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版()<br/>专栏：<br/><br/> 待客<br/> 管桦<br/> 雁池村向来有热情好客的声名。不管哪儿的同志来了，也不管住到哪一家，您瞧吧，老大嫂会把屋子收拾得比打磨过的铜盆还要洁净。您不管把目光投向哪里，红漆板柜上的箪瓶箪罐，老辈子款式的锡灯蜡扦子，描画着古装美人儿的梳妆镜，亮得你睁不开眼睛。至于炕上，老大妈早把那条只有新姑爷回亲那天才铺过一遭儿的大红缎面褥子，或是雪白的羊毛毯子铺在炕头上了。老大妈把那十分干净的炕席，扫了又扫，嘴里不住地抱歉说：“瞧我们这柴门草户，埋里埋汰，别笑话！”大嫂子，或是闺女，在堂屋给客人烧水，隔着门帘子就听那茶炊滋滋地响。转眼之间，老大妈不知从哪儿兜来或是用大蓝花海碗端来鲜红的蜜枣儿。比那扒门帘子朝屋里探望的小女孩的脸还要红的大萝卜，几拉古鲁直往炕上滚。要是夏天，早把绿皮黑条纹大西瓜搬来了。谁不知道雁池村生产队的西瓜赛菠萝蜜？借用经管瓜田的老手曹罗儿一句话：“甜得你斤斗流星！”要是冬天，老大妈会把炕烧得热乎乎地，睡下去，就好像躺在暖气包上。半夜里，把你热得往被头外直伸胳臂。第二天清早，不管是男主人还是女主人，见面第一句话就问：“夜里冷不冷？”一句话，我们中华民族就是热情好客的民族！<br/> 这天下午，省委农村工作部的李部长有信儿到雁池村来住几天，了解这里的生产情况。常住工作同志的赵顺家，上午住了工作组。党支部魏书记就找到正在地里同大伙儿一块出红薯的林大妈，叫她立刻回家拾掇拾掇［duo］屋里，准备客人住。<br/> 林大妈虽然已经五十开外，可是身子骨儿还像年轻时候那么硬朗，她差不多连颠带跑的上了大路，脑后小小的发髻，随着她女性特有的脚步直颤动。等到进了她瓜棚豆架的院子，赶走锅台上几只淘气的母鸡，已经喘吁吁，脸上冒出汗气。她用沾满泥土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林大妈老两口子这些天虽然一直忙着队上的秋收，可家里的收成也没有丢下，剥了皮儿的自留地的玉黍，堆在炕沿儿根底下。炕角儿上，有从队上分得来扎条帚用的高粱苗子。两个孩子下学的时候，别出心裁，把几大嘟噜带着秧蔓儿的红薯挂在窗户勾子上。窗台，一半摆着绣球花、月季花、玻璃海棠，一半晒着葵花籽儿。红漆板柜上，除了吃剩下的红薯和半大海碗高粱米豆儿粥，山也似地堆了深绿色和金黄色的大窝瓜。堂屋里，靠水缸戳着几捆大葱，堆着从队上领来的红萝卜、红薯。后门坎子外头，靠东墙，还有一大堆没剥皮儿的玉黍。<br/> 林大妈左顾右盼地打量这些东西，心里盘算着该从哪儿归聚。她决定先把里间屋地上的玉黍归聚到院里去。可是，她刚刚拿竹叶扫帚扫了两下鸡窝旁边的柴草，就转了念头儿。她觉得应该先在暖壶里灌满开水，客人来了，擦把脸，马上就有开水喝。于是，她丢下扫帚，从房檐下墙壁的木头橛子上，取下茶炊，进堂屋，到水缸跟前去灌水。她也没有看一眼，探下瓢去就舀［yǎo］，差点儿没把她的脑袋连上半个身子扎进缸里。水瓢直碰到缸底儿上，一丁点儿水都没有了。<br/> “亏了我想到先烧水。”她心里说。急忙担起桶，到井沿去挑水。<br/> 我们乡村的妇女干起活来，一点儿也不比男人差。种地，收割，打场，可以说样样能。但是林大妈不会那么把扁担勾着水桶伸到井里去舀水（这一直是她丈夫的差事）。<br/> 她弯腰，把勾着水桶的扁担探进井里，加着十二分小心，把那桶在水面上摇来摇去，只听扁担勾子和水桶的铁梁儿稀里哗啦山响，却舀不上水来。她有点儿喘了，最后，在井沿上跪下一只腿，脑袋差不多扎进井口，还是舀不上水来。