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4月16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沙滩上
王汶石

一条宽宽的机耕路,从渭河滩里爬上来,经过大陈村与小陈村之间,在两行密密排列的白杨树甬道里,照直向南,伸向远远的地方。
大道两旁,是大片大片干旱的棉花、玉米和正在深犁的麦田。转到西边去的大太阳,依旧晒得很起劲,连生性活泼的小杨叶,也静悄悄懒洋洋地垂挂下来。
这时刻,在大道西边一片苜蓿地里,有一个强壮的小伙子,一位受了点批评的生产大队副队长,好像故意跟太阳作对似的,脱了个光脊梁,穿个半截裤,赤着脚,光着头,在那儿割苜蓿。他那满是汗水的、被太阳烤焦了的脊背,随着两膀的动作,闪着油黑油黑的亮光。他仿佛在跟什么人赌气,一声不响,抡一把明晃晃的大草镰(另一把别在后腰),发疯的干呀干着。他每回割到头,才展起腰杆,走到地边去。那儿有一棵枝叶浓密的林檎树,树下有一只长条木凳,一块磨石,一个能盛半桶水的大瓦罐。他端起罐子来,咕嘟咕嘟灌饱一肚子水,满足地擦擦嘴唇,然后骑到条凳上磨镰刀。他磨呀磨着镰刀,凝望着被他刈出的大片空地和倒在地上的苜蓿,不禁咧开嘴笑呀微微笑着,他不时向大道上瞥一眼,仿佛想找个过路人夸耀一番似的。叫人不称心的是,从鸡叫干到日偏西,却没有人在林檎树下歇歇脚。大旱期间,人都忙啊!
忙里偷闲的人毕竟有,林檎树下终于来了个人。这个人,三十二三岁年纪,大头大耳,骨格结实,眉眼伶俐,动作灵活,却处处显出一种漠不关心和懒洋洋的样子,眉里眼里,流露着一股超然的讥笑的神气。他穿一身破旧的单衣,不知在哪儿擦上了一些机油,又落上一层大道上的尘土,弄得十分肮脏。他就是七小队有名的单身汉陈运来。他从小丧失父母,漂泊在外,二十七岁回来。此人有些散漫习气,村人厌恶他,干部也见不得他,大家把他叫做逛鬼,久而久之,他便变成个地道的逛鬼了。不久以前,他只要远远瞧见副大队长,紧溜慢躲还嫌躲不及呢,现在他却居然大拉拉地八叉开腿,在副大队长旁边的一堆苜蓿上躺下来,像观赏一头吃了鳖的狗熊一样,挤眉眨眼地瞧着他。
“啊呀呀,啊!囤儿,老弟,你呀!”运来瞧着副大队长囤儿,故作惊讶地喊道:“你呀,抢我们社员们的工分,还是怎么的?……你看看,看看呀,多狠!半天工夫割了这么一大片,足足四个人的工分,叫你一人抢走啦!啊呀呀,不含糊,你是个毒虫,干起活来真真正正的是条毒虫,没一点点说的!”
叫做囤儿的小伙子,咧开嘴巴怪笑着,沙沙沙磨着镰刀。
“这不成,我要给小队长提意见。”运来尖声说着,“你就把我叫哥也不成! 你这个干法,到年根底一结账,全成你的啦,我们喝西北风么!永远穿着烂裤子么?啊哈!”
囤儿笑着说:“我叫你们看看,啥叫个干活儿;叫你们瞧瞧我要当起社员来是个啥样儿的社员。”
“不成,老弟,为人要有良心,要顾到你的左右邻家才对!”运来摇摇聪明的大脑袋,眯缝起一只眼睛,一浪淌说下去:“你想得太美了,老弟。可是有我在七小队,你就办不到,我可不是那号瓷钟,我不能让人家来抢我的工分,抢我的裤子。我一定要提意见,把你调到别的队去。七队又穷又可怜,你还来吃我们的可怜了,啊?”
囤儿骄傲地嘿嘿嘿地笑了好久,忽然停下手里的工作,脸色严厉地盯住运来;那运来正半闭着眼睛,摊开四肢,舒舒服服躺在苜蓿堆上,头下枕着囤儿的长裤和小衫子,卷得很好,不高不低。“这家伙可真会享福,真是名不虚传。”囤儿想着。这阵儿,大概河边吹来的凉风,正抚摸着运来的全身吧,你看他像老秀才吟诗似的,摇头晃脑,悠哉游哉地反复念道:“这不成啊,好老弟,你想得太美气了,太蒇了,嗯,想得太嫽啦,嫽过头了,你呀,老弟——”
“起来!”一声炸雷从囤儿的
喉头响起来。“滚!”
