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3月24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待客
管桦
雁池村向来有热情好客的声名。不管哪儿的同志来了,也不管住到哪一家,您瞧吧,老大嫂会把屋子收拾得比打磨过的铜盆还要洁净。您不管把目光投向哪里,红漆板柜上的箪瓶箪罐,老辈子款式的锡灯蜡扦子,描画着古装美人儿的梳妆镜,亮得你睁不开眼睛。至于炕上,老大妈早把那条只有新姑爷回亲那天才铺过一遭儿的大红缎面褥子,或是雪白的羊毛毯子铺在炕头上了。老大妈把那十分干净的炕席,扫了又扫,嘴里不住地抱歉说:“瞧我们这柴门草户,埋里埋汰,别笑话!”大嫂子,或是闺女,在堂屋给客人烧水,隔着门帘子就听那茶炊滋滋地响。转眼之间,老大妈不知从哪儿兜来或是用大蓝花海碗端来鲜红的蜜枣儿。比那扒门帘子朝屋里探望的小女孩的脸还要红的大萝卜,几拉古鲁直往炕上滚。要是夏天,早把绿皮黑条纹大西瓜搬来了。谁不知道雁池村生产队的西瓜赛菠萝蜜?借用经管瓜田的老手曹罗儿一句话:“甜得你斤斗流星!”要是冬天,老大妈会把炕烧得热乎乎地,睡下去,就好像躺在暖气包上。半夜里,把你热得往被头外直伸胳臂。第二天清早,不管是男主人还是女主人,见面第一句话就问:“夜里冷不冷?”一句话,我们中华民族就是热情好客的民族!
这天下午,省委农村工作部的李部长有信儿到雁池村来住几天,了解这里的生产情况。常住工作同志的赵顺家,上午住了工作组。党支部魏书记就找到正在地里同大伙儿一块出红薯的林大妈,叫她立刻回家拾掇拾掇[duo]屋里,准备客人住。
林大妈虽然已经五十开外,可是身子骨儿还像年轻时候那么硬朗,她差不多连颠带跑的上了大路,脑后小小的发髻,随着她女性特有的脚步直颤动。等到进了她瓜棚豆架的院子,赶走锅台上几只淘气的母鸡,已经喘吁吁,脸上冒出汗气。她用沾满泥土的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林大妈老两口子这些天虽然一直忙着队上的秋收,可家里的收成也没有丢下,剥了皮儿的自留地的玉黍,堆在炕沿儿根底下。炕角儿上,有从队上分得来扎条帚用的高粱苗子。两个孩子下学的时候,别出心裁,把几大嘟噜带着秧蔓儿的红薯挂在窗户勾子上。窗台,一半摆着绣球花、月季花、玻璃海棠,一半晒着葵花籽儿。红漆板柜上,除了吃剩下的红薯和半大海碗高粱米豆儿粥,山也似地堆了深绿色和金黄色的大窝瓜。堂屋里,靠水缸戳着几捆大葱,堆着从队上领来的红萝卜、红薯。后门坎子外头,靠东墙,还有一大堆没剥皮儿的玉黍。
林大妈左顾右盼地打量这些东西,心里盘算着该从哪儿归聚。她决定先把里间屋地上的玉黍归聚到院里去。可是,她刚刚拿竹叶扫帚扫了两下鸡窝旁边的柴草,就转了念头儿。她觉得应该先在暖壶里灌满开水,客人来了,擦把脸,马上就有开水喝。于是,她丢下扫帚,从房檐下墙壁的木头橛子上,取下茶炊,进堂屋,到水缸跟前去灌水。她也没有看一眼,探下瓢去就舀[yǎo],差点儿没把她的脑袋连上半个身子扎进缸里。水瓢直碰到缸底儿上,一丁点儿水都没有了。
“亏了我想到先烧水。”她心里说。急忙担起桶,到井沿去挑水。
我们乡村的妇女干起活来,一点儿也不比男人差。种地,收割,打场,可以说样样能。但是林大妈不会那么把扁担勾着水桶伸到井里去舀水(这一直是她丈夫的差事)。
她弯腰,把勾着水桶的扁担探进井里,加着十二分小心,把那桶在水面上摇来摇去,只听扁担勾子和水桶的铁梁儿稀里哗啦山响,却舀不上水来。她有点儿喘了,最后,在井沿上跪下一只腿,脑袋差不多扎进井口,还是舀不上水来。累得她仰起脖子直出长气。
正在这时候,打村头上走来一个人,约有五十多岁,从一顶半新不旧褪了色的蓝布帽子下面,露出他有些灰白色的两鬓。略长一些的脸,由于寒风晓露和日晒,就像熟了的高粱穗子,红中透着黑。方圆形的下巴颏[kē],有短短的黑胡子楂儿,要是仔细看,那里面已经搀杂着银白色的松针了。藏蓝色的裤褂儿已经旧得发白,袖口都磨出了线络。脚上一双低口千层底儿青布鞋。这就是省委农村工作部的李部长。他带的工作组,上午就到了村里。他呢,不要人带路,不要人陪伴,独自一个漫步而来。一路上,忽儿到这块地里帮着社员刨刨红薯,忽儿到那块地头上同歇着的人们抽烟闲谈一会儿秋收情况。显着还挺悠闲的。
他一边往村里走,一边搓着手上的泥巴。
“这大概是前半晌来的工作组,到地里帮着干活儿来着。”林大妈心里说:“要不,求他给摆上来?”她这么同自个儿商量。
可是还没有开口,就见这老同志笑呵呵地朝井沿儿走来,说:
“看这位大嫂子是会吃水不会摆水吧?”
