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3月31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蛇与庄稼
  秦牧
杜国痒同志在世的时候,每当谈到事物间的复杂联系,总喜欢讲这么一个故事:“几十年前,潮汕地区有过一次‘八二风灾’,那实际上是一次大规模的海啸,在暴风雨中海水倒灌上了陆地,带咸味的洪水把许多村落都给淹没了,灾区居民死亡数字异常巨大。至今年老的人回忆起来仍有余痛。灾祸过后,好些地区田园总是收成不好,即使风调雨顺也不见起色,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后来有些老农想出了一种奇怪的办法,他们托人到外地去买了一批蛇回来,就把它们放生到田间去,那一造,果然获得了丰盛的收成。许多人都不明白其中道理。最后还是老农把秘密说破了。原来:巨大的洪水把田野和坡地淹没的时候,深藏在洞里的蛇都给淹死了。而田鼠,却比较会窜出来游水向树丫上、高山上逃命,因此,水灾过后,田鼠由于失去了蛇这种大敌,繁殖得异常迅速,这样,田园就由于鼠患的过度严重而失收了。老农买蛇放到田里,又重新建立了蛇对田鼠的制约关系,这样,田园就又得到好收成了。事物间的复杂联系往往就是这样,所以,简单看问题是最误事的。”
杜老谈这个故事有好几次,我每次倾听的时候,却总是有一种新鲜感。就是在他逝世以后,每逢见到一些在彼此关系上比较错综复杂的事情,仍禁不住想起这个故事来。
在自然界中,这一类的事情真是“恒河沙数”,“简单联系”的事情我们一眼就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复杂联系”的事情,不是深入探讨,就没法揭开谜底了。而当这一类事情的秘密已经被人和盘托出的时候,我们乍听起来就会觉得奇特、奥妙、有趣,其实它们本身原也很平常,不过是在因果关系上错综一些罢了。达尔文讲过,在英国好些地方,看那个村落的猫多少,就可以知道那里的苜蓿长得怎样,因为苜蓿需要蜜蜂来做虫媒;而园里田鼠太多的时候,蜜蜂的活动效率就会降低;但是当养猫多的时候,田鼠就不可能太猖獗,因此猫的多少竟和苜蓿的收获丰歉构成了关系。这事情的道理,和杜老讲的那个故事是异曲同工的。
假如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单纯的,没有什么复杂的连锁关系,那么要认识万事万物就像打一个喷嚏那么容易了。天上下雨,地面就湿;太阳出来东西就容易晒干;火可以烧东西;水可以灭火……。这样的事情还不好懂么?但是世界上的事物,除了简单联系的之外,还有更多是复杂联系的,这就不是那么容易一目了然了。最近各地大办畜牧业,我听到,有些公社,母猪一律留种。原以为这样做,养猪事业一定可以迅速发展了,但谁知不然,“母猪一律留种”的公社反不如“母猪选择留种”的公社养猪成绩好,因为前一种公社,虽然繁殖的小猪很多,但是因为病弱的小猪比例很大,成活率小,而病猪又容易把疫病传染给健壮的猪。这样一来,养猪的成绩就落后于“母猪选择留种”、生下来的小猪只只健壮的公社了。像这一类的事情,对于思想比较简单的人,真像是当头棒喝。
高明的棋手,走这一步棋的时候,就预先想到下几步棋各种各样的可能变化(常常不只是一种可能,而是许多种可能),因此着着提防,设法堵死那些不利的可能性,并使某一有利的可能性发展为必然性。因此这样的棋手,下起棋来,有时一着棋就要考虑很长时间。但正因为头脑缜密和考虑周全的缘故,这才使他们成其为棋坛老手。
越能够掌握事物间复杂联系的规律的,做起事情来就越顺当,“太意外”“想不到”之类的事情也就越少。因为客观事物本身,原就是复杂联系着的。
正因为世界上存在着把蛇放到田里,庄稼竟然获得丰收;“逢母必留”,养猪事业反而比较落后这一类的事情,说明“博学而问,所以广知”“孤莫孤于自恃”这一类道理的宝贵。说明人要实事求是地掌握事物的变化,不仅要努力掌握前人的科学经验,努力从实践中补充新知;而且,尤其重要的,是要调查研究,要倾听群众的话。那种以为“万物皆备于我”,把群众的话当做耳边风的人,是没有不吃亏的。因为他们实际上连最起码的常识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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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七九雁来
