不又正是像巨笔在点画日月星辰,在抒写我们灿烂的未来么!


第5版()
专栏:

黄昏的来客
——峨嵋探景
胡奇
翻过钻天坡,就是洗象池。
这洗象池的寺庙就筑在半山的绝壁上,周围又长着挺茂盛的冷杉,是处风景极幽美的地方。据说,凭着寺庙小轩的木栏,俯首观看华严顶,在烟波云海里,峰上的殿宇亭阁,缥缈在若无若有之间,使你会生起琼楼仙境的幻觉。夜晚,冷杉林浸融在银色月光里,四周静穆得仿佛沉睡了,突然一阵骚动,跟着月色被搅动了,到处影动枝摇,也不知是何物侵犯了夜宿的岩鸽,它们不得不满树林翻飞,好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褐色带有黑斑的岩鸽,在洗象池处处可见,它们一群群一队队在你的头上和脚下飞绕,大概是这里繁殖力最盛的生物。
“不,洗象池的猴子比岩鸽更多些。岩鸽见人就乱飞,猴子却肯跟人接近。有时它成群结队飞奔到你身边来,一耍就是两个时辰,比它在花果山水濂洞里还欢乐。”
旅行者们把话题转向猴子了。大家又向沿途的采药人打听,都说,不知为什么,猴子竟有多半年没来过洗象池,大概它们向遇仙寺、九老洞那一方向搬家了。
人们感到极大失望。可是洗象池总还是一处幽美出奇的所在,单是领略一番风景,也值得去走一趟。
好高好陡的钻天坡哟!人累得早就通身流汗了,爬了大半天,抬起头还看不到坡顶呢。午后三时,我们爬上坡顶最高一层石阶,早已筋疲力乏。
但是,只要精神得到满足,如画的美景,定会教人立刻振作。
万万没料到,峨嵋山竟是个吝啬[lìn-sè]的主人。我们还没有爬到坡顶,在左右两边的深谷里,已经升起了一朵朵白云;等我们匆匆往寺庙小轩的木栏前一站,白云又变成一道大帷幕,山峦、树木,统统都被它遮掩了。
一位旅客看着重重白云怅怅地说:“峨嵋山向我们闭幕了!”
眼前,我们所能见的只是单棵的冷杉。岩鸽们缩头缩脑地歇在树枝上,神气好像也很沮[jǔ]丧。
到了夜晚,从哪里又能希望见到月色?洗象池四周黑憧憧的,厚云增加了夜的浓度,还带来一股股冷森森的凉气,虽是盛暑时期,大家不得不上床盖起棉被,早早歇息。
人们把希望寄托给明天,也许明天会有一个响晴的好天气。
到了午夜,天又淅淅沥沥地下了雨。不多会,雨声越来越大,一时,山溪暴涨起来,只听见哗啦啦、哗啦啦一片山响;从寺庙的房檐上往下倾泻的雨水,也毫不示弱,像是鸣锣擂鼓似的,它和暴涨的山溪合在一起,造成了吓人的威势,就像它们能挤倒山、掀倒树、摧倒我们睡眠的房屋!
第二天清晨,雨是小了。到处是白蒙蒙一片,峨嵋山似乎把它的帷幕合拢得更加严密。
我们本想冒雨爬上金顶,那里海拔三千多米,站在金顶陡削的山崖上,能看到无比壮丽的云海。
“在这里歇着吧!”寄宿在庙里的一位采药老人劝阻我们。“这场雨不小,金顶的雨比这里更大,天气也比这里更冷。”
采药老人双手插在青布棉坎肩里,他那关注人的眼光感动了我们,我们采纳了他的意见。
“天气哪会能晴呢?”
“看那石头。”采药老人抬抬长着灰短髭[zī]的下巴,指点门外长满青苔的石板说。“那里一放干,天就晴。”
一位系黑围裙穿草鞋的中年妇女,坐在一边,笑声朗朗地问:“老爹,猴子真的不来了?”
“难说得。大前天,遇仙寺到了一群猴,它们抓起和尚的雨伞就往门外跑,舞了好一阵才走。”
采药老人看了看那中年妇人,问:“大嫂,你是哪里的?”
“是洪雅县天池公社来的。”
“头一次上峨嵋吗?”
