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10月15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革命回忆录

虎口拔牙
少将 曾雍雅
(一)
1948年,部队还在夏季大练兵的时候,林总就在计划着一个大的战役。这个计划的具体内容,那时谁也不知道。
9月11日,我们二十五师奉命以极其秘密神速的行动,西渡大凌河,协同四纵突然包围了义县,接着又奉命将围城的任务交给三纵,部队南去准备打援。不久,部队又转向西南,日夜兼程来到锦州西北的大、小叶家屯一带集结待命。一路上只见许多部队东来西去调动频繁,炮车骡马络绎不绝。我们师的几个领导干部私下议论,可能一个大的战役行动已经开始了。
24日天快破晓,我被机要科长乔遵一声“报告”惊醒了。他交给我纵队司令部来的一份电报。九纵首长在电报上传达了林总的战斗命令。命令我们当天夜里,以渗透战法穿透敌人三十里路的防御纵深,天明前插到锦州北面的营盘、白老虎屯、五姓屯一带去,切断敌暂二十二师与锦州的联系,抗击锦州敌人的增援,配合主力部队围歼薛家屯、葛文碑一带敌人。在电报的末了,首长向我们叮嘱说:“此次行动关系着林总整个作战意图能否实现,任务十分重大艰巨。林总将直接指挥,你们应立即与总部构通联络,把战斗计划和战斗情况随时向首长报告。”
真是令人兴奋。我赶忙喊醒政委徐光华同志、副师长兼参谋长吴华同志和其他有关人员。作战科长找来地图,我们就挤着在图上研究起来。
展开地图,锦北敌人的布置出现在我们眼前:范汉杰从锦州沿锦(州)承(德)铁路往北,伸出了一个长长的乌龟脑袋,把锦州的防御一直推到义县。在锦州和义县中间的敌暂二十二师,正好呼应南北。西面,敌人凭借着帽山、观音洞、月牙山等横亘锦州西北的大山,构筑起坚固的工事以为屏障,构成方圆达百里的外围战线,妄图阻挡我军的进攻,争取时间,等待关内的援兵,挽救即将灭亡的命运。我们要去的地方,是敌暂二十二师的驻地薛家屯、葛文碑和锦州之间,紧靠着锦北城关。我一面传达任务,一面用红铅笔沿着锦北城区画了个椭圆的大红圈,就像一把楔子楔在敌人中间,斩断了敌暂二十二师和锦州的联系。副师长偏着头注视着这个红圈,琢磨着。大家的眼睛也一齐盯着这块地方。看着,看着,副师长突然眉飞色舞地立起身来,兴奋地喊道:
“林总的指挥真是妙透咯!”他把手猛劈在地图上。“你们看,先不攻义县,我们这样插进去,吃掉暂二十二师,锦北敌人的防御体系就立将土崩瓦解。义县!锦州!”他右拳猛捶在义县和锦州地域,使整个地图为之震动,随即抽拳举到胸前,好像抓着一个人的衣领吼道:“范汉杰,往那里逃!”
“是呀!”政委接上来说:“谁能料到林总决定先从锦州开刀哟!本来嘛,长春、沈阳、锦州,这是三刀。现在三刀并作一刀切!”他望了望大伙,又说:“同志们,上级把我们这块钢放在刀刃上,这是党对我们的信任,我们一定要打出个名堂来!”
