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3月17日人民日报 第5版

第5版()
专栏:

山村三杰记(评话)
 张庆田
入话:
荒山戴金冠,河湾披绿衫;
山腰卧白银,草滩堆金山。
几句山歌,引出下面几段故事:且说河北省有个张家口,张家口有一块高原,统称坝上。坝上有个村庄,四面环山,东西两峰高耸云外,宛如两只大老虎,我给这个村庄起个名字,就叫二虎山。
过去二虎山有三多:贼多,狼多,黄鼠多。贼多,人怕;狼多,畜怕;黄鼠出来啃庄稼。现在二虎山也有三多:粮多,畜多,存款多;粮是无价宝,畜是金不换;人人爱劳动,户户有存款。要想知道这个村的变化端底,必须首先访问山村三杰,你道哪三杰?那本是杨官、牛福和骆仁。花开千朵,先表一枝,咱先从杨官开始:
一、杨官爱羊如子
杨官是关南人。无爹无娘,从小流落到关外,跟一家老财打了十八年羊伴。解放后,成立牧人工会。大家推选代表,提他当候选人。主席问他姓啥?叫啥?他仰着脖子想了半天,说:“要是非要个名字,我就叫个羊倌吧!”
主席在黑板上写了个杨官。这个大名便传开了。
日子轻松,时间也像长了翅膀。1958年,人民公社成立了,他当选了畜牧队长。偏赶上连年大旱,羊儿瘦成了猴。他急得火上火下,碰到放羊的就想发脾气。那天,正碰上炮筒子赵娃,张口就向他开了一炮:“你们当官的两片嘴一对,翻过来,掉过去,净理。常说,马不吃青草不肥,老天爷不下雨,你让我放羊的有啥办法。”杨官一想,不对味!他坐在阳坡的石头上,拍着脑瓜门,自言自语的说:“杨官哪!杨官!莫非你真的成了官啦!”他忽的想起了王主任那几句话:“千不怕,万不怕,就怕脱离群众。”便像吃了人参[shēn]果一样,豁朗一下开了窍。一口气跑到公社管理委员会,扯住社主任说:“老王啊!摘了我这乌纱帽,给我一根羊铲吧!”王主任正拿着话筒打电话,见他走来,顺手揪下他那顶半旧不新的灰毡帽,打趣着说:“这没翅的纱帽好摘,可给谁戴呢?”
“不!你给我一群羊,我保险……”
“不!别误会”王主任对着话筒说:“这里有个杨官,要摘乌纱帽……”他又回过头来对杨官说:“你戴着乌纱帽拿羊铲不行?嗯!搞这么一块试验田……”
“还是你沾!”杨官把头一扬,拍了拍脑瓜门,扭头就走。
“嗨!戴上你的乌纱帽哇!”
杨官扣上那顶旧毡帽,迈开两腿,飞回家去,从门旮旯[gā-lá]里找到那把旧羊铲,抹去上边的灰尘,重新爬上山头,找见赵娃,满脸堆着笑说:“娃啊!我来跟你‘打羊伴’!”
赵娃白了他一眼说:“赵匡胤跌在井里,捞不起你这金身大驾!”
“真的,王主任让咱俩伙搞这块‘试验田’!”
赵娃耿了耿鼻子说:“家雀跟着你这蝙蝠飞,熬不起那个干巴眼,要试验你自己干!”说罢,把羊铲一扛,连头也不回的溜下山去。
杨官瞅着赵娃的脊梁骨叹了口气,扭回头来望着那群瘦猴说:“这群没娘的孩!好!从今后跟上我吧!”