累得她仰起脖子直出长气。<br/> 正在这时候，打村头上走来一个人，约有五十多岁，从一顶半新不旧褪了色的蓝布帽子下面，露出他有些灰白色的两鬓。略长一些的脸，由于寒风晓露和日晒，就像熟了的高粱穗子，红中透着黑。方圆形的下巴颏［kē］，有短短的黑胡子楂儿，要是仔细看，那里面已经搀杂着银白色的松针了。藏蓝色的裤褂儿已经旧得发白，袖口都磨出了线络。脚上一双低口千层底儿青布鞋。这就是省委农村工作部的李部长。他带的工作组，上午就到了村里。他呢，不要人带路，不要人陪伴，独自一个漫步而来。一路上，忽儿到这块地里帮着社员刨刨红薯，忽儿到那块地头上同歇着的人们抽烟闲谈一会儿秋收情况。显着还挺悠闲的。<br/> 他一边往村里走，一边搓着手上的泥巴。<br/> “这大概是前半晌来的工作组，到地里帮着干活儿来着。”林大妈心里说：“要不，求他给摆上来？”她这么同自个儿商量。<br/> 可是还没有开口，就见这老同志笑呵呵地朝井沿儿走来，说：<br/> “看这位大嫂子是会吃水不会摆水吧？”<br/> 这句话使林大妈发笑了。<br/> “快帮我一把忙吧。”她直起腰身喘着气说。同时把扁担递给这位老同志。<br/> 李部长往手心里唾了唾沫，朝井口稍微弯下一点腰，摇动一下手里的扁担，水桶擦水面倾斜起来，猛力往下一扣，又往上一提，水就满了。<br/> 林大妈两眼注视着他灰白色的两鬓，问：<br/> “这位老同志是到我们雁池村来的工作组吧？”<br/> 李部长往上拔着水桶，就像是对着水里他自己颤动的影子大声喊叫似的，回答说：<br/> “对喽，一点不错！”<br/> 林大妈闪着身子，让老同志把那桶水撂在井台上，一边带着嘲讽自己的笑容说：<br/> “瞧我这人多会抓差。”<br/> 这时候，李部长把扁担勾子晃到另一只空水桶的铁梁儿跟前，当地一声，便把桶挂在上面了。他有胡子楂儿的脸上，带着一半幽默一半得意的神情说：<br/> “怎么样？一看就是常叫人家抓差的手儿吧？”<br/> 林大妈抿着嘴儿直笑。她觉着这位老同志挺实在，还有点儿见面熟。<br/> 第二桶水撂在井台上的时候，林大妈伸手去拿扁担，可是这位老同志推开她的手，一面拿扁担勾子勾着水桶的铁梁儿，嘿嘿地笑着说：<br/> “看起来这位大嫂子还不是常抓差的手儿，要是我呀，早吩咐着给我往家里挑啦。”<br/> “您，”林大妈还是要夺那扁担：“真的是，倒像真抓了您的差啦。”<br/> 李部长已经把水桶担在肩上了。迈着那样稳重的步子走下井台。<br/> “头前带路！”他用那种快活的声调命令说。<br/> 把两桶水倒进锅台边的缸里以后，林大妈忙进屋拿条帚扫炕，嘴里连声叫道：<br/> “快进屋里歇会儿。您看，屋里屋外这份儿乱。一会儿还来高人贵客呢，我还得赶紧拾掇拾掇。”<br/> “高人贵客？”李部长用询问的眼睛瞅着女主人的脸问：“什么高人贵客？别价别价，我不渴。”他见女主人拿茶炊灌水，忙伸手做出拦挡的姿势。<br/> “您喝不喝的我也要烧。”林大妈微笑着推开老同志的手说：“我没说吗？一会儿有客人来。”<br/> “什么高人贵客？”李部长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脸上带着疑问的神情，又随口问了一句。<br/> 林大妈往他跟前凑了一步，同时，脸上挂出一种又崇敬又庄重的神情，就像透露一件极大的秘密，悄声低语说：<br/> “要么您，还不知道？魏书记叫我赶快拾掇拾掇屋子，一会儿省委的李部长来嘛。”<br/> 站在面前的这位老同志一个劲儿地眨巴眼。