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7月14日人民日报 第7版

第7版()
专栏:

山水花鸟的美
——关于自然美问题的商讨
李泽厚
上中学时读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偶而翻阅去年的初中文学课本,又读到这篇文章。中间有这么一段漂亮文字:“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至若春和景明,波浪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同一个地方,不同的自然景色给人带来了或悲或喜的不同感受……。但是,悲喜既不能藏于无知无识的自然本身,而又非人们主观意识所能随意加上。“春和景明”不会使人“感极而悲”;“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一般也难得令人“心旷神怡”“其喜洋洋”……。那么,自然景色——山水花鸟的美,究竟又在哪里呢?
人在深山遇见老虎,不是像武松那样打虎便是掉头就跑,绝对没法去欣赏,这与在动物园里看老虎大不一样;在行军或收割时碰上一场大雷雨,咒骂之余恐怕也少有人还能有夜里睡得安安稳稳一朝醒来吟咏“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诗情逸兴。所以,张庚同志说得好:“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变化”才使自然“变成美”(见“桂林山水”,人民日报1959年6月2日)。以狩猎为生的原始种族所描绘刻划的,只是他们的狩猎对象。这些今天看来并不怎么雅观的野牛河马所以偏偏成了他们的审美对象,不正因为这些自然物是与他们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一起、具有着良好的社会生活内容和理想的原故吗?至于一般的山水景色花花鸟鸟,不是可畏可怖危害生活的仇敌,便是与他们疲于觅食的紧张劳动无关痛痒的闲花野草:没有亲密近切的生活姻缘,便没有美的性质。就是桂林山水,也如此。朱光潜先生以前在“文艺心理学”中曾举过一个例子,说“一个海边的农夫逢人称赞他的门前海景美,很羞涩地转过身来指着屋后的菜园说:‘门前虽然没有什么可看的,屋后这一园菜却还不差’”,借以说明美必须脱开“实用”和“功利”。但实际上,直到今天,某些自然对象也还是因为与人们社会生活具有这种比较明显直接而重要的“实用”“功利”关系,从而使人们在其中感到生活的巨大内容和理想,才成为美的。太阳光之所以“美得令人心旷神怡”,是因为它是“自然界生机的源泉”,“使我们生活温暖,没有它,我们的生活便暗淡而悲哀”(车尔尼雪夫斯基:“论崇高与滑稽”)。黄河长江是美的,因为它们是我们民族生活繁殖的摇篮。好天气才好工作,才使生活愉快,所以“春和景明”“水波不兴”令人“其喜洋洋”,尽管你个人并不去做捕鱼的劳动……。邳县农民画的玉米和甘薯,齐白石画的白菜和南瓜,使人感到劳动生活的喜悦;而印着蜈蚣、甲虫的花布,描写老鼠、豺狼也是善良主人的童话,却使我们感到厌恶和别扭……,这些不都很好地说明了自然的客观社会生活特性(与社会生活的某种良好有益的联系、关系、作用等)才是它的美的根本基础和实质吗?离开人的生活,自然就很难讲有甚么美不美。艺术创作如果不去把握和表现自然对象的人的、生活的内容,也很难成为美的山水诗、风景画。
