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6月11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胡克楚巴特
〔蒙古族〕 乌兰巴干
2月中,我来到乌兰察布草原和吐木川交界的山区里。太阳从山里窜出来,仿佛给所有的坡岗、峰巅都披上了淡红色的纱装,在那重叠绵延千里的群山上,闪烁着一片红润润的光芒。
我朝着早霞向干查毛都①村赶路。干查毛都村是这里一个牧业人民公社的粮食饲料基地。在新近两三年开垦的大片土地上,播种了小麦,连着两年,不但人吃马喂得到了自给,每年还能卖给国家不少粮食。听说这个生产小队的队长,是个老共产党员、在农业方面半路出家的牧民,他在别人的言谈里是个传奇性的人物。有人说他讲话的声音特别宏亮,吼一声能惊千匹马,能把三里外寻食物的野狼吓得躲进洞里去;他的两只手攥紧了拳头,猛的朝地一击,能把平地击成几寸深的坑窝。所以,人人都管他叫胡克楚巴特②。百闻不如一见,这次我就是专来找他的。
一路上我走着想着,由他的两个特点:声高、力大,来猜测着他的形象,在我脑海里一会儿闪出一个彪形大汉,一会儿又闪出一个宽红大脸……
中午时分,我来到干查毛都村。干查毛都村位于一片四面环山的洼地里,周围环绕着万垅大地。村南边地里,矗立着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榆树,远望去像是一个巨伞支在那儿。树旁一条大路直穿进干查毛都村。村里新的住所,高大的工具保管室,宽敞的耕畜棚,圆顶的粮米仓,一排排整齐地列在大路两旁;村里鸡鸭成群,猪羊满圈,马嘶牛哞,十分热闹。
一群几十匹骆驼排成一队,在路上走着。最前头的那匹骆驼上,坐着一位老人,身体结实、高大,黑红的脸和宽大的额头上像涂了油似的闪着光亮,虽然眉毛和胡须都有些发灰了,他的眼睛却十分有神。他手里撑着一个特别长的铁竿子大铜头烟袋,正在吸着烟。他见我向骆驼走来,问道:
“同志!去哪儿呀?要是去我们村,就到骆驼上来吧!”
“老爸爸,我不骑骆驼啦,干查毛都村的胡克楚巴特同志在吗?”
我这么一问,老人笑着说道:
“来吧,上骆驼吧!”
老人不等我回答,也不叫骆驼跪下,从骆驼背上一哈腰,拉住我的手,猛的一提就把我提上了骆驼。我坐在老人的身后,对着老人的宽大背膀,心里寻思着:真了不起,这是多大劲儿呀!老人一边用他那大烟袋赶着骆驼,一边和我搭话:
“同志,你找胡克楚巴特干什么?”
“领导上叫我来,叫我写一写有关他的材料。”我说。
“什么材料?”他用盘问的口气问。
“模范材料。”
他忽然停下骆驼,回过头来,亮眼睛里含着一种不自然的神情,望了我一眼。骆驼队向大哈夏③旁走去,老人高举起烟袋朝几十匹骆驼高声喊:“图得!”④几十匹骆驼先后叫了几声全跪下来了。老人的喊声召来了一群男女社员,他们从哈夏里抬出来满筐散发着热气的粪肥,准备往骆驼上驮。我和老人下了骆驼,老人迅速地将骆驼上的空筐全解下来,随后把大铜头烟袋往脖领子里一插,挽挽袖子就像疾风似地跳进了哈夏。过了会儿,老人肩上扛着足有二百来斤重的两个粪筐,连腰也不弯一弯地扛出来,跨了几个大步,就到骆驼旁。不一会儿,几十匹骆驼上驮满了粪筐,老人又喊了一声,骆驼都站起来。他一直没和我搭话。骆驼要驮粪走了,我跑上去想叫住老人再问问胡克楚巴特的家,不等我开口,他登上哈夏的墙头朝西喊了一声:
“甘珠尔他妈!”
宏亮的喊声震荡着全村。村中有座又高又漂亮的建筑,红瓦顶玻璃窗,窗户里全挂着白布帘。从那座新建筑里出来一位老太太,穿一身蒙古长袍,外面套着围裙,一面擦手一面跑过来。老爸爸把我介绍给老太太说道:
“你好好照顾照顾咱们的客人吧!”
