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9月25日人民日报 第4版

第4版()
专栏:

智慧花开烂如锦
曹靖华
三十年代初,作为鲁迅先生所说的“活命之手段”,我曾用一个生疏的名字,在一个高等学校,教一门不曾学过的功课。素无“积蓄”,两手空空,逼上梁山,只得赤膊上阵,边学边教。这真好比一把木钻,在钢板上钻孔,大有难矣哉之感。但我们有句古话:“铁梁磨绣针,工到自然成”。仗着伏牛山人的一股傻劲,夜以继日地磨呀,钻呀,磨呀,钻呀……过了一个时期,这木钻居然钻进钢板里了。
鲁迅先生曾说,人总是缺什么,想什么。我当时最感缺乏的是时间,有时间一切都好办。因此,对闲人羡慕之殷,直如朱门前的乞丐,引颈仰望,垂涎三尺!难怪鲁迅先生说:“诚然,用经济学的眼光看起来,在现制度之下,‘闲暇’恐怕也确是一种‘富’”。我是多么想念着这种“富”呵!
幼年在故乡,曾入山采葛。葛条①以粗、长而无节疤者为上品。可是荆棘遍山,葛蔓纠结,排解非易。故语汇中的“纠葛”一词,就本原于此。所以采葛时,不能信手拉起一根葛条,不顾首尾,只图省事,割取眼前一截便了。必须追本溯源,辨清它的来龙去脉,然后牵着它,一步步地去寻找根源,从根割取,一寸不失。往往葛藤蔓延,互相纠结,牵一葛而半山俱动,难辨其根究在何处。有时似在某处,待寻至该处,而其根却在别处。只得牵着它到新的地方去寻。来往于荆棘丛中,遍身擦伤,如嚼黄连,紧锁眉头。但到采得一根好葛条时,却也满心喜悦,苦中有甘了。
我想,备课或钻研一种东西时,也有类似之处。要弄清一个问题,须看某种或几种参考书,姑且把它称作甲书吧。而看甲书时,又涉及乙书,乙书又涉及丙、丁、戊、己……呵,同样牵一葛而半山俱动。愈找愈远,愈入愈深,终无止境,虽然同时也愈感到有味。伫足远眺,书海茫茫,不能不望洋兴叹了。兴叹之余,不禁作如此想:倘能假我以时,深入进去,摸几年,弄点结果来教人,不但于己于人,大有好处,且亦人生一大快事也!朱门前的乞丐幻想,虽不现实,但总是美好的。忽而念及时不我待,只得像拉起一根葛条,不顾首尾,匆匆割取眼前一段,以救燃眉之急了。这样,教者尚未弄清原委,听者自不能不感到茫然了。诚哉鲁迅先生所言:“‘闲暇’恐怕也确是一种‘富’”。我是多么想念,多么羡慕,多么想得到这种‘富’,用它来读几年书呢!
有一次,同鲁迅先生闲谈时,涉及到这问题,我感慨地说:“从前不懂,现在深感到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了。深感到书到用时方恨少。对于一个初教书的人,不读书,难得教书;要读书,没有时间。怎能专心读几年书,学点东西再来教该多好呢。可惜不可能啊。现在才深感到读书须要‘资本’呵”。
鲁迅先生从从容容,毫不迟疑地说:“唔,岂但读书要‘资本’吗?连聊天也得要资本呀!一个黄包车夫,如果,他没有预备好今天晚上的口粮,他就没有可能坐到黄浦公园旁边,悠悠然然聊天呀!连陶渊明还‘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②,何况一个黄包车夫?这社会,离开‘资本’,任何人都一筹莫展呀!……”
是的,这社会,没有‘资本’,不但不能读书,不能聊天,而且诚如鲁迅所说,“假使无法噉饭,那就连‘隐’也隐不成了”。
鲁迅先生在《隐士》一文中说,连隐士也得“朝砍柴,昼耕田,晚浇菜,夜织屦,又那有吸烟品茗,吟诗作文的闲暇?陶渊明先生是我们中国赫赫有名的大隐,一名‘田园诗人’,自然,他并不办期刊,也赶不上吃‘庚款’,然而他有奴子。汉晋时候的奴子,是不但侍候主人,并且给主人种地,经商的,正是生财器具。所以虽是渊明先生,也还略略有些生财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没有酒喝,而且没有饭吃,早已在东篱旁边饿死了”。
古今来,在那样社会制度下,“单是为生活,就要花去生命的几乎全部”。这样,有多少人渴望读书而不得呢!鲁迅先生一生是珍惜光阴,刻苦好学的人。直到晚年,在猎犬的追逐中,在御用文人的明枪暗箭的伤害中,在政治的和经济的生活夹板中,苦战、劳作,苦于无暇读书的心情,处处流露着。在厦门时,他说:“我本想在此关门读书一两年,现知道已属空想”。他深感中国人做事慢,一生也做不了多少事,说:“无怪古人之要修仙,盖非此则不能多看书也”。当然,这并非说伟大革命战士鲁迅要去修仙,而是极度流露着他渴望读书而不可得的心情!他的要读书,并非为读书而读书,并非以书作为逃避现实的防空洞,在书里消遣或陶醉,更不是要借此得到“黄金屋”和“颜如玉”,而是为了要从人类文化遗产的库藏中,更多地为祖国人民提炼些所需要的珍宝。这是大智、大仁、大勇的革命战士鲁迅的本色,也是他的宿愿。
