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5月14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羊奶奶
菡子
万山岗里住着一位王大娘,岗口住着一位乔大妈,家里都是给大队放羊的。她们离着十里地,却隔着弯弯曲曲的小溪,层层叠叠的山峰,要让乔大妈的小孙孙来说,山那一面就是天边。两个相同的家庭,彼此的当家人常在山上碰头,你言我语的,家里什么模样,听着也熟了,可是两位老人却从古到今没有见过面;谁也觉着离不了家,离不了羊栏,丈夫和儿子有时也提议她们互相访问一下,她们嘴上嘀咕,心里却知道这个不易。
王大娘老家山东,二十年前就到了这边。出来的时候,一千多里一寸寸地走的,觉着远,一出门就断了娘家的路。家里还有一个七十三岁的老母亲,自己头发都白了好些,老娘更不知怎么样的了。可是解放以后,书信往还,娘还是那个脾气,给闺女捎扎脚管的带子,嵌黑边的羊毛?窝,姜芽、唾沫膏……。好像四十年前那样;闺女这边忙着寄小褂裤、卫生衫、送老的绿鞋……象鼻嘴下的山窝窝,成了邮递员常常来去的地方,娘儿俩的心,每次都由着他背着来背着去的,连他也不知道吃了大娘多少鸡蛋。这一回一个月不沾边,两个月没看见一个字,盼着盼着,大娘急狠了,连乌鸦也成了她的算命人,它叫一声她心惊一阵。到底弟弟捎来了信,说娘两个月前跌坏了腿,这会可好多了。王大娘哭得什么似的,晚上敞着怀,痴痴呆呆的,就坐在门口石头上,对着象鼻山幽声幽气地哭着。老王放羊回来知道底细,陪着她一起坐着,也没有话劝她,只会说:
“你没听说么,这会好多了嘛!”
“亏你信得过,不是七岁八岁,快八十了,咋能长好?”大娘说着,只顾哭去了。
老王急得把羊鞭摔多远的,小羊羔们噗哧一下,传来一阵温柔的求援的叫声。
“你只会哭,眼泪水管什么用?”
“只会哭?你瞧着吧,这趟说走家就走家,爬着也要去,天王老子挡不了我。”
“人不挡你羊挡你,小羊羔子撂给哪个?”
回答的是一阵叹息中的低泣,像对再嫁的妇女提了她留下的孩子似的,半天,她在愧疚中带着期望,轻声地说:
“它娘不会疼它?”
“再有过小羔子的呢?”
“你管!”她鼓起勇气,满怀热诚肯定地命令着说。“让我去吧,我一时不见娘面一时心都悬着,到家住一宿就回来,好吧!”接着又是恳求。
“唉呀,你每天不是这么的。”
“一辈子就这一回吧!”
经过一夜的谈判,王大娘还是在黑屋里摸摸索索准备了上路的包袱,老王虽说反对得很激烈,却也是摸摸索索地在身上掏着缝在各处大大小小的口袋,把角票块票都叠到一起,塞进大娘新做的夹袄里,
当她早上收拾动身的时候,他正好趁势说:
“你这件新袄到底穿也不穿?”
在迷迷蒙蒙的朝雾中,大娘像一个隐身的人,第一次沿着山溪往外走,满耳朵听到咪咪咩咩的唤声,可又认不清羊们都在哪儿;有两回她都听见它们跟着她一阵呼呼啦啦过河去,可是到了河这边也没见羊的影子。
她走一阵跑一阵;等了又等,不时回头看看,眼面前尽是小羊羔子求告般的黑眼珠。
翻过万山,面前一大片水汪汪的湖——新修的水库。亮闪闪的,出了山,雾气也消了不少,它飘飘散散地越过湖去,在阳光里拖着五光十色的轻纱,王大娘正疑心这是什么仙地?回头再瞧那大坝,也是一片好景致,抵着大坝的一条长堤上,两头竖着仿佛架空的棘条栅栏,几棵阔叶树撑成凉篷似的,满地正卧着她那看不厌的羊呢。
“我儿,我儿!”她禁不住呢呢喃喃地朝着羊群走去了。
栅栏门口坐着一个矮小的大妈,一脸忠厚相,顶着连脖子线帽,人还当她是个娃娃呢。瞧着有人走近,她照例笑着迎上去:
“你是来参观我们小羊的?不孬吧!”