正在舒服凉爽的运儿,飕地从苜蓿堆上蹦起来,睁大了惊慌的眼睛,望着囤儿手里明晃晃的镰刀。当了两年队干部的小伙子,虽然从来没动过谁一指头,可是逛鬼运来,却一向害怕这个翻地掏井像莽牛似的囤儿:“你拿镰刀干什么?”他颤颤索索的说,好像囤儿要向他头上动镰刀似的。
“为啥不去干活!你怎么敢逛荡到我这儿!”囤儿严厉地问。
“你,你把手里的家伙先放下,放下,你不放下,我就要喊人了。”运来摊坐在地下,一边死盯住囤儿的一双手,一边慌慌张张手脚和屁股并用着往后挪,一直挪到树脚下,蓦地反身爬起来,撒开腿就想跑。
“回来!”囤儿喊道:“跑什么?我吃不了你!”
运来慢慢站住了,却仍旧盯着囤儿的手,说:“你把家伙搁下,搁下,你不搁下我不到你跟前去。”
囤儿又气又好笑地骂道:“你这个鬼,倒好像我要割你的头,开你的膛似的。你不知道我一直是在磨镰吗?”不过,他想起刚才自己过于严厉,过于声粗,很是懊悔,便放低嗓门,和颜悦色地说:“我是问你,你为啥没出工,到处游荡!……来来来,坐下来,渴了的话,罐子里有水。……衣服包包里有烟。”
运来放了心,恢复了旧态,又大拉拉地就苜蓿堆坐下来;不过,他这回没躺下,又稍微坐得远一些;他觉得囤儿口气软了,于是他的态度倒反而硬了。
“你不能像刚才那样对待我。”他振振有词地说:“咱这新社会可不兴这个,你是干部,对社员群众应该和蔼,见人不笑不说话才对;可是你,哼!……何况你又刚刚挨了批评,作了检讨。”
囤儿克制着自己,笑着问:“妈的!批评检讨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哼!”运来越说越得意,“照我说,你呀,不彻底!对了,不彻底,就像你刚才对我那个架势——”
囤儿又气又好笑地说:“鬼哟!我磨我的镰,难道跟你这个贵人说话,我还得把工作丢下不成。我可不愿意向你这个懒鬼学!”
“看看看,你叫我懒鬼。”运来一边抖搂囤儿的衫子,翻出烟包来,点上烟,一边强硬地说:“社员叫我逛鬼,你也跟着叫我懒鬼,好嘛!说你不彻底,你还不服。……我早就说过,这回批评干部,重头儿让陈大年扛上了,你只挨了个边边,这可不公;照我心里想,应该把重头给你搁上,……叫你检讨个不得过关才对。哼,便宜了你!……你还这样对待我,叫我懒鬼,行!”他说着扬起下巴,向空中喷出一股烟,斜起眼睛,嘲弄地乜视着囤儿。
“好吧,算你不是懒鬼,”囤儿说,“只要你能回明我的话,给你摘帽子。”
运来冷笑着说:“啊!哈哈,你怯了,想给我卸帽子了?不行,没那么容易,想戴就戴,想卸就卸,全都由了你?”
“噢嗨!这还把天大的乱子捅下啦?”囤儿反问道:“我问你,为啥不干活,在这儿闲荡!”
运来大模大样地扬着下巴,冷冷地说:“这嘛?去问小队长,让他给你说。你问不着我了。你和我中间还隔着一层呢!”
囤儿可真被这懒东西激怒了。“什么?嗯?再说一遍!”
运来警惕地动了一下身子,瞅住囤儿,斗着胆子说:“我说囤儿呀,你问不着我!这是小队长的事,权力在他手上。听明白我的意思么?”
囤儿懂了运来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冷笑着说:“唉,好嘛好嘛好嘛!那怕你一年四季,睡十二个月大头觉呢,与我啥相干!凭我这二十四岁的小伙子,啥不能干!你们瞪起眼珠子瞧着吧,瞧着吧!”
他霍地从木凳上站起来,半牢骚半嘲笑地说:“老哥,好好躺着吧,要是这儿荫凉移过去了,你就朝东边挪挪,可别把你老哥晒着了。歇够了,再上别处去逛逛。”
运来笑道:“啊哈!兄弟,你熊了啊!你头上那顶热火朝天的帽子飞了,你那些大战呀,改变呀,哪儿去了?你有什么心事呢?嗯哼!”
