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10月15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张满贞
周立波
整风工作组的组长张满贞
同志是一位单瘦秀气的女子,年纪约莫二十六七岁,城里来
的,童养媳出身,解放后当了玻璃工厂的厂长。有一天,夜饭后,大家站在公社堂屋里闲聊。张厂长跟我谈起玻璃的好处,又说玻璃的原料是石英石,成本不高,玻璃工厂能替国家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的。我的工作跟财贸部门没得关系,对于赚钱不赚钱的话,未免显得有一点淡漠。她好像不大满意这态度,就拿日常生活来打动我,警告我说:
“你要晓得,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玻璃是不行的呀。”
我一想也对,记得去年冬天里,我家有一扇窗户,玻璃打烂了,浸人的北风直往屋里灌,冷得我身子打颤。
“你能拿玻璃来当饭吃吗?”我正在想,不料旁边一位脾气很冲的后生子冒冒失失,提出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
“看你这个人把话扯到哪里去了?”工作组长反问一句,秀气的脸模子一下子红了。但隔不好久,她笑一笑走了。她的脾气带着女性惯有的柔和,和那人相反。
今年4月,雨水很勤。公社堂屋里有一双燕子常常蹲在门楣上,或是亮窗格子上沉静地歇气,悠然地观察;间或偏起小脑壳,露出长着丰满的浅黄茸毛的颈子,望着窗外,好像是埋怨这多雨的天气,又好像是为了别事,它们的语言我不懂,不能断定。它们正在筑巢,没有蓑衣和斗笠,天一落雨,翅膀上驼着雨水,飞翔起来异常吃力,只好停工。看着那功成一半的泥巢,大家不免议论了:
“家伙们心灵嘴巧,看这窠筑得好稳。”我止不住感叹。我是喜欢燕子的,因为每次它们来,都带来了春天的绮丽和温暖,花的香味,草的清新,还有那万事万物的蓬勃的生气。
“是呀,”另一个人也是燕子拥护者,连忙附和我,“比方麻雀就不行,它们随便找一个角落,一个洞洞,衔来几根草,塞得乱七八糟地,就算是窠了。”
“你说这一口一口衔来的泥丸是怎么粘连起来的?”脾气很冲的角色提出一个新问题。
“泥巴有粘性。”
“不,有粘性的怕是它们的口水。”
正值纷纷议论间,张满贞从里屋出来了。她穿一套褪了色的蓝斜纹布制服,一双鞋底粘满泥巴的青布圆口鞋。她很用功,晚上总是开会到夜深,白天有时下去作调查,有时在房间里研究材料。现在,一定是伏案久了,头有点昏吧,她抬起右手揉揉太阳穴,又掠一掠披在额上的零乱的短发,随即微笑着问道:
“争论什么啊,这样热闹?我也来听听。”工作累了,她总爱参与闲谈来消除疲劳。
“可惜的是,”脾气很冲的角色没有等人回答张满贞,接着说道,“它们不会用工具,单靠嘴壳子。”
“建筑材料也太简陋了,除开泥巴,还是泥巴,不用竹木,也没得洋灰。”工作组长兴致很高,凑趣地数落着燕子的缺点。
“也没得玻璃,是么?”脾气很冲的角色接口问一句,笑了。他十分得意,以为抓到张组长的话尾了。
