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12月3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
专栏:

傲霜篇
——故乡短简
峻青
夜里有些冷。早晨起来,拉开门一看,嗬!下霜了。
对面屋脊上一片雪白,像下了一场小雪似的,院子里也白皑皑地铺上了一层寒霜。那棵枝叶婆娑地爬满了大半个院子的葡萄,肥大的叶子上,也布上了一层毛茸茸亮晶晶的霜花儿,使得那叶子骤然厚了许多。但是,风一吹,这顶着霜花的叶子,可就唰唰啦啦地飘落下来了。还有,院角里的那棵梧桐,从昨天夜里起,叶子就在唰唰啦啦地向下落,今天早晨落得更多了,院子里遍地都是带霜的黄叶。哦,真有点“西风紧,黄叶飘零”的景象了。但是,且慢,瞧,那边的菊花,却完全是另外的一种样子。昨天黄昏的时候,它们还都是含苞未吐,只一夜的工夫,就展蕊怒放了。你看,它们开得是多么热烈,多么茂盛。那黄的、红的、白的、紫的,一朵朵,一簇簇,迎着西风,披着寒霜,争妍斗艳,喷芳吐香,开得满院子里简直成了一个锦簇世界。
无怪人们说秋菊傲霜哩,可真的是经霜一打,它倒越发显得精神了。
我向来就喜爱花木,而在百花之中,尤其喜爱的是菊花。每当九月秋尽万木雕零的时候,大地上已经很难看到不枯萎的花草了,只有菊花在迎霜冒寒开得灿烂一片,绚丽似锦。好像它们决意要和西风较个长短,要与寒霜见个高低。西风越紧,它们开得越茂盛,寒霜越大,它们开得越艳丽。这真不愧是一种富有晚节的可爱的花儿。我爱它们那脱群超俗出类拔萃的风姿;我爱它们那霜前月下暗暗浮动的幽香;我爱它们那绚烂而清雅,艳丽又大方的神采;我爱它们那既不招蜂引蝶又不搔首弄姿的朴素本色,然而我更爱的却还是那傲霜斗雪不怕寒冷不畏强暴的高尚情操和斗争精神。
这同样的喜爱,又何止是我一个人有呢?可以说,这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共同喜爱,古往今来,有多少文人雅士、英雄豪杰写下了无数赞美菊花的诗词和图画。
我常常在想:我国人民,为什么这么酷爱菊花呢?现在,当我在这个寒霜频降的早晨,看到这满院菊花开得绚丽似锦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个爱菊的人来了。这个人,既不是文人雅士,也不是英雄豪杰,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一个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的普通农民。
他叫薛勤,是抗日战争时期我在他家里住过的老房东。那时候,他三个儿子有两个参了军。大儿子在一次反扫荡中牺牲了,二儿子薛仁东在部队上当连长。这老头子是全县有名的军属模范。不论什么工作,他总是跑在前面。党的一切号召,他总是第一个响应。而人又热情好客,直率豪爽,所有到这村来的工作人员,总是喜欢住在他的家里,所以大家都给了他一个名字叫“老模范大爷”。这老头子平时不抽烟,不喝酒,什么嗜好都没有,就是喜欢栽花,而尤其是酷爱菊花。那时候,环境非常艰苦,日本鬼子和国民党投降派的部队经常出动骚扰,但是,不管怎么艰苦,不管怎么紧张,他却总是抽空挤时间在他的屋前屋后、院里院外栽下各种各样的花儿。因此,他的草屋周围,一年到头,花草不断,特别是秋天,菊花开得成片成片的,那小小的草屋,就完全包围在菊花的海洋中了。甚至我睡觉的炕头上,窗台上,他都给我摆满了菊花。有一年,鬼子扫荡,他的草屋给点上了火,鬼子走了以后,他赶回家来,院子里的草还在燃烧着,他什么也不顾,端起一张铁锨就去挖那在大火中被烤搭拉了叶子的菊花。于是,这件事就成了村里人们谈笑的材料了。
离开胶东南下以后,很长时间我没有看到老薛勤了。心里总是常常在想念着他。去年秋天,我在杭州养病,突然接到了他的一封信,那封信很简单,上面写道:
老伙计,你还记得我老薛勤吗?我想,你该不至于忘掉的。我写这封信给你不为别的,是因为我听我那三小子说你的身体不好,我挂念着你,特意写信来问问;又听说杭州的岳庙里现在正在举办一个什么菊花展览会,我估计那里一定会有很多名贵的品种,我想请你给我措置一点,设法捎给我。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这种花儿,老伙计,你可别叫我失望啊。
老模范大爷的希望没有落空。今年春天,我回到了胶东半岛,而且特地绕道把我从杭州带来的菊花送给了他。这一来,老头子的那股高兴劲儿,简直是没法形容。当天晚上,我们这一对阔别多年的老朋友,就痛痛快快地畅饮了一番,虽然我们都不是善于喝酒的人。