“这才真正合乎毛主席军事思想啦!先把锦州啃掉,把敌人关在东北,就给我们造成关门打狗之势啦!”我又兴奋地补充了一句。
我们喜悦地谈说着,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但是,任务是很艰巨的。要穿透敌人山山有碉堡、村村有工事的三十里防御纵深,困难一定很多。如何完成任务实现林总的战略意图呢?这是我们考虑的中心问题。
窗外正是黎明前的黑暗,秋风吹着落叶,沙沙作响。手表宗宗声,一下,一下,像撞击着人的胸膛。我们都在沉思默想着。那时,“渗透战”这个名词,我们还是初次听说。顾名思义,我想这“渗透战”可能就像深山沟里的泉水似的,见缝便淌,有岔就流,有时甚至深深地渗到地里去,到另一处再冒出来。敌人万想不到我们会这样“胆大包天”,义县未克,帽山等前沿阵地未占领,竟敢派兵深入锦北。我军的行动是出敌不意的,这就掌握了战斗中的主动。只要我们指挥坚定,行动迅速勇猛,就能钻进去。只要钻进去,抓住了阵地,敌人再多再凶也啃不动我们了。
徐政委把这种打法归纳成一句话:“钻进去,站稳脚,就是胜利!”并说:“这就是我们的动员口号。”
“在穿插途中,部队很可能被敌人切断、分割,失掉指挥。”副师长提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来研究。他说:“我们必须使各级指挥员,甚至每个战士都明确自己的任务、我们的打法。使每个人在万一失掉指挥的情况下,都能够灵活、机动地作战。部队要彻底轻装,机关要精悍。每个人带两三天干粮。一切带不动的东西,由师后勤二梯队负责管理。”
我们周密地研究了战斗中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和解决的办法。最后决定为使干部能及时了解情况,指挥部队,各级干部在向前穿插时,提前两级到三级指挥。团的干部到连,营的干部到排……我亲自掌握前卫连,为全师打开突破口。
(二)
经过一系列的紧急动员和准备,下午三点,部队出发了。
我和政委骑马去追赶前卫连——七三团。
在飞扬着尘土的路上,战士们雄赳赳,气昂昂,成三路纵队,大步向前走着。有的指挥员、政治干部边走边向战士们讲话,激动地抡着拳头,挥舞着军帽。战士们也扬着手大声地呼喊着。当我和政委骑马从他们身旁跑过的时候,他们都兴奋地用眼睛向我们打招呼,每一双眼睛里都闪烁着胜利的光辉,他们是在表达完成任务的决心。战士们高涨的战斗热情感染着我们,使我们浑身充满了力量。
我们在前卫连的队伍里找到团长王勇和政委张多澍。三营教导员韩瑞金也在这儿,他说营里分工,他掌握尖兵排。我问王勇:“我们的打法,战士们都明确了吗?”
王勇高兴地点头,说:“都明确了。”
我试探地考问身旁的战士:
“你们说,路上碰到敌人阻挡,怎么办?”
“猛冲猛打,打垮它!”战士们响亮地回答。
“打不垮,怎么办呢?”政委问道。
“我们就从旁边绕过去。”
“你们万一被敌人切断,或者掉了队怎么办?”
“我们自己找路,插到指定地点去。”
我很满意战士们的回答。
黄昏的时候,部队到达大胜堡,前面不远就是敌人的前沿阵地了。黑糊糊的一片大山,横挡着我们的去路。
部队停止待命,隐蔽在山沟里。我和政委到前面看地形。在图上,通过敌人的前沿阵地有两个山口:一是从大胜堡到帽山的公路;再是公路右侧两三里地的一条小山沟——老虎沟。公路地形开阔,便于部队运动,但敌人防守的兵力比较雄厚,封锁很严密。特别是帽山的敌人居高临下,控制着公路,部队很难通过。老虎沟呢?敌人虽在两面山头上有封锁山口的工事,但沟内村子里没发现敌人动静,看来防守比较松懈。只是地形险恶,高山狭谷,貌似虎口,如果敌人堵住山口,我们就有被压在山沟里出不去的危险。从甚么地方插进去?走公路还是走老虎沟?师原定战斗方案是走老虎沟。这时侦察员来报告,老虎沟的敌情没有变化。我问政委,政委表示同意走老虎沟。他想了一会,又说:“是否把各团的干部找来再研究一下,听听大家的意见。”
干部会上,意见不完全一致。有的主张出奇兵,偷渡老虎沟;有的认为这太冒险,不如从公路硬攻。我和政委细心地倾听着同志们的意见,有时交换一下眼色。
渐渐地,主张走老虎沟的人多了。政委向我点点头,表示说:“可以总结了!”大家也都看着我,要我发言。我便综合大家的意见说:“公路上的敌人戒备很严,我们即算能打开缺口,也要费时间,这就会惊醒纵深的敌人,对我十分不利,老虎沟的地形虽然险恶,但是敌人防备薄弱,我们是夜间行动,可以出其不意。同时,敌人胆怯,夜间一般不敢出工事,射击也不容易准确。这就完全有把握插进去。”
政委问:“还有不同意见吗?”大家都表示同意。他说:“这一仗打得好,实现了林总的战役计划,我们就可能解放锦州,活捉范汉杰。我们一定要胜利!别说是老虎沟,就是老虎嘴,我们也要钻进去拔掉它的牙。同志们,有信心吗?”