“你这个人哪,我只懒得跟你讲。”厂长回了这一句,进屋去了。这一回只是收了笑容,没有红脸。
不到一会,她又从房间里出来,脚上换了一双新草鞋,手里拿着一把红油纸雨伞,褪了色的蓝布裤子的裤脚卷齐了膝盖,露出城里人没有见过太阳的雪白的腿巴子。
“到哪里去?”我问。
“到二大队去查对一点材料。”张满贞回答。
“一路走吧。”我也正要到那里去采访。
“我也去。”脾气很冲的角色说道。顺便介绍一下子,这位同志容易跟人家顶牛,也容易消气。他是公社的武装部长,长得武高武大,黑皮黑草;大家已经知道的,他的嘴巴子很冲,讲出话来往往牛都踩不烂;心倒是好的,又能克己,张满贞现在住的这间有地板的房间就是他腾出来的;他自己搬到了一间挨近伙房,没有地板的潮湿的杂屋里。
“你也去么?”我担心他又要跟张满贞顶嘴、抬杠,想不让他跟我们一路。
“怎么样?你不赞成吗?”真正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对哪一个人讲话,都使用这同样的腔口。
我还要答白,张满贞对我使了一个眼色。她生性宽和,善于跟着各种作风不同的同志和睦地相处,要我就不行。
于是我们三个人,三双草鞋脚,三把红雨伞,出了公社门,往?里走去。钻进灰蒙蒙的雨织的帘子里,我们经过通往新修的窄轨铁路的小径,爬上烂泥很深的溜滑的斜坡,沿轨道走去。雨落大了。粗重的点子打在三把红油纸伞上,发出热闹的繁密的脆响,跟小溪里,越口里的流水的哗声相应和。从伞下了望,雨里的山边,映山花①开得正旺。在青翠的茅草里,翡绿的小树边,这一丛丛茂盛的野花红得像火焰。背着北风的秧田里,稠密的秧苗像一铺编织均匀的深绿的绒毯,风一刮,把嫩秧叶子往一边翻倒,秧田又变成了浅绿颜色的颤颤波波的绸子了。
“今年不会烂秧吧?”走在前头的厂长看着秧田这样问。
“这种鬼天气,哪个晓得啊?”武装部长粗里粗气地回答。“依得老子的火性,真要发他脾气了。”
“发脾气有么子用?”张满贞笑一笑说。
我怕武装部长又要讲出牛都踩不烂的什么话,连忙岔开说:
“这几年天气不正常,听说是太阳里的黑子有什么变动。”
“归根结底,如今农业还是要靠天,不像工厂。”
“那你为么子要离开工厂呢?”冲角色又找到一个机会,来了这样的一句。
“看,这是么子?”代替回答,张满贞惊喜交加地唤道。她在小铁路的新敷的枕木间,发现一块沾满泥水和煤渣的白石头;弯腰拣起来,她拿衣袖揩去上面的煤泥,露出它的白洁的本来的面目说:“是石英石。”我们围拢来,争着把玩这石头。从厂长的雨伞的伞檐滚下的大颗的水珠滴在我们的肩上,也飘在她自己的剪短了的头发上。
“这是凤尾石英,顶好的家伙,能造玻璃,也是烧制瓷器的原料。我们的国家好富啊,四到八处都是宝,这近边一定有上好的石英石矿山。”
把石头收进上衣口袋里,她又兴致勃勃地谈起她的在城里的工厂,说这厂子技术水平不够高,还不能造平板玻璃。
“你要晓得,”她通知我说,“平板玻璃是我们很需要的东西呀。”
我一想也对。
到了大队部,我们分头去干各人的事去了。两点钟以后,烧夜饭的淡青色的炊烟正从村上飘起的时节,我们又在大队部会齐,准备回公社吃饭。雨落小了。我们还是打着伞。在?里的路上,麻风细雨里,隐约看见对面来了一个人,戴个斗笠,腿子一跛一跛的。我们慌忙赶上去。挨得近了,才清晰地看见,那人的右脚的脚板边正在流血。