这句话使林大妈发笑了。
“快帮我一把忙吧。”她直起腰身喘着气说。同时把扁担递给这位老同志。
李部长往手心里唾了唾沫,朝井口稍微弯下一点腰,摇动一下手里的扁担,水桶擦水面倾斜起来,猛力往下一扣,又往上一提,水就满了。
林大妈两眼注视着他灰白色的两鬓,问:
“这位老同志是到我们雁池村来的工作组吧?”
李部长往上拔着水桶,就像是对着水里他自己颤动的影子大声喊叫似的,回答说:
“对喽,一点不错!”
林大妈闪着身子,让老同志把那桶水撂在井台上,一边带着嘲讽自己的笑容说:
“瞧我这人多会抓差。”
这时候,李部长把扁担勾子晃到另一只空水桶的铁梁儿跟前,当地一声,便把桶挂在上面了。他有胡子楂儿的脸上,带着一半幽默一半得意的神情说:
“怎么样?一看就是常叫人家抓差的手儿吧?”
林大妈抿着嘴儿直笑。她觉着这位老同志挺实在,还有点儿见面熟。
第二桶水撂在井台上的时候,林大妈伸手去拿扁担,可是这位老同志推开她的手,一面拿扁担勾子勾着水桶的铁梁儿,嘿嘿地笑着说:
“看起来这位大嫂子还不是常抓差的手儿,要是我呀,早吩咐着给我往家里挑啦。”
“您,”林大妈还是要夺那扁担:“真的是,倒像真抓了您的差啦。”
李部长已经把水桶担在肩上了。迈着那样稳重的步子走下井台。
“头前带路!”他用那种快活的声调命令说。
把两桶水倒进锅台边的缸里以后,林大妈忙进屋拿条帚扫炕,嘴里连声叫道:
“快进屋里歇会儿。您看,屋里屋外这份儿乱。一会儿还来高人贵客呢,我还得赶紧拾掇拾掇。”
“高人贵客?”李部长用询问的眼睛瞅着女主人的脸问:“什么高人贵客?别价别价,我不渴。”他见女主人拿茶炊灌水,忙伸手做出拦挡的姿势。
“您喝不喝的我也要烧。”林大妈微笑着推开老同志的手说:“我没说吗?一会儿有客人来。”
“什么高人贵客?”李部长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脸上带着疑问的神情,又随口问了一句。
林大妈往他跟前凑了一步,同时,脸上挂出一种又崇敬又庄重的神情,就像透露一件极大的秘密,悄声低语说:
“要么您,还不知道?魏书记叫我赶快拾掇拾掇屋子,一会儿省委的李部长来嘛。”
站在面前的这位老同志一个劲儿地眨巴眼。也不知道他听明白了还是没听明白,那么偏着点脑袋,还直皱眉头。这种表情叫林大妈心里挺纳闷儿。接着,见他脸上出现了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可是出乎林大妈意料地,他对这消息挺冷淡。还用那种随便的口气说出这样的话:
“那不是高人贵客,要说是老百姓的打头的倒挺合适。有个地方给他歇歇腿儿就不错啦,别费事。”
“听您说的。”林大妈一边往茶炊里灌水,半开玩笑地说:“是不是怕我又抓您的差?您歇着,这点儿东西我自个儿归聚得了啊!”