大家响亮地答了一声“有!”信心百倍地散会了。
天下起蒙蒙细雨来,夜漆黑漆黑。我和政委要分手了,我要随前卫团前进,政委要在后面和副师长掌握部队。他走到我身边,紧挨我站着,深情地说:“老曾,部队的任务很艰巨,你要注意保重!”
“好!我在前面等着你们。”我感动地用力握着政委的手。
(三)
部队行进在老虎沟里。两面矗立的高山,黑压压的像要倒下来。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前进,像走在一条黑暗的甬道里。队伍前头不断低声地传来口令:“注意肃静!”“不许碰响武器!”
雨下得更大了,天越来越黑,我们的脚步越来越快,只要是能下脚的地方,就有人走。队伍直向敌人阵地的纵深涌进。
突然,前面砰,砰,砰响了几枪,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我急忙挤开身旁的人,想到前边看个究竟。刚走几步,听见有人低声喊我:“一号!”“一号!”听声音是教导员韩瑞金。他跑过来报告说:“老虎沟村内发现了敌人!”
听说村里有敌人,我的思想立时翻滚起来。“我们侦察情况错了?还是敌情有变化?”显然都有可能。但部队的行动机密神速,敌人不可能事先发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时间不许我更多去考虑,当前的处境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有进无退;冲过村子,我们就突破了老虎沟。我命令韩瑞金:“尖兵连展开,集中火力,猛冲猛打,打垮它!”韩瑞金响亮地答了声:“是!”转身,把匣枪往空一举,喊道:“同志们,跟我来!”战士们紧跟着他冲了上去。激昂的冲锋号,响彻山谷,轻机枪声、六零炮立刻响成一团。很快,战士们就冲进了村子。在手榴弹爆炸的闪光里,敌人四散奔逃。两面山上的敌人也惊惶地乱喊乱叫,胡乱地打枪开炮。
突破口打开后,我命令身旁的团政委张多澍派出两个连监视两面山上的敌人,让后续部队赶快通过,要尖兵连迅速整理好队伍向里插。一会,张政委赶上来,报告说:“敌人在山上盲目地打枪,部队正在迅速通过。”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部队前进得很快。泥泞的路上,只有扑哧扑哧的脚步声,摔跤声和武器轻微的碰撞声。夜幕笼罩着一切,我们迅速地向锦北敌人的纵深猛插。老虎沟山上敌人的枪声、喊声,越来越落在后面了。
一个钟头,部队前进十多里,到达了二郎洞。右路七四团越过观音洞大山,已经先到了。他们在村外抓着了敌人的哨兵,悄悄进入村内,一枪未放,一个排的敌人还在睡梦里就当了俘虏。我去的时候,团长李梅溪正在一间屋里审问他们。俘虏都只穿着衬衣,裤衩,瑟缩地挤在屋角里。
李团长见到我,就兴奋地报告说:“师长,我们全过来了,天下大雨,敌人全躲在山上碉堡里和观音洞的破庙里,被我们堵住出不来。你听,敌人还在庙里乱放枪……”俘虏们听见李梅溪称呼我“师长”,一个个都发了楞。一个俘虏悄声说:“听见没有?师长。他们全过来了,好快呀!”这时,忽然门外一阵惊叫:“烧起来了!”我和李团长忙出去看,只见西北方天空一抹通红,传来一阵枪声。李梅溪乐的拍手喊道:“干的漂亮!真漂亮!”原来是监视敌人的连队,把破庙点着火了。
这时,师政委派参谋来报告说:“七五团和师直,已全部通过老虎沟。