鲁迅先生晚年得子,对孩子爱逾掌上明珠。身处“杀机四伏”的“危邦”,时常有人劝他转地“疗养”,他就因“有眷属在沪,并一婴儿,相依为命,离则两伤”,而不忍遽去。“相依为命”,这是肺腑之言。可是也说“孩子渐大,善于捣乱,看书工夫,多为所败,从上月起,已明白宣言,以敌人视之矣”。又说:“在家里,却又闹得我静不下来,我希望他快过二十岁,同爱人一起跑掉,那就好了”。“……捣乱之至,月底决把他送进幼稚园去,关他半天”。“以敌人视之”等等,虽均属戏言,然其渴望读书之心,却跃然纸上。
由这些话看来,鲁迅先生是多么迫切地渴望读书。盖不读书,就难以动笔。而他又是多么念念不忘地想给中国人民多留一点东西呵!他深感中国没有像样的文学史,多少年都在计划着写一部中国文学史。当年上海没有条件,曾打算到北平去住一两年,因为“那边较便于得到参考书籍”。他是多么向往北京收藏丰富的书籍呵!“单是那一个图书馆,就可以给我许多便利。但这也只是一个梦想”。这愿望在谈话和通信中,都不断流露着。
鲁迅先生是“生丁此时此地,真如处荆棘中”。政治的迫害,“经济的封锁”③,加之“许多生命,消磨于无代价的苦工中”。这真如置身“漩涡中,忙乱不堪,不但看书,连想想的工夫也没有”。这样,写文学史,的确“殊不可能”了。这是鲁迅先生生平一大憾事,也是中国文化宝库中一大缺陷也。
他不但想写中国文学史,而且认为“中国学问,待从新整理者甚多,即如历史,就该另编一部。古人告诉我们唐如何盛,明如何佳,其实唐室大有胡气,明则无赖儿郎,此种物件,都须褫其华袞,示人本相,庶青年不再乌烟瘴气,莫名其妙。其他如社会史、艺术史、赌博史、娼妓史、文祸史……都未有人著手。然而又怎能著手?居今之世,纵使在决堤灌水,飞机掷弹范围之外,也难得数年粮食,一屋图书。我数年前,曾拟编中国字体变迁史及文学史稿各一部,先从作长编入手,但即此长编,已成难事,剪取欤,无此许多书,赴图书馆抄录欤,上海就没有图书馆,即有之,一人无此精力与时光,请书记又有欠薪之惧,所以直到现在,还是空谈”。“现在是虽是一个平常的小梦,也很难实现。”
古今来,多少杰出的学人的美好理想,都成了“空谈”,都撞到那该咒的社会制度的岩石上,粉碎了。
鲁迅先生一生所慨叹,所掊击的那该咒的社会制度和时代,早被我们伟大的党所领导的中国人民的巨掌击退,如大江东去,永不复返了。处在春风化雨中的中国人民的才智,受着党的甘露的滋润,日益茁壮地发育、成长。天下父母期望子女之心,是真挚而热切的。可是哪能比得上党期待人民的心那样真挚而热切呢!党怀着天地间从所未有的真挚而热切的心,期待着人民的智慧的发育、成长。满怀热望地号召、鼓励、督促、组织各个不同文化水平,不同年龄,不同工作岗位的人,给他们以学习的条件和安排。这是千百年来我们的先人所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事,也是开天辟地以来,人类史上所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的事。看吧,离开地球,遨游太空的世纪,已经开始了。这给我们打开了何等广阔的宇宙空间!我们未来的前程,将不是以公里计算,而是以光年计算的呵。亿万人民的智慧之花,将开得无限瑰丽。鲁迅先生当年所说的“事与愿违”,以及做事“算是活命之手段”,这些无可奈何的人生沉痛的话语,在我们的新的一代的心目中,行将成了神话了。我们这伟大毛泽东时代的人,胸襟开阔,壮志凌云,高瞻远瞩,宇宙为怀。党、祖国以及人类进步事业所需的,就是我们志趣之所在,完成这些事业,就是我们生命的意义与最高目标,也是我们的最大光荣和无上乐趣。我们应如何奋力学习,不负我们伟大的时代和伟大的党对我们的真挚而热切的期望呢!
①伏牛山区人称葛蔓为葛条。
②陶渊明:《乞食》、《饮酒诗》。
③左联时期,国民党曾用所谓经济封锁来对左翼作家,即勒令各报刊及出版单位,不准发表、印行左翼作家作品,使他们困死、饿死。这是最阴毒、卑劣的杀人不见血的手法。