李部长笑了,他站在那里好像思谋着什么。
“这么说,”李部长一面捋[luō]胳臂挽袖子,一面说道:
“我倒非帮你一把不可啦。”
林大妈心里盘算着,屋里屋外这么多东西,够她一个人拾掇的,省委的李部长是这个工作组的上级,他着手儿帮帮忙也没什么。于是,带着笑脸说道:
“那么,就算我抓您的差啦。反正一会儿来的客人也是你们首长。您先把里屋地上的玉黍收到当院儿鸡窝旁边!要不等会儿李部长来了,一眼不看到就兴绊人家一个大斤斗。”
李部长从墙角缸盖子上操起一个簸箕,进里屋就稀里哗啦收地上的玉黍棒子。林大妈已经烧起了茶炊。
“雁池村今年的收成怎么样?”李部长端着岗尖儿一大簸箕玉黍棒子,往院里走的时候,这么大声地问。
他往下煞着身子,迈着沉稳的脚步。但还是有两个玉黍棒子滚到地上了。正在觅食的一只老草鸡,扑楞着翅膀,嘎嘎地叫着往墙根飞去。因此,他没有听清女主人的回答。
他拿空簸箕回来的时候,又问了一句:
“大嫂子,你们雁池村的收成怎么样啊?”
“九个队有七个队超产啦。”林大妈回答。她可着嗓子喊叫,就好像对着千军万马的队伍说话似的。语气里还多少带着点骄傲。
于是她一边烧水一边得意地谈起雁池村的生产。
“怎么着?光一队就超产三万多斤?”从屋子里扬起的灰尘中飞出李部长的声音。他收走了玉黍以后就拿条帚扫地。
“敢情的,”林大妈瞥了一眼笼罩在尘雾里的老同志,还是那么响着嗓门儿回答,“人家队长那是咱领导,瞧人家那股子计算安排劲儿,不起早,不贪黑,不慌不忙,从从容容,活计比六队提前一个半月。人家还干啥有啥章程。您把窗户勾子上那两嘟噜红薯摘下来。”她已经像自家人一样,开始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吩咐这位老同志了。
这时候,林大妈开始往暖壶里灌开水。
李部长脱了鞋,上炕去摘窗户勾子上那两嘟噜红薯。他浑身上下连眉毛都是灰尘了。这时候他要是对着镜子照一照,非得龇着牙笑了不可。
他把两嘟噜红薯搁在靠炕角儿的小柜子上以后,一边穿着鞋,一边刨根儿问底儿地说:“大嫂子你说什么着?他们还有一套章程?”
林大妈未曾说话,先走过去,脸上的表情仿佛要说体己话儿了。似乎她说话不是可着嗓门儿喊,就是悄声低语地咬耳朵。
“人家一队打开春起就立下了章程,谁劳动谁得工分儿。”她还那么往下扯了一下老同志的袖子,好像不这样就不能说明她这消息的重要性:“东街,我二姑婆她表侄,那是有名的滑头,投机倒把做个小买卖,就是不下地干活儿,自从发布了章程,他一个班儿没脱过,整天下地干活儿。来,咱们把柜上的窝瓜归聚到厢房屋去。”
“社员的生活怎么样?”李部长问。他一手抱着一个大窝瓜,一面挺着胸脯往厢屋里走,一面大声问:“数哪个队好?”
“要说九个队除了六队,都不大离儿的。”同样抱着两个大窝瓜的林大妈又压低了声音说。就好像故意地,老同志的声音越大,她的声音越小。脸上还带着一股子神秘劲儿。“我们雁池村有三十八户卖了余粮,”她说:“西头贾宗显,卖了一千三百八十斤,你瞧瞧。”
两个人空手从厢房屋出来的时候,李部长拿手背子擦着脑门儿上的汗,瞥了女主人一眼,微笑说:
“雁池村的日子过得不错呀!”
林大妈把嘴凑到李部长的耳边:
“光一队,八月十五就杀了两口大肥猪。”
李部长带着那种故意后悔的神情,拿巴掌拍了一下衣襟,嘿嘿地笑着说道:
“你看,我八月节没有来。”
林大妈又把嘴凑到李部长的耳边:
“过年的时候来吧,平均每户分九十斤大米,有一户分两大车白菜萝卜的,一队除了给社员分红,剩下的钱又买了两口大肥猪,过年一人一斤肉,不要钱。”
她说的时候还那么得意地眨动着眼皮子。
“这么说还是一队拔尖儿啦!”李部长喘吁吁抱着两个金黄的大窝瓜打正房屋出来的时候,这么大声说。
“小日子过的,”走在后面的林大妈用那种赞叹的语气回答:“豆腐房,香油房,一天进一百多块呀!”