因为有事情,本来我打算第二天走的。可是老头子怎么也不放我走,非留我住两天不可。那个时候,正是栽地瓜的季节,但是严重的干旱,正在威胁着这个山区,自从开春下了一场小雨以后,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下雨了。每天半夜里,人们总是要爬起身来到院子里去看天,可是,天却总是湛晴湛晴的,一丝云花儿都没有。即使偶尔上来了几片乌云,唏哩忽隆地打几声雷,可是结果还是干忽隆一阵,落不下一个雨点儿。风一吹,那乌云就四处飞散,无影无踪,天空中依然是烈日炎炎,晴空万里。且不说那干得冒烟儿的地里,根本就不可能栽活地瓜,就是那已经长了半尺高的青苗儿,也被干得蔫头搭脑地枯萎下去了。
这情况,不由得使我十分焦虑起来。
我知道,我听说过,我亲爱的故乡,近几年来,一直是在遭受着各种各样的严重灾害。去年秋天刚刚有些好转,现在又遇上了这样严重的干旱(虽然面积并不太大),这怎能不使人忧虑、焦急呢?
这天夜里,老模范到生产队里开会去了,我因为旅途困顿,就先躺下睡了。半夜里,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爬起身来出去一看,却原来是老模范在后园里栽那我从杭州带来的菊花。他的面前放着一担刚从井里挑来的水,每栽上一棵,就浇上一瓢水。
我走近他的身边,望着那繁星闪烁的夜空,忧虑地说:
“老伙计,天干到这般地步,还顾得栽花吗?”
老头子哈哈地笑了,说:
“为什么顾不得呢?天干,那就让它干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花要栽,地瓜也耽搁不了。不信,你明天就到山上去看看吧。”
原来这天夜里,村里召开了动员抗旱的大会。在会上,成立了抗旱指挥部。抗旱的总指挥就是我们的老模范。
鸡刚叫头一遍,老模范就爬起身来,拿着一根木棒,跑到村南头的老槐树下,嘡嘡嘡地敲响了那口从抗日战争时期就挂在槐树上的老古钟。
总指挥召集人们进行抗旱战斗了!
随着钟声,人们潮水似地从四面八方涌到了村头广场上。于是,一场热火朝天的抗旱战斗在晨雾迷蒙的山野里开始了。全村的人们,凡是能够劳动的全都参加了这场战斗。他们成群结队地挑着水桶,抬着水箱,端着水盆,到离村三里多路的大河里去运水浇地。不能挑水的就在地里搭垅刨窝,插地瓜芽。那一天,热闹极了,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忙碌的人群,岭上沟下到处都是汩汩的水声,连八、九岁的孩子们,也都参加了这场斗争。他们一个人挑不动,就两个人合抬一桶;水桶不够用,他们就用脸盆一盆一盆地往山上端;老模范则更能干,他一面这里那里地指挥、检查,一面还不断地挑水浇地。那一担水足有一百多斤,他挑着却像青年人一样走得飞快,从山下跑到山上,东坡奔到西坡。
这一场紧张战斗的结果,全村的二百多亩地瓜,不到两天,就全部栽上了。
晚上,老模范从山里回来,还特地捎来了一担大河里的水,他一面兴致勃勃地浇着他的菊花,一面高兴地望着我说:
“怎么样,老伙计,看见了吧?地瓜全栽上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是老模范的一句口头语。从我二十年前认识他的时候起,就常常听到他讲这句话。他是我们在老根据地里常常看到的那种经过革命风暴的老练稳健的农民,平时话语不多,说起来,总是慢腾腾的,像钉子打在木板上似的,一句是一句,没有废话。办起事来,也是不紧不慢,不慌不忙的,一件件一桩桩,有条不紊,有头有绪。即使是在最困难最紧张的时候,他也总是那么稳稳沉沉,不惊不躁,一切都是满怀信心的样子。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句话,使我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
那是抗日战争刚刚结束的那年初冬,我们的部队驻防在这个山村不远的一个镇上。有一天,他的二儿子薛仁东同志要回家去看看家(那时候,他已经是营长了),一定要拉着我同去。于是,我就和他一同回到了这个山村。老头子看到我们高兴极了,东奔西跑地弄了很多好东西给我们吃,并带着我们去看他的菊花。那时候,已经是秋尽冬至,气候很冷了。可是,他的菊花却开得十分茂盛。大的开得有碗口那么大,小的则开得一片一片的,分不清花朵儿。他那个小小的草屋,在茂密的菊花丛中,越发的显得小了。老头子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们:今年是抗战胜利年,这菊花开得特别的旺盛。明天是他的生日,他要我们一定在这里多住一天,吃长寿面。我们答应了。可哪知,当天夜里事情就起了变化。那个时候,形势非常紧张,国民党不断地向北方运兵,准备进攻解放区。即使在这偏僻的山村,也感觉到战争的阴影在一天天地逼近了:白天,美制飞机不断地在山村的上空飞行,侦察;夜间,南面大海里国民党兵舰上的探照灯的光柱,不断地在夜空中扫来扫去,像打闪似的,远在几十里外,都望得清清楚楚。
