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11月19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
专栏:

故乡叙旧
陈残云
我回到家乡的那一天,天气很热,下了一阵过云雨,太阳还像火烧一般,晒得田野上升起了热浪,晒得人胳膊发疼。
我吃了午饭,邻居故旧都来扯谈,其中老农民陈灶分外热烈。他一来就问我要不要看看田间生产,我说什么都想看,他便高兴地领我往外走。
他带我到圩场上转了一个弯,看看风光。圩场上人头钻涌,熙熙攘攘,家禽的喧叫声和人们的叫唤声混作一团,煞是热闹。陈灶对一个不顾队里的生产、只管作买卖的人,很是生气,骂了他一句“忘本”。之后,他领我离开圩场,在田野四围巡逻,田野的禾苗一片翠绿,景色迷人,陈灶欣然地告诉我,今年的秋收,将是一个比往年更可爱的丰收盛景。
我们回到村里已经是傍晚了,金色的斜阳射进小巷来,习习的夏风吹进小巷来,暑气渐渐消减。陈灶脱掉上衣,露出树皮一般的身体,我们坐在我家门前的瓜棚下,乘凉聊天。
陈灶是生产队里的保管员,年纪才五十多岁,相貌却像六十开外,头发已经灰白了,瘦薄的腰背有些微弯,他是一个喝尽苦水的人。记得他少年时候跟富农看牛,常常挨饿,常常生病,身体又高又瘦,又迟钝,给人安了个花名叫“高大衰”。在村子里,比他矮半截的阔孩子,都嘲笑他,欺负他,打他。我和几个穷小子看不过眼,替他抱不平,他却很自卑,很胆小,有了我们帮手,也不敢对阔孩子还手。后来长大了,卖了半边祖屋,讨了个矮小老婆,跟着,又流到香港当了几年杂工,算是成人长进又见过世面了,但回到村子里来,依然给那些长大了的阔孩子欺负。直至共产党来了以后,他才挺得起腰板做人,才渐渐活得有声势,“高大衰”那个外号也随之消失。
现在,陈灶在村子里很有名声,十年内讨了两个儿媳妇,嫁了一个女儿,连添孙子在内,几乎年年都有喜事。大儿子在圩场上土产收购站当杂工,二儿子是队里的积极分子,女儿嫁给邻村一个生产队长,两个儿媳都是响当当的生产好手,各自立了家。他和他的在饭堂作炊事的老伴,都有固定工分,无挂无虑,生活舒畅。这样一个男婚女嫁都是顺头顺路、人人自立的家,十分叫人羡慕,陈灶从前作梦都梦不到。
多采的时代,多采的生活,使陈灶的性格变得开朗明快,热情达观。他那双自卑的眼睛,那个怕事的嘴巴,完全变了,变成一个经常是满面笑容,心快嘴直的人。在队里,仿佛是个严厉而和气的家长,有哪个年青伙子躲懒不出勤,或胡乱地使坏了农具,他总是半笑半骂地批评:“你祖爷不是阔佬,你莫当二世祖呵,牛仔!”
我和陈灶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他的生活历程和这许多变化,一半是我的老母亲告诉我的,一半是跟他走路时聊出来的。他知道我在外边闹过革命,是个共产党员,对我特别好感,特别亲热,他的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对党的热爱,和对我的少年时候的纯真友情,互相交融地在我的面前流露。
他靠着墙壁安然地坐在小凳子上,一边搧着葵扇,一边笑嘻嘻地问我:“老弟,你看我们的村子像样么?生产像样么?像个兴旺样儿么?比起你替我打抱不平那阵子,有甚不同?”
他连珠炮一般的问话,问得我发笑。我没有回答他,反问:“还有人叫你‘高大衰’么?”
我的母亲从屋子里端出一壶清茶,给陈灶斟了一碗,顺嘴答道:“谁都灶叔前灶叔后的叫,是个名人啦,还衰?”
“就凭共产党毛主席打下了天下,连我的衰运一气打走啦,不衰啦!”陈灶的声音响得震耳,把茶让了给我,续道:“说来也出奇,天下翻转了,人也走运。村里人心红,生产出色,且不说它,便是讨个媳妇,嫁个女儿,都是顺心顺意的。我这大半辈子发霉的人,竟有个好晚景。”
我被他的愉快感动着,笑问:“算个有钱人了吧?”