他们第二次空手打厢房屋出来的时候,李部长转变了话题。
“六队哪?”他问。
林大妈伸出了两个手指头,在李部长的鼻子底下抖动着。
“怎么?”李部长用疑问的眼睛瞅着她两个手指头问:“八月十五也杀了两口肥猪?”
林大妈撇着嘴,把脸往旁边扭了一下。
“两万斤!”这回她又用响亮的嗓门儿:“亏产两万斤!”
李部长皱了皱眉头,急急地追问:
“他们怎么搞的?”
林大妈又把嘴伸过去,压低了嗓门儿说:
“打春天起他们就没有计算,队长是个小官僚,办事还有点不太公平。这话要是同着李部长我就不说。”
李部长眼睛里流露出几乎觉察不出的笑容,问她:
“为什么同着李部长就不说?”
“我这人见了面生的人没话说。”林大妈回答。瞧她脸上的表情,倒好像这是她的优点。
李部长笑着说道:“这么说把我给高抬啦。”
“您,可是见面就像一家人,就好像多么熟!哟!李部长来了!”林大妈叫道。神情立即紧张起来。同时,仄起耳朵,听着越来越近的汽车呜呜的响声,她连颠带跑地出前门去了。
这位李部长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一个劲儿地眨巴眼,这可是把他给闹糊涂了。
一会儿女主人回来,脸上带着明显的失望的神情说:
“我以为是李部长的汽车到了呢。拉电线的卡车,北边山里开矿,正往那边拉电线。咱们得紧忙活着点儿啦,没远话,该来了。来,把堂屋的萝卜大葱收厢房去。”
还没动手,林大妈又改变了主意。
“要么,您拾掇着,我再去挑两挑子水来。”她说,“天不早了,客人来了还不该做饭?”
“这个差事自然是我的。”李部长说着到墙根去拿扁担:“要不,我还是得跟着给您摆水。”
林大妈挥了一下手说:“就这么办吧。”
李部长担着水桶出了前门口不久,党支部魏书记和县委农村工作部长老杨从后门来了。
“李部长来了没有?”魏书记问那正在堂屋收萝卜的林大妈。
“按说早该到啦。我们在村头上等了半天没等着。”听了林大妈的回答以后,魏书记这么说着又同老杨同志往前门走。
林大妈照例跟送出来,嘴里说:
“这要不着工作组的一位老同志帮我拾掇,一会儿李部长来了我也拾掇不完哪!”
“要么,”老杨一眼看见担水走来的老同志,惊叫了一声:“这不是李部长吗?”
李部长颤悠悠地担着水桶,迈着细碎的快步。他的褪了色的干部帽子推向脑后。脑门口和灰白色的两鬓,冒着汗珠儿,脸色红红的,带着一种忍住的笑容。
林大妈什么也没说,只是睁大眼睛,很响地拍了一下巴掌。
〔原载《北京文艺》〕
(附图片)
〔介夫 插图〕


第5版()
专栏:

新北邙行(四首)
戈壁舟
新北邙行
遍读古人吊北邙,
都叹人生是无常。
我上北邙山,
哪里见凄凉?
不见残碑荒坟,
但见青青麦秧;
不见枯柏老松,
但见座座新房。
鸡鸣犬吠,
前村后庄;
鹅游鸭戏,
小河池塘。
首阳山前起新林,
金谷园中水库汪洋。
望古洛城遗迹何在?
但见树海云水苍苍茫茫。
旧死新生,生生不息,
今日晚霞,明朝朝阳。
12月11日南昌
*邙[máng] 吠[fèi]
装配车间所见
第一拖拉机厂为阿尔巴尼亚装配拖拉机
装配车间里,
机器在轰鸣。
工人在紧张地工作,
又显得那样安静。
个个面孔严肃,
那样的认真;
对对眼睛闪光,
那样的兴奋。
成排的拖拉机在欢呼,
奔向数万里的航程。
要问载的是什么?
满载着中国人民的友情。
不怕远隔重洋,
在这车间里也能看得清:
我们的心呵,
在马克思主义旗帜下,
是那样的靠近。
1月30日锦江岸侧
北邙远眺
立在上清宫前望龙门,
想望见周城汉城和唐城;
九代京都早已埋地下,
只望见清流红瓦绿树烟云。
谈什么汉城宽广,
夸什么壮丽的唐城,
在这新洛阳市里,
旧洛阳哪里去寻!