囤儿矜持地笑着,紧紧腰带,望望西偏的太阳,说:“心事?心事就是干活!白天干活,晚上抱着老婆睡,假日嘛,腰里别上人民币去看戏……”他说着,迈开脚步朝田里走去。这当儿,从南边开来一辆拖拉机,滚滚黄尘从白杨甬道里升起,黄尘越来越近,一忽儿,突突突的马达声忽然在近处停止,一部火红的大型拖拉机,在林檎树旁边的大道上停下来。

拖拉机上有人喊囤儿。囤儿站在苜蓿丛中,两手插在腰间,朝驾驶台上一看,不禁为难起来,他把脸儿转向一边,老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你到底学会了,能把这个家伙驾住!”
坐在驾驶台上,手扶着方向盘的,是一个比囤儿大两岁的小伙子,他生得比囤儿还要强壮魁伟得多,宽肩阔背,车杠一般的胳膊,方脸盘,粗脖项;他的皮肤颜色又黑又亮,后脖颈像钢炮筒似的闪着蓝峥峥的光辉;他有一双总是在探究的大眼睛,聪明,执拗而沉着;他的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一副朝气勃勃,沉稳有力的模样。他就是逛鬼运来刚才说过的、在遭受批评中扛着重头的大队长陈大年。这是一个志向远大,精神充沛的年轻人,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是优等生,又是运动场上出色的选手;自从离开学校,他便和囤儿把一股新鲜的热风,带给他的家乡。在他身边的,是拖拉机手吕秀梅,这几天她一直在陈家生产队耕地,现在要到李家湾生产队去了。她一只手把扶着一个用布衫包着什么东西的包袱。陈大年对秀梅说:“你不是说要让发动机散散热么?这儿正好。咱们也可歇歇。囤儿这家伙一定有烟有水。”说着两人向林檎树下走来。
运来听大年说要吸烟,急忙抖搂囤儿的布衫子,把烟包翻出来,递给大年。大年接住烟包说:“嗨!这神,今天倒要你破费了。”
运来大大方方地说:“一袋烟,小意思!”
大年瞥了烟包一眼,笑道:“恐怕又是借旁人的嫁妆,起发自家的姑娘吧?”
运来说:“唉,大队长,你可把我看了个鳖哪!”
秀梅搭讪着说:“他可把你看了个准哩,你一天净干了些啥,他比你还知道得清楚!”
“越来越神了!”运来忽然忸怩起来,他怕秀梅讥笑他,他又想躲开陈大年。大年从来待人平和,不像囤儿,可是不知为啥,他的心坎深处不怕囤儿,却畏惧大年。他习惯了别人对他吼叫,却受不了大年的冷静和探问的目光;一年多来,大年多次要和他谈谈心,他都找借口躲掉了。这阵儿,他又打算溜走。
“别走,”大年说。他看也没看运来,“你放心,我一句话也不盘你!”
运来急忙辩道:“那里话,我忙得很!”
“算了吧!”大年说:“你闲荡了一天了,这阵儿,日头爷都要下班啦,你倒有什么忙的!”
秀梅盯着运来,打趣地说:“哈!运来这同志还会脸红哪,稀罕!”
大年也抬起头来,故作惊奇地,笑着问道:“当真?哪儿,哪儿,哪儿红?叫我看看……!哟!真丢人。运来,你怎么还是个——”
运来很不自在地慌忙嚷道:“大年,你咋,也,也学他们的样儿!拿尿泡打人嘛!你……”
大年继续逗弄着说:“不要红,运来哥,你可千万不能脸红,一红啊,你就把气冒了。来来来,我一定要看到你把脸上的红褪了才让你走,哈哈……”
“你也学坏!跟上他们起哄,作践一个老老实实的公社社员。行!咱们社员大会上见!”运来认真的生起气来。
“冒啥火嘛,运来哥!”大年说,“来,吃了瓜再走。”
运来生气地说:“你自个留着吃吧!”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溜着大家,那眼神是说:“哼!又想出个什么吃瓜,想再捉弄我一阵。”
“你怎这样不信服人嘛!”大年指着拖拉机上的包袱,说:“不信你去看。”
运来望着那个圆滚滚的包袱,有些相信了,但他仍然坚持着说:“我不吃你的瓜,我不吃!”说罢作出要走的样子。
大年认真地说:“运来,你为啥总想躲着我?”
