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3月26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过桥
胡万春
我到一家钢铁厂去检验一批钢锭,顺便搭上了一辆运输公司的大卡车。这是一个多云的天气,还刮着一点风。卡车在绵延无尽的柏油公路上行驶着。带子般的公路向远方伸展开去,无尽无头。我坐在驾驶室里向车窗外面瞧着,不禁有点心焦起来了。
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大黑个儿,我并不认识他。他有一张过分老气的紫黑脸膛,眉宇间有几道深深的皱纹,厚嘴唇总是闭得铁紧的。他掌握着方向盘,眼睛逼视着前方,脸上有一种认真、严肃的表情。自从卡车由厂里开出来以后,他不仅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瞧也没瞧过我一眼,似乎我坐在他旁边是不存在的。我实在有点闷得难受,就想打破这个僵局,于是随便地问了一句:
“你今天计划跑几个来回呀?”
他仍是冷冰冰地,似乎没有听见。
我耐心地又问:“单程有三十公里吧?”
他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这一下,我可有点不高兴了。但我又不能一定要他跟我说话,只得闷闷不乐地坐着。不知怎么的,我立刻想起这么一件事来:有一天早晨,我到厂里去上班,天刮着风,我匆匆地在路上走着。忽然,一部大卡车从我身旁呼地一下擦身而过,我吓得往路旁一跳。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凶狠地骂道:“响喇叭也没听见……耳朵聋啦?不要命啦?”我正想回答几句,司机已缩回头呼地把车开走了。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委屈,违反了交通规则,在汽车道上走,当然是我错,但我实在没有听见喇叭声,如果我听见了喇叭声,我一定会让开的。可是卡车已经开走了,我真是有苦无处说。我这一整天都闷闷不乐。……我想到这儿,不觉看了一眼身旁这位大黑个儿的司机。
卡车突然“咕——”地一声停了下来。
我朝车窗外一看,原来有火车开过,公路被切断了。有两根长长的、漆着一段白一段黑的油漆的木杆,拦在车头面前。有不少车,也都在对面等着。
这时,司机突然扭过头来说:
“开车时候,请你不要跟我说话。”
他是那么严肃,简直是不容我还口。我觉得面孔一阵发热,想回答一句话,一时又想不出来。我控制着自己心里的激动,仔细想想,他的话实在是对的。虽然他的卡车上不像公共汽车那样在司机座位旁边写着“为了行车安全,请勿与司机谈话”,但道理总归是一样的。
这时火车已经开过去了。司机一踩风门踏板,卡车又行驶了起来。没有多久,在我的眼前展开的又是漫长的公路,广阔的原野。
我坐着,一直没有说话。
卡车很快地行驶着,偶然间我从驾驶座上面的那面小镜子里,看到了我背后一面小红旗。小红旗不住地晃动着,旗上写着“奖给安全行车二十万公里的陈法同志”等等的字句。这个发现,真是大大地出乎我的意外。我忍不住扭头看了看旁边这位陈法同志,这真是人不可貌相呀。
轰轰响着的引擎声,忽然低了下来。
我往前面看去,只见公路上灰尘飞扬,成了团的灰尘跨过公路滚向田野。透过飞扬的尘埃,我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既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可是陈法把车子开得很慢,原来前面只是有一座桥。卡车刚开到桥上,我突然看见桥的下坡有一堆黑黑的东西。我仔细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黑大褂,腰上扎着围裙的白胡子老大爷蹲在地上。原来他把一篮洋山芋打翻了,正蹲在地上拾洋山芋。卡车刚在桥顶停住,甚至连蹲在地上的白胡子老大爷也没感觉到。我想:“如果司机开车的速度稍为快一些,下坡就会刹不住车,这多险呀!”这时,陈法打开车门,下了车,笑嘻嘻地走到老大爷的跟前,蹲下身子,帮助老大爷拾起洋山芋来了,拾完以后,又搀扶着老大爷走到路边,说:“老大爷,你慢慢地走,噢?”老大爷感激地点了点头,就自管走了。陈法跳上车,坐下以后,还宽慰地暗自摇了摇头。
我禁不住问:“你怎么会知道桥那边有人的呀?”