自然的美是变化、发展的,是随着人们社会生活的发展而发展,随着自然不断被人的劳动所征服,从而自然与人们社会生活的客观关系愈来愈丰富复杂,而变得丰富和复杂起来。当大自然不再是可怖可畏的怪物而是可亲可近的朋友,当山水花鸟不仅是劳动生产的对象而更是人们休息娱乐的场所、对象,而且这方面的作用愈来愈大的时候,人们就不但欣赏太阳的美,而且欣赏起月亮的美来;不但欣赏庄稼的美,而且也欣赏梅花的美;并且有时是更多地欣赏梅花和月亮的美……。尽管梅花和月亮既不能吃,也不能穿,又不是人们劳动所直接征服的对象,与狭隘的实用毫不相干。但是月光底下的娱乐、恋爱、散步、抒情……的生活内容,不正是使月亮成为美、成为艺术对象的主要原因吗?正是这样,山水花鸟——整个自然的美,因为社会生活的发展造成自然与人的丰富关系的充分展开(这才是所谓“自然的人们”的真正含义),就日益摆脱以前那种完全束缚和局限在狭隘直接的经济的实用功利关系上的情况,而取得远为广泛同时也远为曲折、隐晦、间接、复杂的生活内容和意义了。现在,同一自然物,处在不同的生活关系、场合或条件上具有多样不同的性质和意义:老虎或老鼠,狐狸或甲虫在不严重危害和威胁人们生活的条件下,可因其机灵或勇猛而成为美和艺术的对象,而大粪、肥猪尽管实用,却因其恶臭或蠢笨不一定是今天吟咏描绘的题材。一些唯心主义美学家借此曾说美如花朵、云彩等是不具有任何生活实用内容、没有任何目的概念的“自由美”“纯粹美”,但其实却只是自然美的生活内容更加复杂和广阔化了的原故。正因为生活内容的如此丰富,艺术中就不仅可以有太阳和庄稼、南瓜和玉米,而且也应该有梅花和牡丹、星星和月亮;不仅有“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而且也可以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不过,在这里,应该区别两种所谓“人化”:客观实际上的“自然的人化”(社会生活所造成)与艺术或欣赏中的“自然的人化”(意识作用所造成)。自然之所以成为美,是由于前者而不是由于后者。后者只是前者某种曲折复杂的能动反映。同样,也该区别两个所谓“离开”:“离开人”和“离开人的比拟”。离开人(即离开人的生活,离开自然与人的客观关系),自然美便不存在;离开人的比拟(或离开人的文化,离开自然与意识的主观连系),自然美仍不失其为美。桂林山水固然因为美丽的名字、动人的传说、抒情的题咏……,而愈发引人入胜;但“我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假使这些山从来没有名字,它就完全成了顽石,不能给人任何心快神怡的享受。相反地,就是在这种‘不相识’的气氛中,那种山明水秀的环境,那种细雨中的蒙胧,那种雨止云高时候波平如镜,倒影明澈,上下一片青碧的景色。那种傍晚放晴时候一脉余辉斜映在山头水面,使得整个青碧的天地里略微闪耀着一点淡淡的金色的境界:这些都是非常妩媚的。”(“桂林山水”)显然这说明了:即使人们没有给桂林山水加上比拟和名字,没有韩愈的诗、刘三姐的传说,它也仍是美的。其实,你去西山,你到郊外,迎面扑来的自然景色给你带来的美感愉快,也并不需要经过“比拟”“题咏”或“传说”之后才产生。相反,“对自然美的悠然神往的欣赏,赶走我们的一切回忆,我们简直没有想到什么,只想到眼前欣赏的对象而已”(车尔尼雪夫斯基:“当代美学概念批判”)。所以,我觉得,张庚同志“桂林山水”的文章是把两种不同的“人化”和“离开”混在一起,从而文中的一个基本论点:认为“山水的人化”是“观念形态的产物”;自然美是“观念形态的存在”,离开人的比拟和文化就没有自然美……的看法(这与朱光潜先生的意见很接近:认为美是思想意识作用于客观对象的结果),就是我所不能同意的了。