彩霞里伊水似凤舞,
白云中洛河如龙腾;
看茫茫绿树大海,
排排烟囱森林,
座座工厂似战舰成队,
成队的战舰呵,
开始了万里航程!
12月20日井冈山
赠某同志
昔别延水滨,
今聚洛河侧。
数日形影随,
话长从何说。
同醉龙门酒,
相忆桥山月:
土窑共安身,
山头同学习,
开荒一把锄,
欢歌一个拍。
看君屋前地,
亲手种瓜麦;
食少事且繁,
挥锄权当息。
曾饮延河水,
当年英雄色。
何畏苍松老,
幼林与天接。
挥手各西东,
莫嗟轻离别,
江河汇大海,
云山岂能隔!
12月20日井冈山


第5版()
专栏:

织席
——白洋淀散记
韩映山

阳光挺暖和,照到淀边的场院,场院里的白皮苇,晶晶放亮。在那大青石碾子旁边,有一位大娘在解苇子。她的左手指上,缠着一个布套儿,右手拿一个串子,“啪啦”一下,就把那又直又白的苇秆解开,细点的解两瓣,粗点的解三瓣,解一根,用手一扬就扔在身后了,一会就解了一大捆。
“妈!”从屋里跑出一个小女孩,有十三、四岁的样子,眼睛又圆又大,两只手卷着袖:“我刷完锅了,还叫我干什么活儿呀?”
“把那泔[gān]水倒给小猪吃,看着点,别叫鸭子抢着吃了。”
“鸭子早到水里去了。”小姑娘说:
“早晨是我姐姐撒的鸭窝,我用秫秸把它们哄跑了。”
“摸了摸有蛋也呗?”妈妈说:“那个麻东西,丢了好几个蛋了。”
“妈,你怎这么拖搭呀!”姐姐在屋里答言:“紧说夜个就下了呢!”
小姑娘笑了,跑进屋去,一会儿又端着小瓦盆到圈里喂猪去了。
“大闺!你在屋里干嘛哪?”妈妈问:“吃了饭,一抹嘴就玩,也不说帮你妹妹干点零碎事。”
“谁玩哪?”大闺说:“人家正抄稿子呢!今天晚上还要广播呢!”
妈妈问:“又广播什么呀?”
大闺从屋里跑出来,比妹妹大个三四岁,眉目挺清秀,小嘴角笑着说:“先广播一段节约用粮的事,再就是广播您。”
妈妈问:“广播我什么呀?”
“支书说,你勤俭持家,是妇女中的好榜样!”大闺说:“我把稿念给你听:咱村大闺她妈——陈大娟一天织两片席……”
“怎么还写上我的名?”没等念下去,妈就截住:“快把稿给我撕了!小丫头,谁叫你写我?”
大闺把稿子一藏说:“你撕吧!这是支书起的稿,经队委会研究过了的……”
二闺喂完猪,听见姐姐笑,就跑过来说:“咱娘还封建呢!广播广播怕什么?我就愿叫人广播。”
“那就广播你!”妈妈嘻嘻笑着:“又添上你个小丫头子!”
“我呀,我还不够条件!”二闺眯着眼说。
“别扯啦!”大闺说:“你看妈,一会解了这么些苇了,走,咱去轧轧,早点润上,一会好织席呀!”

姐妹俩,每人抱着一抱解好的苇子来到石磙子旁边。
这里很干净,很平整,地上有细碎的苇皮儿。放石磙的地方,被轧得放着光亮。磙子上安着两个木把儿,用手推拉,来回轧苇。
轧着苇,姐姐看见妹妹那鞋尖都破了,就说:“二闺,看你那鞋,快露了大拇哥了。”
“老在苇子上踏,还穿上什么好来?”二闺说,“你说我,你哩?”姐姐看了看自己的鞋,也笑了:“鞋的前脸也破了口儿。”
“鞋样子都剪出来了,就是没空做。”姐姐说:“妈说先赶着给队里织席,完成了任务,腾下手来再做鞋。”
“也不能先给咱做哩!”妹妹说:
“妈说,天快凉了,早些给五保户做几双套鞋篓,完了还要给爷爷做。妈心疼爷爷是冻脚。咱们,年幼幼的,火力大,先凑合着点——姐姐,你看妈多结记老人呀!”
