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4月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英雄的意志和感情
万松
萧洛霍夫的新作“一个人的遭遇”,写的是一个普通的苏联人索柯洛夫,内战时期参加过红军,在饥馑的1922年给富农做过苦工,父母和妹妹都饿死了,后来结了婚,有一个“从小就知道生活的艰辛”因而聪明、温柔的妻子,而且有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他学会了开汽车的本事,过着幸福的生活。然而卫国战争爆发了,他上了前线;不到一年,却作了德寇的俘虏。在集中营里,他受尽了折磨,但是与“虽则当了俘虏”的同志们,在黑暗中,仍然从事自己伟大的工作,处决了叛徒,对敌人进行了宁死不屈的斗争,坚持了“俄罗斯人的尊严和骄傲”。后来,他得了一个机会,俘虏了一个法西斯的少校归队了。但是陆续得到消息,妻女被敌机炸死了,参军的儿子也被敌人打死了,成了孤零零的一人。复员以后,他仍然当司机。有一天,他冒认了一个同样因战争而成了孤儿的孩子为亲生儿子,从此两个人相依为命地活下去;他全心爱这孩子,而且他要把这孩子培养成一个“有着不屈不挠的意志的人……长大成人以后,一定能够忍受一切,克服自己道路上的一切困难,只要他的祖国号召他去这样做。”
这是普通的苏维埃人的一个,也是苏联无数英雄中的一个。这在苏联的文艺作品中,是常见的。但是萧洛霍夫在全篇小说中,却强调地反映主人翁的极度的悲痛和苦闷的一面,描写他的“没有生气,疲惫不堪的眼睛”,他的“晚上醒来时……总是湿透了整个枕头”的“泪水”……。因此,有的朋友说,作者把这人物的心情写得太阴暗了,似乎损害了英雄的形象。
我并不以为这篇小说的写法十全十美,却觉得他写这个英雄写得很真实。他写出了一个真正的人,因而也写出了一个真正的英雄。英雄是人,他不会没有感情,不会没有悲痛和苦闷。既然为了祖国的命运不能不忍受个人所遭遇的重大不幸,他的悲痛和苦闷,也就异常之深。他甚至于抱怨生活:“生活啊,你为什么这样作弄我?为什么这样惩罚我啊!”但是他所怨的不是祖国,不是社会主义社会,而是敌人。问题只在于“只要他的祖国号召他去这样做”的时候,他“一定能够忍受一切,克服自己道路上的一切困难”。他能以坚强的意志去控制自己:一不在敌人面前流露悲痛,——对敌人只给看尊严和骄傲;二不在幼小者的面前流泪——为了“不要伤害小孩的心灵”;三不在白天工作的时候,唉声叹气——“只在梦中才哭泣”……。萧洛霍夫甚至于说:“不,那些上了年纪的、在战争的年代里白了头发的男人不仅只在梦中才哭泣,他们在清醒的时候也会哭泣的。这儿主要的,是善于及时地转过脸来。”从悲痛和苦闷中锻炼出来的而且能够控制悲痛和苦闷的意志,这才是英雄的崇高的意志呵!
现在有些人,以为英雄是只应该具有意志,而不应该具有感情的。例如,有的作品写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革命者,因为工作忙,没有关怀和帮助妻子的时间,使得她感到苦闷,但他可以在长时期内对妻子毫不负疚,而且责备妻子的苦闷是小资产阶级情绪。这样的革命者,比起那因为在上前线的时候,对送别的哭得伤心的妻子推了一下而后来总不饶恕自己的索柯洛夫来,似乎更是英雄了,但我认为他不近人情。
我曾经作过一个试验。在解放战争的时候,我们的斗争曾经极艰苦,处境十分困难。那时有些青年女同志,平日的表现是很好的,但“每逢佳节倍思亲”,例如,过年的时候,想起不能见面的父母和丈夫,就要哭起来了。我于是找了她们来说:“你们难得哭一回,现在想起亲人,是该哭的,哭就哭个痛快罢。不过,偷偷地躲到角落上去哭,不要当着人。一则会影响别人的情绪,二则,别人会说你们家庭观念太深。”这一来,她们倒不哭了,据说是因为有人体贴她们的心,感到了革命队伍的温暖。
俄国的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说过:“崇高的善人在艺术上应该表现得具有生气勃勃的人所常有的多样憧憬:如果剧中主角只具有一种感情,除了听从他的德性憧憬的命令以外,他别无所见,别无所闻,别无所感,那么,他便是僵死的、枯槁的骷髅,而不是一个生人了。然而,一个具有崇高德性的人,能够把吸引他的一切多样的憧憬克服了,使之服从他的主要憧憬;不错,为了这,他必须常常同自己斗争。然而,斗争越剧烈,他的德性憧憬底强大和崇高便显得越美好、越有力。”(“戏剧论丛”1957年第一辑四八页。)
我以为,这话,既合乎生活,也就合乎美学,足以解释萧洛霍夫的这篇小说的特点。


第8版()
专栏:

