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4月20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红装素裹
——漫谈《刘三姐》歌词的语言和表现手法
闻捷

没有树木,便没有森林。没有语言,便没有诗歌。
森林,不仅是苍松、翠柏、赤桦、白杨等等株数的总和。而且是一个有机的结构。诗歌,不只是语言相加的成果;它决定于诗人的生活、思想、情感、才华,以及对语言的提炼和运用。
歌剧《刘三姐》的歌词——这些爱憎强烈、色彩鲜明的抒情诗,它来自民间。它经过劳动人民多年的传唱和千锤百炼。它是广西民歌海洋中闪光的浪花。它是僮族人民智慧的结晶。
朗诵着这些诗句,有如雨过天晴,登上景山,透过碧波万顷的树海,远眺雄浑的天坛、挺拔的民族宫、辉煌的人民大会堂,那景色朴素而又瑰丽。
吟哦着这些诗句,又像迎着瑞雪,走过昆明湖畔,仰望万寿山气势磅礴的轮廓、以及若隐若现的玉石栏杆和琉璃瓦复盖的楼台亭阁,那情调明朗而又含蓄。
它给人美的享受。它使人感到愉快和满足。
请欣赏“满山茶树满山花,蝴蝶采花妹采茶”这段劳动赞歌吧!
上采好似蝶恋花,下采好似金鱼游;
左采好似龙戏水,右采好似凤点头……
你说它朴素,它像朝霞一样绚烂;你说它瑰丽,它又像露珠一样晶莹。
请深思“锣鼓越打声越响,山歌越禁歌越多”这段战斗颂歌吧!
刀砍杉树不死根,火烧芭蕉不死心,
刀砍人头滚下地,滚上几滚唱几声。
你说它明朗,它音在弦外;你说它含蓄,它又意在词中。
劳动人民是生活的主人。他们的思想丰富,他们的情感充沛。他们最有才华,如同干将莫邪铸炼名贵的宝剑,从劳动和斗争中,抒唱出最美最好的民歌。
总的说来,《刘三姐》歌词的特点是:朴素而不单调,瑰丽而不雕砌,明朗而不浅露,含蓄而不晦涩。朴素和瑰丽。明朗和含蓄。这些看来似乎对立的概念,在这里,全为僮族人民熔于一炉、变成浑然一体,有如青与红染出了色彩鲜艳但却调和的苹果。
这样富有艺术魅力的语言,借用毛主席的两句诗来概括,真是“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了。

满天霞光,烘托一轮红日。满腔歌声,表达一定意念。
“诗言志,歌咏言”。自古以来,人们就以诗歌抒发内心的声音。有的诗人触景生情,常常借助诗歌直接吐露自己的愿望;有的诗人则是通过景物的描绘、情节的安排、特别是人物的刻划,间接叙说自己的理想。
劳动人民从来是理想主义者,即或在“长夜难明赤县天”的年代,他们就已向往于“雄鸡一唱天下白”的世界。僮族人民依据自己的愿望和理想,经过千家万户的传唱,长年累月的琢磨,塑造出一个聪明、勇敢、勤劳而又美丽的歌仙——刘三姐。他们通过自己的代言人,以歌声来赞美劳动,鼓舞斗争,揭露封建地主的残暴、贪婪、狡诈和愚蠢。
富人少来穷人多,锁住苍龙怕什么,
剥掉龙鳞当瓦盖,砍下龙头垫柱脚……
刘三姐是僮族人民孕育的儿女。她深深懂得:只要自己双脚站立在母亲的胸脯上,便会所向无敌,战胜一切邪恶的势力。
因之,她路见不平,敢于挺身而出,痛斥莫大管家——
大路不平众人踩,情理不合众人抬;
横梁不正刀斧砍,管你是斜还是歪。
因之,她一针见血,敢于戳破封建地主的所谓尊严——
莫夸财主家豪富,财主心肠比蛇毒,
塘边洗手鱼也死,路过青山树也枯。
因之,她喜笑怒骂,敢于揭露三个被雇佣来对歌的秀才——
你是竹笋在山间,脸皮厚来嘴巴尖,
肚里空空无料子,只好挖来换臭钱。
并且,发出誓言,进而向封建制度挑战了——
天上大星管小星,地上狮子管麒麟,
皇帝管得大官动,那个敢管唱歌人!