也不知道他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那么偏着点脑袋，还直皱眉头。这种表情叫林大妈心里挺纳闷儿。接着，见他脸上出现了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可是出乎林大妈意料地，他对这消息挺冷淡。还用那种随便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br/> “那不是高人贵客，要说是老百姓的打头的倒挺合适。有个地方给他歇歇腿儿就不错啦，别费事。”<br/> “听您说的。”林大妈一边往茶炊里灌水，半开玩笑地说：“是不是怕我又抓您的差？您歇着，这点儿东西我自个儿归聚得了啊！”<br/> 李部长笑了，他站在那里好像思谋着什么。<br/> “这么说，”李部长一面捋［luō］胳臂挽袖子，一面说道：<br/> “我倒非帮你一把不可啦。”<br/> 林大妈心里盘算着，屋里屋外这么多东西，够她一个人拾掇的，省委的李部长是这个工作组的上级，他着手儿帮帮忙也没什么。于是，带着笑脸说道：<br/> “那么，就算我抓您的差啦。反正一会儿来的客人也是你们首长。您先把里屋地上的玉黍收到当院儿鸡窝旁边！要不等会儿李部长来了，一眼不看到就兴绊人家一个大斤斗。”<br/> 李部长从墙角缸盖子上操起一个簸箕，进里屋就稀里哗啦收地上的玉黍棒子。林大妈已经烧起了茶炊。<br/> “雁池村今年的收成怎么样？”李部长端着岗尖儿一大簸箕玉黍棒子，往院里走的时候，这么大声地问。<br/> 他往下煞着身子，迈着沉稳的脚步。但还是有两个玉黍棒子滚到地上了。正在觅食的一只老草鸡，扑楞着翅膀，嘎嘎地叫着往墙根飞去。因此，他没有听清女主人的回答。<br/> 他拿空簸箕回来的时候，又问了一句：<br/> “大嫂子，你们雁池村的收成怎么样啊？”<br/> “九个队有七个队超产啦。”林大妈回答。她可着嗓子喊叫，就好像对着千军万马的队伍说话似的。语气里还多少带着点骄傲。<br/> 于是她一边烧水一边得意地谈起雁池村的生产。<br/> “怎么着？光一队就超产三万多斤？”从屋子里扬起的灰尘中飞出李部长的声音。他收走了玉黍以后就拿条帚扫地。<br/> “敢情的，”林大妈瞥了一眼笼罩在尘雾里的老同志，还是那么响着嗓门儿回答，“人家队长那是咱领导，瞧人家那股子计算安排劲儿，不起早，不贪黑，不慌不忙，从从容容，活计比六队提前一个半月。人家还干啥有啥章程。您把窗户勾子上那两嘟噜红薯摘下来。”她已经像自家人一样，开始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吩咐这位老同志了。<br/> 这时候，林大妈开始往暖壶里灌开水。<br/> 李部长脱了鞋，上炕去摘窗户勾子上那两嘟噜红薯。他浑身上下连眉毛都是灰尘了。这时候他要是对着镜子照一照，非得龇着牙笑了不可。<br/> 他把两嘟噜红薯搁在靠炕角儿的小柜子上以后，一边穿着鞋，一边刨根儿问底儿地说：“大嫂子你说什么着？他们还有一套章程？”<br/> 林大妈未曾说话，先走过去，脸上的表情仿佛要说体己话儿了。似乎她说话不是可着嗓门儿喊，就是悄声低语地咬耳朵。<br/> “人家一队打开春起就立下了章程，谁劳动谁得工分儿。”她还那么往下扯了一下老同志的袖子，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说明她这消息的重要性：“东街，我二姑婆她表侄，那是有名的滑头，投机倒把做个小买卖，就是不下地干活儿，自从发布了章程，他一个班儿没脱过，整天下地干活儿。