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8月29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卖“中华面条”的人
——日本杂记
叶君健
在东京近郊的一个工人区内住着一个卖面条的人。他的面店在一个小胡同的入口处。店很窄小,但却是顾客盈门。这里的面条味道浓,而且香,因为店主人——他同时也是厨师和堂倌——在面汤里放了几片新鲜大葱、几滴芝麻酱和辣椒油。这是一种中国式的作法,但是附近的居民觉得这种作法新鲜,非常爱吃这种面,因此这个店便也就以卖“中华面条”而驰名了。顾客之中甚至还有特别从东京其他区域来的工人。
生意既然这样好,主人应该是很高兴的了。的确,主人的嘴上常常挂着笑,但是他却很少讲话,好像他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人。这自然不免引起许多顾客的奇怪。但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事情也就弄明白了:原来他的双耳听觉失灵。要和他讲话,你就得大大地提高你的声音。
但他并不是生来耳朵就聋的人。他在少年时代,不仅耳朵很尖,人也很聪明。他的父亲在长崎一条热闹的街上开了一个小饭馆。这个饭馆不但应酬门市,还给许多住在邻近区域的人包饭。他那时是一个堂倌。他可以骑着自行车一手托着饭笼,一手握着车把,在一个钟头之内送二十几家的饭。但是什么时候他的耳朵才变聋了的呢?
那是1943年以后的事情。在这年春天他被征入伍,而且一入伍就被送往中国的华北前线。日本的军国主义从很小就把他教成为“天皇”的一个忠实子民,使他相信“大东亚战争”是一个“圣战”。所以一到了前线,他作起战来就相当“勇敢”。正因为他“勇敢”,他最先成了中国人民军队的俘虏。时间过得快,转眼之间,他在中国呆了三年。在第三年上,日本的军国主义垮了台;所谓“大东亚圣战”也就完蛋。他想起了家,想起了父母,想起他在长崎工作过的那个小饭馆。一句话,他想回去。中国人民满足了他的愿望。在一个秋天的早上,他和最先的一批俘虏在一个码头上集会,登上了回国的轮船。
船快要靠岸的时候,这群战俘列队来到甲板上,准备下船。这时忽然有一位自命为“皇军”的上校的人在这群解除了武装的兵士面前出现了。他把双脚比齐,举起右手,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于是他像一个检阅官似的,在这群“皇军”身上横扫了一眼。他有点激动,也有些感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用一个庄严的声音说:
“我们虽然没有凯旋,但我们保持住了日本皇军的光荣!”话刚刚说完,这位上校忽然觉得他的用辞有点语病。于是他连忙补充了一句:“请告诉我,你们之中有没有人在中国参加过反战的活动?”这句话一说完,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点火起来。他提高了嗓音,重复了一次:“有没有人在中国参加过反战活动?”
他的话说得那么响亮,就是听觉失灵的人现在也能听懂他的意思了。当时就有一个年轻人站出来,他用同样激动的声音回答说:
“有!我就是!”
上校的脸色立刻就变得煞白起来。他的眼球突出,好像是要爆炸的样子。他紧闭着嘴唇,把这个年轻人睨视了好久,恨不得马上就给他一耳刮子。但他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我佩服你的勇敢,你居然敢在大家面前承认你是皇军的一个叛徒!”上校咬牙切齿地说。“你既然很勇敢,我倒有三个问题想问问你。希望你能勇敢地回答我:第一,你为什么要被俘?第二,被俘了为什么不自杀?第三,不自杀已经够可耻,你为什么还要参加中国人搞的反对圣战的活动?”
上校的脸色这时已由煞白变得血红。他似乎要跳起来的样子。年轻人把他这副暴跳如雷的样儿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用一个平静的声音说:
“我已经死过一次。这次回来,你是不是又要我当美国的炮灰,再死一次呢?我可以回答你的三个问题。但我希望你能先回答我的两个问题:第一,你既然是‘皇军’的上校,为什么不带指挥刀?第二,指挥刀是‘大日本皇军’的灵魂,你既然没有了它,现在你凭什么资格来问我?”
上校本能地在屁股上摸了几下,那里果然没有了指挥刀。这时他才记起了他自己的身分。于是他真的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似的,双腿立时打起哆嗦来。他觉得好像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他,在质问他,质问他作为“皇军”的一个“代表”,为什么丢掉了自己的指挥刀而成为一个战俘。他的脸色一会儿发青,一会儿发红,最后他像一个小耗子似地,钻进人群中不见了。
这个年轻人从此就算平安无事地踏上了日本的土地。他一上了岸以后,就迫不及待地买了一张车票赶回到他的故乡长崎。但这个城市现在已经完全不可辨认了。1945年美国的空军在这里扔下了一颗原子弹。他出生的那条街,他的父母和他小时所工作过的那个小饭馆,全都和旧有的长崎一同不见了。他找不到一个亲人和街坊。这个城市现在对他说来和一个荒岛没有两样。他感到说不出地孤独,也感到说不出地失望。他只好怀着一颗沉重的心来到东京,因为在这儿他还有一个远房亲戚。但很快人们就知道了他在中国曾经参加过反对侵略战争的活动。所以当局就认为他是天皇的一个不肖的子民。至于他自己呢?他觉得他没有隐瞒他的身分的必要:他反对侵略的战争。他公开对人说,他曾经受过军阀的愚弄,在中国做过对不起中国人民的事情,因此,从今以后他要永远反对不义的战争。于是,他虽然是满腔热情地回到了祖国,所得到的却是失业的命运。幸好那个远房亲戚借给了他一个小门面,他操起旧业,开了一个小面店。
他又重新开始他的生活。像他自己所说的一样,他曾经死过一次;在某种意义上讲,他确是一个新生的人。他过去的那段生活已经和战争一道完全埋葬掉了。和那一段生活的唯一联系是他现在所患的这个耳聋病。他很希望再能恢复他的听觉,但是他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有能治好,因为他的耳朵所受的损害确实太深了。提起这种损害,他一方面感到自己愚蠢,一方面也不免引起了一点感情,因为这件事究竟还说明了,在他短短一生之中他曾经走过一段相当不容易的路程。
这件事是发生在他被俘以后。为了怕听中国人民军队所讲的真话而影响到他对“天皇”的忠诚,他一时糊涂,曾用一根香火烧坏了自己的耳膜。但是他的耳朵虽然听不见真话,他的眼睛却能看得出发生在他周围的事情。中国的老百姓,像他自己过去在长崎的饭馆里当堂倌一样,每天都在勤恳地劳动。他们在支援他们自己的军队作保卫祖国的斗争;而这些军队,作为他们的子弟兵,一有空也帮助他们劳动、生产和建设。他,一个日本自食其力的年轻人,为什么要远涉重洋来攻打这些人呢?他每天吃这些人生产的粮食,开始感到有点惭愧;而这些人,奇怪得很,对他却一点也不表示轻蔑或憎恨。相反地,他们耐心地等待着他,等待他的头脑清醒过来。
渐渐地,他的头脑果真清醒过来了,他的眼睛也开始亮了。他开始认识到“皇军”的本质——那是罪恶的化身。他一认识到这一点以后,他就感到心里万分地沉重。他发誓不再做侵略的工具。不,他进一步下决心要为真理而斗争,因为他得出了一个经验:真理是不可战胜的——他的耳朵的遭遇就是他的这个经验的见证。
这件事情同时也说明了,为什么他的这个面店在这个工人区里老是顾客盈门。人们一看见他就似乎接触到了中国,也似乎听到了从中国传来的真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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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捕鲸记
张岐
在辽阔的渤海海面上,一只机轮迎着熹微的曙光,像支脱弦的蓝箭,御风驱浪地在绿涛中穿行。船头,浪花像一扇扇银色翅膀,船后,浪道像一条条银色长链,桅墙上鼓荡的红旗,像两支殷红的火把。朝阳辉映着旗上的金字:“公社捕鲸一号”。
机轮的前方,在那波涛激翻的海面上,升腾起一股股白色水柱,水柱下一个庞然黑影在凌浪窜逃。
“中速前进!”傲立船头、左手在眼帘上打着凉棚的老队长,眼睛盯着窜逃的海兽,右手按着电笛,向舵手发出追捕的讯号。老队长身旁紧握着炮栓的小伙子,裸着的脊梁上挂满了汗水,那一双海鹰似的眼睛,瞅着前边的黑影一眨不眨,大炮在左右旋转着,他那扣着炮栓的手指有些发痒,可是狡猾的鲸鱼,刚进入射程又隐入波涛里。看他的大脸急得犹如头顶上的桅旗那样红。开春以来,没有一条发现了的“海兽”,从他的炮口里逃脱,今天难道能让这个狡猾的家伙跑掉。他深知,从他的炮口下逃脱一条鲸鱼,就是他的失职啊!
这个年轻的海上民兵,虽然操炮的时间只有一年,可是已经是名震渤海的“神炮手”了。
被追惊了的鲸鱼,像一只落荒窜逃的野豹,一会钻进水里,一会又浮上水面,那时隐时现的赭黑色的脊背,远远看去就像是横卧在浪丛里的巨礁。
“多大的家伙,足有两万斤!”舵楼顶上的“千里眼”了望员,咧着大嘴吆喊着。他的声音里,洋溢着猎海手特有的兴奋,他的那平伸出的大手,和他的眼一起跟着鲸鱼转动……
全船人的眼睛都集中在鲸鱼身上,全船人的心都在和机舱里的马达一起跳动。
“全速前进!”老队长发出了急追的讯号。这个惯征海洋的老猎海手被鲸鱼激怒了。“好家伙,看你能逃到哪里?就是钻进龙宫也把你攥出来!”他掀掉头上汗气腾腾的竹笠,露出那满染风霜的头顶。
机舱发出了急促的吼叫,机轮在浪峰间剧烈地抖动。船头滑离水面,带着浓雾般的浪沫飞驰前去。
近了,近了,鲸鱼的黑背愈来愈清晰。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五十米……进入射程了。又听“通”地一声,炮手扣响了炮栓。一阵扑扑腾腾,浪卷急剧飞旋起来,碧绿的大海顿时俨若烧得滚开的热水。五分,十分……大海恢复了原来的平静,鲸鱼庞大的身躯赤裸裸地涌上了水面。立即,大海上爆发出一阵狂喜的喊叫:“打中了!打中了!”欢呼声像三月的春雷,在辽阔的海面上扩散。
老队长习惯地捋了捋微翘着的胡须,喜滋滋地从舵楼里取出记录册,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划了一笔,然后又眯起细眼朝海面望去……
“多少条啦,队长?”
“五十!正巧一个整数。”
“半年的时间龙王爷折了五十员大将,它损的好惨啊!”
“嗨!还要掀它的龙王殿呢!”
“嗬嗬……哈哈……”
笑声湮没了风吼浪啸,机轮上每一张脸都红得如晴空的骄阳,笑得如盛开的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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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观众的话