杨官从新拿起了羊铲,放羊的都轰动了。这个说:“使把子劲吧!老羊倌又干起老行当来了!”那个说:“没梁没檩[lǐn]难盖房,地里没草难放羊,谁拿羊铲,山鸡也变不成凤凰。”赵娃呢,干脆在日头坡里晒起暖暖来,逢人便讲:“他要把羊放壮了,我拜他为师。”
杨官且不管众人议论,他早起晚归,一天三晌和羊呆在地里。别人没起床,他早赶羊上了山;别人下了坡,他还让羊在滩上啃。别人是:打柴一日,放羊一晌,他是:早放东坡,晚放西坡,放不起肚来不回家。
坝上春寒,清明犹飘雪花。一天,杨官刚刚在阳坡上接了两个小羊羔,老天忽然变了脸,西北风卷着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压将下来,霎时,山凹里,草滩上变成琉璃世界。杨官一看,这可糟了!羊瘦羔弱,刚铰过春毛,哪经得住这场风绞雪!他连忙脱下自己的老羊皮袄,连母羊带羔子一齐裹住,自己却冻在雪地里瑟瑟发抖。风吼,雪飘,边下边化,山上,坡下,冻成一层薄冰。他抱了大羊,抱小羊,跌跌碰碰地,浑身滚得像个泥蛋,把它娘仨[sā]抱到自己的热炕头上,盖着被子取暖。
气得他老婆用手点着他说:“要是你的亲儿子,你也不会这样!”
杨官却笑嘻嘻地说:“我不放羊,连你都娶不起,哪还有儿子!”一提这话,老婆子也捂着嘴笑了。原来,杨官跟她家放羊时,两人就相爱了。她爹知道了,让杨官给她白放了三年羊,又搭上了个小毛驴,才允许他俩结婚。因此落了这么一个话巴:杨官的老婆——拿驴换的。今天,两口子一叨咕,却又出了新的话巴:杨官看羊——比儿子还亲。
没有高山显不出平地。一过谷雨节,杨官那群瘦猴,变得活蹦乱跳,虽然不是什么鸡窝里出了凤凰,可也算得羊群里出了骆驼。真是出人一头,高人一等。羊倌们一个个心服口服,纷纷请他介绍经验。他跟大家赶羊上坡,开了个山头会议。他把那顶没翅的纱帽向后一推,拍了拍脑瓜门子说:“讲经验有三条:一要思想好;二要下得辛苦;三要有点技术……”
大家正谈论得上劲,只见赵娃扛着一根羊铲,一蹒跚一蹒跚的步上山来。大家劈头问道:“赵娃,你又来干什么?”
“我来拜师傅来啦!”只见他把羊铲一扔,像向老和尚参禅一样,咕咚咚磕了一个响头:“老羊倌,老羊倌,我算服了你了!”惹得大家一场大笑。正是:
老杨官爱羊如子,
小赵娃拜师认父。
王主任抓住这个典型例子,大大宣扬,二虎山的羊群战胜了灾荒,个个变得跟小老虎似的。每当风和日暖,月丽风清的时候,你登上老虎顶一望,呀!山腰里,山坡上,像飘着团团白云。你听,多么嘹亮的民歌呀!
人怕齐心,
虎怕成群;
全社羊倌拧成绳,
满山遍野走白云。
说到这里,本来应该告一段落,哪知还有一段故事相随:在全体社员代表大会上,王主任让杨官谈谈经验。他上得台来,把那顶没翅的纱帽向后一推,拍了拍脑瓜门子,劈头便说:“谈经验没啥,提意见倒有一条。领导上张口发展畜牧,闭口见缝插针,把针插上了荒坡野岭,连羊的站处都没了,等着吃羊肉吧!还发展个啥!”
“你说那个我不赞成!”大家扭头一看,只见台下站起一个人来,这人墩子个,光脑壳,嘴角上留着两撇八字胡,人矬[cuó]声高,扬起一只胳膊说:“上级号召广种多收嘛!大家开荒种地劲头挺足,你敢泼冷水!”
杨官睁大眼睛一看,原来是技术组长骆仁,便笑哈哈的说:“这顶帽子不小,扣上扣不上还不敢说。常说有理不用高声,卖么的?喝什么,你管农业的只懂得广种多收,你听说过农牧并举没有?你知道还有个高产多收吗?光要农不要牧,那就等于上山放羊跌断了一条腿,单腿跳舞可过不去黄河长江。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咱们少开点荒,多繁殖点牲口,多上点粪,多打点粮食好也不好?”