在二郎洞,部队分散开来。团、营、连像无数把尖刀,有的朝东,有的朝南,有的往北,向自己的指定位置插去。在锦北方圆二十余里的地区内,到处炮声隆隆,火光闪烁,展开了激烈的战斗。以后的战斗发展,各分队是怎样插到指定位置的,没有人能够说清。一个营开始是一路,边打边走,突然被敌人切断,后续部队另寻通路,不久又被切断;部队不知被敌人分割成多少路了,有的甚至一个班就分成了三四起。每个指战员都发挥了人民解放军英勇顽强机动灵活的战斗作风,迂回曲折地到达了指定位置。
按计划,师的指挥所该设在达子营。据俘虏供称,这里有敌人一个营驻守。我们到达子营时,七三团三营正在通过。他们起初想从村北头绕过去,碰到北山上敌人阻挡,现在掉转头来从南面绕。村内和山头上的敌人用火力封锁着通路,红色曳光弹四处飞溅。
在四周沸腾的枪声里,设在一条黑黝黝深沟里的师指挥所开始了工作。通信员、侦察员川流不息地来报告情况。电台收到了七三团的电报,该团已到达营盘、亮马山一线,并歼敌一个连。参谋摸着黑摊开地图,警卫员用手捂住电筒照着,我草拟了给林总的第一封战报:
“我师各部已到达指定位置,正与敌激战中。”
翌日,黎明之前,战斗情况错综复杂,敌我阵地犬牙交错,枪声炮声响成一片。敌人像被戳漏了的蜂窝,到处乱哄哄地和我混战。师指挥所移到了达子营村北山沟里。部队在攻击着周围山上的敌人,为指挥所挤出一块地盘来。
政委和副师长带着师部上来了。我向他们介绍了情况,说:“指挥所旁边山上就有敌人,我们现在是在敌人的包围中间。”
“但从整个战场来看,敌人却又在我们的包围中间。”政委接过我的话,兴奋地说。他两臂往前一抱,作了个包围的手势。
忽然,山上跑下来一个人,一头闯到指挥所跟前,冒冒失失地问道:“你们这里还很安静?”问的大伙一楞。夜里看不清是甚么人,警卫员反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帽山的,长官让我来打听消息。”说完,又问:“这里没来八路军吧?”
战士们一听是敌人,上去一把将他扭住。他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大吵大嚷:“你们要干啥?”等明白我们是解放军时,顿时瘫在地上,像一个跑了气的皮球,嘴里不住地咕噜:“真糊涂!真糊涂!”
经过审讯,原来这是一个敌人的副排长,把我们当作了自己人。看着蹲在地上的俘虏,我想:锦北的敌人现在是乱成一团了,还没有清醒过来。不过敌人很快就会清醒过来的,它将要疯狂地反扑,激烈的战斗黎明就会开始。我命各团抓紧时间构筑工事,准备打垮敌人的反扑。通过多次联系,终于把命令传达到各团。
“一号!有一份电报。”我刚一抬头,副师长将电报交给我。电报说:“电悉,你师已到达指定位置,甚慰!望赶筑工事,站稳脚,坚决堵住北援南逃之敌。”电报是东北总部发来的。政委说:“这是总部首长给我们的鼓励,我们要坚决完成任务;并把这个电报告诉部队。”
天刚亮,敌人进攻的前奏就开始了。十几架敌机低低地掠过指挥所头顶,轰炸扫射附近的山峦;锦州敌人的排炮也一阵一阵地倾泻在我军阵地上。爆炸声震天动地,炸起的泥土像一股股黑色的喷泉,夹着冲天而起的黄色烟柱,驱散着白蒙蒙的晨雾。
指挥所立刻紧张起来。电话铃急骤地响个不停,作战科和侦察科的同志们忙碌着。副师长一手握着耳机,一手捂住左耳,脸色紧张,大声地讲话。他转头向我说:“七四团和敌人增援部队接火了。敌人两个多团进攻五姓屯,一个多团围攻白老虎屯。”