“不,不算!”他用劲地摇动着葵扇:“我不走自发,没多少钱,余粮倒有几升。”
“几升余粮,算什余粮?”我打趣道:“明儿你要请我吃饭,我不好意思吃呢!”
我母亲从旁插话:“他家的谷子瓮缸装不下,你吃他半年也吃不完。”
陈灶眨着欢喜的眼睛,悠悠然地抚着灰白的短发:“老弟,别的事儿阿灶照应不上,吃几顿粗饭全不费劲。说实话,这两年年景不坏,若不是‘大食懒’,爱吃不爱劳动,若不是只管走自由市场,顾私不顾公,谁家没几缸超产谷子?”
我问:“怎不多卖一点?”
“留点家底,明年养个猪。”陈灶很会打算。说着,他斟了满满一碗茶,咕噜噜喝了几口,用手抹抹多须的嘴唇,又道:
“你问我算不算个有钱人?嗯嗯,若是依了旧日的规例,穷家子讨个媳妇,嫁个女儿,都得卖屋借债,这账目算它一算,我也合得上个有钱人呵。”
我母亲搭腔:“你讨了两个媳妇,嫁了个女儿,哪里借过债?”
“就是呀,旧日请雇工的大耕家,无非是这个气势。”陈灶放宽嗓子笑了一下,很满足似地:“我是个顶知足的人,这就够啦,共产党比什么有钱祖宗都好呵!”
我问:“还有什么缺的?”
“这就难说啦,知足的人什么不缺,不知足的人,什么都缺。”陈灶似乎对什么人有意见。他说:“好比前些时,队里生产没弄好,短缺几颗米粮,便有人生怨气,如今米粮不缺了,却又有人走自发、要顾自发财。自私自利的贪心鬼,怎么填也填他不满,对不对?”
“对!”我点头说,随问:“米粮短缺时,灶婶生怨不生怨?”
“女人家眼底浅,喃几声是有的啦,“陈灶顿了一顿,打量我母亲一眼,带几分含蓄地:“可她和你老娘一般,识得大体,只管在屋里暗暗地喃,倒不曾在众人跟前胡说乱道。”
这时候,正有一个矮小消瘦的妇人走进巷子来。她矮得精灵,瘦得硬健,好比是一根坚韧的短棍,走路身轻脚快,显出一种麻利惯了的样子。她走近陈灶,把一扎门匙交了给他,仔细地对我端详一会,问道:“同志叔,你是公社来的吧?要不要在饭堂开伙?”
“哎哟,灶婆,你真是个懵婆子——”我母亲张嘴笑着,故意对她戏弄:“他是哪来的生客,你瞧,瞧——”
这原来就是陈灶的老伴。年轻时我曾偶然见过她一两次面,没有印象,她对我自然更陌生。她定神地盯着我,用铜簪子剔着微白的头髻,边摇头边笑:“不知。”
“嗯嗯,豆豉眼,瞧不见人!”陈灶抿抿嘴角,把葵扇递给她,责骂似地:“阿婆的儿子,怎不知?”
“是吗?他就是旺叔吗?”她喜滋滋地辨认着我,薄瘦的脸皮堆满笑纹:“人老啦,眼也钝,旺叔后生时的相貌,我全不记得啦。只记得——”她歇歇嘴,偏着脸瞥一瞥陈灶,笑说:“记得老家伙说过,旺叔帮他手,揍过那些欺人的阔孩子。”
“你该晓得,阿旺还跟着共产党,去揍过国民党阔佬呢。”陈灶挺着青筋脖子,用门匙敲敲墙壁,很神气地教训她道:“共产党打下天下,我们享了个太平福,应该知足呵。莫短缺几颗米粮,便天塌的一般,喃呀喃的。”
“我没短没缺,喃什么?”灶婶翘起尖尖短短的下巴,好强地反驳老伴。后来一想,似乎发觉自己有过差错,连忙遏低嗓门:“便是有些不悦意的事儿,心里解不下,也只跟阿婆喃几声罢啦,不曾在众人跟前嗟怨过。”
陈灶转过弯,夸她一句:“你就有这桩好处,明大理,识大体,若是人喃你喃,我定要骂你忘本呢。”
灶婶像别的老妇人一样,听话每每听了后半截,忘了前半截。她只管使劲地搧着葵扇,听到“忘本”这个字眼,不觉心里一怔,急嘴道:“我跟你老家伙熬了大半世,心肝肺腑你还摸不着?怎会忘本?便是一时糊涂,也不会把共产党的恩情忘掉!”