“可不是头一次。我们洪雅就在峨嵋旁边不远,成天进门出门都看见山影子,就是没功夫上来过。”
采药老人同大嫂拉家常,打问早稻的收成。那大嫂说,天池公社早稻收得不错,早玉米也好。她家里七口人已分了三百四十斤早谷,五十斤玉米。
那大嫂腰粗肩宽,满屋子就数她声音大,笑声高。
“这次你怎么得空的?”采药老人微闭着眼,含着笑问。
“我包喂了公社一条牛。上山前几日,已割了几百斤草,我不在家,娃儿们会帮上手。”
采药老人从棉坎肩里抽出一只手,把一根粗粗的卷叶烟递给大嫂说:“你来烧一口吧!”
“老爹,我不会!”大嫂站起来,慌里慌张把老人的手推送回去。
雨还是落着,搁置在小天井四角一人多高的大木桶,都往外溢雨水了,山上的和尚和往来的旅客,就凭借积存的雨水当饮料的。
“咳,什么风景都看不到,猴子要是来一趟就好了。”一位旅客坐在窗前叹气叨唠。
“你去唤一唤看。就叫:三儿,快来!三儿,快来!”采药老人显然开玩笑说。
“为什么叫三儿?”
“在洗象池向来就这么唤猴。”
旅客们都站了起来,大家连忙跑到小轩的木栏旁,一个个放开嗓门,朝着白蒙蒙的谷底喊:“三儿,快来!”“三儿,快来!”“……”
猴子既然多半年没来洗象池,当然唤也无益;大家不过是憋得发慌,疏散疏散心中的闷气罢了。
一整天,日子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度过去。
黄昏前,烦人的雨忽然止住了。山谷中凝聚着的厚云,也慢慢地有些松动了。有人在小轩的木栏旁高喊:“伙计们,有希望!有希望!今天能看上好风景。”
人们又朝小轩走去了。有人索性凭依着木栏坐下,准备好好观赏华严顶。采药老人和那大嫂,一边唠叨着庄稼活儿,一边也随大家走了过来。
白云委实太沉重、太厚实,缓缓地挣扎好久,才绽开了一条狭缝,华严顶只露出些黑郁郁的山脊。顶上的殿宇亭阁,仍被厚云埋藏着。
“大家莫声张,莫声张啊!”采药老人忽然扬手劝阻大家说,随后他翻翻眼皮,咧开嘴笑起来:“同志们,三儿来了!”
“不会吧!”人们都不大相信。
“都莫声张,快仔细听好,仔细听好。”
人们都噤声了。离木栏下边不远的地方,只听见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这时十几双眼睛统朝下边的矮树丛看去,只见林木深处树摇枝摆,大家正半信半疑,在木栏最近的青草坡上,两只小猴弓着腰,早一窜一窜地从谷底跳到坡上来了。
“三儿!”“三儿!”大家压抑不住,一齐欢叫起来。
那两只小猴,却不害怕,它们已经爬到木栏下边的土坎上,安安稳稳地蹲了下来。
“这两只猴是前哨,赶快往后看!”
青草坡上,猴子们果然从四面八方来集聚了,那树丛里,还接连不断地往外涌;有的抓住树干,打秋千似的一悠一晃地荡了过来;有的列队前进;有的一边走一边翻跟斗;有的抱儿牵女地来了一大堆。
年轻的小猴身子硬是灵便,不多会,它们在木栏下的土坎上都一排排地坐满了,但它们并不怕人,也从没一只猴肯跳到木栏上来。
一时,青草坡成了猴子们的娱乐场:这一伙拉起何首乌的细藤,采摘上边的小尖叶吃;那一伙站在草坡正中的褐色山石上,用背顶着石头上的棱角蹭[cèng]痒痒。多数在互相追逐扑打,只有少数抱儿牵女的母猴,在草坡边沿的冷杉下坐着,睁了两颗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它那群欢乐的同类默神。
等了好久,就是没有一只猴子往木栏上跳。大家又发了急,采药老人说,要耐心等,大约领头的猴王没有到。
“那不是连三儿们的老奶奶也来了吗?大家快看——”一位同志指着木栏下边说。
我们低下头,又朝着木栏底下看,只见立柱的基石上,蹲着一只脱了毛的老猴。它的牙齿全都脱落了,但是它却咧开嘴,来回摆动着头,看青草坡上的儿孙们游戏,还不时发出唧唧的叫声,它大概是在笑它的儿孙呢。
“通”的一声,木栏上跳来一只青面大猴,接着又跳上来同样的一只,人们还没法判断哪只是猴王,“通”的一声,又跳上来一只体格巨大而肥胖的母猴。
采药老人说:“就是它了!”