不用说这位正是乔大妈。王大娘也猜着是她,可这时她觉得认起来不便,一来大妈已把她当个参观的,她也正想暗暗地取点经;二来她这趟走娘家的事,就觉着不好说,堆着一脸笑容,她把自己的身份支吾过去了。
不数也知道老乔家有一百十六只羊,她尽瞧那游来纵去的小羊羔子,计算有几个生下不几天的,几个满了月的;娘的奶水可足?起了膘没有?一眼看过去,她自己心里明白,就是看别人的羊群,她也是最爱小的。乔大妈有自己的看法,她倒爱三个月以上的,膘足体圆,有小羊那么温顺,却也有老羊的利索、懂事劲儿,跟大妈也最亲昵。
“你瞧那一伙羊,胖得走路歪歪的,都跟带羔的一样。”她喜不自禁,指点着告诉客人。
“啊哟,”过客拖长了声音喝采,这门子羊,她家也有二十三只,起开年就有它们了。这时她们已走进栅栏,王大娘摸着大羊的肚子,猜着说:
“看它吃多饱!天明就去放的?回来歇中的吧?”
“可不是,羊跟人一样打忽儿中觉舒泰。”大妈应着,在眼上打了一个手罩,看看太阳:“还早吧,现在草旺,不顶小中就啃饱了。你看眼眯眯的,想睡呢。走,我们去家歇歇,现成的热茶。”她拉起客人就走,对方比她瘦小,就像给她提在手里似的。可她们跨出羊栏,大娘的脑壳还往后歪着,她瞧见一只很像她最心爱的小羊,莫不是赶大雾撵她一阵来的?她心里没了头绪,腿发软。
“不去家扰你了,就坐在这儿,也好照应着点。”她心不在焉地提议,大妈也乐得同意,有三只羊正去埂下水沟里喝水去了。
“你万山那门?”坐定了,大妈想起来问。
“南门。”含糊的回答。
“喔,姓孙的,”大妈猜着是老孙家的人。
“嗯,……”回答更含糊了,不过大娘自己姓孙,不算答错。
猜想过客不是放羊人家,大妈就有意跟她谈谈放羊的事了,1959年起,她是畜牧队的义务宣传员。
她说起1958年公社骆主任派了她的儿子(那时他是生产队干部)去放羊,说的:“乔凤桂,我们相信你,你去闯一批羊吧,这是社会主义事业。要保住羊不死,还能发展它几千只。……”遇着毛胡嘴可不认这笔账,正过大冬,毛胡嘴关着羊不动弹,还像每年那样,指望生产队送十万斤草上门呢。凤桂拗了他的老章程,坚决要放,门前山里没草,就赶三十几里路到查刺围子找爬山虎,晚黑把羊圈在破墙阁廊里,自己就躺在门口,下雪落了他一身雪花,分不清他是羊还是人,二十天没来家,鞋也穿通了。……
这段闯羊史,王大娘其实也很熟悉,她还知道老王就是在那里领着自己的羊跟老乔会师的,她家也是骆主任派了“闯羊”的嘛!老王倒是个老放羊的,他们在查刺围子扎营,老王还教会老乔用针灸治羊的疯病,所以一提起查刺围子闯羊,讲的人入迷,听的人也入迷,一家都摊着一份呢。
接着大妈又说到她那儿子的能耐,夏天陪羊睡觉,羊爱凉快干净,不睡在山头就在西坝护石坡上,打雷暴也不肯回来,凤桂夫妇就顶着一块油布,晴雨两用。乔老头不住在一起,开头不知道他们守夜,一早在山脚下看见他们,还只当他们出去得早,知道前一夜没有回家,就心疼了,后来起早摸黑,老头也能换他们放羊。
“现在我们一家都能放羊了,两个小孙孙放羊也好样的,我也能!”大妈高兴地补充说:“春上羊欢,前天上山我撵不上它们,走一段摊一个跌巴子,只有几只我服侍过的小羊,肯回头来等我。”说着,大妈格格地笑开了,好像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
大娘在一旁频频点头,她家也是这样,没有一个不为羊干活,她那快满六十的老汉,还跟一根旗杆似的,风里来,雨里去,她们两位老奶奶的地位相同,她正想问大妈还做些什么,大妈却先自我介绍了:
“我做饭种菜,服侍留在家里的小羊羔。羊不爱家里尿尿屎屎的,我没等它们回来就打扫呀拆粪呀,三间大屋一时就收拾停当,那天主任来说要给我配一个小板车,我能把头十担粪一气送到生产队上。主任还问生产队怎么给我评的工分,我没敢搭腔,你不知道凤桂最气我们家有谁提这个话。说是他的工分不少了,大家过了好日子,还要这要那不知趣,这倒不假。”她平静地诉说着,简单明了,没有一个字能打折扣。当一只半大不小的羊钻到她们身边来,摔搭着一身卷毛,她才欣然地把话题转开了。
