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12月24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
专栏:

南国正芳春
邹荻帆
离开家乡天门县已经二十多年了。今年春天,我就打算回乡走走。我还无法设想家乡的社会主义建设哩。童年时家乡的自然风貌,一一闯进脑底,那油菜花波动到古城脚的田亩,那放过纸折小船的绿色小河,那布谷鸟叫着的杏花天,那沾衣欲湿的清明雨,板桥边的垂杨,蓝天上的云影,水牛背上的牧童,跳板边的洗衣姑娘……我觉得这一切必然真正显出了美丽,于是我想起诗人的丽句:南国正芳春。
但是,春天我并未成行,到了十月间,倒因工作之便,顺便回乡了两天。
坐了胶轮板车,从岳口镇赶向天门。这时已是下午四时许,斜阳将落未落,围在太阳边的云霞呈赤红色,田野也被烘染成红色,马蹄得得,炊烟像一行行抒情诗句从四野的屋顶上升,路边的柳梢、竹叶,时而抚肩,时而抚脸,我不禁有一种游子归家的心情,轻声喊着:家乡啊,家乡!我的兴致高了起来,我问着赶马车的社员:“这下面装的是什么,坐着挺舒服的,像软席车?”
他笑了笑,用我如此亲切的乡音告诉我:“麻绳嘞,您郎,打花包的!”他这句话立即提醒了我,对啦,我的家乡是以出产棉花著名的,这是棉花的家乡,温暖的家乡啊,我要仔细看看田亩。这时我才看到大部分田野已经收割,有红色拖拉机在田野里轰轰鸣响,有黄牛在犁地,有社员在播种。“啊,田里忙得很哩!”我自言自语说。
“那怕不,‘寒露子,霜降麦’,收了就忙种哩,哪一个不忙?”驾车的社员挺自负地说。对了,这时候豌豆正将种完,麦子正在播种,怎么不忙呢。我看到西北方靠近粉白墙鱼鳞瓦一带的房屋边,还有不太多的田亩正待收割,夕阳照在那绽开的棉花田上,竟像点燃了千万盏银灯,或者像春水漾着满天繁星,或者像李花结一林素香。穿红着绿的妇女在田里采棉,每朵棉花都像天真的小手捏着一团白絮,好像托儿所的儿童向阿姨夸自己手掌洁白。这时,我才注意到大路的两旁都排满了连根拔起的棉株,等待采摘;迎面来的大车载着最温软的白包,那是花包要从襄河运到武汉去;路上人们的肩上颤悠悠摇晃着的也是棉花担,似乎满袋的熊猫在担里淘气,使人感到温暖、愉快……
板车一直送我到了小河边,那已经是夜晚八时,站在河边等渡船摆渡。河对岸就是县城了,堤街就在对河边,唱皮影戏的渔鼓声和帮腔声从对岸送来,桨声灯影唤起了往事。记得是二十几年前,当我还只有民主革命的少年梦想,在一篇长诗里斥骂了家乡的地头蛇,揭露了家乡的腐朽政治,从此,他们扬言如果我回家乡要打断我的腿子,而这以后是日寇侵占了家乡。多少次,我收到家乡的来信,诉说生活艰辛;多少次,我的老年父母说在渡船口等我回去,一直到双亲病死,家乡还未解放。在外省外乡的年月,我遇到过一些乡亲的,那是水旱灾患而流落异地的老人和少女,在岁晚穷寒之际,听到他们打着渔鼓卖唱,打着三棒鼓求乞,我忍不住流下少年的温热的泪。我的家乡,你是出产棉花的温暖的家乡啊,而家乡的人们却受尽饥寒之苦,看到那冻红的手指,听到那颤抖的鼓声,怎不令人心酸!如今,物换星移,在另一情景中听到渔鼓声,我只感到这是“百花齐放”的文艺方针无处不飞花结实,家乡在升平的渔鼓声中,人们在过着丰富的文化生活!于是那河上的灯影,使我觉得是棉花泛流;那河上的桨声,使我觉得是纺车旋响;在渡口上我轻声说:家乡,你原是“鱼游鸟窠,鸟飞天外”连年水灾的地方,如今你逐步在改造,保证了农业丰收。对着那桨声灯影,我许下了心愿:明天要看看家乡的棉花。