作战科长鞠之田送来七三团的电报:
“敌两个多团,并有十多辆坦克、一列铁甲车,向我营盘一线阵地进攻。”
这时,残存在我阵地内的敌人,也开始反扑了。远近四处,村落道边,到处浓烟、尘土飞腾,各种枪声、炮声、手榴弹声混成一片,噪声直震耳鼓,震人心弦。国民党“东北剿总”副司令范汉杰发疯了!我仿佛看见范汉杰在他钢筋水泥的掩蔽部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抓耳搔腮,抱头吼叫:“共军太狠毒了!”我激动地对副师长说:“命令各团,狠狠地打,不惜任何代价,阻住敌人!”然后,提着望远镜,走上指挥所旁的小山岗。敌人出现在我的镜子里,无数小黑点,纷纷乱乱,拥拥挤挤,从锦州蜂拥而来。刚接近我军阵地,又像退潮的海水,哗的溃退下去。政委和我一起卧着,也举着望远镜全神贯注地观察,他自言自语着:“啊!打得真勇敢!……垮下去了!好!好!……啊,又涌上来了!”我的心随着战斗情况的变化,一会兴奋,一会紧张。
敌人进攻的第一个回合,被打垮了。微风吹散硝烟,枪炮声渐渐稀落下去。
指挥所紧张地收集着各团的战斗情况,胜利战果。英勇顽强的战斗事迹,一个接着一个传来。七三团五连机枪射手被炮弹炸起的土埋了七次,仍未停止射击;敌人以一个团反复冲击,锦义公路仍牢牢地捏在我五连的手中;九连三班像一把尖刀插在锦承铁路上,三面临敌,打垮了敌人一个营的进攻,他们宣誓说:“三班在,阵地在,有一个人活着,敌人就过不去!”七四团二连在三架敌机轮番轰炸的情况下,仍然打退了敌人一个营的多次进攻,五姓屯始终稳如泰山,而包围二连阵地的是一层层的敌人尸首。……
“就是没有白老虎屯的报告!”政委耽心地说。
我打电话问七四团团长李梅溪。他也在着急。他告诉我:守白老虎屯的是一连。战斗开始就被敌人包围,后来退守屯内。敌人的飞机坦克都出动了,战斗很激烈。村内的情况摸不清,几次派人去联络,去的人都在路上牺牲了。一连也没派出人来。他们的处境很艰难,但阵地还在一连手里。
白老虎屯离锦州只四里半地,座落在锦州通薛家屯、葛文碑的公路上,是敌人向北增援暂二十二师的主要方向。我命令李梅溪:“坚决想法查明情况,进行增援!”当我心情沉重地放下电话时,“一连能守住吗?”这个问题逼着我。
政委说:“一连干部强,部队经过很多残酷战斗的锻炼,夏季练兵又是全师最好的连队,情况虽然困难,他们还是守得住的。”他像在安慰我,也像在安慰自己。
敌人又开始了猖狂的进攻,而且比前一次更加猛烈。轰炸机,几架、十几架以至二十架,一批又一批地飞来投弹射击,炮弹呼呼地飞过头顶,天空中像刮着一阵阵六七级大风。电话铃当当当直响,几个参谋全身伏在电话机上声嘶力竭地喊着:“大声点,大声点,听不见!”报务员一个个带着耳机,一动不动地坐在机器旁,平心静气地搜索着呼唤的讯号,轰炸、炮弹、别人的呼喊……好像都与他们毫不相关。我和政委盯着地图,倾听着阵地上那像暴风骤雨似的枪声。
“看,敌人又发动了全线进攻。”我指着紧靠锦北城关的十余里战线说:“范汉杰使出了他的全部力量。”
“是的。”政委估计说:“敌人这样拼命,大概是我们主力部队向暂二十二师发起总攻了。”
突然,一排炮弹在离指挥所不远的地方爆炸,炽热的气浪把地图掀翻过来。接着又是一排,离得更近,泥土、石块哗啦地掉在身旁。副师长啐着嘴里的土说:“师长,敌人照顾我们了,快转移吧!”
我们刚走出不远,一排炮弹就把我们刚才呆的地方炸翻了。警卫班几个小鬼伸伸舌头喊了几声“好险!”