“怎么的了?”张满贞激动地忙问。
“玻璃片划的。”社员回答,脚上涌出的鲜血染红了脚边一小片泥水。“正在耖田,牛发了烈,背起犁直冲,我一着急,一脚踩在深脚泥巴里,不料碰到了这东西。”他举起手里一片沾泥带水的碎玻璃。厂长的脸模一下子红了。
“你要晓得,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玻璃是不行的呀,尤其是平板玻璃。”武装部长嘲讽地说。
张满贞没有答白。她赶上几步,一手打伞,一手扶住那个人,急忙往公社走去。
到了公社,张满贞马上给卫生院摇了个电话,叫他们派一个人来。没有隔好久,一位女护士带了个药箱子来了。于是,厂长和护士共同收拾社员的伤口,洗涤、上药和包扎。
“不要紧的,伤口不很深,”护士回答厂长的话说,“只是,三天以内不宜于下水。”
“记住啊,”张满贞叮嘱伤了脚的人,“三天以内,不要下田。”
“那靠不住,”社员这样说,“板田还有这么多,节气又来了。”
“队上只有你一个人吗?一定要记着,三天以内,不能下水。”
“我们这号人是闲不住的。”
“闲不住,不晓得做点旱土里的事吗?”张满贞严厉地说。
忙了一阵,包扎完了,也争论完了,负伤的社员为了酬答厂长的热心,终于应允三天不下水,只做一点零碎事,搓点棕索子。张满贞这才满意地让他走了。紧接着,她一连打了两个电话:一给市里,建议他们通知有关各方面,不要再把玻璃破片、瓷瓦碴子等等随便丢进垃圾里;另一个电话是给玻璃工厂的,内容跟第一个一样,只是语气稍许带一点硬性,因为她是那里的直接领导人。
从这件事上,村里的人们认识了张满贞的另一面,觉得她很热心关怀别人的痛痒。从前,在会上,特别是在整风整社的会上,社员们时常看见这位城里新来的女子,冷静地坐在主席桌子边,乌黑的眼睛闪出沉着、果决,有时还带一点严峻的光芒。现在,在人们的眼里,除了可尊敬,她还显得平易可亲,好像就是大家中间的一个了。当天下半日,隔壁的龙妈请她去吃了一顿清燉的泥鳅。从那以后,附近村里的堂客们碰到家里发生了攀扯,或是得了一点么子妇女病,都爱来找她,跟她说说体心剖意的私房话。在称呼上,她们都叫她厂长,还她一个较大的官衔。在这些粗手粗脚的堂客们的心上和眼里,厂长要比组长大一些,也堂皇一些。年纪大点的男子或堂客,叫她老张;只有隔壁的龙妈从前唤她满姑娘,如今还是不改口,虽说她早已结婚,并且有了一个男孩了。
我们分了手。我到别的公社去采访去了。过了一个月,我又回到了张满贞所在的公社。这里已经插过田,准备踩草了。整风整社暂时停顿了,好叫社员把时间精力全都贯注在田里功夫的上头。张满贞除开分内的工作,还参加了积肥、种菜和插田的突击。不论天晴和落雨,她总是戴个斗笠、赤脚草鞋,高高卷起的裤脚沾满泥点子,裸露出来的腿巴子晒得墨黑了。
我看到了一个通知,市委依照下放干部加强粮食生产第一线的新规定,免去了张满贞同志玻璃厂长的职务,指派她担任了这个公社的妇女部长。群众对她的称呼因此也改了,叫她做部长。在他们心里,任何一级的部长都比厂长要大些。年纪大点的人们还是叫她做老张。只有公社隔壁的龙妈照旧唤她满姑娘,丝毫不受“官阶”升降的影响。
