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10月12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追怀往事
——悼兰芳弟
姜妙香
我和兰芳同志是亲戚,从小就在一起。我幼年也唱青衣,我们俩又同在陈德霖老夫子门下学艺。我十几岁时日夜唱戏,累得吐血了,养好了以后,改习小生。从1915年开始,与兰芳同志在双庆班同台演出,一直合作到今年。我们是四十六年的老战友,舞台上不可分离的老伙伴。本来梅剧团计划今年8月初去新疆演出,兰芳同志和我定于8月8日坐飞机往乌鲁木齐。谁想8日清晨,他竟因病与世长辞了。突如其来的噩耗,像是迎头打了我一棒子,打得我可真够呛啊!笔墨是无法表达出我的悲痛的。这些天,我心里头一直像有个什么堵着似的。白天、晚上,当我望着兰芳生前送给我的那张在汉口照的满脸笑容的像片时,往事一幕一幕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老觉得他还活着。他是还活着啊,他永远活在了人们的心里。
兰芳同志是个明大义,讲气节的人。四十年前,为了反对嫌贫爱富和包办婚姻,他排演了《邓霞姑》、《一缕麻》等时装新戏。“九一八”事变后,为了激励群众抵御外侮,演出了《抗金兵》、《生死恨》等新戏。1937年春,梅剧团第一次到长沙演出。因兰芳到那里后拜客不周,得罪了一些当时有势力的人,那些家伙利用报纸攻击兰芳,说他老了,并肆意谩骂。有人出面劝兰芳出去应酬一番,但兰芳拒绝了。他说:“说我老,没什么,我四十多了,是老了。可是,他们这么胡说白道太不成话了。让他们骂吧,我唱我的!”兰芳的一生,就是这样从不向恶势力低头。抗日战争时期,他蓄须明志,避居香港。太平洋战事爆发后,日军进攻香港,激战时,兰芳同志不肯进地洞躲避,一直站在外面关心着战局的变化。1941年,香港陷落后,他决心与日寇周旋到底,把他身边的两个儿子设法遣往大后方,只身留居香港(这时,梅夫人等住在上海),后来才返回上海。这两个孩子经广州湾到达内地,长子葆琛进了重庆广益中学,次子绍武进了贵阳清华中学,直到日寇投降后,一家人才团聚。解放后,兰芳同志在党的教育下,努力学习和工作,进步得很快。他积极主动地响应党的号召,在促进我国社会主义戏剧事业的发展和保卫世界和平方面,作出了很大的贡献。1956年,兰芳同志率领中国京剧访日演出团去日本访问演出,当我们从香港乘飞机,越过台湾上空时,兰芳同志对葆玖、葆玥和我说:“国民党反动派的飞机,如果飞上来强迫咱们降落的话,咱们就豁出去,一块从飞机上跳下去,咱们殉啦!”我们听了,都受到了很大的鼓舞。1959年兰芳同志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共产党,真称得起是一位又红又专的艺术家!他入党后,曾勉励我积极努力,争取早日成为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兰芳同志接受新鲜事物快,进取心强,明辨是非,热爱真理。这些优点,特别值得我们老艺人学习。
兰芳同志的艺术造诣很高,这和他勤学苦练是分不开的。我还记得他最初练嗓子的情况,是用一只绍兴酒坛子,放在木架上,每天早起,对着坛子先喊“咦”“啊”两个音,各喊二三十声。然后对着坛口念一出戏的说白,常念的是《教子》和《宇宙锋》,因这两出戏的白口多,有不少字念来声音必须高亢,所以常用这两个戏练。排《天女散花》的时候,兰芳在家里用一张一张的方桌搭成一个临时小舞台,梳起新创造的古装头,穿上改良的戏装,在桌上演唱。坐在一旁当观众的亲友和一些戏曲专家,评头论足,对化妆、服装、身段等提出不少意见。兰芳根据这些意见,再来改进。《天女散花》中的绸舞就是这样在家中经过了长期的排练之后,才演出的。舞绸子不用棍儿,也是兰芳创造的。他在《霸王别姬》中舞剑,不知博得过多少观众的掌声。他平日练的是太极剑,使的是真宝剑,因此到了台上用假剑舞起来,格外得心应手,式子不但准确、优美,而且刚劲有力。基本功和打把子,是他日常课程之一,从不间断。所以他在《花木兰》、《抗金兵》、《金山寺》、《虹霓关》等戏里的开打,都很见功夫。兰芳在台上的动作优美,水袖能够运用自如,又利落,又好看,这也与他的武功根底有关。1959年,排《穆桂英挂帅》,兰芳在这个戏里唱做繁重,他克服了记词吃力、使身段时力不从心等重重困难,精雕细琢,反复排练,终于创造出了年近半百挂帅出征的穆桂英的光彩耀人的形象。兰芳同志在艺术上有这样高的成就,不了解的人往往以为他是聪颖过人,得天独厚。实际上,他的天赋虽然好,但更重要的是他肯勤学苦练,从不自满,能正确地对待同行和观众的意见。