“我赞你好哇,没说你忘本。”陈灶高声说着,笑着,笑得多皱的腮颊上露出了红光:“可顶好是碰了什么难事,也不要生怨气,像喃呒佬一般。人走路每每踩着刺,生产遇上个逆境,米粮少分几颗,亦是情理,你懂么?”
“怎不懂?”灶婶显得神气,大模大样地说:“队长说过,世上没哪个是神仙,拦不住害人的风雨。”说完,她转动着矮小的身子,靠在我母亲身旁,拉个小凳子坐下。
“是呵,时年不济,连年大灾,”我解释着:“加上公社初立,有些事情没上正轨,一时照应不全——。”
“如今全上正轨啦,威势大啦,灾也不怕。”陈灶兴冲冲地打断我的话。之后,又有所感触地:“就怕有的人不知足,要一步登天,顾自家走自发。”
灶婶尖声道:“顶好是订些规条,谁不听从的,大伙评评理,叫他晓得大伙的威势。”
陈灶很赞赏他老伴的意见,点头道:“定然罗,也该开几回会,算个账,叫他脑筋亮几亮。”
我想插话,陡地被一个清响的声音阻断。那声音说:“日头快落啦,你还有闲心磨嘴?!”接着,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缓缓地走来。她不高不矮,不肥不瘦,穿了一套褪色的嫩蓝衫裤,裤管卷过了小腿肚,一手搭着压在肩头上吊着两个空木桶的扁担,一手用着小竹笠来搧凉,看样子是从田间回来的。她一面悠闲地走,一面大声说:“你快去挑水弄饭呢,支部书记说,今晚要开会。”
灶婶仰头望望夕阳,说:“早啦,你急什么?”随后她得意地告诉我,那女子是她的大媳妇桂英。
桂英说:“要提早开会,你知不知?”
陈灶热心问:“大嫂,什么要紧的会呵?”
桂英走到我们跟前,好奇地瞅了我几眼,像对陌生人一样,没有跟我打招呼,站住说:“说是跟走自发的人算算账,议议怎么作好大伙的生产。”
这正合陈灶的心意。他眼珠睁得圆亮亮的,对她的老伴挥手道:“对着啦,这个会顶要紧,你快弄饭去,早点吃饭,早点冲凉,人到得齐全。”
灶婶依了老伴的吩咐,把葵扇掷还陈灶,转身欲走,见桂英还在盯着我,便赶忙对桂英说:“你叫句旺叔呀,怎么眼巴巴的?没规没矩。”然后,灶婶要我明儿到家吃饭,说是她讨了两个媳妇,添了三个孙儿,嫁了一个女儿,让我跟她的老伴补喝两杯。我说:“别破费啦。”她说:“破费什么,炒个鸡子就是啦,酒也是自家酿的。”说完,不管我应允不应允,笑嘻嘻地走了。
桂英知道我是什么人,爽朗地唤了一声“旺叔”。她一点不拘束,熟落地说:“你还是满口乡下话,一听就晓得是我们村里人啦,顶好晚上到会场讲个话,大伙准喜欢听。”
陈灶连声赞成:“好好好——”
我说:“我不知村里情况,不讲了。”
桂英道:“村里人爱听时文,随便说什么都行。”她说得高兴,不提防扁担两头一滑,木桶砰蓬一响,摔跌在地上。
“想着听时文,桶子不要啦!嘘!”陈灶急忙跃起身,小心地审视着木桶,见一只跌破了篾箍,摔了底,他珍惜地抚弄了一会,责骂道:“你们就像二世祖一般,不知世道艰难。”
桂英跟他笑着说:“它本来就是坏的,你没保管好。”
“还怨赖我呢,嘘嘘!”陈灶东摸西弄,吟沉着:“修理一下还可用。”随转面对我说:“老弟,你讲时文就得添上这一条,教大伙记着,我们是穷家子,切莫忘了穷家子的本性,一把锄头,一只水桶,都是血汗换的,来得不轻易呵!后生儿女活得福气,哪晓得穷苦是什么回事?”