我回到公社,跟张满贞又做了邻居,又有好多接触机会了。跟往常一样,白天劳累一整天,夜里她还要用功。跟往常一样,她还是喜欢利用闲谈来消除自己的疲劳。但我觉察到,在谈吐间,癖好上,她已经发生了一些显著的变化,不大提及玻璃工厂和各种玻璃了,倒是常常议论农业和粮食,有一回,也是在她房门外的那间堂屋里,她对我说:
“你要晓得,在我们的生活里,没有粮食,是一天都过不去的呀。党如今的口号是大办农业,大办粮食;只一个大办,没有第二个。”
我一想蛮对。我们的党中央提出来的口号是从实际出发的。
“那么你那框壳子工厂②呢,还办不办?”不料这时,站在旁边的武装部长这么粗鲁地发问。虽说过了一个月,他还是跟从前一样,嘴巴子很冲,在辞令上,没有一点点进步。据我看来,这个角色做外交工作肯定是没有希望的了。
“等将来再看。”张满贞在口气上非常温和,但在神态上又是十分果决地回复对方的问话。
她邀请我们到她房里去喝盐姜家园茶,我们接受了她的盛意。在这里,请读者允许我补叙几句话。她这房间,从前我是进去过的。从摆设上着眼,当时我心里就想:女主人真不愧是玻璃工厂的厂长,只见满眼亮闪闪,到处是玻璃,窗户前的一张长方桌子上压着一块又大又厚的玻璃板;窗台上是一对镂着浮花的花瓶,里边插着两束久不雕谢的映山花;花瓶旁边是一面梳妆用的圆镜子;床铺前的八仙桌子上摆着一个水缸和八只茶杯,也是玻璃工厂的制品;三面墙壁上挂着三个嵌了好多像片的镜框。这一回,除开上述这些品物以外,八仙桌子上添了那块检来的凤尾石英石和好几碟子菜籽跟禾种:苋菜籽、辣椒籽和南瓜籽的旁边摆着晚稻种谷的样品。正面粉墙上加挂了一个巨大的金边长方镜框子,里边嵌着一条用毛笔端端正正写在大红纸上的标语:
“农业是国民经济的基础,粮食是基础的基础。”
大家散坐在房里,喝着她所泡的盐姜家园茶,谈起小铁路,映山花,今年的气候和当班的春笋,谈话散漫而轻松。过了一阵,我们辞出时,她送到房门外边,抬头看看大门外的竹木丛生的翡绿的山峰,炫耀地笑道:
“你看漂亮不漂亮,这是真山真水呀,不像街上公园里面的假山。”
她给乡村景致迷住了。但我隐约地觉得,对于玻璃,这位从前的厂长还是保持了她的那种特具的职业的敏感。在我回来的第三天,我们正在公社用中饭,忽然听到哗啦一声响,隔壁屋里一个什么玻璃家什掉在地板上;接着是什么人的脸上挨了好响的一耳巴;一个男孩大声嚎哭了。张满贞慌忙丢下碗筷,跳起身来,奔跑过去,我也跟过去。事情的真相是,龙妈的四岁的孙子失手打烂一只玻璃杯。翁妈子执行了不轻不重的体罚以后,还在骂人:
“你这个败家子,你、你、你,好好的一只杯子送在你的手里了。”
孩子用手捧着左边脸朵子,哇哇地哭个不停。
“莫哭,莫哭,伢子,”张满贞把他拖到自己的身边,一边弯腰哄着他,用衫袖子替他揩眼泪,一边对着生气的龙妈说:
“翁妈子,已经打烂了,就算了,你只莫气。等下我送你一只。”
哄得孩子不哭了,劝得龙妈住了嘴,张满贞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里,拿出一只花纹精美式样大方的玻璃茶杯,赠送给龙家。接着,她连忙找到一只细篾撮箕,一把高粱扫把,帮翁妈子打扫地板上的玻璃片。
“你放手,满姑娘,我来,我来,我自己来,叫你费力还要得?”