“我没躲你,我为啥要躲你哩?”运来撒谎说。
“不躲就好!”大年说:“你去把瓜抱来!”运来眨眨眼,笑着说:“你可真滑头!”
这半天,囤儿还在低头挥着镰刀,但他已不像先前那么起劲了。
“喂!伙计!”大年喊道:“想挣个劳动模范的牌牌吗?给你发一个就是!这阵儿,先歇歇罢!”
“爱歇你歇吧!”囤儿说,“我歇过了。”
“别发疯了!”大年命令着说:“先把你这一套收起。……上这儿来!我可不跟你说好话,央告你!……快点来,听见么!”
囤儿从来拗不过大年,他跟大年日久了,跟惯了,他对大年无话不说,无话不谈。几天来他虽躲开一切人,用干活来发泄自己的苦恼,却无时无刻不在想大年,等大年来找他。听了大年的命令般的召唤,他无可奈何地回到树下来,对大年说:“干啥?”
“啥也不干!”,大年说,“叫你歇歇,在树下凉凉,吃点瓜,泻泻你的内火?”
“泻什么火?我肚里冷!”
“那就泻一泻你的冷病!”大年打定不在这时候跟囤儿长谈。他想先跟运来扯一扯,这时运来已经站在拖拉机旁边,他疑神疑鬼地摸摸包袱,不禁喊道:“嗨嗨,嫽啊!你怎么不早说!”他抱了一个大瓜跑回来,不想由于一时高兴,跑得太快,裤管上的小洞被地边的树条勾住了,但听嘶拉一声,裤子上又扯了个半尺长的大口子。“哎哟,我的妈哟!”运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悲哀地瞅着扯破的地方,用手把破布边缘捏在一起,捏了又捏,仿佛它们还能长在一起似的。
吃瓜的时候,大年望着运来的破裤子说道:“运来,我记得咱的缝纫组,前不久,刚给你缝了一套新单衣呢!”
“你有个好记性。”运来说。
“穿成这样子了吗?”大年问,指着运来的破裤子。
“哪里!”运来说,“这是前年缝的。去年和今年缝的,还在箱子压着呢!我心想,这套衣服还能过夏。谁知你,叫我吃什么鬼西瓜!这就是吃你的西瓜挣下的!”
“不能怨我!”大年说:“有一点小破洞,就该补一补。”
运来说:“你说得怪好听,谁给我补,叫你媳妇来给我补吧!”
“这得你自个儿去求她,”大年说“不过,你今年是三十三,我记得不错吧!”
“我刚才说过,你的记性好!”
“该结婚了,运来!”
“我才不找那个麻烦哪!”运来高傲地说:“我现在这样,一个人,怪美的,只要我的肚子装满,一家人都饱了。”
囤儿说:“胡吹,你倒把自个看了个高,看有人跟你不?懒鬼!”
运来生气地嚷道:“啊呀,你一开口,就恨不得把我一口气喷倒在地,永生永世爬不起来。”他悲哀地摇着头。
大年说:“别泄气,想法结个婚好了。”
运来说:“结婚,找谁结婚?你真说得容易!”
“拖拉机站,可有好姑娘呢!”大年转过来问秀梅,“你说是不是?”
“是的,”秀梅说,“不过运来像这个样儿可不成,准没人挑上他。”
“这一句话不就把总结作完了。”运来说:“我的名声扫了地擦了桌子了,今年冬上,我非出门不可。”
“到哪儿去?”大年问。
“哪儿都行,只要离开陈村这个鬼地方!”
“你未免太悲观!”大年说。
秀梅说:“说到名声,我倒想起件事来。前几天,我们在高庙队耕地,听几个妇女议论运来!”
“议论我什么?”运来侧起身子来问。
“她们说:‘你们别看小陈村那个运来。人都说他是个逛鬼,那其实是个蛮好的小伙子!’”
大年拍拍运来的肩膀,高兴地叫道:“你听听,你听听!”
运来也忽然有兴趣起来。“快说快说,她们还说了些啥?”
秀梅说:“你在外村,是不是帮谁干过活?”