“我老远看见一个小黑点,一晃不见了……”
“你就估计到桥那边有人跌倒了?”
“嗯!”他一踩风门踏板。
卡车重新在公路上奔驰着。我这才发觉陈法在驾驶汽车时,精神是那么集中;他的两只眼睛,几乎全部用来注意前面的公路了。现在,他原先留在我脑子里的坏印象,一下子消失了。我开始知道他为什么在开车时就像一块石头似的冷静,连理也不理我。我也知道,要不是这样,他也许就不会看到“一个小黑点一晃”了。这样一想,我又有点惭愧自己刚才错看了他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卡车终于开进了厂门。
车子一停下,我就跳了下来。没想到我刚走了几步,陈法就笑嘻嘻地走过来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看了看手表,说:“大概两个半钟头以后。”
“好,正好。我等车子装上钢锭,还要吃饭、午休,正好也是两个半钟头。”他热情地说,“你仍坐我的车回去吧,我的车子停在汽车司机休息的工棚门口……”
我高兴地说:“好,谢谢你。”心里想:“他实在是一个挺热情的人呀!”
我在这家厂里检验完了钢锭,又吃过了午饭,看看手表,还只过了两个小时。我匆匆地来到汽车司机休息的工棚里,只见门口停着十多部大卡车,都是已装上钢锭的重车。工棚里面有四、五张简陋的木桌子,还有一些长凳。一群汽车司机正坐在一起谈天,充满着快乐的空气。我走到他们旁边,看见大家都拍起手来,只听得有人说:
“老陈!你可别保守呀……”
“先进经验怎么能藏在肚子里一个人用呢?”
陈法红着脸说:“唉!我哪有什么经验呢,我看还是大家谈吧!”这时,他倒有点像大姑娘似的忸忸怩怩的。
一个长得挺胖的司机一拍大腿说:“看来不‘三堂会审’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了,我问你,你是怎么维护汽车的?”
陈法被逼得没有办法,只得说了。
他说自己是怎么经常擦洗汽车啦,及时加添滑油啦,随时检修机器啦,做到石油、机油、空气滤清器的三清工作啦等等。他谈得很细致,也很有道理。
有人说:“可我们有时这么做了还是有事故。”
“是呀,这里总还有一个什么道理。”胖司机又插上来说,“你在二十万公里以前,总也出过事故吧?后来究竟怎么一来,你就再也没有出过行车事故呢?”
这时,大家一下子都静了下来。
“是的,在二十万公里以前,我也出过事故的。”陈法点了点头说,“我撞翻过劳动车,还轧死过一头小牛……”
大家禁不住哄地笑了起来。
“你们也不要笑,是哪!我过去是个很不好的司机。在驾驶汽车中,碰到不顺心的事,发脾气、骂人、吵架,我都有份。那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有一次,我装了一车建筑材料,行驶到工地里来……对,就是这个厂里,当时正在建筑高炉。那天,天下着雨,道路又泥泞、又狭小,通往工地的一条道上,卡车、劳动车来来往往真是挤得要命。我驾着车,刚开到半道上,就被十几辆劳动车堵住了。这天,我的计划是要跑五趟车,到了下午三点,才只跑了三趟,心里真是急得不得了。一看见车前这堆乱糟糟的劳动车,我就有了脾气。我拚命揿喇叭,踩风门把引擎弄得轰轰响,全不顶事,这些推劳动车的还是慢条斯理地挤轧着,慢慢地推着。我可火了,砰地推开车门,站在车踏板上,一边把脚跺得登登响,一边骂:‘耳朵全聋啦?揿喇叭也没听见,让汽车轧死啦,就开心啦……’我骂得脸发热,手发抖。那些推劳动车的见我这么凶,也有点惊惧起来。我砰地拉上车门,一踩风门,就开动车子往前顶。这一下,那些推劳动车的可慌了手脚,为了让道,有的把车子推到道旁斜坡里,连车子也翻了身。一时之间,人声喧闹,乱得一塌糊涂。我终于冲出一条道,把汽车开了过去。那些劳动车,被我弄得怎么样了,我就不管了。”