“就是这个话!”骆仁刚要反驳,只见牛倌牛福瓮声瓮气的答了腔。这就是那个外号“刀下留牛”的老饲养员。他是个大个子,满脸络腮胡子,一说话才露出一张红嘴,头上的头发像一丛乱草,除非上了大冻,总是光着脚丫子。平时不说话,另一个外号叫“一句准”。骆仁老汉一听杨官讲了一大套,牛倌也附和,更使他额上的青筋暴了多么高。他说:“不种千顷地,难打万石粮,你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多养点牲口,多施点粪,这个没人反对。粪再多,也要靠劳力运。”
“不!咱们卧地!”
“没听说过!咱们这不是关南!”
“骆仁哥,我给地主‘打羊伴’时,卧过地,春季卧山药蛋地,秋后割了谷子卧小麦地,那庄稼呀,长得乌黑乌黑的,你不信咱们就试一试。”
“甭试!一点就响!”老牛福又插了嘴:“羊能卧,牛也能卧!”
“那也不能少种地!”骆仁把手一扬坐了下来。
“这就叫矛盾。”坐在主席台上的王主任说:“是矛盾就要统一。杨官给咱们出了一道题,大家讨论讨论看,养多少六畜,种多少地;封哪座山,开哪个荒。在咱们这天寒地冻的坝上,牛羊卧地行不行?”
代表大会对此问题讨论了三天,最后决定,封南山开北坡,轮种一部分草莜麦,保护牲口过冬。欢迎牛羊卧地,为了防止万一,先搞试验……
散会后,骆仁老汉又找到杨官说:“要试验,先搞咱们的丰产地!”
“那呀,你得让你那新老伴给咱们烧滚烫滚烫的奶茶!”杨官打趣着说。
“要酒都有,只要能增产!”骆仁给了杨官一捶,两人哈哈地笑了。
二、牛福刀下留牛
牛福已经在社员代表大会上和大家见过面了。咱们先讲他刀下留牛的故事。事情也出在那年春天,队上一头瘦牛,卧倒了起不来,抽起来还得拿绳子吊着。大家合计了一下,就把它架到队门口那个木架子旁边,准备给它一刀。接血的盆子,盛[chéng]肉的筐子,什么都准备好了。一群小孩像看戏法一样,围得风雨不透。那头老牛却像有点冤枉似的,两眼含着泪花,哞哞地直叫。那个宰牛的小青年,叫作王娃,他拿着刀子,扳着牛角,口中念念有词:“牛哇,牛哇你别叫,不给你麸子不喂你料,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管叫你……”说时迟,那时快,他刚要把刀插向牛脖子,却被一把铁钳子似的大手夹住了胳膊。小伙子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络腮胡子牛福。
“你这是干什么?”小伙子像中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给我刀子!”牛福一张嘴,露出一副红唇。
“你杀?”
“谁也别杀!”
“为什么?”
“这牛归我喂啦!”
“谁说的?”
“王主任!”
“你呀!开个养老院,好好侍奉着它吧!”小伙子把刀子一扔,当啷一声,忿忿地走去。
牛福摸了摸牛角,拍了拍牛的顶门钱,露出了一丝笑意。老牛向他晃了晃脑袋,表示感谢。那些看杀牛的小孩却感觉大煞风景,一个个仰着小脑瓜问:
“怎么不让杀了!”
牛福拎起牛缰绳,拍了拍牛背,想轰它起来,赶回家去。那头牛四蹄蹬跶着,看看要站起来了,又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几个小孩哈哈笑起来。牛福也不吭声,拾起刀子,回到家中,叫上了老伴和两个女儿,拿着绳,扛着杠,抬腰的抬腰,掀头的掀头,揪尾巴的揪尾巴,?呼噜呐喊的把牛抬起来。他怕它再倒下去,一家人团团将牛围住,左护右架,仄仄晃晃挪回家去。
“请了这么个活奶奶来,搁在哪儿!”老伴的嘴噘得有一虎口长,冲着牛福发脾气。
“甭你操心,把它放到外间屋里!”说着,他便捋[luō]胳膊挽袖子的去拾掇那些坛坛罐罐的。
“甭你动!”老伴伸手敲了他一笤帚圪?,边嘻边嗔的说:“这家是我的,没你一点,回你那饲养棚去吧!”