第二天细雨霏霏,我冒雨到杨林口前进公社杨林大队第三队去。我记忆中的杨林口是成林的杨柳掩映着一个小村,村前有高架的独木桥,如同芥子园画谱上所绘的,桥下是布帛般的流水,柳梢上有帆篷如同蝶翅。但当我走到那里,人们说这就是杨林口时,我简直不认识它了。村前是一道水泥的公路桥,两乘大汽车可以并排开过,细雨霏霏中我也看到布帆如画,而同时我听到河上马达声响,原来是内河小汽船载着客人到本县的小镇去。
第三队在杨林口东北的杨李家台,穿过田野的小路,我向那儿走去。田野上,棉花差不多都收净了,豌豆苗已经露出嫩绿,有人冒着雨在犁地。走近几亩尚未采摘的棉花田,看到株株有一人高,枝上都挂满棉桃,有的是一捧雪,有的只绽启着雪白的牙齿,有的像青黄色的石榴,有的还是青红色如同味涩的生桃。但一株株都像在舞台上我看到的少女铃舞,膀子上、脚踝上、身腰上都挂满铃当,只等待一声舞蹈的银笛哩。
走近杨李家台,这才看到村边种着胡萝卜和青菜,村旁有一片小池塘,芦花披散白色缨穗,红蓼自在地开花,有一个老年人在池边垂钓,我问了问周华堂队长在哪儿?他好像怕话声惊扰了游鱼,只用手指了指村中间的一间瓦屋,我向那儿走去。正好周队长和会计一道在商量分配问题,大队党支部书记也在一道讨论。他们正计算着实物和现金,一颗颗算盘子都拨动着社员们的心弦,社员们的汗珠。我糊着满脚泥巴走了进去,他们立即停止了工作,我挺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忙吧,旁听一下。”
“没忙什么,没忙什么,都搞完了。”周队长一面拉长板凳给我坐,一面给我倒茶水。周队长是植棉老手,种了四十多年棉花,这个生产队又主要是生产棉花,很自然就谈到棉花问题上。一谈到棉花,老队长就像提到自己亲儿子一样,连连地说:“今年的棉花好,今年的棉花好……”原来前年他们种了二百九十亩棉,收了一万五千三百七十斤;去年种了二百四十亩,收了一万七千二百八十斤;今年种了二百五十亩,收到二万零五百斤。从亩产皮棉五十三斤,到七十二斤,到八十二斤。听他这一讲,我当然也心花怒放,马上用乡音追问着说:“这总是有点名堂的罗!”
“当然罗,一则是前两年有些天灾,棉花又是技术活,没抓好。今年都强一些,还加上各方面支援……”谈到棉花老队长就如数家珍一样滔滔不绝:“比如说选种,今年选的岱字棉子都是陀螺屁股、尖嘴、猴头、灰白毛绒的,我们还选了最好的种种子田,明年从种子田里再选种子,种子田都是队委们和两个老农负责。前年一百八十个桃合一斤籽花,籽大壳厚,籽大了绒的长短不一,长绒还容易轧断,就是因为籽不纯。籽找好了,还不能错过播种期,‘立夏前,好点棉’,这老话不错,前年就是没有注意这老经验,种得太早,冻死了好多;晚了也不行,晚了要减产……”接着他像个农学老教授,对我谈了好多经验,好多只有在党领导下才能有的一些新措施,譬如为了防止棉田受渍,棉田都开了围沟、厢沟、腰沟等来排水,这是1961年以前都未采取的措施。又譬如除虫工作,一方面是集体的力量,能够组织起来分片轮回除虫;另一方面也由于工商业支援,供给了大量喷雾器、“1059”药剂、石灰、硫磺。试想想红蜘蛛一年生十余代,产卵期间,有的三至五天产一次,七天就造成危害的高峰,如果没有组织起来的力量与政府的物质支援,又怎能保证棉花的丰收!