  鲁基
已经是午夜时分,炉子里的火还挺旺呢!生产大队队长孙文梅忽然约我们到北泊去打雁,这是我蓄意已久的心愿了。等张书记把文件收拾到抽屉里去,我们就背着老孙预备好的几支猎枪信步出来了。
这正是初春“七九”季节。“七九雁来,八九河开”,雁群已经按节气从南方归来了。近几天,忽然寒潮侵袭,春寒料峭,西北风干嚎着很冷,并且时而飘洒几滴冰沁的雪粒,这正是打雁的好机会。
记得1947年土改的时候,张书记是我们的区委书记,老孙还是村长,在暖烘烘的炕头上研究完最后一个问题,我们几个总是常常在这深夜里,到这北泊来打几只雁的。白天,抽空儿到那一块块稀疏干黄的麦田西面的田埂旁边,挖两个深过头颈的正方形的坑坑,上面簇起一堆玉米秸子,我和张书记就站在这深坑里,端枪等候;老孙的任务,常常又是推着一辆木轮小车,在较远的东边田埂上来往走动。饱食过麦苗的雁群已经憩睡了,担任警卫的哨雁听到木轮车吱吱扭扭的响声,就拖长声音叫起来。谁知等雁群醒来准备起飞的时候,这种木轮的怪响又没有了;于是,头雁在啄过哨雁,给它一顿惩罚之后,又睡着了。就在它们刚睡着的时候,老孙又推着木轮车走过去。……这样周而复始,在哨雁的叫声失去了它的效果的时刻,我们就发枪出猎。这是十拿九稳的,每次都能猎到六七只。
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十多年来,我跟随张书记南跑北奔,一直做着农村工作,也一直没有回到我们急盼待望的故乡。去年,当党向我们提出奔向农业第一线的伟大号召后,在县委工作的张副书记第一个响应。我和张书记一样被批准,回到了我们阔别已久的故乡,又和乡亲朋友们欢聚了;而我还惦念的一件事,就是这趣味浓致的猎雁。
转过东街口,我忽然问起老孙:“老孙,我们白天没有准备呀?”“怎么准备呢?”老孙耸了耸肩膀,“木轮车全部胶轮轴承化了,玉米秸子在三秋刚一结束,就全部搬回来了;再说,你到哪里去找从前那些田埂呢?”是啊!在北泊这四百多亩麦田里,从前割裂开的一条条田埂,在人民公社的浪涛下,早拔掉铲平了;在这里,你看不到一垅稀疏干黄的麦田,麦垅畦田化,麦苗盘墩得几乎掩了地。十几天来,在县委的“苦战小麦返青关”的响亮号召下,全体社员意气风发,干劲冲天,做到了水力风车化,消灭了三类苗,做到了肥足、水足,突破了小麦返青关。张书记说:“出去走走也好,小麦正拔节了,它们吃一棵就减产一棵,把它们撵飞了,对麦苗也起了保护作用。”
跨出后街,迎面扑来的就是一阵强劲的西北风,吹得电线发出金属的铿锵声,把村头一片光秃的刺槐树,抽打得呼啸起来;稀疏的雪粒,有时候钻进袄领里,有时候打得你睁不开眼,我们弓下腰,抱着枪,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往前赶路。
走出村子老远,已经踏上这片绿毡毯似的麦田了。老孙开玩笑说:“说不定碰上运气,把它们全冻死了,咱们就可以大丰收了。”张书记说:“我就遇见过一次。那是1942年我在岗榆做地下工作的时候,晚上到县里执行任务回来,就在这北泊的麦地里冻死一群雁。老五爷在往一起堆积呢。等我们俩提了几只回去,再抬着筐回来的时候,它们全暖和过来,飞走了。”说得我们几个都笑起来。我忽然推了老孙一把,说:“该把老五爷请来,那就更有意思了,他是有经验的。”
我们正走着说着,忽然在呼啸着的西北风中,我们听到一种铿锵的金属声,此起彼落。老孙说:“注意!说不定有人早来了,听一听。”我们停步听看了好久,既没有发觉猎雁的人,也没有发现雁群;走近去,金属的撞击声愈大。正在我们犹疑未决的时候,从远处朦胧昏沉的雾雪间,传来一阵阵悠长沉静而又极响亮的声音:“哦——哂!哦——哂!”跟着是当当的撞击铜器的声音。我们快步顶风迎上去,发现在这大片大片的麦田里,不远地方竖起一根根木棍,上面有的挂着两个空罐头盒,有的挂着几块红锈的铁片,风吹着,撞击出声。老孙说:“这又不知是谁搞的好名堂,甭说没有雁,就是雁来了,也给搅飞了。”张书记说:“是不是村里人来搞的?”“不会。”老孙肯定地说:“哪有工夫关照这些。说不定是别的村搞的。”