运来说:“我帮人干的活可不少,记不清是哪一回。”
秀梅说:“她们说,你有一天闲逛到高庙村西门外,恰巧遇到三个老汉在那儿装解放式水车,你在一旁闲看。”
“有这事!”运来说,“那几个老人家全是些笨大爷不会装,谁见了谁着急。”
秀梅接着说:“她们说你把三个老人挨个儿训了一顿,就揪剥了衣服,帮他们干起来,从半早晨干到半后晌上,安装了四辆水车,还下井去捞了一回水管。”
“对对对,”运来说,“可把人整扎了,井下水沁得很,差点没把人冻失塌!”
“那几个老汉,可是见人就夸你哩!”
“没意思!装几辆水车,我身上也没少了个啥。”
“她们还说,你饭没吃一口,水也没喝一口,干完活就走了。”秀梅说“惹得几个老汉直生气,胡子撅得多高。”
“有这回事。”运来抱歉地说。
秀梅接着又说道:“我们在西杨家、东楼子,好些村子,都听人说到过你。你也常在那帮活。”
“当真?……我记不清了。”运来说。“我一天爱胡浪,咱村人见不得我,我也见不得本村人,碰到队长不留意,我就浪去了。有时遇到一些人干活不起眼,我就爱生气,一生气,我就帮他干开了,做不成功不撒手,咱就是这号人。……想不到人家还把咱看上了。……你要是再上那些地方去,就给他们说,再安装水车啦,挑渠啦,不管啥事都行,只要叫我一声,我就再给他们干。我自个拿粮票,不回来都行……”
大伙全都笑了。秀梅说:“可见你这人,外表赖,心却好。”
“对你们实说吧!”运来激动地说:“我自小漂流在外,不知受过多少羞辱,吃过多少黑苦。对咱们新社会,我可有认识哩。我赖是赖在陈村,反正在陈村,我永世也好不了。”
大年说:“可是,运来哥,你听听人家都怎样说,嗯?……你为啥要这么赖呢,你应该给自个儿整整风,把自己整顿整顿!”
运来说:“你说得对。在村里,不知为啥,慢说别人看不起我,连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哩!我心想:不管你别人说我啥,立些啥规程,都管不住我;我反正是光杆一人,吃饭有食堂,穿衣有缝纫组,害病有诊疗所;就是产院和托儿所跟我没交涉。我想做就做,不能做就遛。这就是我一向的老主意。刚才听你和她一说,嗨!想不到,我还是一块正经材料哪!”
大年趁此话题,对运来讲了许多道理,这些道理都很平常,但运来听着,觉得句句贴心。到最后大年语重心长地说道:“一个人,不管干啥要有心劲;不论遭到啥事,顶顶要紧的是不能心松,心劲一松,一个人就垮了。”
运来叹了口气,说:“这话说得真入窍。我就是这么一圪垯货。有时,我想到自己是个人民公社社员,我比谁也不差啥,我的干劲就来了。有时,看自己不值一个鱼眼麻钱,我就把镰把一丢,心里想道:‘去你的吧!你们愿意咋就咋,我逛去呀!’”
大年沉吟半晌,又说道:“其实,不唯你;就连我们当干部的,也这样。”他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扫了囤儿一眼,顿了一顿说:“遇到挨批评,受闲气,工作辣手的当儿,就想:‘去你妈的吧!老子当个社员才清闲!’……”
运来吃惊地望着大年,又偷偷瞥囤儿一眼,赞同着说:“是有这号情形,有,有!”
谈话到了这里,空气变了。囤儿绷着脸,不说也不笑。大年觉得话题太严肃,马上笑道:“啊哈,怎么你们不吃啊?为啥停下来?来来来,干啊!”他把半个大西瓜举起,在膝盖上用力一磕,西瓜裂为数瓣:“来,你们要客气,我就捡大块的干了!”
秀梅没话找话的说:“今年水地的西瓜特别甜!”
“天太旱啊!”运来解释说。
“运来!”大年说,“你说说,玉米越旱,是不是特别香?”他指指大路西边的玉米田。
运来摸不着头脑地笑道:“香不香我没研究过。我只知道那片玉米快旱死了。”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浇玉米?”大年说,“别的队都浇了,你们七队为什么不浇?”
“这事有人当家。”运来看着四周的玉米田,忽然指着田间小路,笑着说,“正巧,他自个来了。”

大家向西望去,只见小路上过来一个人。这人四十来回年纪,矮身材,光膀子扛着一张锄,小白布衫搭在左肩上,腰里系一条宽宽的黑腰带,走起路来一摇一摆。他就是七队的小队长陈天保。此人有点儿疲沓,还有点自以为是的劲儿。自从公社确定权力下放以来,他的干劲陡起,积极性很大;可他没弄清楚:以为从此以后,大队干部对他们小队的工作,是“闲事少管”,用不着重视大队长的话了;这几天,他动不动就把大队干部的话顶回去。
老半天闷声不响的囤儿,瞥了天保一眼,突然怪笑道:“嘿嘿!问他?看他理睬不理睬你吧!”