这只毛厚脸赤的母猴还没在木栏上坐定,接二连三,又跳上十几只大猴。
最初,这胖大的母猴还有点矜[jīn]持,它稳稳地坐着,眼睛只看青草坡上奔跑的小猴们。采药老人含着笑,凑到它身边坐下,它理也不理。
“三儿,吃吧!”老人掰[bāi]了一块米粑粑递去,它伸开前掌一接,就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吃完,它又伸前掌要,老人索性又掰了一块给它。这时,仍没有一只小猴跳到木栏上,它们只是把一只只小前掌,伸到木栏上来,向采药老人要吃。
大母猴吃完第二块米粑粑,又伸开前掌。采药老人张开手,说声“完了”。大母猴也不紧缠着再要,却瞅定一位旅行者,伸起前掌要吃。这位旅行者把双手往背后一缩,大母猴朝他的额上就一掌打去。
“同志,莫缩手,莫缩手哟,他还以为你手上有食,是故意逗它玩咧!”采药老人提醒了大家,大家照着法张开手,就没有人再遭打了。
“三儿,我带来些东西给你们吃,你们要好生听话哟!”从洪雅来的那位大嫂,用黑围裙兜了些米走了过来,她撮起半把往木栏上一放,猴子们顾不得了,一齐跳过去,用前掌抓紧她的黑围裙,再也不放松了。
“三儿,急啥子呢?我就给你们吃嘛!”那女人柔声细语劝说,猴子们哪里肯听,一齐东拉西拉,黑围裙便撕开了。
猴子用爪子捡起一颗颗米往嘴里送,样子显得又笨拙、又可笑。那女人怪怜悯[mǐn]它们,她走到猴群里,用手把地上的米拢成一撮,让它们抓来吃。她的声音,现在更柔和了,好像在跟孩子们讲话似的说:?“三儿,隔天我再来看你们,就带几个包谷给你们吃——你们不是喜欢吃包谷吗?……多年来,我就想来看望你们了,总是看不上……”
这位劳动妇女的眼光也柔和极了。她原来是这样一位好的母亲;公社给她包喂的那条牛,还能不得到细心而周到的照顾吗?
小轩中,每个人都朗朗地笑着,其中仍数那位大嫂笑声最高。
木栏前,采药老人坐在猴群中抽着烟。四散的烟把他的脸遮住了,他也是朗朗地笑着。一只大猴就蹲在他的肩头上,这猴大概想向老人讨烟抽,但它又怕那点红红的火光,不时伸伸前掌,又缩了回去。
草坡边沿的杉树上,也歇满了猴子,是人们的笑声吸引了它们,还是它们又贪恋多半年不来的旧游之地?
夕阳,意外地射向华严顶了,那金色的光辉,一会照射流动的行云,一会又照射巍然的殿宇亭阁;行云和楼台亭阁,如此反复出现,每次都有它不尽相同的妙境。
黄昏的影子浓重了,白云又把四周的景色密封起来。群猴也似钻向白云深处,青草坡忽然变成空荡荡的了。木栏上,只留下那只肥大的母猴,和最初跳上来的那两只青面大猴。
“三儿,快回吧,天晚了路就不好走了。”洪雅来的大嫂,一次次催促着,大母猴这才下了木栏,跳向刚才那热闹非凡的青草坡上。可是它一步一停,仍不时回头向木栏上的人看望。末后,它把尾巴一摇,才向着树丛的深处走去。那两只大青猴却走在最后;这次出游,它们大概负责后卫。


第5版()
专栏:

葡萄
叶君健
李明和班主任王秀珍老师虽然不同住一个村,但是同一段路。一个春天的下午,放了学,他们两个人碰到一起,往回家的路上走。经过田野的时候,王老师猛一抬头,看见西边天际悬着一个大红太阳。它红得好像是要燃烧起来的样子。远处的山,近处的麦田,在它的红光中都泛上了一层金色,看起来像是用金线织成的一块锦缎。王老师对美术很有兴趣,有时候还喜欢写写生。这时候她不禁发出一个赞美的声音:“要能把它画下来该多好!”但是她接着叹了一口气,说:“只可惜那块长着荒草的空地破坏了这幅画的完整!”于是他们就走过去了。
王老师没有想到她的这句话被一个叫做赵大叔的庄稼人听见了。这位赵大叔正弯着腰在麦田里理那些被沉重的麦穗压倒了的麦秆。他直起腰来,向那块空地望了一眼:不错,它空空洞洞,像是这块锦缎上撕开的一个小孔。这时他才想到为什么没有人利用这块荒地。可能这是因为它位置在一个低洼的角落里,经常积水,不容易种庄稼的缘故。但是可以想办法改造它!于是他在它上面填了许多黄土。不到几天工夫,它就变成一块高地了。赵大叔是一个喜欢果树的人。他在它上面种了两排葡萄,还搭了一个又宽又长的葡萄架。这幅风景上的小洞就这样补好了。王老师再次走过的时候,看到这个改变当然很高兴。她和赵大叔两人同住一个村,但是平时没有什么来往。这次倒交成了朋友,王老师对赵大叔种的葡萄也关心起来了。