中午,指挥所又在不远的山沟里安置下来。电台收到七五团一份报告:“敌暂二十二师一部由薛家屯向河南突围,我正在阻击。”政委的估计证实了,指挥所活跃起来。政委说:“赶快把这个消息告诉部队,八纵和九纵二十六师主力发起总攻了,暂二十二师就要被歼灭了,只要我们坚持住最后几分钟,胜利就是我们的!”通过电话、电报,令人兴奋的消息像电流一样迅速地传到各个阵地,每个战士的心里,“坚守阵地,消灭敌人!”战士们呼喊着口号,一次又一次地打退敌人的进攻。子弹打光了,用石头砸。敌人逼近了,用刺刀捅。杀声喊声惊天动地,阵地上一片血影刀光。
这时,我很难克制自己的情感,一会提着望远镜登上山岗,关切地遥望那刀光闪烁的阵地,一会又伏在电话机上紧握耳机催问情况。恨不得冲上前去和敌人面对面地冲杀个痛快。
下午二时,情况严重万分,敌人攻占了五姓屯山头的一端,但七四团二连仍在另一端,阻击着敌人。这时敌人离师指挥所很近了,参谋、勤杂人员,都拿起了武器,准备投入战斗。我立即命令七四团三营一部向五姓屯增援,他们像猛虎似地,反击出去与敌人反复冲杀四、五次,终于夺回了阵地。
白老虎屯的情况还是没有报告。我再打电话问李梅溪团长,回答依然是情况很严重,派出联络的人没有一个转来;村外的敌人太多,增援的部队进不去。但白老虎屯枪声激烈,可以判断出一连仍在顽抗着。
这时,从全师来看,各团、各营、各连都在战斗,都面对着几倍于自己的敌人,抽不出力量来增援白老虎屯。我心中忐忑不安,我和政委隔不久就打电话问一次,而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情况不明”。
激烈的战斗持续到黄昏,四路进攻的敌人伤亡惨重,败退了。捷报传来,薛家屯、葛文碑的敌暂二十二师,被兄弟部队八纵一部和二十六师消灭了。天黑时,我军阵地内残存的敌人已被肃清。各个分散的部队逐渐连结起来。这时,我们抽出部队向白老虎屯增援,打开了敌人的包围,和孤军奋战的一连会合在一起了。
电话铃清脆地响着。我拿起电话,是团长李梅溪的声音:“师长,我们和一连会合了。他们打得真漂亮……”他告诉我:敌人一个多团向白老虎屯攻了整整一天,一连在打退敌人十五次冲锋后,最后只剩下三十七个人,坚守在一所孤院里。敌人放火烧他们,他们就在火里打。指导员田广文,在最危急的时候,还领着部队一边唱“光荣的朱德投弹手”,一边打手榴弹;连长陈学良和战士们一起甩手榴弹,把胳膊都甩肿了,枪炮打红了,手烫起了血泡。他们在子弹打光了的时候,砸碎了手表,烧毁了文件、钞票,准备和敌人拼到底,坚决不当俘虏!……他在电话里激动地对我说:“师长,我们给一连请功!”他说话的声音很大,连坐在旁边的政委都听到了。政委连声说:“提得对,应该立功!应该立功!”
“白老虎屯,今天真正出了猛虎。”我一边说一边放下了电话机。
我和政委从指挥所里走出来。风吹在发烫的脸上,觉得格外凉爽。白天激战过的山头、村庄、树林还在燃烧,显出一条弧形的战线。在跳动着的火光后面,闪露出锦州城垣。这时,锦州与义县的联系已被我切断,敌暂二十二师主力已被消灭,锦州飞机场已被我炮火控制,我强大兵团,正从四面八方直逼锦州城下,范汉杰和他手下十几万匪军已成瓮中之鳖了。
〔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十年征文稿〕(附图片)
辽沈战役形势图
出击!      刘勃舒


第7版()
专栏:

革命的胆略 斗争的艺术
林旭
《虎口拔牙》是一篇生动的革命回忆录。这里,写的是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东北辽沈战役的一个序幕。
英雄的业绩,历史的见证,每一篇每一章都闪耀着我们这个伟大时代胜利的光辉,闪耀着引导我们时代胜利前进的毛泽东思想的光辉。重温这些不朽的诗篇,我们将从中受到多么深刻的教育,吸取到多么巨大的精神力量!