她说到绵羊九个弯弯的毛头最好;她十一岁的孙孙最会剪羊毛,清早起他大剪个大的,他剪个小的,剪下的毛跟剥下来的整羊皮一样。家里就大妈自己不会剪,她使不来剪子,再说她不爱看羊绑起来颠倒放着。
“看她多称心如意!”大娘早就羡慕她了。她自己也想说说:剪羊毛谁也比不过她儿媳妇的手巧,一天剪过十五只。谁都说老王家羊的毛头最好,又白又长,都是老头经心,平时刷呀刷的;一时也没让羊叠起来睡,没受热,没有一处掉毛。还有她那儿虽不在放羊的花名册上,可她哪一天没放羊?去年寒里,净砍一万多斤鲜草尽着羊吃。……
自然大娘不好插嘴。清明过了就剪羊毛,快了。她倒想数数老乔家的羊毛有几个弯弯,她抚着老绵羊挑出一绺毛儿来。大妈也凑过来数:
“可不就是九个弯弯!”她们一齐兴奋地赞赏着。
大娘又朝羊栏里看一遍,羊儿们睡着,平铺着白亮亮的羊毛毯子,好闪眼呵!这是她在家常看到的景致,可她怎么没有看到黑胡子老山羊?
“你家带头羊呢?”大娘有些惊慌地问。她每次想到自家那只老黑羊的模样,就肃然起敬,它胡子拖到地上,披着黑长毛像穿着一件袈裟,喝水吃草,爬坡下涧每回都是它走在头里,它老当益壮,目不邪视,像个老将军。
“还说呢,我家就缺个带头羊。”大妈有点丧气地承认。“大队才送三只小狗羊(山羊)来培养,凤桂正教它们练步子呢。”她说着,挪动身子,跟大娘靠得近些,轻轻说道:
“前天出个险事,不到三更天那个东西(指狼)来了;七只狗羊,公家三个,我家四个,都关在没门的羊圈里,门给拿去挡公家的羊栏了,凤桂只顾去照顾大羊栏,没料到那东西最会钻空子,拖了只狗羊就跑,风也大雨也大,一家人也没撵上它,回头都来瞧究竟衔了哪个去,还好,是我家的老狗羊。……”
这“还好”两字,大娘听得清亮,“好一门忠义呵!”她拉着大妈的手,脱口而出。心里还想:怪不得老头子口口声声“精忠报国”,原来就是跟老乔家学的。她又仔细打量大妈,觉得什么地方都合适,线帽下的圆髻梳得多利索,对襟的卫生衫,卷着袖儿,两只棉套裤的脚管系在腰眼里,脚上穿了她孙孙的力士鞋,一身办事人的样子。她再看自己,新夹袄太肥,裤子又太短了,脚管扎了带子,腿就跟捆住的一样,最见不得人的还是坐在腚下的那个走娘家的包袱。幸亏大妈不在意,她去翻她的“针小?”去了,拖出一堆毛乎乎的东西就缝。
“这是缝什么的?”大娘搭讪着问。
“喔,这是样稀奇东西。”大妈送过来给大娘瞧。“今年春上雨水多,暴冷暴热不好对付,怕的小羊羔受凉,他嫂子前天刮大风下山,就脱下卫生衣裹着小羊回来的,我一想,家里还藏一块老羊皮,不能替小羊准备一件背心?”她解释着,依着走过来的小羊羔的脊梁比划着,马上看出了皮背心的轮廓,大娘眼馋馋的:有这么好的玩意!
“亏你想得着呵!”大娘望着大妈由衷地称赞。
“我们老年人就是一根疼肠呵!”大妈笑着承认。她第二次挪动身子,显然要跟大娘说什么悄悄话,她慎重而认真地说:
“你在岗里没听说老王家的,人家才是真疼羊……”
大娘脸刷红,大妈并没觉得,还在说:
“今年4月过了一只小羊羔子,漂漂亮亮的一只小母羊,可它娘不肯给奶喝,也难怪,奶是?的,怎么催奶也不肯下,小母羊饿得直打转,老王家的急了,家里还有八月节队上送的几斤糯米,小脚咚咚的自己推磨,下了糊子就喂,小羊还是不肯吃,他大娘真是一片好心,把羊搂在怀里喂了二十五天……”
“二十三天!”大娘一旁轻轻地纠正,大妈热中于她的叙述,没觉得,继续说:
“喂了二十三天喂过来了,竖着个头,走路耿耿的,起了个名就叫小耿耿,就认老王家的,叫小耿耿它就过来,说做个嘴吧,它还记得,就把嘴伸过来。……”
“啊哟哟,啊哟哟……”两位老奶奶都天真而尽情地笑了起来,栅栏里窜出一只羊,就是刚才大娘认错的那只,她眼睁睁地说:
“就像它吧!”