“呃!”大年望着囤儿。
囤儿忿忿地说:“你爱把我想成啥样,你尽管想去好了,……嗨,伤脑筋!……你没住在七小队,你没亲身试过!”
“你怎知我没试过!”大年一板一眼地说,“试过了!”
囤儿得胜地问道:“咋着?你给——碰回去了吧?”
“碰回去,又来了。”大年语调坚定地说。
“照我说,……撒开双手,让他们搞去!”囤儿说,“反正他包了产,减产他包赔。你管得多了,到时候,他还给你身上搁事哩。这一回,受的批评还少?你还不伤?……我呀,我可是:小娃挨鞋底,一回就伤了!”
“为啥要伤了呢?”大年说:“我倒觉得,不挨鞋底长不大,挨一回鞋底,就应该长点本事,学一点什么才好,要不,就是白白的挨了一顿,那才叫冤呢!”
这时,陈天保已走近了,他满意地喊道:“嗨,囤儿噢!你这么价贪做活儿呀!啊?想压倒全七队的能手吗?”
“这是给你们开眼界哪!”大年说,“不服么,天保叔?”
“还说不上服不服哩。”天保骄傲地说:“囤儿,明天咱到井南那片地里去,来个台对台,你说呢?”
囤儿绷着脸不回答。大年接着说道:“这儿来吧,天保叔!咱们商量商量看。”
天保来到林檎树下,喊道:“哈,你们在这享受哪!”
“还有一块!”大年说着,把一块红妍妍的西瓜递过去。天保一边吃瓜,一边不住地赞道:“正好,正好,锄了半晌棉花,肚子里烧得要起火,口干得要起泡了,正好,就是少了点,少了点……”
“不少了吧?”大年说。
“嗨,这么大热天,一个整瓜也不够润喉咙眼。”天保说着,丢开瓜皮,问:“还有没有了?”
大年又从背后拿出一块来,说:“你整天不喝水?”
天保吃着瓜,答道:“一天一桶水,不够我用,你不看这啥天气吗?”话未说完,瓜已吃尽。天保正要扔瓜皮。大年阻道:“慢着,慢着,扔了太可惜,留着。”
“留着干啥?”
“咱把这些瓜皮都埋到你们的玉米根上去。”
“啥,你说?”天保莫名其妙地问。
大年说:“你们的玉米根,也是干得哟,擦根火柴能点着,这瓜皮上还有点水分。”
大家哄笑起来。天保扭歪着脸怪笑着,下巴壳上西瓜水正向下滴,他用手背在下巴上抹呀抹着,傻笑着说:“啊!你这是给我上话嘛!”
“给你上话?大队布置了抗旱,你怎不执行?”大年不满地说,“玉米不会说话,干死也不会哼声,要不啊,它们早上党委会告你几状啦,我的好队长叔!”
“劳力,劳力呢,嗯?”天保笑着说:“劳力调不开啊!”他忽然瞥见运来正在抽鼻子扭嘴地笑他,立刻生了气。他指着运来对大年说:“全队就这么一个预备劳力,对,我把他叫个预备劳力,永远串来串去,预备劳动呢!就这么个宝贝,可是不敢动用,指望这神嘛,玉米浇不上水不说,怕把桶板都要干散伙哩!”接着他转过脸去对运来吼道:“为啥在这儿闲荡!”
运来一反平常,他不是爬起来就跑,却不慌不忙地说:“你嫌我不干活,不听你的话,是吗,天保叔?我有答复,嗳,有答复啊,你说,大队长的话你都不听,想叫我听你的话,这公道吗……两免了罢!”
天保气的哭笑不得,对大年和囤儿诉苦道:“你们亲眼看见,这号社员,看当小队长难不难?”
运来说:“我也亲眼看见了。遇到你这样的小队长呀,可叫大队干部作难死了。”
天保生气地说:“我这小队长咋啦?”