陈法说到这儿,就摸出香烟来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可以看出,他有一种惭愧的神情。大家的眼睛注视着他,好像问:“后来呢?”陈法吐了一口烟又说了下去。
“我卸了这趟车的货,就到饭厅里去吃饭。我看见同桌上有一个人很眼熟。我终于认出来了,原来是我的同乡。在解放初期,我和他在建筑工程队工作过。我招呼他:‘阿桂!啊哟,原来是你呀?’他一看见我,先是一呆,似乎也认出我了,接着他有意地扭转头,没理我。我又说:‘阿桂!你不认识我啦?’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这种冰冷的眼光真使我有点寒心。他说:‘你变成灰,我也认得出你。’我呆了一呆,心想:‘他是怎么的啦?我又没得罪过他,他干吗一见面就这么……’他带着讽刺的口吻说:‘是呀!你现在是不同啦,坐在汽车上跺脚、骂人,真痛快呀!人家劳动车翻了身,人家在雨中抢天呼地,你全不管啦!’一听他这些话,我又看了看他一身湿淋淋的衣服,我明白了:‘原来你……你刚才也……也在推劳动车?’他哼了一声,没回答。我的脸刷地红了,心头真比挖还难受,唉!真没想到,我刚才居然把从小一块长大的好朋友也骂啦!我真后悔。我不得不陪罪地说:‘阿桂!这是我不好,我不应该……’他一甩手,意思叫我别多说了。接着他告诉我,他现在还在建筑工程队工作,这次是作为干部下来参加劳动,才推劳动车的。他接着又说:‘陈法!你开了车,就忘了我们推小车过桥的难处了……’他这一说,我激动起来,想起了我们两个过去的一段经历:1953年,我还和他一起在建筑工程队工作。当时我们正在建设一座新工厂。那时可不比现在,交通运输工具很缺乏。我们要到十几公里外的砖瓦厂去运砖,除了几部卡车以外,大部分是用手推独轮小车来运砖的。我和阿桂都在运输小队里工作,每天推着小车到十几公里外的砖瓦厂去运砖。我们走的十几公里公路要过十座木桥。我和阿桂总是搭档在一起走的,他推一部小车,我推一部小车,一前一后,在公路上走着……”
这时工棚里寂静无声,人们全被陈法富有感染力的话声吸引住了。他继续往下说他的故事,说得那末细致,我仿佛看到了当时的情景:
在一条满布着车辙的公路上,陈法和阿桂各人推着一部独轮小车,吱吱??地走着。他们走着走着,渐渐地看到了一座桥。陈法说:“阿桂哥!又要过桥啦!”
阿桂说:“是嘛!还要过五座桥哩!”
没多久,他俩推着小车来到了桥坡下面。陈法放下自己推的小车,连忙奔过来,帮阿桂推车。他们哼唷哼唷地合力把小车推上坡,过了桥了。阿桂放下自己的小车,愉快地说:“我的车过桥啦,现在要推你的小车啦!”阿桂随着陈法一起往回走,这一会是阿桂帮陈法推小车,他们又哼唷哼唷地把小车推上坡,过了桥了。这样,两部小车都过了桥了。于是各人推着自己的小车,仍吱吱??往前走。
渐渐地,他们又看到远处一座桥了。
陈法笑着说:“看!过了一桥又一桥。”
阿桂接着说:“桥比天高也不怕!”