刘三姐是坚强的斗士,又是善良的姑娘。她对敌人猛若响雷,她对亲人却柔如和风。
因之,她对慈祥、诙谐的白发渔翁,虚怀若谷——
莫夸我,画眉取笑小阳雀,
黄嘴嫩鸟才学唱,绒毛鸭仔初下河。
因之,她对英俊、骁勇的青年猎人,情长如丝——
连就连,我俩结交订百年,
那个九十七岁死,奈河桥上等三年。
并且,以战鼓般的歌声,催动亲人去进行斗争了——
众人天,众人地,众人河川众人山,
众人茶山众人管,与他莫家不相干!
对人民爱得愈深,对敌人恨得愈深。只有真正热爱生活的人,才能为人民的幸福生活,投入火热的斗争。
刘三姐植根于劳动、斗争和爱情的生活土壤。她对敌人的无比仇恨,基于对人民的无限热爱。她的性格才显得真实、丰满而又感人。
生活如同“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广阔、复杂而又多样。生活里有严峻的斗争,有光辉的劳动,也有缠绵的爱情。诗人既可抓住一面,单线写去;也可多方着手,错综写来。单线写去,固然如一泓山泉而清澈见底;错综写来,也能像峰峦重叠而层次分明。写斗争,必然打上鲜明的阶级烙印;写劳动,自可突出劳动人民的本色;写爱情,也能反映时代的色彩;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也能表达对于祖国的深情。人们的生活广阔、复杂而又多样,人们对于诗歌的爱好也必然同样如此。这就要求我们的诗人,双手捧出各具特色的鲜花,来美化我们的诗歌园地了。
一个诗人有了为谁写和写什么的良好愿望,这永远是一个先决条件,但并不等于就已解决怎样写,更不等于就已写出为人们喜闻乐见的诗歌;因为打下稳固的墙基,并不等于就已盖起房屋,更不等于就已盖起形式美观、光线充足和设备舒适的高楼。如果可以这样比喻,诗歌创作,有如追随初升的太阳纵马草原,当行进的方向确定以后,关键就在于作为骑手的诗人,如何熟练地去驾驭那匹语言的骏马了。
刘三姐这一形象塑造的成功,固然和故事的完整、情节的紧凑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但根本还在于语言的烘托、渲染和表现。如果没有那些符合并不断加深人物性格和行动目的的歌词——那些像雷声隆隆、像电光闪闪、像微雨蒙蒙、像清风徐徐一样的语言所组成的诗句,贯穿在整个故事的发展和情节的变化之中,作为歌仙的刘三姐,就会变得苍白、模糊和无力了。
假如她警告莫大管家:“姑娘爱打抱不平”;
假如她痛斥封建地主:“天下财主黑心肠”;
假如她嘲弄御用秀才:“三个笨蛋休逞能”;
假如她请求白发渔翁:“老伯不要取笑我”;
假如她鼓动青年猎人:“咱俩拜堂成亲去”。
换成这样的语言,故事虽然仍能发展,情节也可随之变化,只是失去了至少减弱了艺术的感人力量。
诗歌语言不是墙壁上悬挂的弦琴,而是主人公心灵深处颤动的琴弦。它不仅是人们交流思想达到相互了解的工具,而且是一把打开人们心扉的钥匙。
诗歌语言孕育在人们的生活语言之中,但它并不等于就是生活语言。
玉生于璞,人民语言是诗歌语言富饶的矿山。
沙里淘金,诗歌语言是人民语言冶炼的珍品。
僮族人民的勤劳、勇敢和智慧,表现在他们的劳动和斗争中,同时也反映在再现他们劳动和斗争的民歌中。请看!他们以彩色缤纷、铿锵作响、叩人心弦的诗歌语言,塑造出一个多么可敬而又可爱的女歌仙啊!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意气风发地登临鹳雀楼,运用白日、黄河、千里、层楼这样豪放的语言,反映了初唐蓬勃的气势。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心情颓丧地环视乐游原,使用向晚、古原、夕阳、黄昏这样悲凉的语言,透露出晚唐衰落的景象。
同是傍晚,同是出游,同是见景生情,同是借物抒怀,效果却如此不同:一个高亢而歌,一个低沉而吟。这些虽然决定于诗人自己的生活、思想和情感,但是诗人的生活、思想和情感,却不能不受到整个时代情绪的强烈影响;因之,他们从字里行间,有意或无意地揭示出自己所处的时代环境。
真正的诗人不能离开时代生活而隐居于“桃源仙境”,他的诗总会或多或少地含有时代气息,他所运用的语言也必然或多或少地带有时代色彩了。并且,随着时代的变迁和人们社会生活的丰富,语言也在不断地发展和变化;试以上古时代的“击壤歌”和我们社会主义建设时代的“新国风”相比,我们的语言跨进了多少步、丰富了多少倍!