桂英很敏感,知道老家公认真得有点生气,她??嘴,轻松地笑道:“得啦,依你指点就是啦,别像老人院出来的,一点事儿便叮叮响,喃个不停。”
“不多喃几遍你不在心!”陈灶咽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训诲他的媳妇:“常言道‘兴家难,败家易’,队里人头众多,七手八脚,若不是人人知勤识俭,难得有个兴旺局面,没个兴旺局面,难得跟走自发的人算账!再说,不知勤俭的人,每常会贪慕人家走自发的,你懂么?”
桂英见他说得认真,动听,有纹路,很乐意接受他的教导。她眨着温顺的眼睛,含笑道:“说的是,你也把这段时文,跟大伙讲讲吧。”
陈灶受到媳妇敬重,一下子消了气,说:“若是轮得上我,我倒不怕唠叨,多喃几遍。”说毕,他提着木桶,径自走进屋子去,边走边问我母亲要锤子。母亲跟了他进屋。
陈灶走后,桂英转身坐在门槛上,轻声对我说:“他呀,性子很急,一点事儿不放过,像个眼紧的管家婆。”
我问:“队里的后生们都怕他么?”
“又怕他又敬重他。”桂英语气爽直,看来很喜欢这位性急又唠叨的老家公:“他保管的农具,全都看作自家的,谁使坏了,他都生气,严得不会转弯。”
我赞许说:“严一点好呵,队里该有几个这样的老宝贝。”
屋子里响起了修理木桶的声音。桂英告诉我,老人人老心灵,泥水、木器和各种农具都会修理一下,是个“八宝箱”,当保管员是合适不过的。我说最宝贵的还是他的爱队如家的好心和训诲后生们不要忘本、知勤识俭的真意。桂英点头称是。
随着木桶的叮当声响,夹杂着陈灶的自言自语的扯话声,好像还在训导什么人。桂英悄悄一笑,禁不住又哼了一句:“你听,长气袋……”
桂英的话被陈灶听着了,从屋里大声搭话:“什么长气袋?你出世出得合时,不晓得个‘苦’字是怎写的!”
桂英像无忧无虑的孩子似地,又贪趣地答了一句:“我不会写,我爸可跟你一样,写了大半世呢。”
“你记得就好,连小牛仔也得让他记着!”陈灶的声浪像破铜锣似的:“要不,就叫忘本!”
“你少操心好啦,老爷爷,”桂英依然用着带笑的语气,撩撩微风吹动的头发:“如今这样子,活上一辈儿我都愿意啦,忘什么本?”
陈灶不响,又发出叮咚叮咚的敲木声。我见桂英说得轻松,探询地问道:“你真愿意这样活一辈子?”
“是呀。”桂英肯定地点头。接着,她很满足似地告诉我她那小家庭的生活实况,她说,光凭她一个人的劳动,养活得她自己和两个孩子,她的男人月中也捎回来十把块钱,老人家又用不着她照料,所以不多不少倒有点积存。“老爷爷常说,他后生时下香港打工,活自己都活不了,我一个女子,却养活得三口人,这很难得呵。是的,这还不满意,要想登天?”
这是实情。朴素沉实的桂英,和她的老家公,和一切勤劳俭朴的农民一样,对于目前村子上的新鲜局面,是满意和喜悦的。我说:“对的,知足的人,便是苦一点也开心。”但我对她有进一步的要求,拐个弯子问:“你进了党没有?”
这一问,问得她有几分侷促,她歪着头,半笑说:“落后啦,还是个超龄团员。”
“实心实意地跟着党走,超龄团员也不叫落后。”我用着鼓舞的语调:“可如今的日子还不是顶好的,今天知足了,还该看看明天,往前面看,往前面走,要登天。”
桂英愣了一愣,疑问道:“登天?”