给自然以艺术的比拟和象征,赋予它以“观念形态的意义”,给它以意识即情感、想像上的“人化”,并不能创造自然美,但却能使人们对自然美的欣赏形成一种富有更确定更具体的社会内容和意义的审美态度,能增强和引导人们欣赏的态度和方向。观松柏而感其刚毅长寿,见竹梅而想其正直高廉……,民族的艺术文化使我们的审美感受具有这种特定的具体内容(外国人对松竹梅的美感就不一定有这种内容)。所以,“艺术对象……创造着有艺术情感和审美能力的群众。因此,生产不仅为主体生产着对象,而且也为对象生产着主体”(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艺术本要善于通过丰富的情感和想像,运用各种比拟、象征、联想、寓意等等“比兴”手法,来形象地渲染、夸张和集中对象的美,熏陶感染人们的意识,使人们对生活和自然的审美态度和欣赏趣味随着这种影响和引导而变得日益丰满、多样和具有更明确的倾向性的社会内容,更敏锐地感受到对象的美丑。花朵似美人的比拟一出来,使人感到花朵和美人都更美,“谁是最可爱的人”一发表,使人在生活中更热爱志愿军。桂林山水的取名题诗也起了同样的作用。所以,这里的问题在于艺术家用怎样的思想情感、怎样的比拟象征(想像)来引导人们。同一桂林山水,既可以被描绘得像韩愈诗句那样的“柔美”,也可被柳宗元吟咏为“悲苦”“严峻”……,艺术家的情感和想像在这里有着广阔的创造性的自由。但韩诗所以比柳诗更流传,也因为它的情感和想像毕竟更吻合桂林山水对于人们的那种亲切娱悦的生活内容和山形奇特的自然外貌。所以,艺术家要很好地做到“情景交溶”“以景写意”,就要注意使自己的情感和想像符合于客观对象的生活内容和自然形象的某一个性质或方面,使自己艺术中的“自然的人化”符合于客观现实中的“自然的人化”的某一特征。
自然是没有阶级性的。张庚同志所讲的自然美的阶级性,只是不同阶级对自然美的欣赏亦即美感态度的阶级性。这种阶级性是被决定于人们的整个客观生活,也部分地被决定于自然与不同阶级的不同的客观生活关系。劳动人民是自然的直接改造者,他们与自然的客观生活关系是积极的、进取的、斗争的,他们对自然的审美态度、欣赏的情感和想像一般也常是坚强、乐观和开朗的。但以前在剥削制度下,长期被束缚在生活的艰难和繁忙中,他们却很少有闲暇、心情和条件来游乐观赏自然景色,所以经常是咒骂暴风雨而不去欣赏它,常常更多地赞美庄稼菜园而较少去理会梅花海景……,梅花、海景对他们的生活也实在是太无关紧要了!这方面,历史上脱离劳动的剥削阶级中的人们却因占有劳动的实践成果而抢先了一步:当船夫渔妇正苦于“浊浪排空”“樯倾楫摧”的时候,诗人们却能摆脱生活和自然的威逼来欣赏和吟咏“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的山水美景;当梁山好汉家破人亡“挺而走险”的关头,徽宗皇帝却仍有闲暇精心观察“孔雀升高必先举左脚”的细节来作出优美的绘画……。但是,供慈禧太后玩赏的颐和园今天也为我们所游玩观赏,宋徽宗的花鸟画,也正如王维、孟浩然的山水诗一样,今天也还是有艺术价值,将来广大的劳动人民也还是会来欣赏和肯定。为什么?因为它们毕竟在不同程度上开始真实地反映了自然对于人们具有的丰富多样的游玩观赏娱乐慰安的生活内容(虽然首先为他们所占有和享受),反映了山水花鸟的美。
不过,对于脱离劳动的剥削阶级和封建士大夫们来说,自然主要只是他们享乐游玩或避开政治寻求慰安的场所。“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王维)。他们与自然的客观生活关系一般是消极、妥协、退隐的。这就使他们在反映自然美上具有了很大的时代和阶级的局限性:他们喜欢吟咏、描绘的山水花鸟一般就是“渡口只宜寂寂,人行须是疏疏”(“山水诀”),“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其中总或多或少地掺杂浸染着那种种安静、隐逸、感伤、哀怨、懒洋洋的封建牧歌式的生活色调和气氛、情感和想像。