牛福掀了掀嘴,走出来拍了拍牛屁股,兴冲冲地走回饲养棚去。
饲养棚是牛福的老战场,一年三百六十天,他总是吃在那里,睡在那里。大年三十,人家都坐在热炕头上吃团圆饺子,他却拿着一根拌草棍,扒着牲口槽拣草节。大闺女请了一趟,没有回去;二闺女喊了一趟,没有回去。老伴气冲冲的闯了进来,劈头就问:“要家不要!”
牛福把嘴一掀:“这牛呢?”
“牛!牛!你就知道牛!”
“没有牛,还有啥!”
“你过年不过?”
“拉不下我!”
“甭你!”老伴使性子把门一关,在外边转了个圈,又返回来说:“你走不走?”
“走到哪去!”
“在你吧!”老伴真的走了。牛福仍然靠着槽,一声不响的拣着草节,听着咯噔、咯噔的吃草声,觉得特别悦耳。“咣当”一声,老伴又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女儿。一个抱着娘的被子,一个抱着娘的枕头,放在爹的炕上,老伴掂着一罐子热腾腾的饺子,嘻嗔嗔地说:“趁热吃吧!一家老小,也不如你那宝贝牛!”
两个姑娘笑了笑走了。
牛福坐在热炕头上边吃饺子边说:“你早就该来嘛!”
老伴靠着牲口槽嘻笑着说:“没有见过你这号人,过年都让人家在牲口棚里……”
谁知这话被一个过路人听去了,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村:“牛福的老伴上牛棚——过年去了!”
这一回老伴本是拿话奚落他,他却拿着棒棰当了针。他回到畜棚,清了圈,整好草,垫上土,看看日落西山,牛群都进圈了,那两挂胶轱辘还望不见影儿。他自言自语的说:“又该放夜牛了!”
果然不出所料,车倌一进家,把车梯一支,便对牛福说:“今个装货装得晚了,赶明还要赶早……”
牛福接过大犍牛来,把那串铜铃往牛脖子上一套,顺便在肩上搭了一个破棉袄,把嘴一掀:“我早猜着啦!”便往山上走去。
我没放过夜牛,也无暇去描写那放夜牛的景象。只知道,一扑明,车倌套车走了,牛福却背着一捆湿漉漉的青草走回家去。他那头宝贝牛呢?正安详的站在外间屋里,扑松、扑松嚼着青草。老伴一眼看见他,把脖子拧了半遭:“哼,要等着你的草哇,早把牛饿死啦!”
牛福笑迷迷地放下草,用手抚摸着牛背随口念道:“没砖没瓦难盖楼,家中没草难养牛!”
“你又念你那妈妈经哩!要不是大兰、二兰弄草,我才不管它哩!”
牛福解开自己的青草,掐了一把,放在牲口槽里,又随口念道:
闲下打草回来背,
男女老少不空回;
家家户户草上垛,
适龄牝畜怀满驹。
正念着,两个姑娘一人背着一捆草回来了:“爹爹又念哩,你看俺俩打的草好不好!”
“好哇!春天的草,冬天的宝。你俩攒下一垛,这头老牛就保住命了!”