歌仙刘三姐的传说,产生于地主奴役农民的黑暗时代,同时也是农民反抗地主的斗争时代。僮族人民按照自己的理想和愿望,塑造了这个封建社会的叛逆女性,他们所运用的语言,自然更鲜明的具备着这一特色。
山歌能把山推倒,山歌能把海填平,
穷人一起高声唱,乌云唱散天大晴……
唱到皇帝倒龙位,唱到穷人掌乾坤,
唱到花开满天下,唱到人间万年春。
这是英雄的语言。这是战斗的语言。这语言多么强烈、豪迈和激昂!它是梁红玉挺立于艨艟之上,挥动两臂,擂出的金鼓之声!
天地山川盘古开,飞禽走兽众人财;
想吃鲜鱼就撒网,想吃野兔带箭来。
金丝箭袋送给哥,装满利箭挂身旁,
望哥箭箭不空发,射尽世间虎和狼。
同是英雄的语言。同是战斗的语言。这语言却显得委婉、深沉和饶有情趣了。较之前者,它倒像黑妞儿走上台来,轻点皮鼓,发出的沁人肺腑之音。
高亢的语言,强烈渲染着时代的战斗精神。
委婉的语言,也能传达出时代脉搏的跳动。
时代是一座立体的宝塔,它有自己的各个方面,它要求诗人运用各种类型的语言,从四面八方去烘托、渲染和表现。假如刘三姐从头至尾,一直用高亢的语言,唱着战斗之歌,而没有那些委婉、深沉和饶有情趣的劳动赞歌、爱情插曲,穿插其间,从中应和;那座时代的宝塔,也许便难以成为矗立于空间的立体物,甚至会变为画于纸上的平面图了。反之,作为体现时代精神的刘三姐,她的性格便失去依据,她所反映的时代便会变成一片迷漫的云雾,根本无从看到天空的颜色了。不见平川,不显高山。如果没有各种类型语言相互的比较,那么高亢、委婉、豪迈、深沉等等概念,也将不复存在。各种类型语言的运用,不是相互排斥而是相互辅助的,在一个诗人如此,在一首诗歌中也是如此。
对于语言的时代色彩,不宜从几个固定概念出发孤立地去探讨,而应从观察诗人如何运用这些语言来着手,观察诗人所运用的语言,是否准确、生动、形象地渲染出某一时代的精神或传达出某一时代的脉搏跳动。只要诗人能够遵循着阳关大道,驾驭着语言的骏马前进,不管是高亢的或者委婉的语言等等,就都具有一定的时代色彩,就都是美好的语言了。至于有些“高亢”到变成力竭声嘶的吼叫或者“委婉”到如同谜语一样的费解,它们不仅离开了高亢、委婉等等概念,而且离开了诗歌语言和艺术创作的范畴,已经没有必要去加以探讨了。
诚然,在我国的诗歌发展史上,每个朝代的诗人对于语言的运用,确实存在着这样的现象:每个朝代都有自己共同的特点。有的朝代倡导语言的雄浑,有的朝代追求语言的绮丽,有的朝代讲究语言的清淡,有的朝代标榜语言的华妙……但是那些语言大师,却不受这些门户之见的束缚,一味摹仿,以至因袭;而是大胆地取其所长,舍其所短,并且不断地从人民语言中提炼新的语言,该浓则浓,该淡则淡,逐渐运用自如,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
《刘三姐》歌词的语言,从总的方面看来,正是具有这种特色,因之,也就给我们的诗歌创作带来了新的贡献。

松柏是两种相近的常绿乔木的统称。诗歌是两种相似的韵文文体的概括。
诗与歌虽然一脉相通,但又不尽相同。它们有如一源二流,最后又同归于海。远在我国诗歌盛世的唐代,古风、律诗、绝句和乐府诗,就有所区别。乐府诗,用现代术语来说,就是歌词。