第4版()
专栏:

鲁迅
“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这不安愈加强烈了。”
——《祝福》
刘岘 木刻


第4版()
专栏:未发表的鲁迅书简

未发表的鲁迅书简
致章矛尘*
1926年矛尘兄:
来信早到,本应早复,但因未知究竟在南在北,所以迟迟。昨接乔峰信,今天又见罗常培君,知道已由上海向杭,然则确往道墟而去矣,故作答。
且夫厦大之事,很迟迟,虽云办妥,而往往又需数日,总而言之,有些散漫也。但今川资既以需时一周之电汇而到,则此事已无问题,而且聘请一端,亦已经校长签字,则一到即可取薪水矣,此总而言之,所望令夫人可以荣行之时,即行荣行者也。
若夫房子,确是问题,我初来时,即被陈列于生物院四层楼上者三星期,欲至平地,一上一下,扶梯就有一百九十二级,要练脚力,甚合式也。然此乃收拾光棍者耳。倘有夫人,则当住于一座特别的洋楼曰“兼爱楼”,而可无高陞生物院之虑矣。惟该兼爱楼现在是否有空,则殊不可知。总之既聘教员,当有住所,他们总该设法。即不配上兼爱楼如不佞,现亦已在图书馆楼上霸得一间房子,一上一下,只须走扶梯五十二级矣。
但饭菜可真有点难吃,厦门人似乎不大能做菜也。饭中有沙,其色白,视之莫辨,必吃而后知之。我们近来以十元包饭,加工钱一元,于是而饭中之沙免矣,然而菜则依然难吃也,吃它半年,庶几能惯欤。又开水亦可疑,必须自有火酒灯之类,沸之,然后可以安心者也。否则,不安心者也。
夜深了,将来面谈罢。 迅上 十、三、夜
1928年矛尘兄:
昨天午前十时如已贲临敝寓,则只见钦文或并钦文而并不见,不胜抱歉之至。因为天气仍热,窃思逗遛下去,也不过躲在馆中,蒸神仙鸭而已,所以决心逃去,于清晨上车了。沿路有风,近沪遇雨,今天虽晴,但殊不如西湖之热矣。
敝沪一切如常。敝人似已复元,但一到,则不免又有许多“倭支葛搭”之事恭候于此,——但这由他去罢。将抱经堂书目和上海两三书店之书目一较其中所开之价值,廉者不多,较贵者反而多,我辈以为杭州地较僻,书价亦应较廉,实是错了念头,而自己反成阿木林也。
李老板未见,奔流2似尚未出。现已包好《小约翰》两本,拟挂号寄出,庶不至于再“付洪乔”也欤。
迅 启上 七月十八日
斐君小燕诸公均此致候不另柬。
还有奉托者,如见
介君兄,乞代我讲几句好话,如破费他许多宝贵光阴,后来不及走辞,诚恐惶恐,死罪死罪之类……。
章矛尘,即章廷谦。鲁迅的学生和好友,现任北京大
学中文系教授。他保存鲁迅书信原稿六十封,于1959年捐
赠给北京鲁迅博物馆。这是其中的两封。
(北京鲁迅博物馆供稿)