他的两个姑娘,是大队里的配种员。一天,村里来了电影放映队。放映《五朵金花》。大兰、二兰正看得上劲,爹爹突然从人缝里挤过来,伸出两把铁钳子似的手,一手一个,把她姐妹俩扯到牛棚里。
这两个电影迷哪里肯让,边走边嘟囔,到了畜圈一看,原来那匹枣红马要下驹子了。姐妹俩真是喜出望外,连忙生起炭火,烧开水,消好毒,帮助爹爹接生。电影散了,人们都回到家里睡大觉,老婆子等不见女儿,一直找到牲口棚来,他父女仨正围着那匹母马折腾。一会儿添了两匹活蹦乱跳的小马驹。
老婆子乐得合不上嘴,赶紧烧了一锅红高粱面白粥,给母马定心。小马驹的毛色跟母马一样,火焰焰的,真正爱煞人。
老牛福坐在炕上瞅着小东西在母马怀里一撞一撞的寻奶吃,心中乐滋滋的,把嘴一张,像一朵绽开的牡丹。他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向着她姐妹俩说:“这两匹小马驹,还归你俩侍奉,来年赛马大会,好好跑跑,夺个头两名。”一句话没说完,却靠着半截墙打起了鼾声……
队里的牲口增多了,要增添一个饲养员。他却把嘴一掀,抬出了那个宰牛的小伙子王娃来。
“那怎么行?”会场像爆炸了一样。
这个说:“甭说让他喂牛,连家中的鸡他也喂不活!”那个说:“让他杀牛行喽!”
牛福等大家嚷嚷过了,才清了清嗓子说:“我提个问题,赵娃能放羊,王娃怎么喂不得牛?”这一下,倒把大家将住了。本来嘛!赵娃自从拜了杨官作师父,放羊放得比前好多了。败子回头金不换,王娃孩子多,劳力少,喂牛多挣点工分,省掉照顾他!”
“工分好挣,牛难养啊!”众口同声的说。
“那你们就别操心了!有我老牛福在,哪能让牛吃了亏!”
第二天,王娃上了任。牛福从家中牵来一条牛。王娃一看,膘满肉肥,水溜溜的黄毛像一匹金黄的缎子,正脊梁骨有一条狐脊一直通向那根细长的牛尾。他欢喜的用手抚摸着牛背,天真的问道:“哪来的这么一头好牛?”
“你再看看!”
“咱队上,从来没见过!”
“好眼力呢!你忘了去年我夺你的刀子!”
“真是那头牛?”
“错了管换!”
“啊唷,你真是牛祖宗!”
三、骆仁过节请客
骆仁打了多半辈子光棍,忽然找了个老伴,把全村都轰动了。他打光棍汉的时候,家中成年累月的没有断过人,几个老光棍、小光棍一吃过后晌饭,就挤到他的热炕头上,对着那盏黄鼠油灯摆古。天晚了,有的后生倒头便睡。合作化后,老汉这里成了天然队部。他虽然不是队长,可是队里的什么事他都插一手,大家伙儿也都愿意跟他商量,习以为常了,老汉觉得一天也离不开队里的事。他逢人便讲:“队部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就是队部。”可是这一结婚,问题来了。大家怕影响他们的燕尔新婚,把队部挪到了老牛福的牛棚里。这一下,可把骆仁憋坏了,头三宿,有人闹房,老汉还不显得凄惶,过了三天,去的人少了,夜长梦多,翻过来掉过去,左一锅烟,右一锅烟,老是睡不着。跟老伴说说话吧!怎么也对不上口。
骆仁说:“起风啦!不知队里的糜子割完了没?”
老伴说:“一刮风就冷啦,咱烧炕的柴禾还不多哩!”
骆仁说:“咱队里那口老母猪一下子下了十八口小猪!”
老伴说:“咱那只老草鸡光下野蛋,还不如杀着吃了它哩!”
骆仁说:“咱队里栽的那些树,活得可好呢!”
老伴说:“赶明年在咱院里多栽几棵!”