我心想:棉花在这里是没有问题了,不知道粮食怎么样?我问道:“你们队当然主要是搞棉花,这是拿稳了的。粮食……”我的话还未讲完,急性子的老队长马上接着说:“粮食呀,今年好啊,前年亩产才八十来斤,去年亩产一百八十五斤,今年是二百四十四……明年还要超产,像今天这雨多好,麦子很快都要出苗。麦子我们也在选好种,比如阿渤麦,我们正在摸它的脾性……”
“阿渤?”我问。
“阿尔巴尼亚的种,前年引进七分田,收了三百五十五斤,今年试种了几亩,种得太早,一亩还收到两百多斤。”
我忍不住笑着说:“这真叫有吃有穿哩。”
这时大队党支部书记才说:“这全靠大家的干劲,大家都知道只有集体经济搞好了,才有出路。刚才老队长不是谈防虫吗?防虫也是要鼓足干劲一直防到底,喷雾器不停。有个别人脑子里可有虫哩,有个富农就是这样呀,看到前两年年景不好,我们工作上又有点错误,他可得意忘形了,竟敢在田头辨认自己的老地界,要栽树为记,等着收回他的田地哩!你说,这种人还能出力搞集体经济!有个别糊涂人也忘了本,看不清方向。现在我们大力搞好集体经济,让大家回忆回忆过去,大家劲头就更大了。”说到这里,老队长又要引我去看种子储藏室。
一所干燥的瓦房里,四角都堆满了棉花,队长拿了一朵棉花在手,说是从白茅湖引来的15号岱字棉,看他拿花在手,竟像拿着一块白玉石,而后他把纤维列成一平排,如同梳理了的羊毛,这才取出了一粒棉子说:“你看,就像这样的!”似乎这是从蚌里取出的珍珠,珍贵极了。我突然看见房东南角有一架手工操作的轧花机,“噢,还是用这啊!”因为棉花增产,我担心轧得太慢。
“不,不,”老队长赶忙说:“这是专门轧种子棉的,我们的棉花都送到轧花厂。”
“轧花厂?”
“县里的,蛮大的厂。”他拉我到门外,指着西北方向三四里外的房子说:“就在那里,文昌阁那边。”
我正想看看这样的厂哩,我设想它是棉花的游泳池,是鲤鱼跳龙门的地方。我告别了第三队向轧花厂走去。进门处正好遇到厂里的鄢书记,我不免要请他讲讲工厂史。
这个厂是1958年建成的,当年就投入生产。厂房面积二百二十亩,有两百多工人。随着鄢书记的指引,我走进轧花车间,走进动力车间,走进脱绒车间,走进打包车间,四台型的轧花机简直跟内河轮船一般大,四百多马力的动力机像机器铁牛在喘息,脱绒、打包全是自动化。我过去并未参观过机械化的轧花厂,看了这样的厂我禁不住啧啧称赞。鄢书记讲道:“往日收的棉花少得多,一年的花还要分两年轧。有的运到汉阳马口,有的运到汉川舵落口,有的运到武昌徐家棚,花好多冤枉费用,全县还得有八百多部牛拉的土槖子同时轧,到底还轧不完,土槖子一天才轧百把斤。1958年以后,有了我们的厂,一天就轧十三万斤,天气好轧到十七万斤,现在土槖子只有八十来部了!”他一面说一面引我向广场上走去,我看到防雨油布下堆着花包的小山,花包都是机器装扎的,一包包结实异常,简直像堆着大小整整的白色大理石。
在广场的西北方看到一栋巨大的桥洞形建筑物,当我们走进去时,简直是浮行在棉籽的巨浪上。
看到这样多的棉籽,我不禁问道:“这么多都堆在这儿,怎么办?”
“这不用愁,你看,”他指着仓库东南方的几栋建筑物给我看,“机器榨油厂正在装置机器,明年春节就开张,那还怕没有办法。”
我满意地向鄢书记告别,我想着文昌阁这一带原是一片乱葬岗,白天只有野鼠黄狼奔跑,晚间只有流萤磷火飘飞,如今可是电力和机器在这里隆隆作响,似乎每一件事物都证明着说:我们在前进!
从轧花厂走出来,我想到县人民委员会去了解另一些情况,正好遇到邹县长。当我谈到杨林大队第三队情况时,他告诉我,从全县来说,粮食比去年增产了27%,棉花增产了6%。当我谈到轧花厂时,他说:“轧花厂的自动化还要改进,目前马力还不够,明年准备使用岳口的电力,这可以减省一百多人……就是有这样的厂也还不够,还得两条腿走路,土洋并举。你不说还想看点什么吗?到龙头湾农具厂去看看吧,过去这个厂没有生产过轧花机,今年8月才开始准备,9月就正式生产了。”
我向龙头湾农具厂走去,细雨霏霏,烟笼乌桕的红叶,竹篱茅舍,掩映烟草的紫花,南方的小池塘有青头鸭游动,有白色的芦花,有水浮子的黄花。我突然想着这是春江水暖,这是杏花春雨江南,又不禁想起了诗人的丽句:南国正芳春。
真正南国家乡的芳春是什么呢?我有了新的体会,看到了真正的芳春。
家乡啊,你是棉花的家乡,你成了劳动者温暖的家乡!