“怕的就是,可它不会做嘴。每回老王都说要带来给我瞧瞧的。”
什么疑惑都没有了,大妈的心就跟镜子一样。还说什么好呢?想了一下,大娘也不含糊,像早有了主意似地问道:
“说的骆主任庄上来了一个方大姐,一笔滔滔的,我想托她写书信给俺娘,你知道她在家不!”
“提她呵,刚才还在这儿帮我们撵毛狼子的呢,这会跟凤桂过山去了,准备去抄老狼的窝。你不知道这几天毛狼也过小狼,死乞白赖地出来抢食。……”
不等大妈说完,大娘的脸色变了,端起脚就奔岗里跑,嘴里还是唤着她的“我儿,我儿……”
她像一个卫士,一心要守住岗口,并且发誓再不离开自己的岗位。
大妈看着她巍凛凛的背影,蓦地想起:
“啊哟,我的亲家,她不是老孙家的,……你看我对她说了多少疯话,要凤桂知道,唉呀……”她羞愧地低下头,拾起羊皮,呼呼拉拉地缝了起来。1960年7月写于来安半塔人民公社


第7版()
专栏:

三峡云雾
戈壁舟万山重叠重重门户合又开;千峰排列,根根天柱云里栽,看那三峡一线天,大江飞腾云里来。云开处,水落千尺,万丈深潭;雾来时,浪卷天外,大海无边。神女峰,昭君村,从来云愁雾惨;如今巫山回头笑,看双辫子云里摇红旗,看水红袄雾中下水田。屈原宅,杜公祠,从来雨泣风怨;如今崆岭欢歌声,唱云外修筑上天路,唱雾里力争上游船。滩险、水恶、浪高,红、白、绿、黄灯火,点点航标。大江流到天河里,处处星星白云飘。只只巨轮,条条长龙,探照灯亮万山丛,大吼一声山开路,满载钢粮云雾中。长江滚滚日夜流,万里河山一只舟,要问开到哪里才靠岸?专靠共产主义大码头。
三月十三日成都


第7版()
专栏:

在那东海边上
茹志鹃
沿马?港向南,一直向南,便是东海边上,便是我要去的地方。
有人告诉我,东海边上的土地,曾经是下雨天走路不留脚印的,雨过天晴,地上就会冒出一层盐霜,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盐碱地。不管春夏秋冬,那里总是一片白,一片白,白了几十年,总是一片白。可不管是白是黑,它总是土地啊!而且是那么辽阔无垠,一眼望不到边。它曾引动过多少庄稼汉疾烈的心跳、大胆的希望啊!二十年前,有一个人名字叫立本,拖了六个孩子一双老人,逃荒到这里。地主对他说:“你种这片地吧!我三年不要你交地租。”立本站在这片茫茫的白地上,心跳了,脸热了,他还觉得有些心疼,三年不交租,如果头年能种得四分熟,“那第二年,第三年……美丽的幻想,立即像一个五彩缤纷的飞轮,在他面前旋转起来,其中主要的,是六个孩子的前程。他明知有人在这里失败过,但还是禁不住弯腰撮了一点土放入嘴里。土是咸涩的,苦的,可是他凭了自己一身强壮的筋骨,加上壮年的豪气,他决定了,他要在这块大而无情的白地上赌个输赢。他把老家唯一的几椽房子拆掉,搬到海边盖起来;把家里凡是能走路的人,都安排到地里去干活;他把家里稍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作肥本;他把全家十口老小的生命财产,一记都押在这块地上了。人劝他,他不信。他相信自己的劳动,他相信天底下的土地,只要是一块晒得到太阳、淋得到雨露的土地,那它一定会在劳动下软化,长出绿盈盈的庄稼来。
可是潮涨潮落,一年两年,三年的期限转眼到了,东海边上却仍是一片白。所不同的,只是在其中一小块地上,长了一些筷子长的棉花秆子。立本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三年里,一家人全靠了他第五个儿子海大,整天在海边挖螃蛴掘芦根,才幸免于饿死。
三年期限一到,一家人动手又把那拆出来的几椽房子拆掉。临走了,立本含了眼泪,对东海边上的大地说:“我没有力气了,我没有本,我犟不起来,地,原是可以长庄稼的地。”……
也有人告诉我,如今的东海边上,住着公社的一支长征队,是一群年轻的社员。他们在那碱白地上,不但种出了棉花,而且收获过小麦、西瓜、水稻,他们还养了鱼,种了果树。他们不用一个惊叹号,不加半句形容词,只告诉我这些看得见摸得到的事实,至于其他问题,就要我自己去谈谈,看看。他们最后告诉我,这群青年人的队长就是立本的儿子海大,他如今把父亲留给他唯一的财产——那几椽房子,又拆到海边去了。他们在那里组织了一个新的村落。