骆仁爬起来用力在炕沿砖上磕了磕烟袋,翻身来了个脸冲墙,噘着嘴一声不吭。老伴一会儿就打起了鼾声,他却像蹲在监狱里,怎么也睡不着。
天长日久,骆仁哪受得了这个憋。一吃过晚饭,他抄起烟袋,就往牛棚里溜。老伴摸准了他的脾气,吃了饭,不刷锅碗,先拿把锁子把屋门一锁,任凭骆仁说破了天,她也不给他钥匙。起初,骆仁真想抡起烟袋来,敲她几下子,又一想,新社会哪能压迫妇女。烟袋锅三起三落,最后又噙在嘴里,一袋连一袋的闷着头抽烟。
办法是逼出来的。大年三十,骆仁对老伴说:“多准备点菜,今晚上我请人喝酒。”
老伴一想,过年过节的总该让老头子痛快才是,便准备了一盘子炒鸡蛋,一大碗炖豆腐,一只卤鸡,一大碗爆羊肉。掌灯时分,老汉果然领进几个人来。老伴一看,一个是木匠张三,细高挑,白净脸,一对大眼,说话时把眼一挤一挤的,斯斯文文的坐在炕沿上;一个是铁匠周鼎,又粗,又大,活像个周仓;另一个是队里的保管员万全,小矬个,背有点驼,带着一副老花镜,说起话来低声细语的活像个诸葛亮。老伴一边端菜,一边想,怎么请来了这么三尊神。
骆仁老汉给大家一人斟上一杯老白干,端起酒来让道:“过了今夜,又长一岁,来,先干一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汉脸一红,话匣子打开了。他说:“头年的打春,春早,一过破五,就该操持农活了,三个皮条匠,凑成一个诸葛亮,别说咱们守着活诸葛亮啦!大家合计合计,这头一炮怎么打!”
周鼎放开嗓子一嚷,震得窗纸簌簌的响:“讲计策咱没有,咱就会大锤碰小锤,打镰刀,钢大镐,就找俺行啦!”
张三呷了一口酒,紧吃了一口菜说:“咱俩是秤杆离不了秤铊!就像骆仁哥这老头离不开大嫂子这老婆一样。队里的犁、耧、耙、盖,我包修啦!”
万全摘下了老花镜擦了擦,又赶紧戴上,透过镜框,伸长了脖子,从眼镜上边看了一眼说:“咱队上有两位哼、哈二将,保险得红火!籽种、肥料、农药、饲料你就冲着我这老保管说吧!咱万全,就是个万宝全!”
骆仁说:“讲古话,三十晚上有神灵为证,咱们不能空口说白话。到时候,要误到你们谁头上了,可别说我这老汉气粗!”
“哪里话!要误了事,也对不起大哥这酒,大嫂这菜呀!”
大年初一,骆仁又对老伴说:“今晚上有客!”老伴翻了一下眼皮,又准备好了酒菜。到了晚上老杨官领着赵娃,牛福领着王娃进来了。杨官掂着一块羊肉,牛福拎着一罐子牛奶。一进门,杨官像猴一样,一猴就猴到炕头上,把腿一盘,张口就说:“老伙计,咱们的羊卧的地怎么样?”
“你这是不打自招,请你来,还有别的事吗?”骆仁笑了笑送上一杯热腾腾的奶茶。
牛福说:“你看,骆仁哥倒会拿着别人的东西送人情。有啥好吃的快端上来吧!”
杨官接过来说:“对呀!人家牛大嫂,还在牛棚里等着过年哩!”
骆仁说:“自古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善者不来,来者不善,咱们今天晚上得讲个条件!”
杨官说:“哟!杀气不小,幸亏我带了马僮来啦!你就讲吧!”
“一句话,你给我卧多少地,供多少粪,你给我多少犋[jù]牛,多少牛肥?”
杨官说:“好个‘二队长’哩!差点让你考倒了!来,打开咱们的战表,让‘老技术’瞧瞧。”
赵娃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双手递过去说:“早给你准备好啦!”
牛福也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说:“这是我的女参谋写的,你要认识,我就送给你。”
骆仁长出了一口气:“你们诚心憋宝哩!好,有条件先放下,等明天讨论后,再回复你二位!来!干!”
大年初二,吃过早饭,骆仁把嘴一张,老伴接过来说:“今天晚上还有客!”骆仁笑迷迷地说:“你猜得对着哩!还要请!”