在漫长的公路上,响起了他俩爽朗的笑声。
  ……
“当时,我们运输小队三十多个人,都是这样两人一组用小车运砖的。一想起这些过去的事,我越想越激动,禁不住一把握住了阿桂的手说:‘阿桂哥!我……我全明白了!’确实,我不仅明白了现在我光顾自己开得快而不顾同路的小车、人力车、行人的安全方便,是不应该的;而且明白了:也必须像过桥一样,互相照顾帮助,开汽车的尤其要体贴同路的小车、人力车、行人,才能彼此都做到安全,迅速,方便。”
陈法说到这儿,黑黝黝的脸膛显得神采焕发了,眼睛也变得炯炯闪光了。我和其他的人一样,到这时禁不住深有感触地嘘了一口气。陈法看了大家一眼,又说了下去。
“其实,党不断地在教育我们,可我并不真正懂得党的教导。我的出发点是对的;每当我一想到钢厂里分秒必争的场面,我真恨不得多跑几趟车,把更多的原材料运到需要的地方。虽然我恨不得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出全部力量,但由于我不懂得过桥的道理,往往反而出了事故,使运输工作受了损失,把好事办坏了。现在我明白了党的教导。从此以后,我在驾驶汽车时,就非常关心路上的人力货车和行人,将心比心,多替他们设想。比方我在行车时碰到刮风天,如果风是从左往右刮的,我一看见右边有行人,就连忙减低速度,准备刹车。因为汽车一过,就会带起尘土。行人怕吃尘土,就会突然向左边跑的。还有,我看到大人和小孩分开在公路两边走的,就特别小心,因为小孩一见汽车,就会横穿公路跑向大人那边去的。再如,不会骑自行车的人,屁股扭来扭去的,他往往一听到背后有汽车喇叭声和引擎声,就会心慌,甚至摔下来。我看到这种骑自行车的人,就早作准备了。总之,千句归一句,随时关心别人的痛痒,将心比心……”
说到这儿,陈法就停住了。
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时,胖司机突然说:“啊哟!已经到钟点啦!”大家也就站了起来,一面还不住地纷纷点头议论着。
“上车吧!”陈法走到我身边说。
卡车开出了厂门,一会儿,又在漫长的公路上奔驰着了。
突然,我看见公路当中有一个人在慢慢地走着,尽管陈法不住地揿喇叭,他还是连动也没动一下,还是慢条斯理地走着。我想:“这行人怎么这样……”陈法一松风门,减低了速度,将卡车慢慢地、悄悄地从行人身旁绕过……
我有点奇怪:“这行人怎么听不见喇叭声?”
卡车又开到了铁道旁,又有一部火车在通过。卡车停了下来,我就乘这机会问陈法为什么刚才这个行人听不见喇叭声。陈法笑了笑:“你把手伸到车窗外去试试。”
我把手伸到车窗外,什么也没有。
卡车开动了,陈法又是那么严肃,就像一块石头似的冷静,连瞧也没瞧我一眼。我没敢开口问他,只是思索着,可怎么也想不出原因来。这样,一直等到卡车开进厂门。
“想出来了吗?”陈法将车停稳后问我。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笑了,说:“因为顶风,喇叭声是在行人背后,所以行人是听不见声音了……”
我听了这几句话,禁不住心头一阵发热。我想:我以前也碰到过这情况,让司机骂了一通,委屈得要命。原来连行人自己也不知道的事情,陈法都知道了。我瞧着面前这个大黑个儿,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说了一声:“再见!”当陈法高大的身影往工棚里走去时,我才慢慢地往检验科走去。但是在我的眼前,却还长久地出现着那面小红旗和陈法那张黑黝黝的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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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华郎
  叶耘山丹丹开花香满天,风梳着马鬃人扬着鞭。鞭儿呼啸铃儿响,草原上来了卖货郎。云搭的帐篷花织的毯,草窝窝是他的供应站。摆出的货色数不清,牧场落下了满天星。一层层社员围成墙,一声声“赛音巴瑙”连成行。说不完的话儿吹不断的笑,货郎哥哥包卖又包教。方匣匣收音机拨弄开,金针针对准北京台。风收住腿儿草不摇,毛主席的声音云上飘。一片欢呼滚花花开,方匣匣飞进牧人怀。“老辈子的黄历迷魂魂药,配种书教羊生双胞胞羔。“电剪剪赛过千只手,艾里巴空长十个头。”话儿领着心儿走,一双双眼儿货摊摊瞅。新发的工资出荷包,新添的喜气儿上眉梢。艳阳天忘不了雪盖霜,扎心窝想起了当年旅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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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三月(木刻)        师松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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