第4版()
专栏:

入市喜盈盈(水印套色木刻)
王树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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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乌溪、青檀、造纸人
——安徽泾县宣纸厂散记
吕江
到这里好几天了,该走了。可是山水恋人,人情难舍,我怎忍遽然离去?我又到处走了走,禁不住便提起了笔……
乌溪
乌溪,你究竟是这条溪水的名字呢,还是这个山谷的称呼?若从乌字来推敲吧,你俩谁都名不符实,因为我分明看见,山色苍翠,水色澄清,谁都没一点乌色。若从溪字着眼,你该是溪水了吧?可是山里人说:溪水流遍山谷,滋润着山谷;山谷围抱溪水,卫护着溪水。山谷溪水紧相贴,何必定要分彼此?可以说,就是这条溪水和这个山谷,共同组成了你的名字。
作为溪水,乌溪,我特别要赞美你的清澈明净,清得一点杂芜也不带。即便你受到外来压力,例如倾盆大雨的直泻以及山洪暴发的猛冲,你的身躯发涨了,面目浮肿了,但你却仍然能够保持你澄清的本色。这正是制造宣纸所必需的重要条件。依靠着你这永不混浊的心地,才使得宣纸还在原料的洗涤、掺和等等的过程中,就为将来成品的洁白无疵打下了基础。乌溪,我还要特别赞美你的源泉是那末无穷无尽。你细水长流,一年四季,潺潺不断。是不是你知道宣纸在一百多道的操作上几乎道道都离不开你,你才这样精力充沛、从不枯竭?我看见,舂草机因此可以日夜转动,洗料池、捞纸槽因此能够吃饱喝足。乌溪啊,你哺育着宣纸的幼年,你使宣纸在三百多天的成长期间发育良好,你值得赞美的地方何止这两点?但仅这两点,已给了我莫大启示。我不禁捧起你一泓清水,但愿我在我的岗位上,我的心如你一般清澈明净,我的精力如你一般无穷无尽!
而作为山谷,那末,乌溪,你是幸运的。因为你怀抱了这么一条好溪水,你才成为驰名中外的宣纸产地。你大概还记得,解放的时候,在你这里只剩下了两个喘不过气来的矮陋小纸槽,那光景有多么可怜!经过政府几年的尽心扶植,由1951年的联营到1954年的公私合营,吸引着散在小岭、云龙坑境内的那些奄奄一息的小纸槽全都迁移了过来,你这里才在1957年开始树起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片高大厂房。你真是“青山有幸产名纸”!但你也不是无事可为的,你四周的凤凰山、关猫山、株树岭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小山,虽都是石山,却也郁郁苍苍,长满了小松树、小毛竹以及各种各样的小树小草。这对水土的保持也多少起了些作用。除此之外,在许多清晨,你常常拉来一片白云当纱巾,绕到颈上,披在肩上,好让造纸的人们在上班的路上观赏。
啊,乌溪,不论你是溪水还是山谷,你们都是勤劳忠诚的,你们为宣纸的生产、为这社会主义事业的一部分献出了整个身心。乍一看,你们仿佛是与外界隔绝的世外桃源。我初到那天,那是中秋以后、重阳以前的一个天高气爽的午后,下得车来,迎面是山,只听得山鸟婉啭,厂在哪儿?人在何处?直待峰回路转,眼底才豁然开朗,我看见了你们的全貌:群山环立,当中一个小盆地,一道溪流从中穿过;溪畔一片厂房,砖墙瓦顶,颇具规模;山腰山底还有三五人家,炊烟缕缕,鸡犬相闻,白鹅嘎嘎。那天恰逢星期休假,造纸的人们三三两两在地头、山坡种菜,孩子们在溪流里捉鱼嬉戏。这是一幅多么幽静的山村小景啊!住了几天以后,我才知道这只是你们表面现象的一小部分。我更多看到的,是天边刚刚射出一线曙光的时候,就有一些造纸工人在溪边劳动的情景;是半夜一片漆黑之中,在你们山谷的某几个车间还亮着繁星灯火,映出人影幢幢还在紧张操作的情景。