兰芳同志是演到老,学到老,改到老的。我想拿《奇双会》这出戏来作些说明。《奇双会》是出吹腔戏,兰芳和我都是向陈德霖老夫子学来的(兰芳是先由乔蕙兰先生说唱,又由陈老夫子加工排的身段)。我们第一次演出这个戏是在1917年左右,末次演出是今年2月27日在北京吉祥戏院。四十几年的演出过程,也就是这出戏不断修改、丰富提高的过程。
吹腔戏最初只用笛子伴奏,音乐较为单调。自兰芳同志的《奇双会》开始,才加用了笙,和他在京剧添加二胡伴奏一样,从此吹腔就用笛笙共同伴奏,音乐更加悠扬悦耳。《奇双会》的剧情部分的改动就更多了。起初在《哭监》一场,有狱神、鸮神传送李奇哭声的情节。早在1935年,兰芳同志就认为:虽然祖师爷这么传下来的,但不能让观众信服,也不真实,从那时起就把这两位神仙免了。
解放后,兰芳同志的思想艺术水平日益提高,对这戏的加工改动也随之加多。如免了神仙后,桂枝如何听得李奇的哭声,这点过去交代的还不清楚。兰芳同志在1950年反复考虑,并细致地询问曾到过褒城县的同志关于该地的情况。据说,褒城很小,位于山脚下,当地气候温暖,墙壁较薄,且监狱离县衙不远,如果深夜有人痛哭,内衙是听得见的。兰芳找到这些依据后,把这里的道白改成:“哎呀且住!原来是一老犯人,被前任官打得棒伤疼痛。为何哭得那样伤心?其中定有冤情……”同时并把李奇下跪桂枝头晕的带有迷信的情节取消,戏就很合情合理了。从这几句词的改动上,可以看出兰芳同志对于艺术是何等严肃认真。
《写状》一场表演比较繁重,兰芳演得很精彩。赵宠回衙后,劝慰桂枝时,有一大段唱。唱时,兰芳的桂枝只有一哭,然而哭得却很出色。赵宠唱:“我和你少年夫妻如同儿戏——”这句时,满脸带笑,想逗桂枝高兴。兰芳坐在那里,低眉敛眼,表现出心中无限愁怅的神情。于是赵宠又装着赌气噘嘴对桂枝唱:“反在那里哭。”随着“哭”字,向桂枝一指。兰芳这时看了看我,皱起了双眉,嘴角一颤动,哭出声来,随即用水袖遮脸。赵宠忙显笑容接唱:“举案齐眉永不离。”兰芳转脸拭泪。赵宠接着说:“哎呀,夫人哪!”向前推转桂枝,接唱:“你心中有什么不平事——”这时兰芳脸上的愁云开始消散。我拉着他站起来向台口走,一面接唱:“对下官说个详和细。”我走一步,回望一次,兰芳脸上已然敛起愁容,略带娇羞之态,随着身段唱做,娇羞越来越浓。这一段,我又唱又说,而兰芳只有一哭,但是他不仅和我配合得极好,而且通过这一哭前后的神情变化,把桂枝此时心忧老父冤屈和与赵宠新婚夫妻的悲喜感情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思想,一缕缕地透露了出来,令人神往。
虽然这场戏表演很精彩,但兰芳同志从不满足,所以改动之处也比较多。如桂枝唱吹腔叙述身世时,赵宠问桂枝:“家住哪里?”“令尊何名?”1957年,清华大学陈祖东教授提出,他们既已是夫妇,这样询问似乎不合情理。兰芳立时接受了,把这两句删掉,只由赵宠说:“不要啼哭,只管讲来。”接由桂枝唱下去。赵宠问过李桂枝的名字后,原来有一段对白,由赵宠说“夫人,下官倒想起一桩心事来了”开始,直到赵宠说完“秋风之际桂花香也哟”,二人离座到台口,互相提起对方当年的困境,互相取笑一番,最后同白:“彼此一样,啊,哈哈……”再回到座位上,继续写状。过去几乎每次演到这里,观众都要鼓掌。但是经过研究后,兰芳指出这段戏离开了写状的主线,此时的戏谑也与这场戏的气氛不调和,有画蛇添足之感。于是从1956年到日本演出时就毅然把这一段删掉,《写状》这场戏也就显得更为紧凑、精炼了。回国后我们就照着改了的演了,有一次一位老观众看完了对兰芳和我说:“删得好!可你们也真舍得啊!”