时间在飞,两年过去了。李明升了两班,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赵大叔种的葡萄树当然也长了两岁。在葡萄中,两岁算是进入成年的阶段了。所以这年春天葡萄树就开始结起果来。赵大叔只要一有空就到这里来,不是给葡萄浇水,就是施肥;不是整枝,就是喷除虫药。他简直像培养鲜花似的培养它。有一天下午,王秀珍老师又经过这里。太阳还是那么红,可是这块原来是积水的洼地,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美丽的葡萄园,而且里面还飘出了愉快的歌声——虽然它的调子粗得有点像断了弦的琴音。走进去一看,原来是赵大叔在一面喷除虫药,一面唱着歌。王老师放下手提袋,也帮助赵大叔喷起药来——不过她没有唱歌。
“我有一个想法,”赵大叔说,“咱们村里的那几个小学生,如果他们这一学年的功课考得好,秋天开学的时候,我想给他们开一个葡萄晚会,给他们打打气。你愿意来主持一下吗?”
“当然愿意!”王秀珍老师说,“我还可以代你组织几个节目。”
从此以后,他们两人只要有空闲,就一起到这里来料理葡萄。到了夏天,葡萄粒儿就都成了小圆球——因为这是玫瑰香,所以形状像小圆球,水汪汪的,看起来和翡翠珠子差不多。李明有一次看到了这些果实,不知怎的,他当时就咽下了几口口水。他真想吃它几口!
不过期终大考不久就到来了。他决心要在这次考试中争取门门功课得五分,操行“优”等,因为再过一年他就是毕业班的学生了,他无论如何要在毕业以前戴上红领巾。在这样“决心”之下,他终于把葡萄忘掉了一个时期。大考结束后的第三天,他到学校去领暑假作业提纲,顺便也领得了成绩簿。翻开一看,成绩的总平均是五分,操行是“优”等。这样令人满意的事儿,在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他在回家的路上感到有点儿飘飘然了。这时他走近了葡萄园。那里面忽然飞出了一只黄雀。它对着他唱了一支歌,接着就翘了翘尾巴,又飞进去了。它这是什么意思呢?“是庆贺我总平均得了五分呢?还是告诉我里面的葡萄熟了?”好在现在也没有忘掉葡萄的必要,为了要探问一下究竟,他就跟着这只黄雀钻进葡萄园里去了。
呀,几个星期不见,葡萄长得更漂亮了!有一部分果实已经变成紫红色;少数较大的颗粒甚至还变得乌黑,亮闪闪的;有几颗还微微地复上了一层白色粉末,像是在蜜糖里泡过似的;可不可以尝它一颗呢?是的,只一颗!这不能算什么错吧?于是他伸出手来,高高地往上一跳,想从顶上悬着的一串最丰满的葡萄上摘下一颗来,没想到他用力过猛,拉下来的不是一颗,而是半串。他的脸当时就白了。这可怎么办?他本能地向四周瞧了一下。还好,没有人看见。他连忙溜出了葡萄园。
走了一段路以后,他的心才算镇定下来。这时他发现那半串葡萄还在他的手里。他匆匆地把它揣进裤袋,只偷偷地揪下一颗塞进嘴里。这颗葡萄被他的舌头一顶破,一股香甜的汁水立刻就从那里面涌出来。滋味不可说不美。因此不难理解,他裤袋里的那半串葡萄不到几分钟就不见了。回到家以后,嘴里的葡萄味儿还没有散。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单独一个人站在葡萄架下,那些又圆又鼓的葡萄一颗一颗地自动落进他的嘴里。第二天他一直在想着这个梦——也就是说想着葡萄的滋味。经过了几天的思想斗争,他终于给自己找出了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现在是暑假,一个学生应该出去逛逛,休息休息头脑嘛!但是他却拐弯抹角地走到葡萄园旁边来了。
他在葡萄园外停了几秒钟,看见四周没有人,就轻轻地钻进去了。这次他扯下来的不是一个半串,而是几个半串。他连忙塞了几颗到嘴里。正在这时候,葡萄叶子忽然簌簌[sù]地响起来了,好像是有人走进来的样子。他的眼睛当时就黑了,头也开始发昏,几乎要倒到地上。幸好有一阵风及时吹到他的脸上,使他的神志清醒过来。他定睛一看,原来刚才的响声就是这阵风搞出来的,凭空弄得他虚惊一场!塞进嘴里的那几颗葡萄,几乎把他呛死了!好危险!葡萄的滋味这次当然也就不那么鲜美了!
