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4月14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大鱼网主义
孙元范
报上登过一个大鱼网事件。广东台山县县委一位部长不相信别人的劝告,强迫渔民取消所有的小鱼网,做了一个三万多斤重的大鱼网,想把过海的鱼群一网打尽。结果,大鱼网打不上鱼来。这位同志的心意当然是好的,他本来认为大鱼网好处多:大、集中,方便,效率高,能解决大问题。生活中确实有人喜欢办大事情,热中于解决大问题,急于一次彻底解决问题;还有人把这提到理论的高度,说这种“大”癖是解决问题的重点主义精神。
世界上可能有比三万多斤更大的大鱼网。但是马克思主义的常识是:一切要看时间、地点和条件。莫斯科大学的建筑实在可谓大的,对于今天的苏联是恰当的。可是,这大房子如果今天搬到北京来,就是不恰当的;别的不说,单是电梯就受不了:北京电业局会有意见。请看北京新盖的大楼,一进大门,左右两排电梯,然而开动的只有一个、两个;并贴有布告:电梯供外宾和专家用,本机关人员一、二、三、四层仍请自己走上去。重庆有座出名的天坛大礼堂,能容六七千人(两翼还有宫殿式的不宜于住人的招待所),但不知一年有几次“客满”。
生活中确实是有大鱼网的。有大鱼网的计划者就更多。
据说,有一条河流,为了解决防洪问题,在支流上已经修了许多水库来装洪水,然而解决问题不大。于是现在有新的规划:在干流上修一个最大的水库,以彻底解决防洪问题。可是这个大水库的代价是多大呢?移民一百万人以上,投资好几十亿元。
据说,还有一条河流,也是为了解决防洪问题,支流上还没有为此修过水库,现在计划在干流上修一个最大的水库来装洪水。可是代价多大呢?有一个省,“桑田”要回到“沧海”,有一个一百几十万人口的城市要搬家,工程本身要花一百几十亿元。
大鱼网是不能一概反对的,重要的是要区别“想”和“做”,看什么时候,用什么办法。报上登过新闻:苏联有人研究,从喜马拉雅山打一条隧洞,中国同印度可以通火车。有个机关接到过外国工程师的来信,对西藏雅鲁藏布江河弯处的水电站(大到能发五千万瓩电)很有兴趣,愿意来帮助修建。我们也有人在研究如何从东北开运河一直通到广州,如何把长江的水引到黄河去。生活中是必须有幻想的,幻想对生活起促进作用。三十六年前,中国共产党成立时,只有几十个党员,就立下打倒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建立新中国的目标,这在当时何尝不是大幻想;但没有这种幻想就不成其为中国共产党。问题在如何做,如何实现这个幻想。历史已经回答不能用陈独秀路线、立三路线或王明路线来建立新中国。现在如果有科学家、作家、诗人提出某些大幻想,那当然是可以的,也是需要的。然而,如果一个机关的几千干部,把现实问题乃至本身迫切业务一概放下不管,却请来几十位专家,专门来计划如何打通喜马拉雅山的隧洞,如何从沈阳坐船到广州,人类五十年以后将如何,等等,那就无以名之,只能名之曰:大鱼网主义。遗憾的是,现在似乎真有这样的机关;我们的报纸和记者(包括人民日报)有时也颇喜欢宣传大鱼网,而且比批判台山那个大鱼网还起劲:加花边,登头版,甚至头版头条。
这篇小文章可能引起一些小风波;对没讲穿的例子中的“具体问题”,可能有同志会提出异议乃至抗议。但笔者预先声明:谈到具体问题,那是需要大文章和专家们才能解决的,我这篇短文不过是一篇谈点杂感的小杂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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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小戏”小谈
赵树理
近几天来看了两场泗州戏,又唤回我从前看小戏的心情。我看过的地方小戏,差不多都有两个共同的特点:第一、这些戏的故事虽然都很单纯,却往往都有点浪漫成分——惊心动魄之处虽然不多,而异想天开的部分却不少,常使人觉着娓娓动听、触手成趣。第二、这些戏的唱腔,有时候简单到只有上下两句,但就那两句也能引人入迷,听进去好像在一个平静的湖面上泛舟,一点也用不着吃力,心情自然随着剧情荡漾起来。一个人要是在一个平淡的环境中待久了,想借戏剧来大大振奋一下,这些小戏不能起到那种作用;若是在劳动之后,抱着休息的心情去看这些小戏,却能得到和风细雨式的愉悦和教益。在从前的庙会上,这些小戏常和大戏对台演,在平常情况下是各有各的观众,而遇上了特殊好的小戏班社也能把大戏对输了——自然是特殊好的大戏班社也能把小戏对输了。