老人说罢,一摇烟袋,牵上骆驼就走了。老太太把我朝家领去,我这才知道那老人就是我要找的胡克楚巴特!老太太是胡克楚巴特的老伴,是食堂的炊事员。
老太太先把我领到他们的住宅,这是一座干净利落的蒙古包式的砖房。老太太说这是胡克楚巴特自己设计的,房前房后栽满了小树,房西有一座小型的自留畜圈,牲畜早晨已放出山了。房门锁着,老太太打开了门,请我进屋,笑着说起来:
“我儿子住在学校读书,我住在食堂,我老伴住在饲养员室。他白天送粪,晚上养牛。我白天做饭,夜里余出点时间学学文化。要是儿子不回来呀,我就把这个门锁上。”
老太太生着了炉子,抓起一个大铜壶,到食堂给我打奶茶去了。房子里留下我一个人。我忽然发现一把解放初期中国人民解放军骑兵部队用的战刀横挂在墙上,刀柄用黄缎子裹着,刀套上有几个被子弹打穿的弹眼。我贪婪地望了好久,由于我是军人出身,有一种军人的好奇,便不由自主地去取下那把战刀。那战刀挺重,足有十来斤,我用两手抓着刀身,刚要抽出刀子来看时,从身后传来老太太的声音:
“同志,请喝茶,茶是我给社员们烧的,您喝喝看,尝尝味道,我还要向您征求意见呢!”
老太太边说边拿一个镶银花边的木碗倒满了一碗奶茶。她看到我拿那把战刀,笑嘻嘻地问道:
“同志,您也当过兵吧?”
“当过,你怎么知道?”
“到我们家来的客人,凡是在解放军里当过兵的同志,都要看看这把战刀,都像胡克楚巴特一样的喜爱它!”
她问我:“和敌人打过仗吧?”
“打过!”
“那么也一定用过这样的战刀砍杀过反动派吧?”
“用过,不过没有这把刀子这么重!”
老太太笑着说道:
“当过解放军来我家的客人,一抓起这把刀子都这么说。”
“这么说,胡克楚巴特也在解放军里当过兵?”我问道。
“他当过兵,当过班长,当过机关枪手,……”她愉快地说着:“打败了日本鬼子,又打败了国民党反动派,全国解放了,他转业回来,当上了初级牧业合作社放马队长,高级牧业合作社放牛主管,公社化后又当上了牧场农业饲料基地干查毛都生产队长,二十来年这把军刀没离开过他。”
我注视着老太太,她坐下来越说越被一种力量激动着,她一边说一边从玻璃窗看过去,遥望着那棵村前的大榆树,把胡克楚巴特从当抗日游击队的战士开始,直到当生产队长的过程讲了出来:
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日子里,胡克楚巴特参加了大青山抗日游击队。一进队伍,是赤手空拳,马无鞍,背无枪,光有他那根大铜头烟袋。进队伍不到几天,他就和鬼子打了一次仗,把几块头号山羊那么大的山石,推下了山,砸死三四个鬼子,趁黑夜冲出了敌人的防线,把敌人的军马夺下一批赶回到根据地,完成了游击队给他的任务。他没受伤,只有他那铁竿子铜头烟袋弯了几个弯。当时游击队的杨司令员看他手中没有武器,特意制了这把战刀赠给他。从此他身骑战马,手持军刀,走南闯北,所向无敌。打败了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进攻山区的第二年,我军正准备反攻时,他和敌人就在这洼地里,打了一次激烈的肉搏战。当时胡克楚巴特是轻机关枪手,为了掩护自己的连队夺下制高点,他把机关枪架在树上射击敌人。那正是8月间,那年这棵大榆树枝叶生得非常繁盛,像是绿色的巨盾,卫护着胡克楚巴特。一团团的火舌从榆树密叶里吐出来,射击着敌人,把敌人的去路封锁起来。敌人也集中火力打榆树,子弹把树叶打得哗哗四飞。突然,胡克楚巴特的枪声停了,一股鲜血顺着树的皮纹流下来……老太太讲到这里,喝了一口暖茶,我忙问:
“胡克楚巴特同志怎么了?”