“这就扫完了。”张满贞把玻璃片子悉数扫进撮箕里,亲自端到屋后山肚里去了。她的用意一眼就看得出来:提防玻璃碎片落到水田里,去伤害社员的脚板。
?即杜鹃花
?“框壳子工厂”等于说“混蛋工厂”
——1961年8月
〔赵志方插图〕(附图片)
张满贞一边用衫袖替伢子揩眼泪,一边劝慰龙妈莫生气……


第7版()
专栏:

首都风情(六首)
张志民
景山晨眺旭日泼金辉,古城飞彩雨。
登景山,
眺万里。赏塞北雪亮,瞧江南柳绿。看早霞里的拉萨城,望晨光中的大戈壁。北京是颗明珠,系着万块碧玉。看,所有的光芒,都朝向这儿集聚。不,那每一道光辉,都是从这里升起……拖拉机上的姑娘
马达隆隆,车轮滚动。
驱云飞,撵雾行。织一幅早春图,画一片丰秋景。手把千顷轻如绢,描龙绣凤指掌中。染满脸朝阳,披一身彩虹。犁闪闪,歌声声。立今日新传统,开一代女儿风……“昆明”桨唱芦叶尖尖荷叶圆,半湖楼影半湖山。女工度假日,船头舞翩翩。船连船,一行雁。手摇水底树,桨破一湖天。红袖飘时花千万,歌声起处柳如帘。隔帘看,谁能辨?哪一船是姑娘?哪一船是粉莲?矿工的语言煤炭,他叫“火种”井下,他叫“金宫”问什么能比星星亮?他说“矿灯”问什么能比大海宽?他说“煤层”最迷人的音乐,他说是“风钻响”最好看的花儿,他说是“月月红”礼品门市部小辫儿售货员,站在柜台前。迎着那对恋人,笑语响在心间。帮小伙子挑支最如意
的金笔,替姑娘选件顶漂亮的
绸衫。“天蓝、豆绿不喜欢,这件桂红的穿穿
看……”满脸汗,不嫌烦。一对恋人称心去,姑娘远望笑语甜。看那一双喜眼,包涵着多少祝愿……
公园摄影员和风暖,柳烟浓。满园春光艳,游人频留影。他脚儿不住,他手儿不停。拍罢“全家福”,又照“友谊颂”。好风景,收不清。巧姑娘的笑脸,老师傅的春容。祖国山河的奇光异彩,社会主义的万紫千
红……


第7版()
专栏:

渔笛
杨朔
起调
我有一种癖好,见了新奇花草,喜欢掐一枝半朵,夹在书页里。觉得这样可以在自己身边多留住一分春光,两分秋色。来到渤海湾不久,就发觉满野深绿浅翠的树木丛里,远远摇摆着一棵树,满树开着粉红色的花。说是马缨吧,马缨花早已谢了;有点像海棠,更不是开海棠的时候。究竟是什么花儿,得到跟前去看看。
隔一天黄昏,我扑着那棵红树走去,走近一个疏疏落落的渔村。村边上有一户人家,满整洁的砖房,围着道石头短墙,板门虚掩着,门外晾着几张蟹网。那棵红树遮遮掩掩地从小院里探出身来。院里忽然飘出一阵笛子的声音,我不觉站住脚。乍起先,笛子的音调飞扬而清亮,使你眼前幻出一片镜儿海,许多渔船满载着活鲜鲜的鱼儿,扬起白帆,像一群一群白蝴蝶似的飞回岸来。不知怎的,笛音一下子变了,变得哀怨而幽愤,呜呜咽咽的,想是吹笛子的人偶然间想起什么痛心的旧事,心血化成泪水,顺着笛子流出来,笛音里就溅着点点的泪花。这是个什么人,吹得这样一口好笛子?也许是个不知名的乡村老艺人,一生经历过无数忧患,在这秋天的黄昏里,正用笛子吹着他今天的欢乐,也吹出他早日不能忘记的苦痛。我极想见见这位乐师,便去扣那两扇板门。
笛音断了,门打开,站在我眼前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手里拿着支古旧的横笛。
笛子吹出的故事
十四年前,这支横笛是一个叫宋福的渔民心爱的物件。别的渔民从大风大浪里一回到岸,不知明儿是死是活,常常是喝酒赌钱,醉心地贪恋着眼前的欢乐。宋福独独不然。宋福最迷的是丝竹弹唱,一支笛子吹得更出色。正月新春,元宵灯节,那儿有热闹,你叫他走几十里路,赶去扮演上一出戏文,或是吹着笛子替人托腔,他从来没有不肯的。出海打鱼,笛子也不离身。风平浪静的日子,如果海上飘来一阵悠扬的笛音,人们准知道这是宋福扬帆回来了。宋福就是这样一个心境开朗的人。他生得方面大耳,心肠又热,伙伴们谁都喜爱他。
不幸的是正当宋福壮年时候,妻子死了,跟前只剩下个十多岁的小女儿。
女儿叫翠娥,生得很秀气,是个灵巧孩子,长年受到她爹爹的熏染,也爱摆弄笛子。耳韻极强,悟性又好,春天听见鸟啸,秋天促织唱,或是海潮的声音,翠娥都能吹进笛子里去。正是贪玩的年龄,生活却把孩子磨炼得很懂人事。妈妈一死,做饭,作针线,样样都得翠娥动手。幸亏邻舍家有个夏大嫂,常来帮着她缝缝洗洗,料理家务。这个中年寡妇来得脚步儿勤,宋福一有空也去帮着她推磨压碾子,做些力气活,这就不免要惹起一些风言风语。
有一回翠娥到井边去打水,一个妇女笑着说:“小娥呀,你爹是不是要给你寻个后娘呀?”