来，咱们把柜上的窝瓜归聚到厢房屋去。”<br/> “社员的生活怎么样？”李部长问。他一手抱着一个大窝瓜，一面挺着胸脯往厢屋里走，一面大声问：“数哪个队好？”<br/> “要说九个队除了六队，都不大离儿的。”同样抱着两个大窝瓜的林大妈又压低了声音说。就好像故意地，老同志的声音越大，她的声音越小。脸上还带着一股子神秘劲儿。“我们雁池村有三十八户卖了余粮，”她说：“西头贾宗显，卖了一千三百八十斤，你瞧瞧。”<br/> 两个人空手从厢房屋出来的时候，李部长拿手背子擦着脑门儿上的汗，瞥了女主人一眼，微笑说：<br/> “雁池村的日子过得不错呀！”<br/> 林大妈把嘴凑到李部长的耳边：<br/> “光一队，八月十五就杀了两口大肥猪。”<br/> 李部长带着那种故意后悔的神情，拿巴掌拍了一下衣襟，嘿嘿地笑着说道：<br/> “你看，我八月节没有来。”<br/> 林大妈又把嘴凑到李部长的耳边：<br/> “过年的时候来吧，平均每户分九十斤大米，有一户分两大车白菜萝卜的，一队除了给社员分红，剩下的钱又买了两口大肥猪，过年一人一斤肉，不要钱。”<br/> 她说的时候还那么得意地眨动着眼皮子。<br/> “这么说还是一队拔尖儿啦！”李部长喘吁吁抱着两个金黄的大窝瓜打正房屋出来的时候，这么大声说。<br/> “小日子过的，”走在后面的林大妈用那种赞叹的语气回答：“豆腐房，香油房，一天进一百多块呀！”<br/> 他们第二次空手打厢房屋出来的时候，李部长转变了话题。<br/> “六队哪？”他问。<br/> 林大妈伸出了两个手指头，在李部长的鼻子底下抖动着。<br/> “怎么？”李部长用疑问的眼睛瞅着她两个手指头问：“八月十五也杀了两口肥猪？”<br/> 林大妈撇着嘴，把脸往旁边扭了一下。<br/> “两万斤！”这回她又用响亮的嗓门儿：“亏产两万斤！”<br/> 李部长皱了皱眉头，急急地追问：<br/> “他们怎么搞的？”<br/> 林大妈又把嘴伸过去，压低了嗓门儿说：<br/> “打春天起他们就没有计算，队长是个小官僚，办事还有点不太公平。这话要是同着李部长我就不说。”<br/> 李部长眼睛里流露出几乎觉察不出的笑容，问她：<br/> “为什么同着李部长就不说？”<br/> “我这人见了面生的人没话说。”林大妈回答。瞧她脸上的表情，倒好像这是她的优点。<br/> 李部长笑着说道：“这么说把我给高抬啦。”<br/> “您，可是见面就像一家人，就好像多么熟！哟！李部长来了！”林大妈叫道。神情立即紧张起来。同时，仄起耳朵，听着越来越近的汽车呜呜的响声，她连颠带跑地出前门去了。<br/> 这位李部长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一个劲儿地眨巴眼，这可是把他给闹糊涂了。<br/> 一会儿女主人回来，脸上带着明显的失望的神情说：<br/> “我以为是李部长的汽车到了呢。拉电线的卡车，北边山里开矿，正往那边拉电线。咱们得紧忙活着点儿啦，没远话，该来了。来，把堂屋的萝卜大葱收厢房去。”<br/> 还没动手，林大妈又改变了主意。<br/> “要么，您拾掇着，我再去挑两挑子水来。”她说，“天不早了，客人来了还不该做饭？”<br/> “这个差事自然是我的。”李部长说着到墙根去拿扁担：“要不，我还是得跟着给您摆水。”<br/> 林大妈挥了一下手说：“就这么办吧。”<br/> 李部长担着水桶出了前门口不久，党支部魏书记和县委农村工作部长老杨从后门来了。<br/> “李部长来了没有？”魏书记问那正在堂屋收萝卜的林大妈。