以词配曲或者按曲填词,都是为着传唱。音乐给歌词插上翅膀,扩大了它的天地,使它飞翔在街头巷尾、海岛山村,同时也向它提出更严格的要求。歌词,除了具备诗的艺术特点之外,在形式上要求更统一,在声韵上要求更和谐,在表现手法上要求更集中和更概括。这样才能使唱者唱之不倦,唱得“梁上尘起”,也才能使听者听之不厌,而有“余音绕梁”之感。
劳动人民口头创作的民歌,从来都具有这些特点。《刘三姐》的许多歌词,都是大量蒸气压缩的水珠,概括、凝炼、形象而又口语化。至于表现手法,更是多种多样,称得起“百花齐放”和“群芳争艳”了。
请以清晨漫步田野那种舒畅的心情,浏览这些精致的诗句和巧妙的表现手法吧——
“棉里纺出千条线,口中唱出万首歌”。“锣鼓越打声越响,山歌越禁歌越多”。这是比喻手法,它“托物取喻”,通过描绘另一种在本质上完全不同的事物,以具体的形象衬托出诗人所歌咏的真正事物。
“乘风破浪去传歌,刀山火海当平坡”。“一人唱歌万人和,唱得江水滚金波”。这是夸张手法,它运用高过事物本身的另一种形象,更鲜明地点画出事物本身的特点,而收到“壮辞可得喻其真”的效果。
“高高山上低低坡,三姐爱唱不平歌”。“水泻滩头哗哗响,妹不见哥心就忧”。这是起兴手法,它“借物发端”,发而为诗。从字面看来,前句和后句似无关联,但诗人却由前句引起联想,抒发出自己内心的声音。
“唱歌好,树林招手鱼来和,江心鲤鱼跳出水,要和三姐对山歌”。这是拟人化手法,它先赋予自然界事物以生命,然后借助人格化的日月、风雨、山水、草木以及飞禽走兽等等的反应,来渲染气氛,烘托性格,表达衷情和寄寓理想。这样往往更能“引人入胜”。
“二十七钱摆三柱,九文九文又九文”。“蜘蛛结网三江口,水冲不断是真丝”。这是谐音手法,“九文”谐音于“久闻”,“丝”谐音于“思”。它给我国的语言文字平添了无限情趣,做到含蓄和幽默并收,使人身临“曲径通幽处”的胜境。
“风吹云动天不动,水推船移岸不移”。“龙角生在猪头上,象牙长在狗嘴边”。这是对仗手法,它是每首律诗中不可缺少的要素,在这里,因为与口语结合,虽然不似律诗那样对仗得严谨和工整,却显得更为生动、活泼和自然。
然而,更使人兴奋和喜悦的却是对于重迭反复手法的运用,这种手法,在全部歌词中出现的次数最多,样式也各有不同。例如——
隔山唱歌山答应,隔水唱歌水回声……
采得春风笑开口,采得青山笑点头……
上山有棍打得蛇,下水有网捉得鳖……
山顶有花山脚香,桥下有水桥面凉……
山中只有藤缠树,世上那有树缠藤……
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
唱首山歌解心忧,喝口凉水浇心头……
从样式上观察,这里有重迭反复一个单字的,也有重迭反复一个复词的;有重迭反复多至五字的,也有重迭反复少至一字的;有在句首重迭反复的,也有在句尾重迭反复的,还有穿插在句中重迭反复的。重迭反复手法的运用,有助于形式的统一、节奏的明快、音韵的铿锵,从而加强了音乐的效果,更便于人们记忆和传唱了。
从内容上分析,这里有的把景物人格化了,有的把人物行动化了;有的是委婉倾吐恋情,有的却是直抒胸中豪气。由于语言的聪明、手法的巧妙、安排和穿插的得心应手;一字之差,变化无穷。虽然同是重迭反复,效果竟然完全不同;读着它,反而使你不感到重迭反复了。