“是要登天。”我说。
“登什么天?”桂英依然瞪起圆黑的眼珠。
“建成社会主义。”我说:“要说登天,这就叫登天了,不管路有多长,多难走,你都该跟着大伙儿一块登上去。”
桂英很明敏,一下子就领略了话里的意义。她高兴地叫道:“是啦,旺叔,你这么一说,我的脑筋也亮啦。前些时只顾埋头生产,难得听到这些话。”
此刻,陈灶挽着修好的木桶,从屋里出来,着意吩咐桂英一句,要她往后好好使用,不许粗手大脚。桂英点一点头,忙着对他说:“往后你也别只管知足就算啦,老爷爷。”
“我懂,我全听懂。”陈灶高声接上:“登社会主义,阿灶准跟得上,进党可不行。”
桂英鼓动他:“行的,老爷爷也许可进党的。”
“不行,不行!”陈灶连连摇手:“阿灶不够成色,差远啦,
……”
陈灶说完,正有一个光屁股小孩,在夕阳斜照的巷子里奔跑着,跑到家门口,见关着门,便气喘喘地叫:“爷爷……”
这是陈灶的小孙儿,桂英的大儿子。他望望小孙儿,忙把门匙转交桂英:“小牛仔饿啦,你快回家拿个篮子,领他去饭堂端饭,也替我端回来,早吃饭,早去开会。”
桂英接过门匙,站起来,小心地挑起木桶,对我说:“旺叔,你就跟大伙讲讲这段时文呀。”
陈灶附和说:“这正合时,我也要骂一顿走自发的!”
我乐意道:“好好,我们大家都讲一轮。”
桂英欣欣然回家去。陈灶坐回原来的凳子上,依然是兴致勃勃地嘴巴不敛地和我闲聊,东拉西扯,谈新叙旧。


第4版()
专栏:

猎户
吴伯箫
秋收,秋耕,秋种,都要忙完了。正是大好的打猎季节。我们到红石崖去访问打豹英雄董昆。
深秋的太阳没遮拦地照在身上,煦暖得像阳春三月。一路上踏着软软的衰草,一会儿走田埂,一会儿走沟畔,不知不觉就是十里八里。田野里很静,高粱秸竖成攒,像一座一座的尖塔;收获的庄稼堆成垛,像稳稳矗立的小山。成群的鸽子在路上啄食,频频地点着头,咕咕咕呼唤着,文静地挪动着脚步。它们不怕人,只是在人走近的时候,好像给人让路一样,哄的一声飞起,打一个旋,又唰的一声在远远的前面落下。村边场园里,晒豆子的,打芝麻的,剥包米的,到处有说有笑,是一派热闹的丰收景象。
我想:董昆是什么样子呢?可像家乡的尚二叔?
小时候,在离家八里地的邻村上学寄宿。晚上吃完了从家里带的干粮,等着点灯念书的时候,总爱到学校门口尚二叔家去串门儿。尚二叔是打猎的,兼管给学校打更。不知道他的身世怎样,只记得他一个人住在一间矮小的茅屋里,孤单单地,很寂寞,又很乐观。他爱逗小学生玩儿,爱给小学生讲故事。当时我很喜欢他门前的瓜架,苇篱圈成的小院子和沿苇篱种的向日葵。我也喜欢他屋里的简单陈设:小锅,小灶,一盘铺着苇席和狼皮的土炕;墙上挂满了野鸡、水鸭、大雁等等的羽毛皮,一张一张,五色斑斓。最喜欢当然是他挂在枕边的那杆长筒猎枪和一个老得发紫的药葫芦。
跟着尚二叔打猎,在我是欢乐的节日,帮着提提药葫芦,都感到是很美的差使。尚二叔打猎很少空着手回来,可是也不贪多。夏天的水鸭,秋天的雉鸡,冬天的野兔,每次带回不过两只三只。打猎归来是一种地地道道的凯旋,背了猎获的野物走在路上,连打猎的助手也感觉到有点儿神气,猎罢论功,我的要求不高,最得意是要一两枝雉鸡翎。
可是在邻村读书只有半年,新年过后就转到本村新办的启蒙学校了。打猎的生活从此停止。抗日战争期间,自己扛过长枪,也带过短枪,可是都没有舍得用那时比较珍贵的子弹去猎禽猎兽。这次走在访问猎户的路上,才忽然想到自己原来对打猎有着这样深厚的兴趣。
“咱们先绕道去望望‘百中’老人吧。”顺路陪我们的林牧场场长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就这样自动地建议。他说:“老人是老打坡的,夜里能够百步以外打香火,那是名副其实的百发百中。老人姓魏,得了‘百中’这个绰号,真名字反而很少人叫了。他住得不远,就是那个有三棵老松树的村子冯岗。老人七十三岁了,可是你看不出他衰老的样子。耳不聋,眼不花,爬山越岭,脚步轻快得连小伙子都撵不上。”
可是不巧,我们到冯岗的时候,老人的屋门锁着。听柿树底下碾新谷的一位大娘说:“老人昨天上山打獾去了。”接着解释:“收豆子、红薯的时候,獾正肥哩。肉香、油多。俗话说‘八斤獾肉七斤油’啊。”山里的人看来谁都懂得打猎的道理。
“老人能到哪儿去?”