今天就该完全不同了。今天艺术中的山水花鸟的美应该充分反映出时代生活的新内容。这种新内容不在于把某种事物或概念作为时代标签、社会符号简单地剪贴在山水花鸟身上:“画几条小鱼,题上‘力争上游’;画两只鸭子,也题上‘力争上游’”;“在花丛中画上工厂的烟囱,在山水画中点缀几个土高炉”(当然也可以这样画,但并不是主要的办法),而在于“发掘描写对象本身的美”(引文均见何溶:“美哉大自然风景”,“美术”1959年4月号)。这“对象本身的美”又在哪里呢?尽管现在到处有“土高炉”、发电站,但整个山水花鸟的外貌形体却并没太大的改变,改变的主要是它与人们生活的内在关系:今天不但从根本上开始逐渐克服自然作为生产对象和作为娱悦对象以前在不同阶级那里各持一端的片面发展,从根本上为劳动人民开创能更自由更广阔地欣赏山水花鸟的各种主客观条件;而且更使自然与人们的娱悦欣赏关系也不再建筑在逃避现实的生活基础上,而是建筑在史无前例地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等面向现实的生活基础上。这样,今天艺术中的山水花鸟的美应该同自然中的山水花鸟的美一样,面貌一新地饱满地具有着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这种广阔、开朗、健康、欢乐、向上的社会生活的情调和气氛。正是需要从思想情感上深刻地把握住这种崭新的社会生活的情调和气氛,精心观察领会自然对象的客观形貌,在技巧的高度纯熟的条件下,展开丰富自由的创造性的艺术想像和抒情,这就有可能使我们今天艺术中的“情景交溶”、艺术中的山水花鸟的美大大超过过去一切的王维与李白,石涛与八大山大,甚至齐白石与黄宾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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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文艺创作笔谈

读“谁是奇迹的创造者”
——给胡万春同志的一封信
姚文元
寄来的“谁是奇迹的创造者”,早就看过了。现在我想同你交换一下我的一些感受。
祝贺你去年创作上的丰收!收在这本集子里的作品,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都超过了你以前的两本集子。去年上海许多作家和业余作者积极响应了党的号召,全身心地投身到火热的斗争中去,热情地用笔反映了史无前例的大跃进,出现了一批优秀的短篇作品,你这本集子就是其中之一。读着这本集子,我眼前就浮起了那些激动人心的日子里许多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人和事。从“谁是奇迹的创造者”中,我们可以看见工人阶级为钢而战的广阔的生活图画,可以看见一系列性格鲜明的工人阶级先进人物的英雄形象。其中特别是几个各有特色的老工人的形象,令人久久难忘,受到强烈的感动。创造了生动、鲜明富有特色的老工人的形象,这是你作品中最突出的艺术成就。老八吨,步高师傅,全根师傅,阿三师傅,姜师傅……他们身上那种强烈的工人阶级的责任感,贯串在一切生活细节中的无私的阶级友爱,叫一切困难低头的冲天干劲,反对一切空喊和浮夸的脚踏实地的精神,蓬蓬勃勃的革命乐观精神,自觉的组织观念,谦逊到提起自己就害羞的纯朴,从不顾惜自己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一切,是多么集中地体现在几个老工人的形象里!这不是枯瘪的人物,而是丰满的、活生生的形象。他们平凡,但又伟大;我们钦佩,又感到亲切。这里,我们感到劳动人民当中蕴藏着多么巨大的创造力!