《写状》的最后,当赵宠为桂枝写完状纸后,这对新婚夫妇,原有一段相互作耍的情节:丈夫在“桂枝”二字上戏谑了妻子,妻子也作弄了一下丈夫:末尾桂枝要赵宠教她如何告状,骗得他跪在了她的面前,桂枝接过赵宠手里的状纸,顺手来一个“托斗”,扭头一笑,然后在“呔、呔、呔”的小锣声中快步下场。这段戏,1955年我们在一次演出中有了改动:桂枝在接了状纸、“托斗”、一笑之后,接着一瞧状纸,又哭了起来。这很符合这个人物当时救父心切的思想感情。我们在演出之前并没有计划这样改动,是兰芳在演出的时候即兴的创造,我见兰芳这样一改,就接着说:“她又啼哭了。——啊,夫人,不要啼哭,明日就要与令尊大人申冤了哇!”然后扶着桂枝一同下场。到了后台,兰芳说:“这样改,事先也没有跟您说说。六哥,您倒接得挺好啊!”以后,我们就照这样演下去了。
多年来,兰芳对《奇双会》这个戏的很多地方有修改,《哭监》中取消了迷信的部分;《写状》中,对话作了修改;《团圆》时,唱词和念诗都有改动的地方。有时改一个词或一个字,要经过多少天反复推敲,才肯定了下来。如《写状》中,桂枝唱的“保童桂枝姊弟名”改为“保童与我姐弟二人”,《团圆》结尾,将“苍天饶过谁”改为“红日正光辉”等都是。对于《奇双会》的修改,一直继续到兰芳同志临终前。今年春天,我们还计划作几处修改,如开头赵宠念“虎头引子”不仅与后面李保童的“虎头引子”重复,而且也与赵宠身份不合,所以请徐兰沅先生谱制了新引子,准备再演出时用;《写状》一场赵宠说:“且慢,我想一个人得了两样病症,这岂不是假的呀!”交代不清,准备改为“那杨氏春花,各执一词,岂不是假的!”这些想法都是与兰芳同志共同研究后确定的。谁知还没有等到试演,他竟已作古了!兰芳常说:“演戏,初演时东西少,越演越多,再演下去,又越演越少了,也正是到这时,戏才演好了。”这是兰芳同志五十多年的经验之谈,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的。他的《奇双会》是一个最好的例证,在丰富提高,精益求精上为我们树立了艺术的典范。
兰芳同志所创造的桂枝的形象,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我们合演《奇双会》,我除了扮演赵宠外,有时也扮演李桂枝的兄弟保童,因此我有可能具体地体验到,兰芳演的李桂枝对待丈夫和兄弟的神态、口吻等都有很大的不同。《奇双会》全剧中,兰芳的桂枝共有七次笑,笑得都带点娇羞,都是那么美,但是七次七个样,而且由于笑的对象不同,对丈夫对兄弟在相似的笑容中而神情迥异。《写状》一场,李桂枝有四次笑,都用水袖遮嘴,但姿式都不一样,面部表情也有变化,把她在新婚的丈夫面前的娇羞神态维妙维肖地表现了出来。《三拉》时,保童说完:“啊?胆大褒城县,他有多大的前程,竟敢在本院衙前喧哗,待我前去会他。”桂枝说道:“且慢。啊,兄弟,你可知那褒城县他是何人?”保童回答:“小弟不知。”桂枝说:“他是你的……”保童急问道:“什么?”桂枝说道:“姐丈哦!”这时脸上也带有笑容,也带几分羞态,但在这含着一笑中表现出来的却是姐姐对弟弟的亲切神情和在弟弟面前不好意思的样子。又如:念白时,对赵宠,带着点娇气;对保童,则既亲切又稳重。从念白的声音、口气上就能使人分辨出桂枝是在对新婚的丈夫说话,还是在对久别的兄弟说话。人们常说,兰芳同志演什么,像什么。我觉得还可以这样说:兰芳同志演谁就是谁。也正因为这样,他的表演艺术才称得起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兰芳同志早年演出《黛玉葬花》,戏快结束前,一个人在台上坐着唱很长的一段“反二簧慢板”。全场观众全神贯注地听着他唱完,没有一个说话的。要是一般演员在戏快结束前坐着唱大段反二簧,观众就该“开闸”了。(“开闸”——观众都退场了,像水闸扳开了似的。)从这里可见兰芳唱上的工力。兰芳在唱上从不取巧,也不爱使花腔。嗓音圆婉,似刚非刚,似柔非柔。劲头含蓄在内,听起来恰如高山流水般地自然和舒畅,不给人丝毫造作之感。我的体会是梅派唱腔学会容易,学好了难,不只要有本钱(嗓子),而且非多下功夫不可。