“去你的吧!”他走出了葡萄园以后,来到一个小桥边,便把袋里的那几个半串葡萄往水里一扔,狠狠地说了上面这样一句话。他是一个有“决心”的人,从此他再也不愿意想起葡萄了,他甚至还避免经过这个葡萄园。不过在第二学年开始的那天,他在开学典礼上遇见了许多老同学,和他们一起玩了一阵子,回家晚了一点,他得赶路,所以他只好又经过葡萄园。一走近它的时候,他忽然听到里面有人声传出来。
一个声音说:“王老师,你看,几串顶丰满的葡萄现在都只剩下半串了!我本来打算把它们当做最精采的东西,在今天晚会上最后拿出来,给大家一个惊奇。哪知道它们现在变得这样零零落落,我怎能拿得出手?”
另一个声音说:“这个偷葡萄的人可太恶作剧了!这样漂亮的果实,经他这一撕,都成了破烂!”
李明一听就知道这是赵大叔和王秀珍老师在里面摘葡萄。他来不及再作别的推测,拔腿就跑,生怕被他们发现。他一口气跑到村口,他那颗惊慌的心这时才算静下来。他向葡萄园那儿望了一眼,还好,没有人追上来。田野是安静的,美丽的,还是像一幅画;而映着落日余晖的这个葡萄园现在成了这幅画中最美丽的东西。
“想不到葡萄园是这样好看!”他对自己说,好像他是第一次才发现这个秘密似的,“可惜它结的那几串最美丽的果实,全都被我撕坏了!”
这时他忽然感到心里有一阵刺痛,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私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居然不惜破坏美丽的东西,而这些美丽的东西又是赵大叔和王秀珍老师用辛勤的劳动创造出来的。操行评定得“优”的人能干出这样的事吗?他的脸烧起来。他恨不得立刻就钻进睡房里去,用被子把自己的脑袋蒙起来,再也不要见人。但是当他一跨进大门的时候,他就听见妈妈在里边和邻居刘婶婶谈孩子的事情。妈妈用满意的口吻说:“上学年李明的考试成绩和品行都还不差,这一学年大概可以戴上红领巾了。”他一听到这句话,就马上又转身走出来,脸上由红而变白了,并且还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办呢?他站在门外觉得心里难受极了。沉思了一会儿以后,他“决心”再回到葡萄园那儿去。这时赵大叔和王秀珍老师正好从园里走出来,手里各自提着一篮葡萄。李明一把抱住王老师,倒到她怀里,呜咽地哭起来。这种意外的行动可叫赵大叔和王秀珍老师吓坏了。他们以为他出了什么事故,非常惊慌。李明看到他们这种关切的神情,更感到不安和惭愧起来。于是他说:
“是我——是我嘴馋撕坏了那些最美丽的葡萄!”
这句话是赵大叔和王秀珍老师所没有料想到的。他们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说不出一句话来。王老师更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只顾用手不停地抚摸他因抽噎而颤动着的脑袋。最后还是赵大叔打破了沉寂,他作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对李明说:?
“不要哭了吧!我知道葡萄的粒儿大,你的眼馋,控制不住。不过你这个小家伙也太性急了,等到现在熟了吃不是更好吗?你是一个诚实的孩子,我想请你作为特别客人来参加咱们的葡萄晚会,来吧!”
这天晚上王秀珍老师怕李明不好意思来,还亲自去邀他。说也奇怪,在这次晚会上,葡萄的滋味确是比任何时候都甜都香。连会场上的空气也似乎又甜又香,因为大伙儿吃的时候还表演了许多节目。老实说,李明懂得吃葡萄的乐趣这还是第一次呢。就在这次晚会上,他给自己又下了一个“决心”:今后决不再干偷偷摸摸的见不得人的事情!
这个“决心”,王秀珍老师知道不知道呢?当然知道!因为她从他以后的行为中看出来了。所以在小学毕业的时候,他终于戴上了红领巾。入队的那天,王秀珍老师指着他戴上的那块崭新的红领巾,低声地对他说:
“一个人难免偶尔做点错事,只怕没有勇气改正。让这块红领巾经常提醒你做一个有勇气的人吧!”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