一大群白色的海鸟,突然从近旁飞起,它们斜着翅膀,嘈嘈地在我头上掠过。前面,已露出一条雪白闪亮的带子,那是海了。我奔着跑着站到海滩上,我开始认识到,海大他们的事业,决不是他们的父辈所能想像得到的。
我看见这里是两个海:一个是波光万顷的海。远处移动着白帆;天空中像是谁在那里撒下一把星星,闪闪烁烁,那是海鸥,远航者的亲信,它们在阳光下舒展地、悠闲地飞翔。从这个海飞到另一个海,那是一个绿色的海,麦的海。这时节,春意才刚爬上柳梢头,麦子还没有拔秆,我看不见滚滚的麦浪,但这确实是海,浓密的绿海连接着青天,风在长啸,云在奔驰。滔滔的东海仿佛在大喊:“地,原是可以长庄稼的地!”不,这不是海的声音,这是立本,是海大,也许,这是两代庄稼人的声音。海啊!海啊!你这历史的见证人,请你告诉我,这两代人的愿望,怎么在你身边得到了实现?
我要见海大,见那伙青年,看看他们有多高多大,可是他们住在哪里呢?……那边,在绿海的远处,不正有一个屏岛?不,那是一带戳向天空的防风林,林后,不知是桃花还是杏花,掩映着一片粉红。
在花树的前面,我找到了远征队的房子,可是没人。今天正巧休假,大家都回家了,只剩下几个饲养员给牲口添草。他们说海大他们晚上就回来,并把我领到一个极小的办公室里。我坐在靠窗的桌子后面,后脑正碰着挂在后墙的一个播音喇叭上,地方虽小,但是这房子也许正是那间拆过三次的房子,在这房子的窗外,就是那个无边无垠的绿海。我对着绿海,守候着黄昏,心里不由地想着立本、想着海大,这海大到底有多大的能耐,父辈们豁出了全家生命财产,都没有达到目的,他却完成了,而且远远地超出了父亲所想望的,他有个什么神通呢?绿海逐渐苍茫起来,一首庄严的进行曲响了,声音很轻,但很清楚。我一扭头,知道是扩音机响了,是公社广播台送来了一天中最后一次音乐。接着,门外响起一串自行车的铃声,远征队的队员回来了,海大也回来了。他是一个矮端端的小伙子,厚厚的嘴唇,头发搭到眼眉上。尽管他离我想像中的海大有些距离,但我那一肚子的“怎么样”已向他倾泻而出。他起初有点懵了,不知道我要他干什么,弄清以后才一本正经地说了:“1958年秋,公社团委号召组织远征队,四十多个青年报了名,后来大家选我做了队长,……”他开始说的时候,他那些同伴还好奇地凑在一旁听,到后来,大约也觉得有点淡而无味,就抓紧时间,拿出扑克牌,挤在一盏灯下干起来了。
“到这里,我们种的是小麦,第二年小麦的亩产量是……”海大掏出小本本,急急地寻找当年小麦的平均亩产量。他谈得很认真,很准确,很仔细,由头至尾,可是我听得实在不能说有兴趣。这一些,我在县里就可以听到,何况我已经听过了。这时候,我们旁边那个“战场”倒已进入了紧张阶段,几个观战的朋友,已经在大声地鼓动,有的已不客气地动手帮忙。办公室里已是人头挤挤,热气腾腾。原来坐着的,挤得站了起来;原来站的,挤得坐了下来。谁是打牌的,谁是看牌的,早已分不清楚。那些挤不上场的人,就挤在一边谈话说笑。一个极热闹的假日晚上开始了。相形之下,我们的谈话就越加显得淡,海大说得自己也没情绪没信心了。
人堆里传过来话语:
“嗳!那条大傻瓜要有外孙女儿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条母的。”
“看它肚子嚜,滚圆。”
“……”
说实在的,此时此刻,我已不在听海大的了。但是我们的谈话才刚刚开始,也不好匆匆就结束,于是我又问他,他们在开生荒的时候,碰到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最大的困难!……”海大一时说不出来,朝我笑了笑,就抓着头发苦思起来。看他的表情,好像他此时此刻,就在经历一个最大的困难。……
“你信不信,再放两节干电进去,声音就响了。”挤在扩音机旁边的一对青年,在摆弄那只扩音机了。