她用手背擦擦嘴唇,说道:
“他受了重伤!但是敌人一接近干查毛都,树上的火舌又复活了,比先前更猛。敌人又停止了前进,又一次集中火力打榆树!树上的火舌又中断了。这一次中断,使他的战友们个个担心,以为他已经牺牲了。可是他没有死,原来是子弹打光了。这时他的战友们已抢占了制高点,但是敌人也越来越接近干查毛都了。先接近干查毛都的敌人是马队,一个敌人的军官领着头。那军官刚从树下驰过,树上的胡克楚巴特把机关枪背好,一手抽出这把军刀,猛身从树上跳落到敌人军官的马背上。那军官冷不防一回头的时候,胡克楚巴特的战刀早已从敌人的背后穿透了胸膛。随后赶来的敌人立刻围住了他,他的战刀在敌人的头顶闪电劈雷一般砍着,冲出了敌人的包围……
“几个月以后,我忽然接到一封从后方医院里来的信。那是胡克楚巴特写来的。我立即去医院瞧他,他已经好了。原来他的胸和腿上受了伤,据护士说,伤好的时候,给他特制两个拐棍,但他不用,用他的军刀做了拐棍。他见我时,甩动着烟袋,不露一点受伤的样子。他把军刀送到我面前,我看到军刀套上有几个弹眼,吃惊不小,可是,他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声把病房里病人全惊醒了。我知道他从年轻时就不会小声说话,他大声道:‘人家吃饭有了力量,我吃了敌人的子弹更加有了力量
……’
“半个月后,他又重返前线了。三年后转业回来时,就是扛着这把军刀回来的。可是刀柄老用一条缎子缠了起来,不叫任何人解开看。成立人民公社那年,党号召在牧区大办粮食、饲料基地,他是第一个来到这里开荒的,在这三年里他学会了农业。”
老太太的每句话,都深深使我感动。我紧握着那把军刀,从心里珍惜它,仿佛从刀身上散发一种无限的热力,直通我的心里,我再三地说道:“胡克楚巴特同志,好,好,真是个好同志。”
这时,外边响起了钟声,老太太忙着拉我说道:“同志,吃午饭的时候到了,咱们去食堂吃饭!”
我把军刀挂在原处,和老太太一起走向食堂。食堂里真热闹,人挤满了一屋。老太太给我端来热菜热包子说:“同志,您吃吧。”
“胡克楚巴特同志呢?”我急问,很想快些见到他。
“他一会儿会来的。”
我吃过了饭,进伙房去参观,不料胡克楚巴特正给食堂担水呢。就在人们吃饭的工夫,他为食堂的三口大缸,担满了水。我进伙房的时候,他正从坡下的井沿担着水飞一般地进了伙房,两手还提着两桶。一见我,他呵呵地笑起来,那笑声像是在空筒里放连珠炮,把伙房震得嗡嗡直响。
我忙去握着他那像石头一般坚硬的大手,他对我十分热情,只是对我了解他的材料很冷淡。这冷淡的态度里,包含着一种革命军人的纯朴的谦逊……
从此我住在他的家里。我来第二天就和他一同出去劳动,一起参加各种会议。有的时候,帮他订订生产计划,评评工记记分,碰到疑难问题出出主意。他知道我在部队上当过参谋,他就叫我乌参谋。起初我们很少讲话谈天,他本来是个话少的人,话不过两句,就哄起亮嗓门,咯咯咯的一阵笑。我住在他家里,可是他很少回来。就是同劳动一天,遇到休息的时间我想说上几句话也没有机会。别人坐下来休息有说有唠,他却不。要是遇到在马棚旁休息,他就去给马梳毛;要是遇到在地头上休息,他不是抓抓地里的土,就是把一把粪拌在土里,精心细意地在捉摸。他在梳马的时候,真像一个顶好的饲养员;他在地里捉摸土粪的时候,却是一个农业专家正研究着土质的性能。
社员们都知道他在干查毛都战斗中创造的光辉战绩,常常用羡慕钦佩的眼光看他。可是,他呢,老是避开大家的眼光。人们要是赞扬他几句,他总是微微地摇着头,意思是说:“这不是我单独一个人创造的战绩,这是部队里的同志们共同创造的战绩。”他总是认真地劳动,劳动的时候默言无语。有时坐下来吸烟,不知想到什么独自发笑。那笑声里包含着自信和劳动后的舒畅。