“要不乡亲们就选咱妈当模范呀!”姐姐把磙子推到一头,又把苇子翻个个儿:“咱妈也是,天天黑拉拉的就起来忙活:推碾子呀、套磨呀!院里没见事了,就又织席,要不就解苇。晚上,咱们都睡了,妈还在小油灯底下,缝缝连连,一直到深夜。咱们呢,呼噜呼噜光知道睡,早晨还起不来,叫半天……”
“嘿,今个我可起得早啊!”妹妹辩白着:“又该翻了。”妹妹指一指苇子又说:“姐姐,咱明天一块起早吧!起来我去搂树叶,喂咱家那羊。”
“嗯哪!”姐姐同意地说:“看谁起得早。”
姐妹俩正说着,只见岸边停了好几只大船,载的是粮食、蔬菜,队长和会计都奔过去接应。
“支书还说过,咱们白洋淀产粮少,得从别处运。”姐姐看着那边说:“你看,车拉、船载,可不易呢!咱可得好好节约呢!一点都不能蹧蹋。”
妹妹也看着那运粮船,高兴地说:“三大船舱呢!还有山药、苤蓝[piě-la]……”

快晌午了,阳光越暖和了。场院织席的人越多了。姑娘、媳妇、婶婶、大娘,一片一片地坐着织席,好似坐在白云上面,风一吹,像要飘走的样子。可惜一点小风都没有,淀水静静的,映着绿色的村树、青色的房屋、红绿的衣衫和那瓦蓝的天空。
大闺和二闺各人也织着一片席。大闺织得快些,拉了妹妹一尺多了。二闺今年夏天才学织,光会织个花纹儿,还不会起头和压席角儿。
姐姐织得又快又好,能织各样花纹儿,也能织上各种字儿,她是跟姑姑学的。抗日时期,姑姑会织“打倒日本,抗战到底”等字样;解放战争时期,姑姑还会织:“消灭蒋匪”等字样;到了抗美援朝时,姑姑参加了志愿军到外边工作去了。从此,大闺就学织“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字样,如今她跟妈妈学会织“三面红旗万岁!”的字样了。
她们正织着席,爷爷背着个木斗走来了。爷爷是个白胡子老头,腰有点弯,可是精神还很好,远看红光满面的。他那木斗里盛的是拈船的凿子,麻刀,和大铁钩子。
“爷爷,你还去拈船呀?”二闺问,一边拨动着苇眉子。
“还有两只就拈完了。”爷爷说:
“拈好了船,好去逮大鱼呀!今年是好河田啊!”
“爹!你要是饿了,篮子里有发面窝窝。”闺她妈跟爷爷说——因为爷爷有个喘病儿,是年轻扛长活时饿出的痨伤。
爷爷嘿嘿笑着说:“我哪里就饿那么快?刚吃饭不大会儿就又吃,那不成了火化食了。”他笑着说:“我是回家拿咱省着的桐油来了。社里的用完了,一时买不来。这么些船,都该油油,油油结实呀!”
“在那红漆板柜底下呢!”闺她妈说,“要不,我去给你拿。”她织好一个席花儿。
“那就又得耽误你织席。”爷爷说。“社长说使了咱的,过后买来还。我说,买什么,社里的事。”
“还买什么呀?”闺她妈立起身,拍一下身上的苇皮儿,去跟爷爷拿桐油去了。
一会,妈妈回来,拿着两封信跟大闺说:“看看是谁来的信呀?”
大闺连忙一看信皮儿,拍着手儿说:
“一封是姑姑来的;一封是爸爸来的。”二闺就抢着看,大闺举得高高的,说:
“好好坐在席上,听我念。”
爸爸是在县委会工作,信上说他常下乡,跟社员们一块劳动,一块吃住,工作虽然很紧张,但很愉快;还说头阳历年,可能看看家。最后嘱咐家里人,努力生产,战胜眼前的困难!
姑姑那封,一开头就问爷爷身体可好。
“告诉你姑姑,我硬朗着呢!”原来爷爷也凑来听信了。大闺笑了,又往下看。信上说,她们文工团最近到南方乡下演出,说那里稻子一年能收两季,人们节约下余粮去支援灾区。还说:那里也有咱白洋淀织的席。最后,还有一行小字,说她最近添了一个娃娃,很胖壮,等照了照片寄来。……
念到这里,爷爷笑迷迷地说:“是个外孙呀还是外孙女儿?”
“爷爷你喜欢什么呀?”大闺问。爷爷说:“什么都喜欢。外孙叫他学打鱼;外孙女叫她学织席……”
一家人全笑了,笑得场上织席的人们都向这里望。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