“拿不准啊。左右在这一带山里。”
“几时能回来?”
“那也说不定。少了三天五天,多了十天半月。他带着枪,到哪里都有吃有住。咱这周围百儿八十里谁不知道‘百中’老人呢?何况现在是公社,他是咱公社打猎的老把式,到哪里还不是家?”我联想到了唐朝贾岛的诗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心里有些怅惘,可是也更增加了对老人景慕的感情。
场长说:“走吧,老人跟董老大最熟,说不定到红石崖去了。碰不到他也不要紧,反正老人的本领大家都晓得。有一次,也是秋天,我跟老人一道儿赶集,他问我,‘吃过獾肉没有?’我说,‘没有,怎么样,请客么?’他说,‘獾肉好啊,是医治牲口的良药,明天打一只来你尝尝。’我说,‘不容易吧?’他说,‘试试看。’第二天他真的就掂来了一只獾。满不在意地招呼说,‘就撂在这儿吧。’摸摸獾身上还有点儿温呢。”
走下一道山岗,沿着一条鹅卵石的河道进山。潺潺的流水,一路奏乐作伴。路旁边,一会儿噗楞一声一只野鸡从草丛里飞起,那样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捉住似的。一会儿又从那里惊起一只野兔,也那样近,你差一点儿没踩到它。可是来不及注意,它又已经一蹦一跳,左弯右拐,拼命地跑得只剩下忽隐忽现的模糊踪影了。你的眼睛紧紧跟着那模糊的踪影,它会把你的视线带进一带郁郁苍苍的山窝。那山窝就是红石崖。
红石崖,山窝里散乱地长满了泡桐、乌桕、楝、楸、刺槐等杂色树木。三面山坡上有计划地栽种了檞树和马尾松,蓊郁苍翠,看样子怕已经成活六七年了。从沟底顺斜坡上去,是一排一排的牛棚、马棚。平地整畦,是一片一片的菜园、苗圃。几百箱蜜蜂,嗡嗡扬扬像闹市。四五个羊群牧放在东西山腰,远看像贴山的朵朵白云。自然环境里有整饰的规划,野生的动物植物衬托出人工饲养和栽培的巧夺天工。真是又林又牧,好不繁茂兴旺。
可是又不巧,踏上红石崖,不但‘百中’老人没有来,董昆也到县城领火药去了。场长带我们到山上山下参观,介绍给我们看董昆他们打的野物皮子:狐狸、貉子、獾、水獭、野猫……种类实在不少。去年一年他们打猎小组打了四百三十六张大皮子哩。加上兔子和野鸡,足够一千只冒头。他还特别拿出一枝中式钢枪给大家观赏。那是董昆打死了金钱豹以后,劳动英雄大会发给他的奖品。枪号是VV532。
看看天色晚了,外边不知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来。深山雨夜,格外感到林牧场的温暖。晚饭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蒸红薯,葱炒橡子凉粉和滚烫的新谷米汤。够丰盛了,场长却抱歉地说:“可惜董昆他们不在,不然应该请你们尝尝这里新鲜的山珍野味。”可是那一夜,我们看的,听的,哪一样不新鲜呢?哪一样不紧紧联系着山珍野味呢?