有些同志一看见小戏就以为那只是原始性的东西,要不马上丰富一番、发展一番就站不住,我以为这种看法还有值得商量之处。我承认戏(剧种)无论大小,都有它可以丰富和发展之处,不过都要从它自己的现有基础出发,顺着它自己发展的规律去发展,当事者既不应该不尊重它们的基础,又不应该操之过切。所谓尊重基础,先要认识传统方面的长处。例如近几天来泗州戏演出的“夜访”、“思盼”、“打干棒”、“拦马”等节目,尽管在词句方面偶然还有一些传错、钞错的地方须待校正,但这一类剧本还不是像我这样的专业写作者所能写得成的。假如有人把这些剧本交给我让我大拆大改来丰富它一番,我便要抗命,因为我觉着这些剧本中不缺少什么东西。假如我不顾人家原有的基础,想趁势露一露我的才华,我就重新翻腾一下,作上一些新的诗句把人家的唱词换掉,布置上一些围墙、狗窝、楼台、松林、酒店等景色,加上管弦乐队,加上一些风雨车马声音的效果……这样一来,富则富矣,可是要我自己去看我是不会再看的,因为中央实验歌剧院要比他们的家当还富,我不如上那里看去。所谓不要操之过切,就是说不要把艺术创造看得太容易了。一个成功的传统节目,往往都是经过师徒几代的创造才完成的。就算我们生在这幸福的时代,既掌握了科学方法,又接受了前人遗产,然而从创作(或改编)剧本到排练上演,三年能完成一个同成功的传统节目差不多的好戏,已经比古人快了好多倍了;要是想在一年中把一个剧种的传统剧目全部翻修一遍,都把它丰富、发展一番,往往能弄得面目全非。有些剧种已经在这方面走了一些弯路,现在,才又逐渐扭转回来,从我举的那几个泗州戏的节目看来尚无此病。
我希望所有的地方小戏在发展中都能保有它的“小戏”风格。大家一致公认地方小戏容易表演现代内容,不过就是演现代内容也还应该有点限度好——多演“李二嫂改嫁”之类的戏,而把改编“万水千山”等戏的事让给大戏去想办法。(附图片)
庐剧“借罗衣”的一场 吴化学摄
泗州戏“拾棉花”的一场 吴化学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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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片面症”
王威宣
有过这样一个笑话:一个好为人师的“聪明人”,似乎是个“全能博士”。他经常答复人们的问题。一天,有个樵夫看见路旁一个磨刀石,就问这位“聪明人”:“为什么磨刀石两头高,中央凹下去呢?”“聪明人”立刻回答:“这还不简单吗?凡是着力的地方,天天磨擦,就会凹下去,不着力的地方就会凸出来!”樵夫不服气,举起他的脚盘驳斥说:“你看,我的脚底着力的地方凸起来,不着力的地方反而凹下去。这又是为什么呢?”这样一反驳,“聪明人”也目瞪口呆了!
由于这个笑话,又使我想起“警世通言”中“王安石三难苏学士”的故事。王安石是个博学多才的人,他认为中国字都有很深邃的含义。他说,“坡”,土之皮也。恰好苏东坡在场,这位才怀“八斗”的苏学士反诘道:如此说来,“滑”,岂是水之骨乎?
这两件事,使我想起:凡事都有它的正反两面的道理。如果仅仅看到一面,强调了一点,往往就会发生错误。也许,这就叫做“事物的辩证关系”吧。
今天,事实很明显地说明了辩证法运用得太少了。
电影问题的讨论,有好几个月了。有的人死死揪住“票房价值”不放,说解放后电影一文不值了,连广告费都收不回来了;另外一些人,却又为“公式化,概念化”的败家子撑腰。似乎这也是个“粹”!
王蒙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讨论也有三、四个月了。有的人只看到它的积极作用。以为小说的主人公是“十全十美”的人;有的人却根本否定,甚至要怀疑作者的写作“动机”。
教学改革的问题也谈论很久了。有的怀疑学习先进经验的必要性;有的一笔钩销几年来的成绩,只是用三个字判决——“偏、糟、乱”。
事实上,问题真的是如此简单、三个字就可以“总结”的吗?我想是不可能的,如果硬着头皮下了这个“结论”,那一定也会像前面所说的“聪明人”和王安石一样,经不起别人的一问。
更全面地看问题,更细致地分析问题,才是医治“片面症”的有效丹方。黑格尔不愧为辩证法的大师。有人问他:“下雨好不好?”他是会生气起来的。这叫他怎么回答好呢?久旱不雨,怎么不好呢?如果已经泛滥成灾了,为什么还希望下雨呢?所以黑格尔要求别人提问题要把情况说得这样清楚:“一星期没有下雨了,现在下了一小时雨,对正在生长的麦子利不利呢?”这样,黑格尔才愿意回答。因为这样才不会失足踩到“主观片面”的陷阱里去。
“教条主义是活的科学这棵常绿对上的一朵无实之花。”教条主义者是这些无实之花的最亲近的鉴赏者。我想,教条主义的帽子谁也不喜欢戴上吧,若要不戴,我请你处理问题或下结论时:多一点辩证法吧。 1957年3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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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雨西湖(国画) 李可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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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谈“拾画叫画”的表演