另一个妇女接口说:“你瞧着吧,不烧火的冰炕后娘的心,都是冷的。后老婆一进门,翠娥就该遭罪啦。”
第三个妇女就说:“依我看,夏家的倒不是那种歪辣货。只怕船主刘敬斋不甘心。你没见,那老色鬼就是那偷腥的猫儿,整天跟在夏家的后头,恨不能扑上去,一下子把人吞到肚子里去。宋福跟夏家的相好,那老东西就掉到醋坛子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翠娥听在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担忧。夏家大婶心肠好,人又精明利落,她早盼望着能跟她常住在一起,省得她爹五更半夜出海去,丢下她孤孤零零一个人,听见耗子啃锅盖,也害怕。只是又管刘敬斋什么事?这个船主养着十几条渔船,她爹跟别人合伙租的就是他的船。要是船主一翻脸,可怎么好?
吃午饭的时候,宋福捡了一盘子新蒸的红薯,对翠娥说:“给你夏大婶送去吧。昨儿吃了人家煮的花生,也该送人家点东西。”
翠娥端着那盘子红薯刚走到夏大嫂门口,听见院里正吵嘴。从门缝一望,只见夏大嫂站在房檐下,满脸怒气,指着刘敬斋高声说:“你给我滚出去!我一不租你的船,二不欠你的债,你凭什么欺负人?”
刘敬斋的几根老鼠胡子都翘起来,恶狠狠地骂:“臭娘们,你装什么假正经?让你再泼,刀把握在我手里,也跳不出我的手心。姓宋的那穷鬼敢沾你一沾,我不给你们点颜色看才怪。”
翠娥吓得连忙跑回家去。宋福问是怎么回事,翠娥红着脸讲不出口,吞吞吐吐半天,才把自己听见的都告诉了她爹爹。
宋福听了冷笑一声,沉默了一会说:“小孩儿家,少听这类闲话。”也不再说别的,接过那盘子红薯,亲自给夏大嫂送去。
村里传开了流言蜚语,说什么夏家的寡妇不正派,伤风败俗,有人亲眼看见宋福半夜从她家里跳墙出来。夏大嫂性子刚强,气的哭。宋福一想:你姓刘的无非利用我和夏大嫂常来常往,就背后造谣,索性挑明我们两人的感情,看你还有什么花招。于是请人作媒,要娶夏大嫂。
事情并不像宋福想的那样轻而易举。夏大嫂的婆家人不知叫谁挑唆的,非先要四十块现洋的彩礼,不准媳妇改嫁。一个卖力气挣饭吃的渔民,一时哪里掏得出?刘敬斋又三番两次到宋福家来,说是明年开春要把租给宋福的渔船收回去,自己用,不过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事情还可以商量。
宋福气虎虎地对渔船上的伙伴儿说:“要收船随他收去,这口怨气我吞不下去。我宋福生平走的直,坐的正,大天白日见得人,怕他什么?”便趁着落雪以前,不管好天坏天,差不多天天出海捕鱼,指望多分几个钱,再借点债,早早成全他和夏大嫂的心愿。
深秋晚景,海上风浪特别大。这一天后半夜,翠娥起来,巴着窗户眼一望,一颗星星都不见,恐怕要变天,怯生生地问道:“爹,你还出海不?”