一只苹果,如果用刀切开,它就变成半圆、月牙等等形状,便不再是浑圆的整体。诗歌的表现手法虽然很多,但却不宜分割开来机械地去运用。因为这些表现手法,都是通过相互辅助、交错运用而发出耀眼的光彩。那些诗歌巧匠,却善于根据内容的需要,突出和发挥一切表现手法之长,而不拘泥于一格,更不因此而“削足就履”,该单独使用则单独使用,该混合使用则混合使用,浩浩荡荡,连连绵绵,洋洋洒洒,曲曲折折,最后铸成自己的长歌和短诗。
《刘三姐》歌词的表现手法,有很多“独具匠心”之处。应该说,它又给我们的诗歌创作带来了新的启示。

我们说民歌是劳动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是劳动人民对于自己劳动、斗争和爱情生活的赞歌,是就民歌的整体而言,指的是民歌的精华。但那是从旧时代留传下来的民歌,如同沙漠边缘的树林,难免或多或少蒙上一层封建的灰尘,这就是民歌的糟粕。民歌的精华和糟粕,仿佛清水和泥沙混流,需耍过滤和沉淀。旧时代留传下来的许多民歌,只有经过整理、选择和加工以后,才能恢复本来的面目,也才有可能推陈出新,发挥它应有的社会作用。
歌仙刘三姐的传说和歌谣,在僮族人民中间已经流传很多年了。如果没有党的采风号召,如果没有广西举行的《刘三姐》会演大会,如果没有成千上万的民间艺人、民间歌手和专业文艺工作者的整理、选择和加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它便不能像今天这样,成为一部完整的、成熟的艺术作品,如同明珠出土忽然大放异彩了。对于民歌的整理、选择和加工,不是一个简单的技术性的工作,而是一种复杂的创造性的劳动。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好像一丛野生的玫瑰,经过园丁精心的培植、辛勤的灌溉,才枝叶返青而更加繁茂,才花朵重放而更加芳香。
从诗歌创作的角度看来,《刘三姐》的歌词如果连贯地一气读去,就其总的规模和所反映的时代特色而言,可以置于古代著名的乐府长歌之列而不逊色;如果分别开来吟咏,其中有些段落和诗句,也可以与古代优秀的绝句相媲美。这样比较,只是为着说明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时代,在我们党发出大规模采风的号召下,在毛泽东同志文艺思想光辉的照耀下,那些经过整理、选择和加工的民歌,艺术水平达到了怎样惊人的高度;并非是赞同那些羞死李白和愧杀杜甫的说法。像李白和杜甫那样天才的诗人,都是我们伟大祖国的精华,都是我们伟大民族的光荣。我们给予他们恰当的批判、公正的评价,其目的还是为着更好地继承他们优秀的传统,接受他们丰硕的成果。信口贬低我们伟大的前人,并不能增加我们作品的光彩,何况真正的艺术高峰永远在前,一峰高过一峰,还有待我们长期地、艰苦地、努力地去不断攀登呢?就以《刘三姐》的歌词来说,其中有些段落和诗句,不是也还可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地去加工和提高吗?
抹煞过去的成就,就有损于现在。
满足现在的成就,就窒息了未来。
我们的时代,是人民精神振奋、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社会主义建设时代。我们多么需要千千万万当代的李白和杜甫,以及超越他们成就的人民歌手,放声歌唱我们伟大的祖国、人民、党和领袖,放声歌唱我们时代的光辉、建设的奇迹和辈出的英雄啊!