离春耕播种的日子不远了。可是,春旱给干查毛都村带来了困难,自我来后几十天里没降过一场雪,塞外枯燥的西北风,一连吹了十几天,黄沙滔天,飞沙走石,送到地里的粪肥干得犹如流沙。
在一个大风的夜里,胡克楚巴特家和以往一样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写了半夜东西,刚刚熄灯睡下,一个意外的动静把我惊醒了。我一睁眼,恍惚有一个人提着手灯进屋来,我以为是老太太回来取什么东西。可是,那人一进屋就蹬上一条凳子,朝壁上摸下那把军刀,打着了手电筒,我这才看清楚了,原来就是胡克楚巴特。我心疑起来,他半夜来取刀干什么?羊群里闯进狼啦?我刚要讲话,忽然看到他把刀柄上缠着的缎子解下来,把刀柄往嘴上一贴,就吻了起来,他吻了又吻,然后,把刀柄原样缠好,挂在原处,一只手攥紧了拳头在胸前一挥,跳下凳子,跑出了门外。
我假装睡着,等胡克楚巴特去后,我悄悄地爬起来,点上了灯,拿下军刀,解开那军刀柄上的条缎子,刀柄上露出了一排密麻麻的字,这是刻在上边的毛笔字,是这样一句话:“把社会主义的花朵,栽培在你战斗过的地方。”这句话的下边是杨司令员的名字。我张大眼睛,激动得心直腾腾发跳。我紧紧地攥着军刀跑出门外,胡克楚巴特早已走远了,只见他的手电筒在黑夜里闪动着星火。
我回到房子里,躺下来不能入睡,我不知胡克楚巴特为什么深夜里来吻军刀上的字迹。我瞪着眼睛等到天亮后,奔出屋子去找胡克楚巴特。我跑遍全村,不但没见到他,就连许多我所熟悉的社员也不见了。我进了食堂,找到胡克楚巴特的老伴,她笑笑说道:“胡克楚巴特昨夜看你正写东西没惊动你,他们昨夜开了大会!”
“什么会?”我问。
“抗旱春播誓师大会!”
“那么他们呢?”
“胡克楚巴特天没亮就领着大伙儿去山下的河槽抬冰排子春浇地,据说河开了化,冰排可多哩!”
我听完老太太的话,便不顾一切跑出了村外,奔过了几个山头,来到了黑水河岸。河里河外,许多社员正和冰排搏斗,胡克楚巴特正在人群里忙碌着,把激水中的大冰排子从河心捞到河岸,然后驮在骆驼、花轱辘上往地里送。
当我离开干查毛都村的时候,胡克楚巴特率领全生产队完成了抗旱任务,正在田里播种小麦。在干查毛都村周围的万垅土地上,奔驰着几十架马拉播种机。
老太太把我送上了大路,刚要吐叶的干查毛都披上了淡青的服装,山谷里吹拂着暖意的春风。我又在干查毛都旁边的田野里见到了胡克楚巴特,他正指挥着十几台马拉播种机在播种,他看见我,举手高喊:
“乌参谋,秋后咱们在粮站见!到时候,请你来看看我们怎样支援祖国粮食吧!”
〔注〕蒙古语“一棵树”。
蒙古语“有力气的英雄”。
蒙古语“牲畜圈”。
蒙古语“跪下”的意思。


第7版()
专栏:

兰州寄语
李秀峰亲爱的同志:
你问我的近况,我依然生活得很充实、很幸福。只是要较长时间的离开工作单位,心上总浮动着惜别之情。对每个同志,每座房屋,甚至小园里的一草一木,都想多望几眼。
今天早晨,打开窗户,想先看看大地复醒后的果林。这刹那,我在感到一丝春寒的同时,也看见晶莹的一闪。低下头,一颗露珠落到窗台上面。啊,多么快呀,眨眼之间,它由明丽的圆珠,变成暗淡的黑点;接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抬起头,又瞿然一惊。是谁收起昨晚漫天的乌云,布置出今晨这么灿烂的世界?那闪光发亮的辽阔蓝天,那金色熠熠的无尽早霞,那雄伟而又连绵的群山,给人多么浓郁的诗意和浑厚的生命感,多么不同于那眨眼即逝的露珠啊!