我更多听到的,是水动机、柴油机日日夜夜回荡在你们山谷中的声音;是扩音器在你们耳旁大声播放国内外新闻的声音;是汽车奔驰在你们通向各地的石子公路上的声音。一天深夜,我从睡梦中惊醒,只听得电话铃声、汽车马达声响彻山谷,直到天色发白,我才弄清楚是专区传来的紧急任务:要工厂当夜送到省里一批特种宣纸,以便明早飞机直运北京,好赶上国庆需用。……乌溪啊,凡此种种,我才深信你们已经和宣纸厂结成一体,成为一个沸腾的、与全国息息相关的地方了。
青檀
潇洒、秀逸,这是你的形态。你的叶子像白杨,但你比白杨洒脱、多姿;你的树枝像柳树,但你比柳树挺拔、坚韧。你的身干并不粗壮,却能够一层一层长出几十根枝丫,从四周、往斜里、向高处软软伸展。一阵风过,宛如舞蹈家的胳臂一般婆娑起舞,绰约动人。
但你动人的地方其实还不在你的形姿。
当秋末冬初树叶脱尽的时候,你那裸露出来的几十根枝杈,在西风里不住摇曳,呼呼发响,仿佛在向制造宣纸的人们召唤:“我已经成熟了,快来砍吧!”你慷慨地任凭砍伐,毫无保留。到得明年春来,你又悄悄伸出新枝新节,而且越是在砍伐过的地方越长得多。再过一二年,枝杈粗些长些了,你便又召唤人们来砍伐,然后又新生。
世上何止千万种树木,为什么单单看中你呢?就因为你的树皮异常坚韧!千炼百锤之后,你柔软了,但韧性如故。用你做成宣纸,造纸家们赞道:“纤维特长,拉力极好!”有位画家说他有一次画得不称心,一发火就撕纸,哪知一撕不破,用了大劲才扯断。这纸,就是用你做成的宣纸!看中你,还因为你不怕一切蠧虫。有人做过试验:把你做成的宣纸,和别的各种各样的纸放在一起,捉了大批蠧虫来咬,日子一天天过去,别的纸全都蛀得支离破碎,唯独宣纸完整无恙。看中你,还因为用你做成的宣纸洁白无疵,永不变色;而且吸墨力强,扩散均匀;而且柔而不滑,折叠无伤;而且……。因了这种种优良的特性,我们祖国许多历代用宣纸书写的珍贵墨迹、文献,一直能够流传保存到今天。
是谁发现了你们?在什么时候,你们开始献身于造纸事业的?我无从查考,但我听到过一个传说:从前,有个造纸工人名叫孔丹,他是纸的发明人——蔡伦的徒弟。他深深想念死去的师傅,便起意要给师傅画张像。可当时的纸多半是用竹子造的,质地粗糙,颜色发黄。他决心造一种洁白的纸来画。怎么造呢?他闷闷地在山中徘徊,忽然看见山沟里一片雪白。原来那是一棵倒了的青檀树,年深月久,腐烂了,却变白了。从此他苦苦钻研试验了,终于用青檀树皮做成了洁白的宣纸。……这自然只是传说而已,但从故宫博物院里陈列着的晋代宣纸字帖来看,你献身于我们祖国的造纸事业也已经在千年以上了。
可惜,你在乌溪的家族还不太兴旺。我只在溪畔、路边、山后、屋前,看到过三棵五棵,加起来也不过几百棵吧?据说离这里几十里之外的小岭、苏红等地,还有附近几个县境内,都有你许许多多的兄弟姐妹聚居着,但我没法去探望他们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多繁育呢?也好省了厂里工人远道取材的辛苦。好在这里的人们也已经开始栽培你们。而你们,马上又显示出一种特性:随遇而安。在这里无论是水滨、泥田、沙地,甚至是在风化了的山石石缝中,你的子孙们都能够飞快茁壮地生长起来,而且不索取任何肥料。我相信,不需要很久时间,你的家族就会满坑满谷、遍山遍地了。
我不能够砍你的树枝,且让我摘你一片树叶,夹在书里带回去,好常常看看你。
造纸人
你们不是一般的造纸人,你们是祖国传统手工艺纸——宣纸的制造者。青檀、乌溪,是在你们手里变成一幅幅清白的宣纸,传送到画家、书法家、印刻家们的手里去的。多么感谢你们啊!我来不及和你们促膝长谈,共忆过去的悲辛,同庆现在的欢乐。但我有机会多次站在你们身边观看,仅仅是你们那一双双神妙的巧手、那一种种奇特的劳动,就吸引得我迈不开步子了。