<br/> “按说早该到啦。我们在村头上等了半天没等着。”听了林大妈的回答以后，魏书记这么说着又同老杨同志往前门走。<br/> 林大妈照例跟送出来，嘴里说：<br/> “这要不着工作组的一位老同志帮我拾掇，一会儿李部长来了我也拾掇不完哪！”<br/> “要么，”老杨一眼看见担水走来的老同志，惊叫了一声：“这不是李部长吗？”<br/> 李部长颤悠悠地担着水桶，迈着细碎的快步。他的褪了色的干部帽子推向脑后。脑门口和灰白色的两鬓，冒着汗珠儿，脸色红红的，带着一种忍住的笑容。<br/> 林大妈什么也没说，只是睁大眼睛，很响地拍了一下巴掌。<br/> 〔原载《北京文艺》〕<br/> （附图片）<br/> 〔介夫 插图〕
第5版()<br/>专栏：<br/><br/> 新北邙行（四首）<br/> 戈壁舟<br/> 新北邙行<br/> 遍读古人吊北邙，<br/> 都叹人生是无常。<br/> 我上北邙山，<br/> 哪里见凄凉？<br/> 不见残碑荒坟，<br/> 但见青青麦秧；<br/> 不见枯柏老松，<br/> 但见座座新房。<br/> 鸡鸣犬吠，<br/> 前村后庄；<br/> 鹅游鸭戏，<br/> 小河池塘。<br/> 首阳山前起新林，<br/> 金谷园中水库汪洋。<br/> 望古洛城遗迹何在？<br/> 但见树海云水苍苍茫茫。<br/> 旧死新生，生生不息，<br/> 今日晚霞，明朝朝阳。<br/> 12月11日南昌<br/> *邙［máng］ 吠［fèi］<br/> 装配车间所见<br/> 第一拖拉机厂为阿尔巴尼亚装配拖拉机<br/> 装配车间里，<br/> 机器在轰鸣。<br/> 工人在紧张地工作，<br/> 又显得那样安静。<br/> 个个面孔严肃，<br/> 那样的认真；<br/> 对对眼睛闪光，<br/> 那样的兴奋。<br/> 成排的拖拉机在欢呼，<br/> 奔向数万里的航程。<br/> 要问载的是什么？<br/> 满载着中国人民的友情。<br/> 不怕远隔重洋，<br/> 在这车间里也能看得清：<br/> 我们的心呵，<br/> 在马克思主义旗帜下，<br/> 是那样的靠近。<br/> 1月30日锦江岸侧<br/> 北邙远眺<br/> 立在上清宫前望龙门，<br/> 想望见周城汉城和唐城；<br/> 九代京都早已埋地下，<br/> 只望见清流红瓦绿树烟云。<br/> 谈什么汉城宽广，<br/> 夸什么壮丽的唐城，<br/> 在这新洛阳市里，<br/> 旧洛阳哪里去寻！<br/> 彩霞里伊水似凤舞，<br/> 白云中洛河如龙腾；<br/> 看茫茫绿树大海，<br/> 排排烟囱森林，<br/> 座座工厂似战舰成队，<br/> 成队的战舰呵，<br/> 开始了万里航程！<br/> 12月20日井冈山<br/> 赠某同志<br/> 昔别延水滨，<br/> 今聚洛河侧。<br/> 数日形影随，<br/> 话长从何说。<br/> 同醉龙门酒，<br/> 相忆桥山月：<br/> 土窑共安身，<br/> 山头同学习，<br/> 开荒一把锄，<br/> 欢歌一个拍。<br/> 看君屋前地，<br/> 亲手种瓜麦；<br/> 食少事且繁，<br/> 挥锄权当息。<br/> 曾饮延河水，<br/> 当年英雄色。<br/> 何畏苍松老，<br/> 幼林与天接。<br/> 挥手各西东，<br/> 莫嗟轻离别，<br/> 江河汇大海，<br/> 云山岂能隔！<br/> 12月20日井冈山