“你说咋?”运来一本正经起来,“你说劳力调不开,全不说你是怎样调派的,比如说吧……”好个运来,他竟能一五一十,数出天保许多错处,连自以为是的天保也无言对答。
大年说:“我也问过你们队上几个社员,他们全说,劳力再紧,抢浇十几亩旱玉米还顾得来。……”
天保打断大年的话,故意问道:“你大概没问思荣老汉吧?”思荣老汉,对大年意见很大,见了大年不招嘴。大年明白天保的嘲弄,他仍旧平心静气地说:“不错,思荣老汉还生我的气呢。找了他几回,他还是不见我。他还在骂大街——”
“噢嗬!他还在骂呀!”天保说:“这老汉可真不应该。”
“不过,这回他骂的不是我。”
“骂谁?”
“你!”
“我?”
“对了。”大年说,“他满地里嚷着说:天保要拿那十几亩旱玉米晒干柴呢!天保怕他婆娘冬天坐月子的时候,没啥东西煨炕。”
天保暴跳起来说:“这老汉,骂得真可憎!”
“先别管可憎不可憎。”大年说,“咱们先琢磨这片玉米浇不浇。”
“我自有计划!”天保固执地说,“你不用给七队操心。”
“我干的就是操心的事儿,怎能不操心?”大年说,“把你的计划摆出来。囤儿也在这儿,咱们合计一下。——现在,你来报告!”
“嗯——?”
“嗯——!”
天保见大年执意要管,且要管到底。便很不经心的把各项活路的安排粗略地说了一遍。大年对运来说:“运来,你也参加点意见。”
“我?”运来受宠若惊地张大着眼睛,望望大年,又望望天保,“我?有我说的什么呢?你们都是管事的,我——”
天保嘲笑着说:“嗨!逛神,叫你说,你就说,说对了,我请你进老农参谋部。”
运来望了望大年和囤儿,又望望秀梅,他被大年他们鼓动起来了,也把天保的讽刺不搁在心上;他的心激烈地冲动着,他舐一舐嘴唇,用袖子擦一擦下巴,目光奇异,全身紧张地沉默了几秒钟,忽然说道:“天保叔,我觉得咱那一部柴油机,放在保管室不起作用。”
“废话,”天保哈哈大笑地说:
“谁说它放在保管室起作用来?”
“要是拿它抽水,它就有用。”
“废话!”天保越发笑得收拾不住,直到笑出了眼泪;囤儿皱起了眉头,大年仍然很有兴趣地端详着运来,等待着下文;只有秀梅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
运来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
“我记得咱还有不少柴油呢!”
“柴油倒有,”天保想了想说,“机器有毛病啊!”
运来说:“嗳!毛病有,不大,我仔细看过,好拾掇!”
天保摆摆手说:“你知道什么!好拾掇,可就是找不到人。机械厂又忙得顾不上,要修理的机器排得老长老长的。”
大年急切地对秀梅说:“找站上同志看看怎么样?”
秀梅很有把握地指着运来,笑着说:“这不是现成的把式!”
“他?这个逛鬼?”天保把运来上下打量一番,讥笑道:“他连自己裤子上的破洞,也缝不到一堆哩!”
秀梅说:“你们不知道。他常在我们站上闲逛,整天整天看人家检修发动机,又常给人家拉下手,听他的口气,好像是偷了一点技术回来了。我的猜想不错吧,运来?”
运来咧嘴笑着说:“你问问你们邓队长就知道,我算是拜在他门下的。说到技术,这东西不好偷,没偷来多少,要说到队里柴油机的毛病,只不过是一点点小故障,用不着高手!”
大家都很惊奇。天保楞了半天,笑道:“原来这逛神裤上的油,是在拖拉机站的机器上赚来的。我一向把这神当成个半截钉子,往那块木头上钉也钉不进去;没想到这神还是个洋螺丝!”
大家鼓励了运来一阵,最后决定,当晚突击抢浇旱玉米。大年望着天保说:“天保叔,怎么样了,灌或不灌,主意要你拿哩!”
“你拿一拿怕什么?”天保说。
“我拿也行,有我负责。”大年说:“可是你对囤儿和我都说过,权力下放啦,好像再也不要大队过问你这小队的事了。”天保尴尬地笑着说:“大年,看你这娃吆,唉,这娃咋是个这!”他用深深赞叹的目光,盯着大年,抓抓头皮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最后却忽然关心地问道:“你把检讨写好了么?”
“正写着呢!”大年笑着说。
天保忽然又故作生气地叫道:“凭你这小伙,你连思荣老汉也拢不住啊!你是咋搞的嘛!听说,他说啥也不进你的老农参谋部?”