“我会修,只要把里面那个东西顶一顶,它就响一些。”一个头发蓬松松的小青年说着就动手了。他这一修,只听见嘎的一声,机子不作声了。本来当扩音机响的时候,它在唱什么歌,奏什么乐,大家也不一定听见,但是当它不响了,大家倒都听见了,于是一齐掉转了头,一齐对那个小青年发出批评,责怪。小青年也知道自己弄坏了大家心爱的东西,急得脸也红了,“修理”的动作也不那么沉着自信了,一下子,屋子里倒静了下来。
“哦!困难有了。”海大到底想出一条困难来了,“我们来的时候,这里没淡水,煮的粥都稀苦。”我很高兴,他谈出了一些艰苦斗争的具体内容,于是便紧紧追问道:“对,那你们是怎么克服的?”
“怎么克服?开一条河呀!”海大觉得我连如何解决喝水问题都不懂,好像有些奇怪,于是又详细的追加了一句,
“把马?港水引进来,喝水,运输,都解决了。”他把开一条河,说得跟孩子搭积木那样轻易。这样一说,这困难又仿佛不成为一个困难了。于是我只得再问:“你们就碰到这一个困难,没别的啦?”
“有,怎么没有!”海大还没来得及想,刚才打百分败北的一个楞头小伙子已开了口:“刚来那阵,就碰到台风夹大雨,我们搭的那几间小茅屋上的稻草,刮得像杨花,人蹲在屋里打个伞……”
“哈,那时候,要数烧饭最好看的了。”有人插了一句。
“喏!那时候就是这个倒霉鬼做饭司务。”楞小子在那个修理扩音机的小青年的后脑勺上,顺手拍了一巴掌,说道:“他真像个烧饭的皇帝了,下雨天,他一个人烧饭,得有三个人打伞。一个人给他那口锅撑伞,一个人给他那堆柴火撑伞,一个就打伞遮住他那颗脑袋,吓,那一阵可热闹啦!”
瞧,他说的是热闹!热闹当然算不了困难,他们还能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呢!……一种年青的、革命的乐观精神那么鲜明具体的呈现在我面前,我突然想站起来,想对这一屋的年轻社员,对窗外那个绿色的海,大声说些什么,唱些什么。不过,楞小子说的,仅仅是他们当时的生活情景,土地呢?土地就驯服了吗?
“它不服行吗!”楞小子又抢着回答了,他说得很快很急,生怕有人抢了话去。“拖拉机从海塘上兜过来,满地轰隆轰隆地跑。说一声要肥,大粪船一条一条地往这里撑,牛,羊,干脆赶到这里来放牧带积肥。现在要塮有塮,要粪有粪,有机的无机的,什么肥没有?我们当时带来的一条小母牛,现在都快有外孙了……”
“是外孙女儿。”有人纠正他。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雌的?”
“看它肚子嚜,……”
哄的一声,扩音机突然的响了起来,冲出来的第一句歌声,就是“人民公社好”。
“人民公社好!”声音的确比刚才宏亮了许多,人们欢呼起来。那个埋头修理了半天的小青年,这时扬眉吐气地拭着汗,满面的幸福感。海大朝我点着头,憨厚的笑着,意思说:“我们这里就这样,没什么特别可说的。”
屋外,风在绿海上奔跑,麦苗在往上挣,果树在孕育花苞,仿佛有人大喊:“地,原是可以长庄稼的地!”又仿佛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我没有力气了,我没有本,我犟不起来。”在这一切声音上面,我听见一个越来越强大的声音,那就是“人民公社好!”
海啊!这历史的见证人,它正以它那强大的音响,在向人世宣告这一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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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西陵峡〔江苏国画家写生作品展览会作品〕
    傅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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