这样的人民歌手一定会出现,而且正在出现。他们不在别处,就在我国六亿五千万人民之中。“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第7版()
专栏:

劳动号子是泉源
——略谈工人诗人黄声孝的诗
徐迟
工人诗人黄声孝同志给我谈起了宜昌港码头工人的劳动号子。为什么要打号子?他说,劳动时打起号子,心中愉快,身子轻,干劲足。他说:号子打得好,足步齐,行动快,转弯抹角灵活,杠子起了闪,货如一条龙,步子大,舒服。
他还说:打号子和唱戏一样。有板有眼是内行,一件大货,五六吨重,一百零八个人抬,我抬头,我领唱。我好比是引水,好比是驾驶。“撑!——”一齐撑起。“哎——嗬!”一个长声,一百零七个人应和“哎——嗬!”开了步上了路。一声声号子,一步步走。号子齐整,步子也齐整。刚开路时,号子慢,开了路就快起来,如火车一样。一百多人全靠号子指挥。不喊号子,货不会走。在号子中间,带着语言,嗨嗬,嗨嗬,留势!——这是前面有了阻碍,步子要放慢。嗨嗬,嗨嗬,提活!——这是前面已经平坦了,步子又可以放快。
他说:这一片号子声,响起在长江南岸。南岸有山,激宕回声。号子和回声穿过长江来。长江北岸,也是一片号子声,对穿过长江去。号子对呼,隔江相应。号子震动了长江浪,压倒了长江浪……
黄声孝这样给我说,我开始懂得,为什么他能够写出他的那些动人的诗歌来。他的诗歌,是劳动的诗歌。劳动的号子,是他的诗歌的泉源。
黄声孝一生劳动,他生于码头,养在码头,小时候和娃娃朋友们用一条杠子一根绳,打起号子,练工夫,拣一块石头来抬。十二岁,就给旅客扛行李,给洋行抬小杂货。他学过木匠,学过翻砂。稍长,他在三峡中当纤夫,唱过川江号子,他从小编号子,编歌子,记不得那年开始唱着号子劳动。他唱着号子长大,唱到解放,唱到今天。他的诗歌发源于劳动号子。因此,他的诗中,震响着号子声:
“只听号子如雷吼”,“一声号子一把劲”,以及“嗨嗬!嗨呀嗬!哎嗬!哎呀嗬!号子喊走万只船”……等等。
我们探本求源,看清了源头,就容易看到他的发展过程了。
一个晚上,在劳动中,一根杠子碰了他一下,旁边一个人怪杠子。他说:不怪杠子。杠子,我还要写诗歌颂它呢!于是写了“一条杠子一根绳,一声号子一把劲,一阵汗水一仓货,一生劳动一生荣。”在这首诗中,他唱出了码头工人的光荣劳动。一直到今天,他还每夜下河领导生产,没有离开劳动。他的许多诗表达了工人阶级的主人翁的感情,他的诗也弥漫着强烈的劳动的气息,战斗的情绪。他还有许多诗,写出了码头工人的强烈的责任感,也有许多首诗,写爱护国家财物的,而其中尤多写安全生产主题的现场鼓动快板。
黄声孝的最好的诗句,是搬送重庆上海的两句:“左手捡来上海市,右手送走重庆城。”这是大跃进民歌中的名句。这是现实与幻想巧妙结合的诗句。其实呢,这都是宜昌港码头工人常在口头上说的,装不完的上海,送不完的重庆。是他从群众语言中吸收过来,加以提炼、发展和创造的。这是他们日常引以为豪的感情,得到了凝炼结晶,而发出光来了。另一首诗里,黄声孝又一次热情洋溢的写到万里长江上的四大城市,四行诗里,矗立着万里长江上宜昌、武汉、上海、重庆四座大城,他好像画了一幅万里长江图卷。他用图卷上四个欢腾的城市,来欢迎归国的志愿军。
峡江高峰挂红灯,长江大桥把采扎,
跑到上海去办酒,赶到重庆去运茶。
在这一首诗中,有着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感情,这些是动人的抒情诗。他这两年内还写了不少锋利的国际讽刺诗。