你出身于钢铁工人,工人的昨天,工人的甘苦,工人的生活,都比较熟悉。生活在上海这个工业大城市里,热情地歌颂壮丽的社会主义建设,创造出充分地反映工人阶级精神面貌的英雄人物的典型形象,自然是你首要的任务。你曾经说过,工人有和农民不同的性格,文学风格上也要表现出这种特点。我完全同意你这个意见。希望你在这方面作持久的努力。
就人物形象而论,我觉得“老八吨”是成功的。在目前描写钢铁工人的作品中,这个人物是很不错的一个。在完成浇铸四十六吨重的大机件的过程中,这个身材魁梧,声如洪钟,性子火暴而对党绝对忠诚的老工人的形象,写得栩栩如生。我好像看见老八吨一个箭步跳下地坑,抡起三十五磅重的大锤,狠狠地锤着铁硬的混凝土;我好像看见老八吨像一头勇猛的狮子那样穿着石棉衣,铺上石棉板,站在五百度高温的机架上做清砂工作,混身冒着烟雾,头上的湿毛巾喷着蒸气;我好像看见老八吨为了完成任务暴燥地同木模工段长老洪闹翻了,当老洪三天三夜完成了任务之后,他双臂抱起睡着了的老战友,无限激动地说:“我的老兄弟,老兄弟!……”他的整个性格,处处渗透着钢的特征:钢一样坚强,钢水一样红热,钢材一样耿直。他的绰号,他的声音,他的行动和他的体态,无一不使人想到铸成巨大机件的那种最沉最纯最硬的钢,那种任何风暴都摧不垮的钢。老八吨身上,表现着生活在巨大的集体中、长期在通红的钢水旁操作而锻炼出来的钢铁工人的气质,因此较之别的人物,老八吨的典型性就更大。即使没有到过钢厂的人,也会被老八吨和他的伙伴那种紧张、剧烈、英勇、充满战斗的劳动所感动。
但是,对于你的创作来说,我却觉得“在钢铁厂发生的事情”和“步高师傅所想到的”,更有意义。因为在你的作品中,生动的形象,一般说来是不缺乏的。由于你对生活的熟悉,很多场景的描写都真实而生动,枯燥、概念化很少。语言也是生动而形象的,一点也不干瘪。这是你创作的长处。但是在你一部分作品中,却表现出一定的思想上的局限性。就是说:站的还不够高,看得还不够深,没有把一个题材内在蕴藏的意义,充分地在作品中显示出来。例如“炼钢炉旁的年轻姑娘”,多么好的素材!一个女青年参加炼钢劳动,对别人和对她自己,都会引起很多思想变化的。可惜你只限于写出这个事情本身的过程,王玉含这个人物身上内在的典型意义没有充分地写出来。例如你写到王玉含因为参加炼钢劳动之后,脸色有些变化,她在审美观念上引起了一时的思想斗争。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情节,如果渲染一下,展开一下,加以丰富,那么,就接触到一个劳动和美的关系,写得好,可以很有说服力地回答有一些人的错误观念,并且引人深思一个问题:生活中的美在哪里?可惜你几句话就轻轻地交代过去了。可是上述的两篇作品中却不同,虽然步高师傅和全根师傅的性格,同样写得生动而感人,同样使我们感到很亲切,但除了他们崇高的共产主义风格给我们的感动外,还有更深一层的思想意义。“在钢铁厂发生的事情”里,有一种完全新型的人和人的关系,我们看见了整风运动的伟大力量,从劳动一直透入了家庭生活的深处,改变着生活中某些陈旧的观念。工人阶级当中,父子的亲属的感情和同志的感情融化在一起,这不但没有使父子感情受到损害,反而更加亲密、更加感人、更加丰富了。共产主义道德的强烈的光芒,照亮了父与子的心灵,给予他们以新的爱情和新的幸福,人们可以从这里看到一种崭新的东西,有耀眼的共产主义思想的闪光。在这种新的父子感情中,有多么崇高的、真正可以称之为幸福的那种幸福呵!这使得家庭更加和睦、更加团结、更加亲爱了。“步高师傅所想到的”,则使人感到一种全新的师徒关系,显示出老工人那种切切实实、一丝不苟的优良品质对于正在成长的青年工人的重大意义(这已经超出了一般的师傅关心徒弟的范围),并且接触到劳动人民内部矛盾的一个重要方面。像这样的作品,这本集子里还不是很多的。对于一个作家,政治思想上的提高特别重要。提高自己的阶级觉悟和思想水平,能对生活观察得更深些。我觉得你的作品中还没有出现过一个塑造得很丰满的党的工作者的形象,也反映出你生活内容和思想水平的另一方面值得注意的局限性。如果用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这个局限性是应当努力突破的。