第5版()<br/>专栏：<br/><br/> 织席<br/> ——白洋淀散记<br/> 韩映山<br/> 一<br/> 阳光挺暖和，照到淀边的场院，场院里的白皮苇，晶晶放亮。在那大青石碾子旁边，有一位大娘在解苇子。她的左手指上，缠着一个布套儿，右手拿一个串子，“啪啦”一下，就把那又直又白的苇秆解开，细点的解两瓣，粗点的解三瓣，解一根，用手一扬就扔在身后了，一会就解了一大捆。<br/> “妈！”从屋里跑出一个小女孩，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眼睛又圆又大，两只手卷着袖：“我刷完锅了，还叫我干什么活儿呀？”<br/> “把那泔［gān］水倒给小猪吃，看着点，别叫鸭子抢着吃了。”<br/> “鸭子早到水里去了。”小姑娘说：<br/> “早晨是我姐姐撒的鸭窝，我用秫秸把它们哄跑了。”<br/> “摸了摸有蛋也呗？”妈妈说：“那个麻东西，丢了好几个蛋了。”<br/> “妈，你怎这么拖搭呀！”姐姐在屋里答言：“紧说夜个就下了呢！”<br/> 小姑娘笑了，跑进屋去，一会儿又端着小瓦盆到圈里喂猪去了。<br/> “大闺！你在屋里干嘛哪？”妈妈问：“吃了饭，一抹嘴就玩，也不说帮你妹妹干点零碎事。”<br/> “谁玩哪？”大闺说：“人家正抄稿子呢！今天晚上还要广播呢！”<br/> 妈妈问：“又广播什么呀？”<br/> 大闺从屋里跑出来，比妹妹大个三四岁，眉目挺清秀，小嘴角笑着说：“先广播一段节约用粮的事，再就是广播您。”<br/> 妈妈问：“广播我什么呀？”<br/> “支书说，你勤俭持家，是妇女中的好榜样！”大闺说：“我把稿念给你听：咱村大闺她妈——陈大娟一天织两片席……”<br/> “怎么还写上我的名？”没等念下去，妈就截住：“快把稿给我撕了！小丫头，谁叫你写我？”<br/> 大闺把稿子一藏说：“你撕吧！这是支书起的稿，经队委会研究过了的……”<br/> 二闺喂完猪，听见姐姐笑，就跑过来说：“咱娘还封建呢！广播广播怕什么？我就愿叫人广播。”<br/> “那就广播你！”妈妈嘻嘻笑着：“又添上你个小丫头子！”<br/> “我呀，我还不够条件！”二闺眯着眼说。<br/> “别扯啦！”大闺说：“你看妈，一会解了这么些苇了，走，咱去轧轧，早点润上，一会好织席呀！”<br/> 二<br/> 姐妹俩，每人抱着一抱解好的苇子来到石磙子旁边。<br/> 这里很干净，很平整，地上有细碎的苇皮儿。放石磙的地方，被轧得放着光亮。磙子上安着两个木把儿，用手推拉，来回轧苇。<br/> 轧着苇，姐姐看见妹妹那鞋尖都破了，就说：“二闺，看你那鞋，快露了大拇哥了。”<br/> “老在苇子上踏，还穿上什么好来？”二闺说，“你说我，你哩？”姐姐看了看自己的鞋，也笑了：“鞋的前脸也破了口儿。”<br/> “鞋样子都剪出来了，就是没空做。”姐姐说：“妈说先赶着给队里织席，完成了任务，腾下手来再做鞋。”<br/> “也不能先给咱做哩！”妹妹说：<br/> “妈说，天快凉了，早些给五保户做几双套鞋篓，完了还要给爷爷做。妈心疼爷爷是冻脚。咱们，年幼幼的，火力大，先凑合着点——姐姐，你看妈多结记老人呀！”<br/> “要不乡亲们就选咱妈当模范呀！”姐姐把磙子推到一头，又把苇子翻个个儿：“咱妈也是，天天黑拉拉的就起来忙活：推碾子呀、套磨呀！院里没见事了，就又织席，要不就解苇。晚上，咱们都睡了，妈还在小油灯底下，缝缝连连，一直到深夜。咱们呢，呼噜呼噜光知道睡，早晨还起不来，叫半天……”<br/> “嘿，今个我可起得早啊！”妹妹辩白着：“又该翻了。”妹妹指一指苇子又说：“姐姐，咱明天一块起早吧！起来我去搂树叶，喂咱家那羊。”<br/> “嗯哪！”姐姐同意地说：“看谁起得早。”