渐渐的,黄声孝的诗又有了进一步发展,1960年5月号《诗刊》发表了他的《歌颂宜昌港》,是一首七十六行的抒情诗。前半首有鲜明的反帝的感情,这里面有中国人民的无数血泪生活。黄声孝恨透了帝国主义者,当年他和一些洋人进行过多种方式的斗争。
他歌唱“十年之前宜昌港”:
岸上尽是阎王殿,
河下尽是炮火场。……
洋行边边不准走,
领事馆前不准望。……
洋人吃的是罐头,
我们吃的是棍棒。
可是,“黑白灰旗倒下来,红旗插上宜昌港。”出现了一幅新宜昌港的图画:“龙凤呈祥来报喜,红花开满全长江。”
水上是:亿万灯火比星密,
水上皇宫闪金光,
江边趸船连成街,
千轮万驳靠满江。
岸上是:机器摆成铁龙阵,
铁轨盘成蜘蛛网。
这首诗,主题明确,情绪饱满,语言生动、音节铿锵。这是跨进了很大的一步。但这是长征途中的一步。黄声孝前面还有很远一段路程。我们说前面还远着呢——因为前程远大。他还需要一步一步,提起脚来,前进,而这一步又一步,步步是艰苦的。
《文心雕龙》中有几句话:羽毛很漂亮的火鸡,飞不了一百步远,羽毛太丰满,肌肉太肥美了,没有力。羽毛颜色黑苍苍的鹞鹰,一飞就冲上了天空,骨骼有力,气势凶猛。文章才力和这个相似。有骨力而没有色彩,好比飞禽中的鹰;有色彩而没有骨力,是养鸡场中的吐绶鸡。既有光耀的色彩,又能高高飞翔的,只有文学中的凤凰。
黄声孝的诗,骨力是很够的。文彩是比较不够的。严格一点说,骨力也还是不够的。文彩比较不够不在粗线条,粗线条可以画出大气势。但是我们要粗中有细,大手笔也可以画出工笔画。我们要有粗有细。三峡是气势磅礴的,又是窈窕娟秀的。杜甫有两句诗:巫峡阴岑朔漠气,峰峦窈窕豁谷黑。又有气势,又细致。毛主席的诗则有“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这样的句子,看全体,粗犷有力,看部分,细致深远。可也不能说黄声孝在这方面还缺乏精雕细刻的匠心,他的匠心是看得出来的。但他还缺乏精雕细刻的刀锋和刀法。说他文彩不够也不在颜色用得少,大红大绿,显不出颜色来。而“黑白灰旗倒下来,红旗插上宜昌港”,这和万绿丛中一点红是同样的妙。但总的说来,黄声孝的诗不以光彩色泽取胜。我们在提到傣族的歌手康朗甩时,就想到西双版纳一片彩霞,有浓郁的色香味。黄声孝的诗风骨遒劲,但还要能情采光耀才好。
黄声孝已经知道:在作品中,群众语言是钢筋,钢筋要进加工厂。他还没有很好的向古典诗歌学习。而这是今天每一个中国诗人不可缺少的一堂课,学习古典诗歌,学古典诗歌的凝炼。所谓凝炼也叫集中、概括。在形式问题上,黄声孝不应该停留在号子上,也应该有自己的创造,有自己的发展。
但黄声孝尽管是骨力遒劲的,他的骨力还可以更加强劲,而且必须更加强劲。如今他的诗的思想主题,主要还在于安全生产这一个方面。他的视线仅仅射到他周围的同志,工人阶级的阶级感情给予他的思想的高度,也需要一层层提高。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视野还要放大,他思考的内容,应该是作为这个时代的鼓手的红色的诗人所思考的。
黄声孝现在进行着两种劳动:生产劳动和创作劳动。他那生产劳动的强度是相当剧烈的。——黑夜下河,天亮交班——这使他能深深的扎根在群众中间,和群众亲密无间,息息相关。他的创作劳动也同样紧张。他最初用符号代字,现在天天记日记,从不中断。他挤时间钻研文化,如饥如渴。而消化力很强,他不断摸索着诗歌创作的窍门,总结创作经验,磨炼他的笔锋。而且,他继续的写现场鼓动诗。我觉得这些写在驳船铁板上的现场鼓动诗,是他的创作的根本,这里有他独特的朴素明快有力的风格。另外,他也写了一些政治鼓动诗。如“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那一首,在斗争封建把头时,激发过宜昌市工人们的斗争情绪。这一首诗,虽不直接作用于生产,但却鼓舞过全市的工人,不仅是码头工人了。这样的诗,我们知道,能发生一种政治力量,有时力量巨大,影响深远,这样的诗能激发强烈的政治感情和阶级感情。