宋福走到门外望望天,迟疑一下,还是穿上老棉袄,带着应用的东西走了。翠娥关上门,吹灭小煤油灯,又躺下,可睡不着。一颗心悬空挂着,摇摇晃晃不能安定。这一阵子,爹的性情好像有点改变,常常一个人坐着发楞,笛子挂在墙上,蒙着层灰尘,也不爱吹了。翠娥是大海喂养起来的孩子,爱海,也懂得大海的脾气最暴躁,翻脸无情,什么悲惨的事都做得出来。这样天气爹还出海,谁料得到会发生什么事呢?
翠娥最忧虑的事情终于来了。天亮不久,刮起狂风来,平地卷起滚滚的黄沙,一直卷到半天空去。大海变了脸,黑沉沉的,波浪像无数山峰似的忽而立起来,忽而又倒下去。全村凡是能动的人都跑到海边上,有的站到山头上,望着大海哭啊,叫啊,烧纸啊,磕头啊。……海上出现一只渔船的影子,四面八方都叫起来:叫儿的,叫丈夫的,叫爹的……一片凄凄惨惨的声音——但愿是自己的亲人回来吧!翠娥跪在海滩上,也哭着叫,叫的嗓音都哑了。
那条船到底从狂风大浪里逃出来,停到岸上。原来是宋福的渔船。翠娥乐的满脸是泪,喊着爹爹冲上去,又看见了那几个跟爹合伙的叔叔大爷,可是她爹在哪儿呢?
一个渔民拧着湿淋淋的衣裳冲着翠娥就问:“你爹是怎么回事?害得我们白等了他大半夜,也不上船。算他走运,少受这一场惊。”
翠娥睁大眼说:“我爹四更天就离开家,怎么会没上船来?”
那渔民瓮声瓮气说:“就是没来嘛。你回家找找吧,说不定在那儿睡香觉呢。”
翠娥一口气奔回家,又奔到夏大嫂家去,到处不见爹的影儿。有人揣测:也许他进城借债去了。翠娥放下点心来,只得等着。赶过晌,一位大爷走来说:“你爹找到啦。”
翠娥喜的问:“在哪儿?”
那位大爷低着眼说:“跟我来吧。”就把翠娥领到海滩上。
沙滩上躺着宋福的尸体,两手反绑着,嘴里塞满乱棉花,脖子上结着根绳子,脖颈子叫绳子磨得稀烂。显然,他是叫人在脖子上坠了个什么东西,丢到海里淹死的。这一阵大风大浪把那东西冲掉了,尸体便潮上岸来。
翠娥一见,昏过去了。……
尾音
不用说,我遇见的那个吹横笛的女子正是翠娥。事情已经过去十四年,她心上受的伤也已结疤。可是,每当秋风海浪,一吹笛子,又会触痛她旧日的伤口,不知不觉便吹出呜呜咽咽的音调。
这件凶案的内情究竟怎样?翠娥告诉我说,当时大家就看得清清楚楚。不久,刘敬斋家里果然有人泄露出一个秘密:他后院原本有一盘磨,有一晚间,上半扇磨不知怎的忽然不见了。又不久,夏大嫂的婆家人逼着她改嫁给刘敬斋当小老婆,逼的她无路可走,投井死了。
翠娥的故事很悲惨,却也平常。旧时候,这类惨事还不是到处发生?她爹的案情明明像雪一样白,却又跟无数旧日的冤仇一样,凭你喊冤告状,也得不到昭雪。直到1948年冬天,翠娥一睁眼,在她生命的海平线上忽然泛起红光。一轮红日腾空跳出生活的海洋,于是上天下地闪射着一片光明。这是翠娥生命史上的一次日出,也是中国人民历史上的一次光辉灿烂的日出。坏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好人也踏上幸福的道路。翠娥的生活怎样?有些话我不便多问,但从她屋里那种布置看来,她不再是孤孤零零一个人,而是生活在有别于父亲的男性抚爱中。
至于我探索的那棵红树,是木槿。花色有粉的、红的、紫的、白的,初秋就开,一朵连着一朵,好像永久也开不尽。朝鲜的无穷花,正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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