我走过那条窄狭的甬道,走向朝北的那座小凉台。在这些地方,我的那位善于思索的同志,留下多少脚迹啊!很多个黄昏或者夜晚,他曾在这里反复走动。跟着橐橐的脚步声,他想那位生长在桥陵附近的同志,勇于接受任务,敢于冲锋陷阵,但却是非常粗疏,非常缺乏“锲而不舍”的精神。用什么方法,才能使这位同志克服这些缺点哩?他又想那位远在嘉峪关外的工人作者,创作上初露锋芒的日子,就闪出一些耀眼的才华。时间的步伐,跨上了第三年度。但作者反映的生活,总是有些单一;刻划的人物,总是有些雷同。怎样更好更好地帮助这位作者在艺术山峰上再前进一段哩?他又想另一位热情地帮助战友,忘我地从事创作,短短几年里,给人民写出那么多优秀诗篇的同志,如今病了。采取什么措施,才能使这位同志早日恢复健康,重新握起生花之笔哩?时间悄悄消逝,脚步橐橐响动。形式上看来他很平静,而脑海里则在风云滚动,浪涛起伏。远至世界形势,近至机关工作;大至党的方针政策,小至一把铁镐的使用和爱护,都进入他的思考。橐橐的脚步声,划破了沉沉的黑夜,唤来了满天的星斗,有时直到引出了东方的曙光。这些橐橐脚步声里反复琢磨出的方案,再加上同志们的讨论、修订和实践,曾取得不少出色的成绩和衷心的快乐。
在楼下,那长方形的屋子里,布满春天的阳光,也充满肃穆的气氛。我一进去就感到特有的安静,甚至连这是哪位同志的呼吸,都可以清晰地辨出。编辑们正聚精会神,阅读来稿。请留意吧,这里有多么丰富而又不时变化的眼神呀!有的眼里放射着兴奋的光芒,慢慢握起拳头,看似想拍案称赞。但望望左右的同志,他悄悄放开手,轻轻念了个“好”字。他是为作品的艺术光彩而激动,为作者的才华而欣喜,更为读者将得到好的精神食粮而愉快。有的眼里起初是欢乐的光芒,但接着淡弱了、消逝了。这是作品开篇的艺术色彩引起他的喜悦,相继出现的暗淡笔触,灰色情调,使他为作者遗憾替读者惋惜。这里偶然也出现过愤怒的眼神,那简直像在喷火。因为有人以恶毒的笔,歪曲了我们伟大劳动人民的形象。这里也曾出现过焦灼的眼神。因为在整期稿子里,拿不出篇把闪光的作品。一幅出色的插图可以唤来激动;一条漂亮的花边可以引起愉快;一个倒植的铅字可以逗出苦恼;一块纸上的斑点都可以造成微愠。谁能说这里的眼神,不是丰富而迅速变化哩。最使我不能忘记的,是有一期刊物样本出来,同志们看到从内容到形式都比较不错,就你轻轻拿起来端详,他慢慢接过去琢磨。在无言的感受里,人人眼睛变得亮晶晶、光灼灼,最后猛地聚起、忽地展开,现出一道动人的光流,在这屋子里闪耀着、跳荡着、扩大着,把春色留在此间。每期刊物,由选稿到定稿,由编排到出版,多少次比较,多少次研究,多少次更换呀。哪个铅字,哪个刊头,哪个标点,没有涂上汗水甚至心血呀?这些同志啊,像一道桥梁,默默地沟通了作者和读者心上的火花,沟通了祖国今天和明天的发展。而他们姓甚名谁,是很少人知道的。我们应该尊重这些无名英雄,也应该像珍惜粒粒粮食一样珍惜那些闪着色彩的颗颗铅字。
走出小楼,首先看到那个圆圆的花坛。这不由使我想起那位远赴北方的同志。去年夏天,这圆坛里长满茂盛的包谷,他在包谷旁边漫步着,构思一部长诗。我们由创作上的一些问题,谈到甘南(他刚从那里回来)人民的跃进,谈到祖国的远景。从他的语言和神色上,洋溢着烈火一样对党和人民的爱,烈火一样在艺术创造上追求的决心和勇气。他在自己的创作生活里,安置了一条既鲜明又坚定的红线,就是更广泛更深刻地服务人民。不管是抗日烽火连天的年代,或者解放战争剧烈发展的岁月,以至社会主义建设飞跃前进的时期。他全心全意地生活在劳动人民里边,和人民同呼吸、共命运。又热情而顽强地在艺术上探索、创造。如何扣住时代脉搏反映人民声音?如何既有民族气魄又有自己风格?如何使识字的劳动人民能看懂,不识字的能听懂……这些,他不但全力追求,而且梦寐不忘。在陇南的丛山中,我曾看到一个青年农民,喜气洋洋地朗诵他的诗。在泾河河谷,我曾见到一个牧羊少年,用充沛的感情把他的诗读给自己的伙伴听。诗,走出大小城市,扩展到山角水涯;走出知识分子的圈子,深入到劳动人民的海洋里。这是何等艰辛而又光荣的胜利呀!如今,他可能正在写诗。也许为了选择一个字,踟蹰沉思两三小时;也许诗情如行云流水,滚滚而前,写得非常顺手。我不禁默默祝他,在新的春天,写出更新更美的诗篇。因为人民需要像号角像战鼓一样的诗篇。