听曲艺 想“联演”
王冲
竹板一打响呱呱,满场观众笑哈哈。
人人争说曲艺好,时间虽短作用大。
说实在的,坐在北京曲艺团演出的剧场里,听着那语言优美、刚柔并济、抑扬顿挫的大鼓、快板、单弦;欣赏那内容深刻、表演精采、引人深思的相声、双簧,……真有说不出的愉快。在两小时的晚会里,欣赏了弹拉说唱、南腔北调、什样杂耍,真是既欣赏了艺术,又接受了教育,丰富了知识,一举数得。
我常想:在其它剧场里,能不能同时来一个多剧种的联合演出呢?比如说,先演京剧《二进宫》,再演评剧《小放牛》,最后用歌剧《三月三》压场,让观众在一个剧场里,用很短时间,同时欣赏几种艺术呢?
我想:有时工作忙,难得看一次剧;要想多看几个剧种的节目更难:时间呀,戏票呀,人口多的同志还可能有经济问题;如能隔一时期看它一场“联演”,就解决了问题。
这种联演也有它的困难:比如在艺术单位安排上,几个剧种同台演出,要乱一些;有些观众口味不一样,同台演的剧种不一定都喜欢。
可是,我又想:只要文化部门加强领导,统一安排,选出各剧种的精采剧目,加强后台的组织管理,还是可以演好的。即使头几次没经验,搞几次也就好了。再说,演出剧场一多,各单位的演员也就有了更多的用武之地,各艺术院校、制片厂、电台的学员、演员,甚至好的业余剧团的好节目,也都有了与观众见面的机会,好处还是大的。至于谈到“口味”,我想:兴趣是培养的,咱们祖国既是个丰富多采、百花盛开的艺术大花园,咱们就应该尽量培养自己的欣赏能力,一次生,两次熟,认真去听、去看,慢慢就会懂的,就会感兴趣的。
自然,天天搞这种“联演”有困难;那末,隔三岔五地组织一两场行不行呢?