“山里人家一夜穷”。野猪一夜工夫能拱完一亩红薯,狼、豹会咬死咬伤成群的牛羊。山居打猎,一举两得:既生产肉食毛皮,又保护庄稼牲畜。所以林牧场设有打猎专业小组。打猎的讲究不少:雉鸡、野兔要白天打,叫打坡;野猪、狐、獾、狼要夜里打,叫打猎。打猎要认路:狼有狼道,蛇有蛇踪。狼走岭脊,狐走山腰,獾走沟底。打啥要有啥打法:“暗打狐子明打狼。”打狼要招呼一声:“哪里去?”狼停住一看的工夫,砰的一声枪响了,准中。有的打猎要下炸弹,把炸弹包在油饼里,猎物闻到香味来吃,一咬就把嘴炸烂了,不死再打也容易。小兽用火枪打,大兽用钢枪打。捉活的要下拍子,挖陷阱。捕蛇还要在蛇路上下刀子。蛇爬过来的时候,微露地皮的锋利刀尖,可以把蛇的腹部从头一豁到尾。……不过,“畋不掩群,不取麛[mí]夭;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见《淮南子·主术训》)狩猎要“护、养、猎并举”。
娓娓动听的一部猎经,真可以使猿倾耳,虎低头。
那一夜滴滴??的雨声里我不知道睡着没有,仿佛睡梦里都跟醒着一样,趣味横生的打猎故事,生动、惊险,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早晨,深深呼吸满山满谷带霜的新鲜空气,感到精神抖擞,浑身是力量,仿佛一夜的工夫自己变成了一个能够上山擒虎、入水捉蛟的出色猎手。辞别场长出山的时候,自己也仿佛不是离开红石崖,倒像在酒店里喝足了“透瓶香”,提了哨棒,要大踏步迈向景阳冈。
这时候倒真巧了,我们在林牧场木栅栏门前,顶头遇到一位彪形大汉。我们几个人不约而同,都冒叫了一声:“你是董昆同志吧?”宽肩膀,高身材,手粗脚大,力气壮得能抱得起碾磙子,相貌跟传说中的打豹英雄这样相似,不是他该是谁呢?
“是我。”回答证明我们的招呼不算冒失。
“怎么,你们要走么?”大汉的反问却使我们有点儿吃惊了:他知道我们是谁?他接着说明:“晚上在县里接到电话,说有客人找我,鸡叫赶着往回走,想能碰到,果然真碰到了。走,再回去谈谈吧。”董昆人很爽快,又有些腼腆。看他眯缝着眼睛,好像随时都在瞄准的样子。不笑不说话,一笑眼睛就眯得更厉害,可是眼睛微微睁一下,就有一种闪烁的射人的光芒。据说在漆黑的夜里,他能识别猎物的踪迹哩。
“……十四岁开始打猎,打了二十多年了。起初给地主看羊。羊叫狼吃了两只,自己挨了一顿皮鞭。那时候不懂得革命,恨地主也恨在狼身上,想:‘弄杆枪打狗日的!’这样我就跟狼拼上了,见了就打。抗日战争期间,在游击小组,没说的,鬼子、国民党跟狼一齐打。前年,金钱豹吃牛、吃羊,闹得很凶。我想:‘怎么没让我碰见呢?’后来邻居一个小姑娘,上山打柴,一夜没有回来。找遍半个山,只在半山坡上找到一只鞋子。我想:‘来了!’腊月十九下大雪,半人深。我们就计划打豹子。打豹子,先用炸药炸,后跟血迹撵。四天四夜,累了就扒开雪堆蹲一会儿。走过龙天沟、卧虎寨、蜘蛛山……先后打了二三十枪,豹子伤得很厉害,可是还没打死。火枪不顶事啊!在恶石寨的山沟里,我头顶住豹子的下巴,两手紧搂住它的腰身,跟它打了二十多个滚。从绑腿拔刀子,因为冻了没拔出来,用右手使劲把豹子一推,不想它的爪子抓了我的右胳膊,从肩头一直划到手指。一条血窟窿。有的筋都差点儿断了。我们小组的老李给了豹子最后一枪,才算把它结果了。”
这已经不单是有趣的故事,而是真实的血淋淋的搏斗了。董昆从衣袖退出右臂,我们带着钦敬的心情仔细看了那条微微隆起的伤痕。当我们不停地嘘唏赞叹的时候,董昆自豪地说:“现在我们打猎小组的人都是民兵,我们保护生产,也保卫治安。野兽也好,强盗也好,只要害人,不管它是狼,是豹,还是纸老虎,我们统统包打。不怕撵到天边地边或者受尽千辛万苦,要打就一定把野兽和强盗消灭!”
谈着谈着,不觉已经是晌午。
天晴了。
很好的太阳。
(1962年9月20日)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