兰芳同志的戏好,人也好。在旧社会时,年年操持着办“窝窝头会”,来周济生活困苦的同行。演了一辈子戏,在台上从没有过“翻场”。(“翻场”——在台上因为遇到不如意的事情而生气、发态度。)兰芳为人热情,对朋友和同志非常关心。解放后,《贵妃醉酒》是他常演出的剧目之一。我在这出戏里扮演裴力士,要向杨贵妃下跪好几次,而且跪的时间也比较久。有一天,兰芳对我说:“六哥,您这么大岁数了,每回您下跪,我都揪心。给您买两只‘护膝’戴上吧。”后来,我就试着戴上“护膝”演裴力士了。
我跟兰芳同志第一次合作演出是在1915年在双庆班,演《穆柯寨》。他的穆桂英,我的杨宗保。当时是年轻的演员演年轻的角色。今年5月31日,在北京西郊中国科学院演出《穆桂英挂帅》,仍然是他的穆桂英,我的杨宗保,但他已六十七岁,我已七十一岁,演的是上了年纪的穆桂英和杨宗保。我站在台上都觉得兰芳扮的穆桂英显得那么亮堂,那么精神。万没料到这一场《穆桂英挂帅》竟成他最后一次的演出!我与兰芳合作四十六年,以《穆柯寨》始,以《穆桂英挂帅》终,没想到都落在了杨宗保和穆桂英身上!
兰芳同志素来很少生病。这次忽然病了,7月底入院治疗,我还是觉着他会很快痊愈的。谁想到他竟遽然长逝,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我这几天老这样想:假如他来得及和我诀别的话,一定会嘱咐我两件事:第一件,他会再度勉励我争取入党,更好地为发扬我国的传统艺术贡献力量。第二件,他会托我多照应和帮助葆玖。兰芳啊!我的好兄弟,好同志!虽然我没有听到你最后的嘱托,可是和听到了一样。告诉你,我已经向中国戏曲学校党组织递了入党申请书,今后一定用实际行动争取早日成为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告诉你,葆玖在党的教育和培养下,近年来也有了不小的进步。在你逝世前,我看了他的《天女散花》,唱、做、舞绸子,不少地方显出了你当年在台上的风貌。现在,葆玖已经下定决心继续发愤努力,为继承发扬你的艺术、为党为人民而有所作为。今后,我也一定像关心自己的学生一样地关心葆玖,尽力帮助他在现有的基础上继续不断地提高。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在党的正确领导下,我国全体戏剧工作者正斗志昂扬地沿着社会主义大道进军,你的未竟之志将由无数后继者完成。安息吧,兰芳弟!我也将和别的同志一样地决不辜负你的期望。
(原载《戏剧报》1961年第15.16期)(附图片)
梅兰芳和姜妙香的《游园惊梦》


第8版()
专栏:

天天向上
——“追怀往事”读后记
马铁丁
梅兰芳同志逝世后,我们读了许多追悼梅兰芳同志的好文章。姜妙香同志的“追怀往事”,就是其中的一篇。这也许是由于梅、姜两同志同台演出几十年,彼此情谊极重,了解极深的缘故吧?
梅兰芳同志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是在思想上、精神上却永远保有着美妙的青春。用“天天向上”四个字来形容,我以为仍然是确当的。
在政治上,梅兰芳同志不断地追求进步、追求真理。他是那么憎爱分明,对敌人势不两立,恨之入骨;对党,对人民、对同志、对朋友爱得深沉。当我们读到他乘飞机越过台湾上空时的那段讲话,实在不能不令人感动。他对葆玖、葆玥和妙香同志说:“国民党反动派的飞机,如果飞上来强迫咱们降落的话,咱们就豁出去,一块从飞机上跳下去,咱们殉啦!”当他讲这几句话的时候,自然只有少数人听到,但是,把这几句话同梅兰芳同志的一生为人联系起来思考,我就仿佛觉得:有如亲临其境,亲见其人,亲闻其声。梅兰芳同志的音容笑貌,全都活了!
在艺术上,梅兰芳同志从无自满自足。精益求精,当之无愧。特别是戏剧演出中,当他发现那些同主线无关,同情节有碍,而虽然为观众鼓掌、叫好的段落,能够毅然加以舍弃。若是没有艺术上的勇气,若是没有事业上的革新精神,焉能出此?同时,他的勇于革新又绝无鲁莽。每个唱词,每句道白,每个身段的修改,都经过深思熟虑,反复推敲。
在接受梅兰芳同志杰出的、丰富的艺术遗产同时,我想,他的天天向上的精神遗产,同样需要我们继承,并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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