“请到多会算一站?”
“实话对你说了吧!你没来以前,我这里天天有客,他们坐塌炕,熬干灯也不走。自打你过了门,连个耗子也钻不进来,讲平等,这家还有我一半哩!这样过下去,非把我憋一场病不行!”
老伴一笑,说:“早就看出你的心来了,一会不贪社里的事,就像一窝小老鼠用爪子抓你的心一样,任凭怎么着去吧,我也不管你啦!”
“把钥匙给我!”骆仁从老伴手里接过钥匙来,在地上转了一个圈,像一阵旋风一样,冲出门去。到了晚上,老汉家里可热闹了。年轻的队长王明春,领着一伙队员拥进门来,进门便嚷:“大娘,大奶奶,给你拜年来啦!”说着有说有笑的,乱往炕上挤。老伴一看这热闹景象,也回嗔作喜,忙着给大家烧茶,倒水。
大家又恢复了老规程,天南海北的讲一阵古,接着就商量农活。在这方面骆仁是权威。他一发言,屋里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第二天,村里就变了样。虽然,山上、滩里还蒙着一层白雪。可是羊儿上山,牛出圈,送粪的送粪,耙地的耙地;铁匠炉里喷火花,木匠棚里喷锯末,全村充满了生气。
一年之计在于春,看到开始,也就会想到结尾。这一段书就叫骆仁节日请客。
正是:
二虎山,有三杰,
杨官、牛福和骆仁。
一个高山拦绵羊,
一个在家看牛群。
骆仁老汉管技术,
苦口婆心度心人。
黄犊顺沟蹦,
山腰绕“白云”。
“珍珠”倒挂满坡滚,
三杰本是带头人。
红花开在山头上,
千万别忘栽花人。
诸位,要问栽花人是哪一位?且听下回分解。
〔苗地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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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马驹湖
——鄂尔多斯纪行
〔蒙古族〕敖德斯尔
初夏一个晴朗的日子,我骑着骆驼,涉过沙漠的海洋,朝着马驹湖的方向走去。白茫茫的沙丘,一个连着一个,像是无边深海中汹涌的巨浪,在烈日下射出耀眼的金光。暴戾[lì]的太阳在头上烤炙,熏蒸的热气从脚下升腾,给人窒息的感觉。然而每当跨越沙梁,一阵阵凉风迎面拂来,这对旅行者说来是一种真正的享受。
自古就以“沙漠船”著称的鄂尔多斯骆驼,把一个个沙岗甩在自己背后,不断地向前行进。忽然,在青雾弥漫的远处,浮现出一座帐篷似的高山。乍一看,我还以为是远云构成的幻景;从旅伴们的谈论中,才知道这就是鄂托克旗的心脏——额尔格图山了。在沙漠的海洋中经历了整整三个昼夜的旅程,一旦看到山影,说不出的亲切,急于希望立即到达它的跟前!