第4版()
专栏:

两册新书表谢忱
朱靖宇
鲁迅博物馆珍藏的鲁迅遗书中,有一部清朝人陈森所著的《梅花梦传奇》。这书是一个店员买来送给鲁迅的。书只薄薄的两本,但却凝结了这位伟大革命文学家和一个普通劳动者“投桃报李”的深厚友情,显示了鲁迅对青年的高度热爱和关心。
寄书给鲁迅的人名叫夏传经,当时是南京市中华路六十七号盛记布庄的店员。工作累,生活苦,但却十分喜欢读文学书。他读了鲁迅的几本著作,对作者十分尊敬和信仰。老早就想写封信给鲁迅,但却一直鼓不起勇气来。这在当时社会里,这种担心和顾虑是可以理解的。最后他终于硬着头皮给鲁迅写了一封信。信里谈了自己读了《伪自由书》的感想,开了一下自己读过的鲁迅著作目录,希望鲁迅告诉他还有哪些著译,也要求鲁迅指示一下研究文学的途径和方法。还提出《竖琴》里的“前记”和《野草》的“序言”,为什么在新版中都没有了?
信是1936年2月间写的。
鲁迅是2月19日午后收到这信的。尽管这时身体不好,工作又忙,但是对这位普通青年店员的期望和询问,立即作了热情的答复。在复信中首先指出:“前记”和“序言”被抽掉,是国民党反动政府的“检查处”压迫删减所致。信尾开列的著译目录中,有些特别分类注明“以上皆被禁止或绝版,无从购买”,从而揭露和抨击了反动政权和出版商的罪行。鲁迅还热情地指出研究文学的方法:“外国文却非精通不可,至少一国。英法德日均可,俄更好。”并鼓励他:“这并不难,青年记性好,日记生字数个,常常看书,不要间断,积四五年,一定能达到看书的程度的”。
信寄到夏传经手里,使这位普通的店员感到很大鼓舞,马上去购买还没读到的鲁迅著作来读,并决定要学习俄文。他又给鲁迅写了第二封信,报告自己的决心和计划。
鲁迅在发了复信后四五天,又主动写给夏传经第二封信,找出夏传经缺少的《坟》、《准风月谈》、《南腔北调集》,连同补了“前记”的《竖琴》、新出的文艺刊物《海燕》两册,一并赠给夏传经,并在信中关照:“此在我皆无用之物,毫无所损,务乞勿将书款寄下,至祷至祷!”
夏传经收到书后,马上买了这部《梅花梦传奇》,连同写的感谢信,寄给鲁迅先生。鲁迅于2月29日收到,并记入自己的日记中。
这时候,南京有些反动刊物,专门登载些诬蔑、攻击鲁迅的言论,夏传经十分气愤,把几份叫什么《朝霞文艺》的剪报,寄给鲁迅,鲁迅在收到的3月11日当天,复给夏传经第三封信,除对夏的赠书表示“谢谢!”外,并指出:“如朝霞文艺之流,大约到处皆有,……承剪集寄示,好意至感,但我以为此后不妨置之,因费时光及邮费于此等文字,太不值得也”。表达了他对反动统治的文化走狗们的极度蔑视。
鲁迅逝世后,夏传经写给许广平先生一封信,追溯了鲁迅对他的帮助和关怀。这封信,现在也同《梅花梦传奇》一样,由鲁迅博物馆珍存。


第4版()
专栏:

鲁迅笔名印章选
(陶心如刻)
(高式熊刻)
 (钱君匋刻)
(王哲言刻)
  (田叔达刻)
 (高络园刻)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