  白云生
“未曾开半点么荷”,看画,仍不见开口,微发怔,又一看,唱“她含笑处朱唇淡抹”,见画中人对他含笑。接念“咦,看美人这双眼睛好不顾盼小生”,走到左边再看画,画中人是望着他笑,又走到右边,她仍是望着他笑。这时他的思想进入幻境,不仅要她说话,还希望她下来,便再三请她下来,但并不见动静,自己由幻境清醒过来,做出自己惭愧可笑的表情。念“柳梦梅你好痴也”,语音表示失望痛心。说白“小娘子,你画似崔徽,诗如苏蕙,行书逼肖卫夫人也。小生虽则典雅,怎到得小娘子万分之一,蓦地相逢不免和韵一首”。他用古代名女画家、女诗家赞美画中美人才调,表示钦佩。持画入座写诗一首“丹青妙处却天然,不是天仙即地仙”。这时右手持笔,左手食指向鼻下一嗅指画白“竟是地仙地仙”,眼神特别注视微笑。接念“欲傍蟾宫人近远,恰如春在柳梅边”。最后写上自己名姓“岭南名士柳梦梅熏沐敬题”表示敬意。持画出座,用口轻轻吹气,表示墨迹未干。唱曲牌名“簇御林”“他题诗句声韵和,猛可的害相思颜似酡”,左手持画,右手用掌在面部晃过,表示感情冲动面色发赤如酒醉。此时热情奔放,再狠狠地叫她几声,双手持画,眼神凝视,面部微笑,很亲切地与画距离更近,先用和蔼可亲的音调低叫一声“美人”。叫后侧耳细听,不见回答,面部立即一怔,表现也许声音小,她没有听见,或是站的方向不合适。又双手持画另换一边再叫,声音稍高一些,面部喜悦也强些,改叫“小娘子”。因这个称谓比美人两字亲切些,但仍不见回答,心中又想是否嫌称呼不够亲切,或方向仍不合适。乃将画放在面前,画面斜向观众,不要举得太高,以免妨碍面部表情,再叫“姐姐”,声音短促,见画不动,乃用手将画微微抖动,表示促其回答。叫后仍不见动,这时他的感情压抑不住,将画上举,紧靠面部,用热情诚挚的声音叫“啊呀,我那嫡嫡亲亲的姐姐”,意思是我这样的诚恳,你怎么还不答应。接唱“向真真啼血你知么?”真真的故事内容是“唐朝进士赵颜在画工处得着一幅美女图,画工说这是神画,美女名真真,天天叫她的名字,一百天就会答应,然后用百家彩灰酒灌她,就会复活。赵颜就照办了,画中人果然下来了,言语饮食与常人一样,和赵颜结了婚,一年后,生一个儿子,赵颜怀疑她是妖怪,真真便带着儿子又走到画上去,画上也添了一个孩子”。柳梦梅是希望画中人也像真真一样能够下来。唱“我叫,叫得你喷嚏一似天花唾”,右手微动,手掌由上而下,表示天花唾落情状。猛一回头,面部带惊讶念“咦,下来了,她动凌波”,左手将画上下微动,表示她要下来了,“请坐坐”,将画暂停不动,“盈盈欲下”,将画抖动,表示画中人盈盈欲下状态,情感且有些失常,但不要过火,以免流入轻狂。再一转念,前边许多动作都受自己的情感支配,画中美人依然未动,故念“啐,”唱“全不见些影儿那”,右手水袖向画甩下,面部稍歪,表示失望。但情感又一转变,虽然画中人未下来,但个人感觉孤身客居在外,可以将此画作个伴侣以慰寂寞,话白“小生呢孤单在此,少不得将小娘子的画像做个伴侣儿,早晚嚜,玩之,叫之,拜之,赞,赞赞之,”接唱(尾声)“俺拾得个人儿先庆贺”。这时柳梦梅仍以真人对待画中美人,故双手端正持画,提至胸前表示庆幸亲切的意思,唱“敢柳和梅有些瓜葛”,又再叫一声“美人”,意思是虽然我如此的庆幸亲切,还是怕你不下来。接唱“只怕你有影无形盼杀我”,用低柔音调唱,至“盼杀我”时音稍放大,表示顾虑到只有画影而无形体,这遥遥无期的盼望岂不使人盼杀。这时音乐作风声,柳梦梅赶快用袍袖遮画,随念“外边有风,请到里边去”,念时表情是爱护关切无微不至。在让她时,不见她向里走,又念“小娘子是客,自然是小娘子先请,小生嚜随后”。但仍不见走,以为她是害羞,最后说“你我相并而行”,用右手水袖搭起将画掉转,作为携手并肩同行,左手持画上下徐动,表示画中人行动之意。
这出戏在表演上,必须分清层次。拾画中主要表演是眼睛的各种看法,对各种不同的事物环境,结合唱词,必须掌握先看后唱。同时动作有次序,尽量用手、眼、身、法、步,使观众领会到剧中人所处的环境,及随着情节变化发生的情感。叫画则主要在脸上表情变化和耳部各种听法,身段动作及唱白,声调的轻重高低,传达一种由幻境中创造的深挚情感。演员既不能演得过火,使观众以为柳梦梅不是白痴,便是疯狂,或是轻薄子弟,也不能演得不够变成呆滞。不但要将柳梦梅演活了,还得将画中人也演活了,才是高度的表演艺术。(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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