越接近额尔格图山,越显出树木的苍葱、牧草的油绿、野葱野韭的芬芳馨[xīn]香。当我们翻过一个沙丘的顶梁时,蔚蓝的擎天浪峰之巅呈现出一个美丽的湖泊。远看那湖水恰似水银荡漾,疑是十五的月亮落到人间,晶莹浑圆。原来这就是鄂尔多斯高原的绝景——有名的马驹湖——乌纳干·布尔德。
沙漠路把我们引进一个不见天日的密林,湿润的凉风沁人肺腑,蓦[mò]然好像到了秋天。这里真是个百鸟欢娱的乐园,布谷鸟在远处啼啭,燕子在身前身后翱翔[áo-xiáng],麻雀在左右两边唧唧喳喳地歌唱。这里全是枝叶繁茂、稠密翠郁的柳树和杨树。路旁的野梨、野杏、稠李子、枸柰[gǒu-nài]子,犹如好客的鄂尔多斯牧民的一盘盘的奶食,伸手皆是。林边看得见群群牲畜,听得见牧羊姑娘情歌的回音。
走出像绿宝石的围墙一样环绕着马驹湖的树林,眼前展现一片鲜花盛开的肥美牧场。在绒毯似的柔草地上,无瑕的瓷碗般的芍药,红艳艳的山丹,金黄色的黄花菜,映青色的飞燕草,琳琅满目,随风摇摆。花丛间蜜蜂穿梭,花丛上粉蝶飞舞。雪白的绵羊、漆黑的山羊(这也是鄂尔多斯的特色之一),成群结队在草地上吃草。肥膘的马群望不到边,毛色光润,简直像身上抹过油一样,闪闪有光。?马的长鬃迎风飘荡,在马群中来回驰骋。
春末夏初,是马儿“婚配”的季节,牝[pìn]马忙着把自己的成年“闺女”赶出马群,嫁往“婆家”。别的马群里的?马忙着迎娶“新娘”。出嫁的牝马也像初走婆家的姑娘一样,舍不得离开父母弟兄,频频回首,企图跑回自己的马群。
我不慌不忙地穿过马群,不禁想起一首古老的鄂尔多斯民歌:
“马驹湖水哟,
吸引着我的马群;
美丽的佳姐哟,〔注〕
吸引着我的心……”
马驹湖畔历来盛产马匹,且以出产快马著称。民间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每当春秋月光皎洁的深夜,湖浪拍天,就会有一匹金马驹从湖里跳上岸来,在柔嫩的草上驰骋、嬉戏。
据说,古代有一个英雄,在一次战争中被敌人战败,他那金黄色的战马冒着矛林簇雨,连中七箭,身负九伤,把主人救出重围,来到这个湖边,便因伤重而死。英雄在湖畔掩埋了战马的尸体,用檀香木做了一把马头琴,用战马的颈鬃和尾鬃当弦,编了一曲优美的颂歌,赞颂自己的爱马。英雄的战马感于主人怀念之情,化作一匹金马驹,从湖里显现,朝主人引吭高嘶。金马驹的嘶声响彻千里之外,鄂尔多斯所有的马匹纷纷循声朝这湖驰来,人们便把这湖命名为马驹湖。从此以后,这里的马匹大量繁殖,快马也不断涌现。至于那个失去了战马、哀婉地唱过挽歌的英雄的后裔,现在成了鄂尔多斯的主人,他们在肥膘的马背上挺胸昂首,高唱着新生活的歌曲。
越接近马驹湖,湖水的颜色越是变幻万千——白而青,青而蓝,蓝而深蓝,像有无数条金鱼银鱼在遨游翻腾,掀起闪烁的波浪。
夕阳西斜时,一群群绵羊和山羊走向自己的圈棚。另有几群绵羊,顺着湖岸走了一阵,竟钻进湖心,翩翩地游起水来,我这才发觉原来那不是绵羊而是天鹅。鄂尔多斯的牧民把天鹅视作给人间邀来熙春的幸福鸟,爱护备至,不猎不杀;天鹅见了人和牲畜,也毫无惧意。
湖水像新娘的镜子一样澄澈明净,湖底的鱼藻历历在目。天鹅的啼鸣伴随着远去的牧民姑娘的歌声,格外增添安谧[mì]恬[tián]静的气氛。
当金色的太阳沉下远山的顶峰时,我们翻过了额尔格图山的脊梁。玉一般白的云变得血一般红,给湖岸镀上了一层黄金。从高山之巅回头望去,但见皎月似的马驹湖完全染成火红。围绕着湖的碧绿草原,环抱着草原的蔚蓝树林,树林外沙漠的海洋,无不光采夺目、鲜艳绚烂,恰似一只黄金的大圆盘覆盖在无边的呢绒上,四射出五色的霞光。
我欣赏着这幅天然的绮丽景色,不但困倦尽消,胸襟旷怡,同时也油然生起对于伟大祖国北方无限的热爱。     〔陈乃雄译〕
〔注〕佳姐,鄂尔多斯土语,汉意姐姐,这里泛指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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