铁虎子
牛朴
我在一所高等学校开完了两天会,今天夜里就要走了。傍晚,厨房门口停着一辆卡车,厨工们正往下搬运粮食,有一个像铁桶似的又矮又粗的小伙子,一次背了五袋面,走起路来还像阵风,我被他这有力的动作吸引住了。搬完粮食,他袖子一挽,伸出钢柱似的一只手臂,对别的厨工叫道:“谁不服,来一个!”
他们掰起腕来。
好奇心使我想看看他力气到底有多大。我走近他仔细一看,不禁惊叫出来:“你是铁虎子?”
他马上腼腆得像个大姑娘,用力拉住我的手,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他拉我到他们屋里去坐。他说:“先坐一会儿,我要去研究明天的饭菜单。”说完就走了。
我顺便在他床上拿起一个小本,上面写着:“七日,炒回锅肉,南方人都吃完了,北方人倒剩下了,北方人不愿吃辣的。八日中午:牛肉白菜粉,都吃得一干二净,大家都爱吃,注意多做这个。”这个小本像一叶顺水而下的小舟把我渡到回忆的漩涡里去了。
在故乡,铁虎子是我的邻居,张大娘的独根苗。记得三年前我回家的时候,他正要高小毕业。我问他:“铁虎子毕了业干什么?”
“毕了业种地,不就找个事。”
“升学吧,将来还可以上大学。”
他嘿嘿地笑着摇摇头:“我岁数大了,升学不合适,干什么都是建设社会主义呀。”
一个老厨工进来,把我的思路打断了。我赶紧问:“张铁虎干得不错吧?”
“不错。”老厨工滔滔不绝地向我谈起来:“铁虎刚来到这里,有一次我偷偷问他:‘你小学毕了业,年轻力壮的,学点手艺不好?怎么学作饭?’你猜他怎么说!‘哼,作饭?’他瞪着包子似的两眼,像是跟我吵架:‘学生吃不好饭就上不好课,这不重要?你说,谁不吃饭能活着?’我一听这话对呀,现在他是我们组长,威望可高哪。”
老厨工停了停又说:“虎子还会编快板哪,每次吃完饭他要去各桌检查一下有无浪费。有一次第七桌那里桌上桌下,盘里碗里都是饭粒子。他一看就叫起来:‘好啊!党号召我们节约粮食,就打动不了你们的心?’他没有收拾这个桌子,留着让大家看看。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在饭厅广播起快板来:
竹板打,响连天,
我把七桌表一番,
人家都是桌净、碗净、地下净,
唯有他们米饭馒头到处撒,
问问你们是啥思想?
你们对节约号召怎么看?
哪个同学不相信,
快到七桌去参观。
真灵,从那次以后,浪费粮食现象少多了,虎子一走到他们七桌,同学们就喊他:‘检查检查这次怎么样?’
虎子咧着大嘴笑了:‘行啊,上不了快板啦。’”
老厨工讲到这里,铁虎子进来了,他已脱去白工作服,开头第一句就问:“你在我们这里吃了两天饭有什么意见没有?”
我告诉他,非常满意。
他又问:“口味怎么样?别人有什么意见?”
我被他问的窘住了,因为我根本没注意这些。
上车站时间到了,问他往家捎信否?因为这次我要顺便回家一趟。
他从床底下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这些书我送给合作社的,你给带上吧。”
我问:“给张大娘有信捎吗?”
他想了想说:“没什么事了,钱已经寄走了。你告诉我娘,对我的亲事甭着急,我还年轻呢。”
我看到他彩霞似的两颊,打趣地说:“铁虎子在外边搞上对象了吧!”
他口吃起来:“没——没有,不过二十五岁,我不结婚。”
他送了我很远,我们谈到家乡的变化,家乡的未来,幸福的生活吸引着我们。分别了,我往车站方向走去,我走了一段不住喊他:“铁——虎——子,你的工作不会变吧,我写信……”
“写信就寄这里吧,我要再干十年,一辈子干这个工作。”


第8版()
专栏:

忆海南(外一首)
井岩盾
昨天离开了绚丽的海南,
此刻穿行在桂东的山中,
亲爱的土地同样迷人,
虽然景色已经不同。
肥美的水田满山满谷,
村前村后菜花丛丛,
阳光温柔地吻着原野,
山峦和奇峰一路迎送。
呵,眼前是无限内地的景色,
头脑却现着海南的图形,
说不出心里的万般滋味,
只觉得榆林已遥远若梦。
我们的国土如此辽阔,
不必说从南到北,从西到东;
寄语保卫边疆的同志,
每寸国土多珍重……
春到海南
谁说海南岛不分春冬?
但春天和冬天究竟不同!
树木生出了层层嫩叶,
花朵的颜色也更浓更红。
山色也仿佛更青翠了,
鸟叫也仿佛更加好听,
稻苗在水面左右摇摆,
仿佛欢迎着阵阵的轻风。
村村社社忙碌起来,
人影仿佛活动在镜中;
土地新鲜得闪闪发光,
呵,仿佛又换了一层丝绒!
1957.2.7.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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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看风景片
黄苗子
我以为彩色风景片的意义应该解释为摄影家使用摄影机作画,而不是用摄影机代替人的眼睛呆板地吸取表面印象;如果是后者,那么摄影机无论如何是不能胜任而会遭到失败的。
风景本身的美绝不会是孤立的,它必须和周围一切动的、静的、现在的和过去的事物,特别是人的活动联系起来才能产生高度的美感。风景片的摄制者必须对自然有精确而大胆的选择、取舍和加工,使搬到银幕上的风景比真的还要真实,这就是我所谓“用摄影机作画”。一个多月以前看了电影大师伊文思的旧作“雨”的时候,我更有这样的感觉。
说这样简单的道理对于风景片摄制家们还是陌生的话,那未免不合事实。可是当我看了一些风景片之后,确实感到“画”的成份不够,因此风景片应该叫人发生美感这一效果就差一些。有些风景片几乎是可以用以下的公式来概括它:山加水,再加穿新衣的少女(或休养中的劳动模范)。那慢吞吞的脚步,镜头就跟着移动,就拍成一本风景片。
拿彩色风景片“庐山”来说,它自然是一部风景片,可是我们只能说它是一部“普通”的风景片,它没有把庐山的“美”感染给观众。庐山的特点如千变万化的云,有名的古代寺庙,整洁美丽的牯岭街头和避暑人在山上的快乐生活(特有的石砌房子、游泳池、卖特产的铺子……)等在片子里面看不到,看完了全部片子,依然有苏东坡所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之感。庐山,这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地方。拍摄这部片子应该使它能吸引人,引起人们非亲自去看一下不可的欲望。片子不应该是“干巴巴”的记录下一个个山头,一片片流水(片子的旁白也引用李白咏庐山的诗句,可惜画面没有和诗句的感情结合,得不到应有的效果)。
我们觉得“桂林山水”的摄制比较成功,因为桂林的山峰变化多,容易表现特点。如果庐山或者什么山都像“桂林山水”一样手法,看多了就有千篇一律之感。有人说过这样的话:“第一次拿花来比美人的是天才,第二次拿花来比美人的是白痴。”我常常想到这句话就会痛苦地一笑。
“苏州园林”和“庐山”比起来是较使人满意的片子。可惜的是响亮的乐器从头至尾吵得你不能静下心来看。其实这也是极简单的道理:电影是综合艺术,综合得好是“相得益彰”,综合不好就打起架来。当人们全心全意用眼睛在欣赏画面的结构和色彩的时候,安静一点的音响真是万分需要!我曾经建议用古琴来把观众带进中国的风景片中,当然这不是说每一部片子都适宜,有时在某些场面上甚至一点声音都没有反而能够引起观众最美的感受。白居易不是写过“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诗句吗?
“苏州园林”的画面中,留园和拙政园的水上都有三只鸭子游泳,一位画家看时曾向我发问:“把鸭子放到留园拍几个镜头,捞起来再放到拙政园拍几个镜头,这有什么意思呢?”话也许说得缺乏含蓄,可是重复的镜头会使观众乏味却是事实。“苏州园林”虽然也有个别类似上述的手法,但因园林到底是园林,变化多一些,观众就不感到过分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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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简单的答复
林涵表
卧病在南方差不多两个月了,偶然看见戴不凡同志发表在2月20日人民日报的文章“批评和事实”,觉得有些问题需要说清楚,因此尽管医生禁止一切工作,也简单地先写几句。
拙作“论西厢记及其改编”是一篇学习习作,需要更多同志的指正。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并没有专门批判戴不凡同志对西厢记结尾看法的意思,只是在谈我的看法的时候提出我与戴不凡同志不同的一点意见;因此没有谈到戴不凡同志对西厢记结尾的看法的各个方面(正确的与不正确的),只谈到不同的一点看法——不同意他的关于王实甫“最后还不得不安排张生中状元来解决问题”的看法。我想这样的提出是可以的。不然,就很难展开批评了。
戴不凡同志在“批评和事实”中认为:“西厢记的结尾既有进步的、积极的一面,又有受时代限制的、落后的一面。我主张删去大团圆,显然不是由于这个结尾是彻底的‘不真实’或是妥协的‘团圆’”。和他原来的文章对照起来看,我现在也只能得到这样的印象:他“主张删去大团圆”,是因为王实甫“最后还不得不安排张生中状元来解决问题,在这一点上,王实甫是自相矛盾的”,这是“落后的部分”。我的意见正是针对这一点而发的,并没有把他和朔方、江东同志的看法混为一谈。所以在“论西厢记及其改编”中我说“持有类似见解的人很多”;我并没有说“持有相同见解的人很多”;我更没有完全否定戴不凡同志对西厢记研究的珍贵心得的意思。
简单地先写几句,以答复戴不凡同志的批评,并有待广大读者教正。


第8版()
专栏:

母与子 (雕塑)   张德华作 陈渊摄(全国青年美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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