毛主席的《关于辽沈战役的作战方针》(见《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第一三三七页),是一篇不朽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军事文献,是一个英明的战役计划。《虎口拔牙》记录了体现毛主席军事思想的一次生动的战斗实况。一个是作战的意图,一个是战斗的结果。主客观如此一致,几乎不差分毫。毛主席英明地指出:“你们的中心注意力必须放在锦州作战方面,求得尽可能迅速地攻克该城。即使一切其他目的都未达到,只要攻克了锦州,你们就有了主动权,就是一个伟大的胜利。”事实完全证实了毛主席这个伟大的科学预见。打下锦州,切断了敌人的退路,造成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之势,就能够进一步把敌人全部消灭在东北地区。毛主席进一步指出:攻打锦州,沈阳之敌必然出来援锦,这又造成我们围歼援敌之良机。“如果沈阳援敌进至大凌河以北地区,恰当你们业已攻克锦州、使你们有可能转移兵力将该敌加以包围的话,那就也可能歼灭沈阳援敌。”可能,又终于变成了现实。沈阳援敌廖耀湘兵团在我围歼之下,全军复没。辽沈战役这一仗,我军歼灭了敌人四十七万人,解放了东北全境。辽沈战役的结果,使得整个战争局势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人民解放军不仅在质量上早已超过了敌人,而且这时在数量上也超过了敌人;不仅在战术上处于优势,而且这时在整个战略上也处于优势了。从《虎口拔牙》的战斗,我们看到了辽沈战役的胜利;从辽沈战役的胜利,我们看到了全国解放战争的胜利。人民的事业,革命的事业,就是这样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导下从胜利走向胜利。
反动派对革命的力量,总是估计不足的。它们以为锦州有十余万武装力量驻守;人民解放军攻打锦州,战线太长了;而如果打锦州,长、沈之敌又可以随时出来增援。它们以为人民解放军决不敢虎口拔牙,即使拔也未必拔得动。及至锦州战役打响了,蒋介石慌忙飞到东北亲自指挥。然而,棋差一着,伏手伏脚。蒋介石亲自指挥也罢,已无法挽救自己的颓局。历史的事实总是这样教育我们的:新生的力量必然战胜腐朽的力量;进步的力量必然战胜反动的力量;革命的力量必然战胜反革命的力量。虽然革命的力量开始时比较弱小,暂时处于劣势地位,但它终究会战胜表面上强大的、暂时处于优势地位的敌人。这是历史的发展规律,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无产阶级革命者从来都相信这种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并且能够掌握历史发展的规律,战胜任何敌人,争取革命的胜利。还在解放战争的初期毛主席根据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阶级分析观点,作出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英明论断。毛主席指出:“蒋介石军事力量的优势,只是暂时的现象,只是临时起作用的因素;美国帝国主义的援助,也只是临时起作用的因素;蒋介石战争的反人民的性质、人心的向背,则是经常起作用的因素;而在这方面,人民解放军则占着优势。”(《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第一二四六页)。毛主席这些精辟的分析和英明的论断,从思想上武装了我国革命的人民和革命的军队,鼓舞和坚定了全国人民打垮国民党反动派的胜利信心。正是在毛主席这种英明的革命思想指导下,所以人民的军队在任何时候都具有无畏的革命胆略,充满必胜的革命信心。面对强大的敌人,敢于同它斗争;面对艰苦的环境,敢于去争取胜利。因此,敌人认为不能的事情,我们能;敌人认为不敢的事情,我们敢。“置长春、沈阳两敌于不顾”,深入敌人后方,把钢刀插在敌人心脏里,这种神威的军事行动,这种无畏的革命胆略和必胜的革命信心,从反动派低估革命力量的逻辑着眼,是不会理解的,也是永远无法理解的。其结果只能是:我们的敌人彻底地输了!