第8版()
专栏:

记工手册
〔朝鲜族〕金哲
夕阳染红田野,
我们踏上归程,
用镐头和锄刃
在记工手册上写下了对党的忠诚。
“大办粮食”的春雷,
振奋着我们的心,
党的耳提面命的号召,
鼓舞我们叱咤风云。
我们在翡翠般的苗床里,
提前创造出春天的奇迹;
我们用快过闪电的速度,
栽下壮秧为好收成奠基。
啊!记工手册,
记满了公社社员的汗水,
记满了新的劳动,新的收成,
显示着党的政策的胜利!
(紫荆译)


第8版()
专栏:

气象娜美
〔侗族〕华谋
八音芦笙好响亮,
震动了层层山岭;
一位能干的娜美①,
四团八寨传颂着她的名声。
鼓楼的喇叭响了,
又传来了娜美的声音:
“今天下午有雷雨,
大家注意庄稼别受损失。”
一回、两回、三回……
说雨就雨、说晴就晴,
老人眯起了眼睛:
“毛主席教侗家娜美做大事情。”
她和伙伴们挤上鼓楼坪,
罗汉②们又爱慕又拘谨,
娜美的百折裙先舞起,
罗汉才靦觍地唱歌邀请。
不是她的发髻分外黑亮,
不是她百折裙格外秀丽,
她是侗家第一个气象娜美啊!
怎能不深深地受人尊敬。
注①娜美:少女。
②罗汉:未婚男青年。


第8版()
专栏:

荔枝林
莫文珍
珠江岸,珠江岸,
珠江岸边是岭南,
荔枝似林海,
浓叶海浪翻。
低头钻进荔枝林,
红珠万斛蔽天阴,
脚下水潺潺,
头上啭黄莺。
忽听歌声响透林,
只听笑语不见人,
左右空觅寻,
笑脸在头顶,
绿叶丛中闪黑眼,
红珠堆里红笑影。


第8版()
专栏:

秋景(套色木刻)      张祯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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