一场巨大的风暴就要到来了。在这风暴到来之前,气压是低的,人心是紧张的。
老头子当然会感觉到这气候的变化。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我们一起站在村南头广场上,遥望着在那重山叠岭以南的海面上,不断地晃动着的探照灯光,老头子心情沉重地问我们:
“听说又要打仗了,是吗?”
“是的,”我说:“蒋介石正在准备进攻咱们解放区,东北有的地方已经打起来了,胶东这些日子也很紧张,听说国民党正在向这边运兵。你瞧,这天上一闪一闪的,就是兵舰上的探照灯。”
“是有美国人帮助他们吗?”老头子又问。
“是啊。美国人给他们撑腰。帮他们运兵,帮他们训练,给他们钱,给他们装备。所以他们才那么嚣张。看样子,这场战争恐怕是免不了的。”
老头子不吭气了。眼睛望着南面那阴沉沉的天空,默默地沉思起来。
我忽然后悔,我不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因为我知道,日本帝国主义八年的侵华战争,给胶东人民带来了多么大的灾难。只这个村庄,就前前后后被烧了五次,死了二、三十个老百姓。老模范的大儿子就曾牺牲在日本人的枪弹下面。多少宝贵的鲜血生命,才赢来了个抗战胜利,换得了一个休养生息的时间。可是丧心病狂的国民党反动派又要重新烧起战火,向人民发动进攻。我真不忍把这样的消息告诉这个心上有着创伤的老人。然而,我又怎么能够不告诉他呢?我的心里感到沉重。
半夜里,我们被一阵火急的敲门声惊醒。蹄声得得,战马嘶鸣,一个骑兵通讯员来到了我们的门口,带来了万万火急的消息:国民党陆军第八军的李弥部队,已经乘着美国军舰,在青岛登陆了,先头部队正在沿胶济路西进,向我解放区进攻。我们的部队,已经星夜兼程向前线开拔了,命令我们两人火速起身返回部队。
在昏暗的夜里,在飒飒的寒风中,我们离开了温暖的家庭,辞别了老人,策马上路了。
分别的时候,老头子左手拉着他的儿子,右手紧握着我的手,眼睛望着南面海上的探照灯光。久久地沉默着,我只觉得他的手很热,热得发烫。我很想说几句话安慰他一下,可是,我还没有张口,他就说话了。他说得很慢,但却很清楚,就像钉子钉在木板上似的,一字一句:
“好,他们既然要打,那就打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顶多再来上个八年抗战。咱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再大一点也不过如此。美国又有什么了不起!到头来还不是得像日本人一样的滚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深沉而寂静的黑夜中,在那样风暴即将到来之前的紧张时刻里,老模范这一番斩钉截铁的话,是那么沉重有力,激动人心,我和薛仁东都深深地受到了感动,受到了鼓舞。
我们在这老人的鼓舞下,策马飞奔,很快地就赶上了部队,投入了战斗。这便是有名的蓝村战斗。在这次战斗中,我们胶东人民的子弟兵,第一次和完全由美国装备起来的武器精良的国民党匪军交锋,交锋的结果,是我们打垮了敌人的一个营,缴获了大批的美式武器,给了那凭恃美械装备而趾高气扬的敌人一个迎头痛击。
但是我们也不是没有伤亡的。在战斗快结束的时候,我们英勇善战的薛仁东营长不幸中弹倒下了。
临死之前,他请求我:有时间时,常常去看看他的老父亲。他并且嘱咐我:不要在老人的面前,隐瞒他牺牲的消息。因为他相信,这坚强的老人,是经受得起这个打击的,而且他会变得更加坚强。
春节期间,我从前线回来,到军区去有事,路过这山村的时候,特意去看老薛勤。那一天,正是阴历的大年初一,老头子看到了我高兴得不得了。欢天喜地地办弄了很多的酒菜来招待我,还请了七、八位街坊邻居来作陪。席间,老模范的兴致特别的高,他本来不会喝酒,可是却不断地站起来拿着酒壶劝酒:
“来,再满一盅儿。今年是抗战胜利年。前方又打了大胜仗,为什么不痛快地喝上它一顿。来,满呀。”
不一会,老头子的脸,就喝得像红布一样的红了,可是他还在不断地喊:
“来,满呀,满了这一盅。”