东北人民解放军在林彪同志的指挥下,完善地体现了毛主席关于在战略上藐视敌人与在战术上重视敌人的思想。辽沈战役中,人民解放军面对着武装到牙齿的四十四个师的敌军,这个力量是不可小看的。但是,在毛主席军事思想的英明指导下,革命的军队不仅敢于和敌人斗争,敢于英勇地夺取胜利,而还善于进行斗争,善于争取胜利。在整体上、战略上轻视敌人,而且在每一个局部的战役上,在每一次具体作战行动上,都采取了谨慎的态度,讲究斗争的艺术。
这篇回忆录中有这样两节描写:
“24日天快破晓,我被机要科长乔遵一声‘报告’惊醒了。
他交给我纵队司令部来的一份电报。九纵首长在电报上传达了林
总的战斗命令。……在电报的末了,首长向我们叮嘱说:‘此次
行动关系着林总整个作战意图能否实现,任务十分重大艰巨。林
总将直接指挥,你们应立即与总部构通联络,把战斗计划和战斗
情况随时向首长报告。’”
“我们周密地研究了战斗中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和解决的办
法。最后决定为使干部能及时了解情况,指挥部队,各级干部在
向前穿插时,提前两级到三级指挥。团的干部到连,营的干部到
排……我亲自掌握前卫连,为全师打开突破口。”
你看,从野战军司令部的指挥、到纵队司令部的指挥、到师的司令部的指挥,与勇敢大胆的同时,又是何等细致,何等具体,何等深入!
林彪同志及其领导下的东北人民解放军,在各次战斗中还完善地体现了毛主席关于“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的军事思想,在每一战斗中使用两倍、三倍、四倍,甚至是五倍、六倍于敌人的兵力包围敌人,力求全歼,不使漏网。辽沈战役中,东北人民解放军集中了主力十二个纵队和一个炮兵纵队,连同地方武装共五十三个师,七十余万人。其中有六个纵队、一个炮兵纵队和一个坦克营围攻锦州。这正是毛主席告诉我们的:打歼灭战。要打歼灭战,就要善于使用人力、物力,“把好钢用在刀刃上”,集中主要力量解决主要矛盾。对于敌人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先断其一指,后断其十指;把敌人分散孤立起来,聚而歼之。这种斗争的艺术,就使得人民的军队能够把战术上的优势转化为战略上的优势,把局部的优势转化为整体的优势,能够保证革命的战争处于主动地位,人民的力量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请看锦州一战,在东北人民解放军优势兵力和旺盛的斗志之下,即使是虎口也要拔牙,而且果然拔掉了。
人民解放军这种作战方法敌人是了解的。不仅了解,而且熟知。蒋介石匪帮和美帝国主义在华的军事人员曾经挖空心思地研究人民解放军的这些军事方法,并且企图寻找对付的办法。但是,所有的垂死挣扎都挽救不了他们的命运。奥妙在哪里?奥妙就在于:毛主席的这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军事思想和战略战术建立在人民战争的基础上,任何反人民的军队都不能利用、不能对付我们的战略战术。“在人民战争的基础上,在军队和人民团结一致、指挥员和战斗员团结一致以及瓦解敌军等项原则的基础上,人民解放军建立了自己的强有力的革命的政治工作,这是我们战胜敌人的重大因素。”“这样就使部队万众一心,大家想办法,大家出力量,不怕牺牲,克服物质条件的困难,群威群胆,英勇杀敌。这样的军队将是无敌于天下的”。(《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第一二四八、一二九二页)
关于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和在战术上重视敌人的思想和斗争艺术,是建立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的基础之上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全世界帝国主义和中国蒋介石反动集团的统治,已经腐烂,没有前途。我们有理由轻视它们,我们有把握、有信心战胜中国人民的一切内外敌人。”既然是反动派,它总是要吃人的,而且越是敌人接近死亡的时候,也就越疯狂,越残酷,越是要吃人,因此“在每一个局部上,在每一个具体斗争问题上(不论是军事的、政治的、经济的或思想的斗争),却又决不可轻视敌人,相反,应当重视敌人,集中全力作战,方能取得胜利。”(《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第一二六七页)
对待困难也是一样。革命事业所遇到的困难,是前进中的困难、发展中的困难,它的本身就完全具备着克服困难的力量。因此,我们有理由从整体上、本质上藐视困难。然而,一个个困难又确实阻挠我们前进的去路。钟不敲不响,尘灰不扫不会自己走掉。一个个困难,不一个个加以具体解决,也就不能奏效。因此,在具体斗争上、具体工作中,又要重视困难,切实地解决问题。
我国人民在毛泽东思想的教育下,经过长期革命战争的锻炼,不但具备了革命的胆略,而且掌握了斗争的艺术。我国人民不仅能够打败一切国内外反动派,取得人民革命战争的胜利,而且能够在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一切建设事业中,战胜任何困难,取得巨大的胜利。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