譬如你,曹宁泰,你是捞纸的专家。你和你的副手面对面站在一个大纸槽的两边,抬起一张大竹帘,从纸槽里捞起一层薄薄纸浆,颠一颠,匀称了,再轻捞一层,再颠一颠,也匀称了,然后你把竹帘连同沾在上面的纸浆一起放到旁边木板上,你迅速地轻轻揭下竹帘,把一张极薄的然而还是浆糊状的宣纸留下,然后再去捞……。一天捞八小时,你可以捞出八百多张纸(每张纸都须捞二次),手浸胀了,腿站麻了,腰酸痛了,但你的动作自始至终那么稳健有节奏,那么从容不迫而又那么快速。你捞出的纸,数质量全车间最好。不仅每张纸的厚薄和纤维均匀,而且决不会把最薄的“扎花”捞成仅比它厚三分之一的“棉连”。这全在你几十年练出来的手上功夫,也全在你操作时的全神贯注。
还有你,曹德朋,你是数一数二的晒纸能手。你的职务是把那压紧胶粘在一起成了一块大干豆腐形状的几百张湿纸,一张一张揭下来,往炕焙(晒纸壁)上贴。你和你的小徒弟靠拢在温度高达摄氏四十度的炕焙旁,从这头到那头,来回奔跑,揭着,贴着,一张又一张。你挥汗如雨,但你的双手总是那么灵巧轻捷,你那粗大的手指决不会把两张纸当一张揭。
还有你,曹六生,还有你,曹……。啊,在你们十八道工序、一百多道操作过程上该有多少个出色的能工巧匠啊,我怎么可能一一列数?
但是慢着,为什么你也姓曹他也姓曹呢?问你们,你们笑而不答。你们的生产技术股长周乃空同志告诉我,他为着写一部宣纸生产史,到处搜访,发现了你们一本家谱:《曹氏宗谱》,这才知道:在宋朝末年,有个名叫曹大三的造纸人,从南陵县逃难到本县西乡的小岭,见那地方有青檀,有溪流,就定居下来造宣纸。那时候,造纸技术是传子不传女。后来其他各县的宣纸相继失传,而曹家却世代相传,至今不断。所以现在的老工人大都姓曹。
可是到了解放后的今天,你们不再害怕别姓的人会来夺掉你们的“饭碗”了。我看见你们不时向徒弟孜孜叮咛,一点一滴地把你们祖传的一套技艺全教给了徒弟,不管那徒弟是姓刘姓孙还是姓什么。新一代的造纸人在你们无私的传授下迅速成长着,不是已经有许多青年工人在那里独立操作了吗?
这里不能不提到你,周乃空,你不姓曹,你也不是本地人,而且还是半路出家,但你是用全身心投进宣纸生产的榜样。你原是修理飞机的工人,只因你受了伤,你不得不从心爱的部队里转业到了制造宣纸的岗位。你开头一窍不通,但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谁知你下了多少苦功夫啊!只不过六七年工夫,你不仅精通了每一道工序,而且还改进了好几道工序。你成了指导全厂生产的技术股长。你还有志于传播发扬宣纸的生产,因为宣纸至今还没有一本总结性的或知识性的书,于是你就著书立说。每夜每夜,一灯如豆,你不停地写着写着。我在你新婚的房间里看到,你那些箱子、衣柜、碗橱里堆满了各种有关造纸的书刊。我读了你一篇登在《造纸工业》上的专论,我又翻了你刚刚写了三分之一的一厚部《宣纸生产方法》。可惜你那本尚未完成的《宣纸生产历史》被别人借走了,我多么想看一看它。你不知道,我在来厂以前,也曾到处寻找这方面的书籍资料,但是找不到,至多在古书上有这么片言只语不清不楚的记载。你的这个业余的工作,对宣纸生产发展有多么需要!你及早完成吧,让我们拭目以待。
制造宣纸的人们啊,因为有了你们,多姿的青檀、明净的溪流、幽秀的山谷,才不至于只为点缀河山而生;因为有了你们,书画艺术家们才能有得心应手的好纸使用。可惜我一支拙笔,无法尽情描绘出你们的风貌来,这是我在这里唯一的憾事了。
1962年国庆节于乌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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