看着老头子的这股兴奋劲儿,我的心里倒十分难受起来了。可是,偏偏在这种时候,邻舍们又向我打听起薛仁东的情况来了。
“仁东怎么不来家看看?他身体好吗?”
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虽然仁东在临死前有过嘱咐,但是,在这种场合下,在老头子如此兴高采烈的时候,我又怎么能忍心把这件不幸的事向大家宣布呢?我只能支支吾吾地应付:
“还好,还好。”
我的为难的神色,当然逃不过邻人们的眼睛,他们一个个惊疑地望着我,脸上现出了恐惧的样子。这时候,老头子也有些察觉了,他放下了酒壶,定定地望着我,问道:
“怎么,仁东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我摇摇头。
“你照实地说好了。”老头子大声地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经得住。”我只得咬着牙,站起身来,向大家宣布了这个不幸的消息。
杯盘叮当地响着,人们全都站了起来,席间的空气骤然变得异常紧张而沉闷,屋子里一片深沉的寂静,听得见人们的紧张而短促的呼吸声,听得见那从碰倒了的酒杯里撒出来的酒顺着桌沿流到地上的答答声。……
桌子的一边,不知是谁,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
但是,老头子却没有哭,他只是默默地望着大雪纷飞的天空,停了好大一会儿,突然重新提起了酒壶,哗啦啦地斟满了一杯酒,向着大家一照,大声地说:
“来,咱们喝酒,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年我老大死了,还有老二。现在我老二死了,还有老三,还有我这块老骨头。要是我也给打死了,还有我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全村全县全解放区的老百姓。好哇,蒋介石,那咱们就熬熬看,看看到底谁能熬过了谁?来,满了这一盅,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满!”
果然不几天,他就又把第三个儿子送去参了军。人们告诉我,在那长长的参军行列中,这老模范给他儿子牵着马,走在了最前头。
1946年,内战全面地爆发了。
国民党匪军,在美帝国主义的支持下,动用了大量的部队,向山东解放区展开了大规模的重点进攻。整个解放区的军民都动员起来了。1947年春天鲁南会战的时候,老模范也上了前线,那时候,他是这个区民工支前大队的中队长,带领着一个中队的民工担架,随着主力大军(那里面有他的三儿子),去支援前线。
参加过那一段战争生活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些异常紧张的日子里,在大兵团机动作战的情况下,没有铁路,没有火车,没有运输机,甚至没有足够的卡车,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运输工具。只有这些身穿农民服装肩上扛着扁担的民工担架队,凭着他们的两只光腿,一颗忠心,冒着敌人的炮火,不顾风雪寒冷,关山万里,走遍了华东战场,大江两岸。源源不断地把部队需要的粮食弹药送了上去,把火线上受了伤的伤员抢救下来。
这是一些多么了不起的人啊。伟大解放战争的胜利,是和这些人分不开的。他们付出了血汗,付出了生命,付出了惊人的艰苦劳动。然而,他们却又都是些默默无闻埋头苦干的人,他们不计报酬,不计名誉,过着最艰苦的生活,做着最繁重的工作,他们把整个心身都献给了解放战争。他们所想的,所做的,所希望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垮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我们的老模范,就是这千万无名英雄中的一个。
那时候,他虽然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是却比什么人都积极,比什么人都能干。在转战鲁中的那些大风大雨的日子里,他肩挑着几十斤重的粮食,带领着一个中队的民工,爬过了无数的高山陡岗,涉过了无数的洪川急流,向前方去运送粮食。他的鞋爬山爬破了,就赤着脚走,脚被山石和荆棘割破了,鲜血在他走过的路上印下了一步一个血印,伙伴们劝他休息休息,他把牙一咬: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走!”