<br/> 姐妹俩正说着，只见岸边停了好几只大船，载的是粮食、蔬菜，队长和会计都奔过去接应。<br/> “支书还说过，咱们白洋淀产粮少，得从别处运。”姐姐看着那边说：“你看，车拉、船载，可不易呢！咱可得好好节约呢！一点都不能蹧蹋。”<br/> 妹妹也看着那运粮船，高兴地说：“三大船舱呢！还有山药、苤蓝［piě-la］……”<br/> 三<br/> 快晌午了，阳光越暖和了。场院织席的人越多了。姑娘、媳妇、婶婶、大娘，一片一片地坐着织席，好似坐在白云上面，风一吹，像要飘走的样子。可惜一点小风都没有，淀水静静的，映着绿色的村树、青色的房屋、红绿的衣衫和那瓦蓝的天空。<br/> 大闺和二闺各人也织着一片席。大闺织得快些，拉了妹妹一尺多了。二闺今年夏天才学织，光会织个花纹儿，还不会起头和压席角儿。<br/> 姐姐织得又快又好，能织各样花纹儿，也能织上各种字儿，她是跟姑姑学的。抗日时期，姑姑会织“打倒日本，抗战到底”等字样；解放战争时期，姑姑还会织：“消灭蒋匪”等字样；到了抗美援朝时，姑姑参加了志愿军到外边工作去了。从此，大闺就学织“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字样，如今她跟妈妈学会织“三面红旗万岁！”的字样了。<br/> 她们正织着席，爷爷背着个木斗走来了。爷爷是个白胡子老头，腰有点弯，可是精神还很好，远看红光满面的。他那木斗里盛的是拈船的凿子，麻刀，和大铁钩子。<br/> “爷爷，你还去拈船呀？”二闺问，一边拨动着苇眉子。<br/> “还有两只就拈完了。”爷爷说：<br/> “拈好了船，好去逮大鱼呀！今年是好河田啊！”<br/> “爹！你要是饿了，篮子里有发面窝窝。”闺她妈跟爷爷说——因为爷爷有个喘病儿，是年轻扛长活时饿出的痨伤。<br/> 爷爷嘿嘿笑着说：“我哪里就饿那么快？刚吃饭不大会儿就又吃，那不成了火化食了。”他笑着说：“我是回家拿咱省着的桐油来了。社里的用完了，一时买不来。这么些船，都该油油，油油结实呀！”<br/> “在那红漆板柜底下呢！”闺她妈说，“要不，我去给你拿。”她织好一个席花儿。<br/> “那就又得耽误你织席。”爷爷说。“社长说使了咱的，过后买来还。我说，买什么，社里的事。”<br/> “还买什么呀？”闺她妈立起身，拍一下身上的苇皮儿，去跟爷爷拿桐油去了。<br/> 一会，妈妈回来，拿着两封信跟大闺说：“看看是谁来的信呀？”<br/> 大闺连忙一看信皮儿，拍着手儿说：<br/> “一封是姑姑来的；一封是爸爸来的。”二闺就抢着看，大闺举得高高的，说：<br/> “好好坐在席上，听我念。”<br/> 爸爸是在县委会工作，信上说他常下乡，跟社员们一块劳动，一块吃住，工作虽然很紧张，但很愉快；还说头阳历年，可能看看家。最后嘱咐家里人，努力生产，战胜眼前的困难！<br/> 姑姑那封，一开头就问爷爷身体可好。<br/> “告诉你姑姑，我硬朗着呢！”原来爷爷也凑来听信了。大闺笑了，又往下看。信上说，她们文工团最近到南方乡下演出，说那里稻子一年能收两季，人们节约下余粮去支援灾区。还说：那里也有咱白洋淀织的席。最后，还有一行小字，说她最近添了一个娃娃，很胖壮，等照了照片寄来。……<br/> 念到这里，爷爷笑迷迷地说：“是个外孙呀还是外孙女儿？”<br/> “爷爷你喜欢什么呀？”大闺问。爷爷说：“什么都喜欢。外孙叫他学打鱼；外孙女叫她学织席……”<br/> 一家人全笑了，笑得场上织席的人们都向这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