走进小园,我看到总务组的几个同志,正坐在田塍上研究生产问题。他们忽然悄声低气地谈论,忽然又词色强烈地争辩。但他们常用深情的眼光,注视着脚下的土地。新翻的泥土,敞开胸膛吸收着太阳的温暖,散发出沁人的芳香。三年来这块土地上,滴满了同志们的汗水,沾遍了由脑力劳动慢慢走向与体力劳动结合的脚印,取得了水果和蔬菜的丰收,也记下总务组同志辛勤筹划的劳绩。这些同志和算盘作朋友,和表格打交道,有时还和菜刀当伴侣。有人可能认为这是单纯的劳动,是事务性的工作。但谁也不能否认,算盘、表格、菜刀,有力地影响着幸福的今天和明天,强烈地促进着同志们的健康、快乐和蓬蓬勃勃的工作情绪。听到那位青年同志的愉快笑声,我想到四年前那个大雨倾盆的秋夜。当时我们三个访问合作社回来的人,陷在一片沼泽地带里了。头上是漫天的大雨,脚下是无尽的泥浆。我们摸索了足有三个小时,依然找不到出路。我们一个个变成泥人,而且精疲力尽了。这当儿一盏晶莹的红灯,好像从天外飞来。它穿透蒙蒙的细雨,它划破茫茫的黑夜,它照亮了前进的道路,也点燃了我们意志的火苗。走出沼泽,知道这个青年同志,给我们带来红灯,还带来皮衣。脱掉湿透的夹衣,穿上温暖的皮袄,心里充满了春天的愉快,也充满了感谢的激情。青年却低下头,有些抱歉地说:“因交涉汽车,我来迟了一步!”总务,这是在平凡里含着伟大,琐碎里含着光荣的工作呀!凡是作好它的人,都是坚强的无名英雄,都值得我们虚心学习。
亲爱的同志,这个小单位,就祖国社会主义建设战线上千万个据点来说,只是一个;而我的同志们,就六亿五千万人民的海洋来说,也只是二十几滴水。正因为这些水滴,和大海心连着心,肉连着肉,是整个大海的一部分。所以虽然是平凡的人,作的是平凡的工作,依然源源出热,熠熠发光。我仿佛听到西礼群山下那个农民作者,正读着十年作品选里那篇优秀的特写。激情在奔腾,心脏在跳动。我仿佛看到玉门油矿的一群工人,冒着炽人的太阳,走过辽阔的沙漠,排队购买那本薄薄的刊物。因为这一期上,有他们心爱的作品。我也仿佛感到那位由新疆请假回四川省亲的青年作者,随着车轮的前进,随着山河的后退,更加想念这里的同志。到兰州车站,终于签字下车,奔赴这个小小的单位。至于诗人们那些优秀诗篇,不只跨过黄河,越过长江,深入到祖国的村落工厂,甚至走过格鲁吉亚的群山,走过布拉格的广场,走过布达佩斯的盆地,走过多瑙河的两岸……冲破了种族、肤色和语言的界限,给不同国家的劳动人民,送上鼓舞和力量。离开这个平凡而光荣的据点的时候,我怎么能压抑住惜别之情哩。
同志,请不要担心。我不会让感情妨害行动,而会使感情变为力量。我记得这里的教育,那就是植根于大海一样的人民深处,和人民同甘苦、共命运、并呼吸,才能得到真正充实的生命。只要永远坚持,那怕是一滴水,对大海的汪洋激荡,奔腾呼啸,拥抱地球,蔚为奇观,也会发生作用。如果离开人民这伟大的海洋,就会像窗棂上落下来的露珠,在日光和风声之下,转眼消失。亲爱的同志,不知你以为然否?  1961年4月


第7版()
专栏:

水仙(中国画)  贺天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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