在强渡黄河的战斗里,他冒着敌人的炮火,从火线上向下抢救伤员。当他抬着一个受伤的战士向后方医院运送的时候,国民党的美式战斗机成群地飞到他们的上空,向民工担架队俯冲扫射。子弹扑扑地落在他的身旁,路两边田野里的庄稼成了一片火海。但是老模范却声色不动地抬着他的担架,昂首挺胸地一直朝前走,连眉头都不皱一皱。
伤员看到敌人的炮火实在是太凶了,就劝他说:
“老大爷,你赶快放下我,到一边去躲一躲吧。”
老头子嘿嘿地一笑,大胡子向上一翘:
“用不着,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这样,他带着他的担架队,凭着他的一根扁担,两条光腿,满腔愤怒,一颗忠心,从胶东打到鲁中,从黄河打过长江,一直打到了全国解放。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就是在抗旱的那天夜里,我听到老模范的这句非常熟悉的口头语时所想起的一些情形。
从春天抗旱的时候起,到现在已经快半年了。
前天,我又来到了这个山村。为的是看一看这个遭受过干旱的村庄今年秋天的收成如何,自然也为的是看一看我的朋友老模范。
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的话,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幅五光十色热闹异常的大丰收场面。这些在春天从三里多地以外的大河里挑水浇地栽下的地瓜,居然长得那么好,那么大,一颗颗火红水嫩,真是稀罕人。目前正是刨地瓜的季节,山村里热闹极了。那场面和春天抗旱时一样的伟大、热烈。所不同的是:在春天的抗旱斗争中表现了英勇坚毅,而现在的紧张收获中则流露了胜利的喜悦。
瞧,山上山下,村里村外,到处都是忙碌着收拾地瓜的人群,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在地里刨,老人和小孩们就赶着牲口和推着小车搬运,妇女们则在村边广场上割地瓜干和打地瓜丝。那晒在山坡和草地上的地瓜干、地瓜丝,白皑皑的一片一片的,就像下了一场雪似的。那已经晒干了的堆在生产队门前的地瓜干垛,则像一座座雪山。
且不必说这个山村里今秋别的庄稼收成也很好,只是这地瓜的丰收,就足以使人兴奋不已了。因为这地瓜是胶东人民誉为“粮中宝”的最受欢迎的食物。
这天晚上,我在老模范家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很凑巧,那一天,他第三个儿子薛仁军也回来了。他现在是大尉,在炮兵部队里,特地请假回来探望老人的。这一天,老头子非常高兴,招待我们吃了一顿又香又甜的地瓜丝和豇豆熬的小米粥,还煮了一只老母鸡。吃着饭,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了今年的收成,也谈到了过去的困难,他说:
“是嘛,咱们是遇到过一些困难,而且这困难还并不太小,可是,比起过去来,那又算得了什么?大江大河都过来了,小小的水沟又能怎么样?别听有些人叫得那么凶,他们有些本来就是和咱们三心两意的。人家革命的时候他站在一旁看光景;革命胜利了他上来凑热闹;可是革命遇到了困难的时候,他就大喊大叫或者指手划脚地说风凉话儿。当然,还有些人是成心反对革命的,他们看着咱们胜利了,他不死心,千方百计地钻空子来破坏咱们,去他的吧。”老头子把手一挥,气呼呼地说:“别痴心妄想啦。咱们看好了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条大路,就一定要走到底。谁也拦不住。灾荒嘛,咱们会战胜它,工作中的缺点错误嘛,咱们可以改正克服它。那有什么了不起的。”
吃罢饭以后,老头子带我们到屋后园中去看他的菊花。
现在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那些春天从杭州来的“客人”,现在正和胶东半岛上的主人一起大放异彩,把个不大的后园,开成了一个锦绣世界。