在最好的作品中,要能够创造出这样的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它在精神上(即思想意识上)能用强烈的共产主义精神教育读者,同一切修正主义的谬论和卑鄙的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相对立;在美学上能够有高度的艺术魅力,能够用真实、优美而生动的艺术形象来吸引读者和感动读者,深深地激动着读者的心;从认识上能通过富有概括性的描写来启示读者认识现实,使他们从活生生的艺术形象中看到深刻的、本质的东西,也就是真理。
你的作品中,景物的描写是有特色的,气氛强烈,富有色彩感和声音感。如:“钢厂的夜,是灰蒙蒙的、红火火的。充满钢铁腥味的空气,是灼热的。成团的热风,夹带着锵锵的钢铁碰击声、鼓风机的咆哮声、行车的轰鸣声,在夜空中滚过。”这很鲜明地描绘出一幅钢厂跃动的夜景。写人,你主要是通过人物的语言、外貌、动作等等来刻划他的精神面貌,也用心理描写,但很简洁。这里,我觉得生活的熟悉对你的描写技巧有很大关系。如“老八吨”里一开始交代任务的那个场面,老八吨由冒火地直着嗓门大叫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低低地说:“厂长,我应该检讨!”没有一句心理描写,但老八吨的性格和他经历的思想变化,却很清楚地在我们眼前出现了。他充满了工人阶级的正直和共产党员的党性。你对老八吨这个人物显然很熟悉,他的说话的声调、态度就最充分地表现着他的性格特色。但“生长在黄浦江边的人”这篇特写中,你虽然花了不少笔墨去描写沈阿四在水下的心理活动,但我读上去总觉感受不是那么强烈,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似的。大约你对沈阿四的生活和他的性格,都远不如你对钢铁工人老八吨熟悉。写农村的几篇不如写钢厂的,就因为你对农村还不是很熟悉,看人看事还是表面现象居多。我觉得,对生活的十分熟悉是艺术技巧的一个基础,善于观察、发现生活中有思想意义和典型意义的那些事物,是掌握艺术技巧的一个前提,作者运用艺术语言来表现生活的特色和人物的特色,则表现着作者掌握技巧的水平。技巧同生活、思想是不能完全分开的,技巧是作者对生活的观察力、表现力和运用语言艺术的才能的一种综合,它含有思想的因素。如果离开了表现内容(生活),那技巧就脱空了。技巧是为反映生活服务的,最高的技巧就是能从艺术上最生动、最形象、最深刻地描绘生活。
你说,“我觉得写的都是真人真事,不需要很大程度的虚构。”因此第一部分只有“一点儿”加工,第二部分则完全是真人真事。我觉得这正是你很大的优点,又反映了你某些弱点。生活是创作的泉源,你以真人真事为基础,所以多数作品内容都比较扎实,有浓厚的生活气息,没有那种因脱离生活而来的贫血的苍白。但就在集子中,思想性和艺术性比较高的也还是属于加过“一点儿工”的那些作品,可见加工也还是很重要的。我不同意那种贬低一切写真人真事的论调,因为不仅有时作家确为真人真事所激动,而且形势有时候需要我们用笔迅速地反映某一个真实的故事。但是,作为一个作家,要在有限的篇幅中写出比生活更美、更理想的作品,就必须通过艺术加工进行概括、集中、典型化。你有一次说过,作家创作有三种过程:一种是受生活中完整的真人真事所感动,以它为基础进行创作;一种是受到一个深刻的思想的启发,由观点而把生活中许多事情串起来,逐步形成人物和故事;一种是由积累了许多事情,经过分析而形成故事和人物。你是第一种情况居多。如果今后也能适当注意到第二种和第三种构思的方法,用以帮助第一种构思,使它更加典型化,那我想对创作一定有很大好处的。
我的这些意见,未必正确。对你的作品的得失所发的议论,也未必恰当。但是有一点你是可以理解的,那就是作为一个战友的关怀和期望。我们都在等待着你的新作。祝你永远前进!祝你能写出更优秀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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