沉默了一会儿,大年笑着说:“我上门请了三回,他都故意闪得不见面……这老人家真倔!”
天保和运来都说:“他不干算了。这老汉别扭得紧,连他的亲生儿女都顺不了他的心意。”
囤儿说:“老汉爱说爱管,成天骂骂聒聒的,也真噪得人厌烦。”
大年说:“不,咱得把他请进参谋部里来。这老人家经验多,门道稠,对公社的事忠心。去年秋播,我要是听了他的话就好。”
天保说:“你这小伙顽劲也真大!……去碰碰吧,那老汉,我可知道他,他是我近门叔呢。”
“锁子不开,是钥匙没找对。……一定得找到!”大年语调坚定地说着,眉里眼里带着自信的笑容,站起来,看看天色,又看了囤儿一眼,慢慢地向拖拉机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囤儿说:“一起去吧!”
“上哪?”
“下滩!”
“还是那片沙滩地?”
“怎么,你的主意,你倒撇开不管了!”
“去他的吧!”
大年神秘地说:“伙计,不瞒你,事情有了门道儿了!”他指着拖拉机说:“秀梅要到李家滩去,顺路,我请她帮咱一犁。城破不得破,全看这一炮了。……你爱去不去,随你!”他说罢,一跃身攀上拖拉机,发动机突突突吼起来了。
“等着!”囤儿怒冲冲地向大路上吼着,又转过脸去对运来说:“把这些镰呀,罐呀的给我捎回去,听见么,劳你神!”
运来笑着说:“我的爷!劳人家的神,还对人家这样凶!”

拖拉机向北奔驰。一路上,陈大年挖空心思,想了许多有趣的话题,想引逗他的贴心朋友陈囤儿谈话,都没有成功。但他并不着急,反倒觉得挺好耍的。囤儿故意绷着脸,不说话,也不看他;他却好像欣赏一尊青铜雕像,入了迷,舍不得走开似的。他左端详右端详,直看得囤儿生起气来,把脸孔转向一边去,他却哈哈大笑起来。
“有啥好笑的!”囤儿大发雷霆。
“哈哈哈……”他笑得更加响亮,连眼泪也笑出来了。
“你再笑,我就不跟你去了!”囤儿吼着:“我跳下去了!”
大年憋住笑声。他知道囤儿的脾气,真会什么也不顾地从飞奔着的拖拉机上跳下去呢。他们从小在一起,他深知囤儿那个忽冷忽热的性情。囤儿虽然跟他一样,都出身贫苦家庭,解放后才能继续读书,勉强读到初中毕业;可是囤儿娘守了半辈子寡,就囤儿这一个宝贝儿子,她即使在讨饭的时候,也还要娇惯他的囤儿。穷人也有娇儿。囤儿就是在苦水里娇惯大的。大年不同,他兄弟姊妹多,从六岁起,就分担爸爸的忧愁、劳苦和希望了。生活中的风雨,他能经住,他的朋友却不免长嘘短叹、怨天尤人。他知道怎样带着他的朋友一块儿朝前走;从小学起,囤儿就像他的影子,整天粘着他,他们抱着同一个志向一块儿返乡,一块儿种田,一块儿大战钢铁,又一块儿当队长。三年来,陈家生产队由穷变富,渗透着他两人的汗水和心血;而那其中的种种缺点和错误,对他俩人来说,也难彼此区分开来;只不过,在检查工作的时候,大年总是一马当先,承担责任。这个年轻的共产党员,肩膀虽然还嫩,在重大责任面前,却从来不会溜肩躲事,从来不曾颤抖过。正因为这样,他便把全队上上下下的干部和积极分子,牢牢地团结起来。他和囤儿也常常争执,吵得天翻地复,却从来不会分手,永远不会分手。这一点大年心里明白,囤儿心里也很明白。……
拖拉机碰到一处坑洼,猛烈地颠簸了一下,打断了陈大年的思绪。他抬起头来向田野望去,拖拉机已经进滩了。渭河滩多宽阔,多平坦,多肥沃啊!涸瘦了的渭河,远远地靠向北岸,在西斜的阳光下,像从天宫里抛下来的一条玉石色的带子。河岸大弯大曲,一个个树木苍郁的村庄,守卫在突进河岸的崖岸上,成群的麻野鹊,远远看来,变成一片密密的活动的黑点,无声地绕着高耸接天的树顶,忽上忽下地兜着圈子。
〔未完,明日本报第四版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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