老头子一面给花浇着水,一面指指点点地告诉我:那几棵是从江南到这里“落户”的“贵宾”,那几棵是从东北移来的名种,那几棵是什么脾性,那几棵又叫什么名字。说到名字,那可真是既奇怪,又别致,简直是闻所未闻。老头子既不用别人常常叫过的那些一般化的名字,更反对什么“绿牡丹”啦,“金芍药”啦等等庸俗的叫法。他有他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见解。
“什么‘绿牡丹’‘金芍药’的?菊花就是菊花嘛,什么也比不了它,胡比乱比就是污辱它。”他气呼呼地说:“这种花儿,不同于一般的花儿,它的骨头最硬。你看,那霜是草木最怕的东西,别看牡丹、芍药开得那么神气,可是它见不得霜,所以只能在春天开放。有时春寒一来,气候稍冷了一点,它立刻就蔫头搭脑的没了精神。只有这菊花,它不怕霜,而且霜越大,它开得越精神。因为它有一种本事,能把下在它身上的霜变成甘露,来滋润它的枝叶,使它的花开得更好。所以我就根据这个特点给它们起名字,你瞧,这棵长瓣大红的名叫‘气死霜’,那棵圆瓣雪白的名叫‘斗败雪’,那边那种红色的开得一蓬一蓬的叫‘一团火’,这边那种开得一簇一簇的叫‘红满天’……”
薛仁军听到这些名字,高兴地笑着说:“我也给它们送个名字,这棵叫‘高射炮’,那棵叫‘机关枪’,这棵叫‘斗败美国佬’,那棵叫‘气死肯尼迪’。”
老头子一听哈哈大笑起来了,说:“好,好,这名字起得好。”
这天夜里,我就宿在老模范的家里。
也许是因为太兴奋的缘故吧,我躺下了很长时间,却总是不能入睡。那个爽朗的乐观的老模范早已打起雷鸣般的鼾声了,那个在旅途上颠簸了几天的炮兵大尉也进入了睡乡。可就是我辗转反侧地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轻轻地爬起身来,开开门,走了出去。门外是一片大好的月光,这秋天山间的月亮,分外地皎洁。沸腾的村庄,已经在溶溶的月色下安静地入睡了。我踏着月光,信步向后园走去,一直走进菊花丛中。这茂密的菊花,在月光下面,显得更加茂盛了,那缕缕的幽香,在深夜里面,越发的浓郁了。
我站在菊花丛中,望着月光下面的婆娑花影,一时思潮汹涌,想起了很多事情:我想起了当前国际国内的一些情况,想起了我国人民的艰苦奋斗;想起了这个山村由灾荒变丰收的奇迹,也想起了老模范刚才的一些议论。想着想着,我忽然领悟出菊花之所以会成为我国人民所共同喜爱的一种花卉的这个道理来了。这并非是一种无故风行的偏爱,而是反映了一个民族的精神品质。因为人们之所以喜爱菊花,是把这种花木看做是英勇不屈的象征。这也正是中国人民所共同具有的一种高尚品质。我们的民族,向来就是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英雄的民族,他们不畏强暴,不怕困难,不论在什么恶劣的气候下面,总是充满了坚强的斗志。他们敢于向暴力斗争,敢于向困难宣战,他们在任何时候都决不妥协,决不悲观,没有牢骚,没有埋怨,有的只是埋头苦干和坚毅的战斗精神,英勇顽强的战胜困难的勇气。因此,他们就能够化寒霜为甘露,变困难为力量,昂首挺胸地大步前进。
——这就是伟大的中国人民的英雄本色。
老模范,正是这千千万万英雄的中国人民当中的一个。是党的好儿女,好伙伴。不论是革命胜利或是遇到挫折,他们都永远和党站在一起,爱护党,帮助党,相信党,相信人民。因此,他们就永远是胜利者,是创造者,是生活的主人。
想到这里,一种民族的自豪感,情不自禁地涌上了我的心头,再放眼看那满园秀色时,觉得这菊花更加可爱了。虽然这时候,夜更深了,西风正紧,寒霜频降;然而,这菊花却更加艳丽了,幽香也更加浓郁了。一时心情激动,赋诗一首:
西风萧瑟满庭阶
草枯木雕蝶不来
秋菊却有傲霜骨
敢将黄花迎风开
(1962年11月9日深夜写于威海)
(附图片)
〔孙滋溪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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