《我是一个装卸工》这样一首诗,虽然也可以是一首现场鼓动诗,却影响又更大一些。它已经鼓舞了广大人民的心灵。虽然写的装卸工人,却表现了整个工人阶级的气概。我不知道黄声孝同志的创作计划如何,但我想,他今后还要写这两种诗:一是现场鼓动生产的快板,一是鼓舞广大人民心灵的政治抒情诗。这两种诗,是紧紧结合不可分的。前者现场鼓动诗应是后者政治抒情诗的基础。后者是前者的合理的发展。前者现场鼓动诗,他不应该放弃,但不能停步不前,换句话说,黄声孝的创作应首先以鼓动生产为主,同时写作深刻反映工人阶级的思想感情,从而能鼓舞人民心灵的抒情诗。要能立地,而又能顶天,他能这样做到时,他就有了发展,有了提高。
我们再从那首《歌颂宜昌港》来看,他的火辣辣的激情控诉了帝国主义,又以舒畅的笔触比较华丽的色彩描绘了宜昌港。就他对帝国主义斗争来说,他可以写的不仅是这样的抒情诗,还能写有许多英雄人物,有斗争情节的小叙事诗和大叙事诗。而且,我知道他不仅能写他最熟悉的宜昌港,他还能写他同样熟悉的三斗坪,在那里他曾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斗争生活。他熟悉三峡和万里长江。他有丰富的生活,像一座没有开发的矿山。他熟悉武汉、重庆和沿江的大小城镇。他到北京,写了北京,写得很出色。例如他在描写人民大会堂的大理石的地面,如玻璃一般,光可鉴人时,用了“一万人走路两万人欢”的九个字的神奇的画笔。最近,他从农村回来,充满了对人民公社的热情,在谈吐之中,迸发出许多诗的闪光的语言。宜昌,他是不应该放过的。但不仅仅写宜昌,黄声孝的创作是否可以以宜昌为主,而同时把视线放大,放眼三峡,歌唱长江两岸农村和城市,歌唱万里长江以至歌唱北京、全中国,要能从宜昌一个点,神思驰骋纵横万里,他能这样做到时,他就有了发展,有了提高。
现在黄声孝的诗,主要是写码头工人。他的《进了港》,《象街样》,《一把劲》,《如雷吼》等等,只要稍加组织,再作一些加工和推敲,可以成为歌颂码头工人的卓越的诗篇。但他不仅可以写他熟悉的,和他抬一条杠子的“杠子朋友”,他的战友,他们都应该成为他的描写对象,他笔下应该出现一系列的英雄的码头工人的画像。此外,他已经写了炼钢的诗,他已经歌颂了武钢。但他还有许多工人朋友,轮船上的海员工人,三峡大坝的钻探工人,铁路工人,机电工人,一句话,他应该表现他熟悉、他了解的整个工人阶级的心灵。他的创作的发展方向应该也是以唱码头工人的劳动号子为主,而同时,歌唱其他工人,以至歌颂我国的整个工人阶级的面貌,以至歌颂国际的工人阶级的伟大斗争和光明灿烂的前程。中国的工人阶级是立地顶天的巨人,要能这样做到时,他就有了发展和提高了。
这并不是幻想,这是我们应该有的理想和大志。宜昌港的码头工人,不仅和上海、广州、青岛、天津的码头工人有联系,而且和列宁格勒和海参崴的工人有联系,和纽约、哈瓦那、科纳克里的工人有联系,我们和日本的长崎港,法国的马赛港,非洲的约翰尼斯堡,澳洲的悉尼港,拉丁美洲的里约热内卢,和全世界的港口工人,同声高唱着劳动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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