我们相互猜测,既不知是谁的布局,也不知目的何在。这时候,那一阵阵悠长沉静而又极响亮的声音,又渐近的传来。慢慢的,我们认出一个龙钟健步的老人向我们走来,手里敲击着铜器,嘴里还在不间断地悠长沉静而又极响亮地喊着。没等他走近,老孙忽然认出来了:“是老五爷!咱们村的。五爷——!”?喝的声音停止了。“五爷——!我孙文梅呀!”“哎呀!孙队长呀,你倒检查起我来了。”老人说着就快步的走过来,我们也快步的迎上去。果然,是七十多岁的老五爷。张书记说:“五爷,这么冷的天气,你在这儿干什么?”“冷?张书记!你看!这怎么能冷!”他左手抖开雪白的羔羊皮袄,这是去年队里给他到城里置的,“就凭这个,再冷的天气,还吓得住咱?”我指着他右手拿着的双锤摇锣问:“五爷,你拿这个干什么?”“咳,你也知道这是我的什么家什!”这是他当货郎时用的,“这十多年,我没有用它的地方,公社化以后,社里连活也不让我干了,我坐不住,我不服气呀,张书记!你出去了多少年,又回来当咱们的书记领导生产,看看咱脚底下这片麦子,我活了七十多年,在咱这地方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麦苗!可你也知道,咱每年受雁的祸害也不少,往年,让它们吃瞎了苗的,还不是常有的事吗?就这么样,我想出这些土办法!”原来,他的双锤摇锣和悠长沉静而又极响亮的喊声,就是为了这个;原来这遍地设防的叮叮当当金属撞击声音,也是为了这个!
当我们睡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的时候,强劲的西北风,时断时续的送来那铿锵的双锤摇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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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一碗饭
  未央马家爹爹走进食堂。马家爹爹端起一碗饭。眼泪滴在碗里,碗里热气腾腾。马家爹爹咽不下去,他想起了伤心的事。那一年也是大灾荒。马家爹爹为了一碗饭给地主磕头,用二斗田换来二升米。为了一碗饭,他卖掉了结发的堂客。为了一碗饭,他六口之家只剩下父子两个。马家爹爹又去借钱。他不知道套的是一条锁链。他背着破棉絮走进地主的大门。他和儿子一起耕田犁地早出晚归,好像是一对牲口。不过是牛吃草,他们吃一碗饭。马家爹爹端起一碗饭,碗里香气扑鼻,他咽不下去他想起了伤心的事。又是一年大灾荒。山上挖尽了草根,锅里煮完了树皮。一个一个皮包骨头肚子胀得像鼓。倒在大路上。人们集拢来握紧拳头。你扶着我我架着你,去地主家抢一碗饭吃。马家爹爹带着儿子走在前头。冲啊!谷仓打开了,黄金的谷大把大把往嘴里吞。可是突然地枪响了!马家爹爹的儿子第一个血染黄谷,为了一碗饭……马家爹爹端起一碗饭,碗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他想起了许多事。去年大旱一百二十天。田开裂地冒火。为什么还有几分收成?为什么公社有食堂碗里有白饭?为什么听不见卖儿卖女的哭
声,看不见东横西倒的饿
殍?为什么处处有欢笑?马家爹爹端起一碗饭。抬头看眼前一片红光。他胡子抖动连声低语:“毛主席!毛主席……”仿佛手里的饭碗化成了谷山米海,仿佛走进了瑶池仙境。马家爹爹端起一碗饭,久久地久久地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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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江南春(之一)
  ——镇江江心公社
柯明、英韬、苗地明日麦浪赛江浪叫芦滩献粮寸土不闲预订猪娃娃共谋大计迎夏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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