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3月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一个擦皮鞋的孩子
李平明
春节时回乡探亲,路过南京,投宿在一家旅馆里。一清早,被“擦皮鞋”声叫醒。起身后,在穿堂里看到一个男小孩正在给一个妇女擦皮鞋。这孩子有一对机灵的大眼睛,白净面皮,衣服穿得也还暖和、整洁,脚下踏着一双大半新的黑力士鞋。孩子的操作,敏捷而又正确,看上去像是一个擦皮鞋的老手。
小小的年纪就肩起了生活的担子,在这冬日的清晨里满街跑了,一时心里沉甸甸的。要能帮助他一下多好!等那位女同志付了钱,我就把皮鞋搁在小木箱上坐了下来。坐定之后,很生气自己的幼稚,其实多擦一、两双皮鞋又能给孩子解决什么问题呢?擦着,擦着,一股想弄明白这孩子的身世的强烈心情迫使我和他攀谈起来: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岁。”要是读书就快要小学毕业了,我默默地想着。
“家里人很多吗?”
“爸爸、妈妈,还有两个小妹妹。”回答问话时他并没有放慢自己的工作。
“爸爸做事情吗?”我接着问。
“做工。”
“家里生活很困难吧?”
他抬起头来,我看到大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探索什么的神情。等到看见我笑了一下,才又低下头去一面涂鞋油一面说:“还过得去。”
“那你为什么不上学呢?”
“六年级了。”声音带有骄傲。
一下子,我原来绷得很紧的心弦,突然松弛了下来。多么可爱的孩子呵!我明白了:他是在假期里,用自己的劳动,准备下学期的学费哩!
“在学校成绩一定很好吧?”我很有把握地问。
“语文五分,算术也五分。”他满意地回答着。
“九九歌背得很熟了?”
“嗯!”
我有心想难他一下,故意颠倒着问:“七、六?”
“四十二。”
“九、七?”
“六十三。”他并未打顿就答对了。
“什么叫做乘法?”我想找些理论性的问题来难他。
“几个相同数连加的简便算法。”
“分数是怎样形成的?”我进一步问下去。
“把一个东西分成若干等份,再取其中的一份或几份……”
“非常好。”没让他说完我就夸奖他说。
没有再考下去的必要了,但我想到目前小学毕业还不能百分之百升中学的这种情况,就又问道:“要是暑假考不上中学怎办呢?”
他敲了敲小木箱,好像早有准备似地说:“一面擦皮鞋,一面在家自修,明年再考。”
“要是明年再考不上呢?”
“不会的。”他满有信心地说,一面把刷子、鞋油装进木箱里,但立刻又补上一句:“年龄小又不能参加生产劳动,明年考不上就后年再考。”
他把小木箱背了起来。
“谢谢你,小朋友。”我站起来,付了钱,把手放在他的头上,一直送他到大门口。他仰起头来向我笑了笑,又点了一下头,就走下门前的台阶。
迎接着他的,正是东方一轮火红的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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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友情
——法国艺人寄来的信和照片
孙福熙
这照片中的两位老人,是法国的雕塑工人,忠实于艺术的两夫妇。在他们向我贺年的信中,附来了这张照片。
照片中两人并坐的车子,不是汽车,而是用人力转动的木壳车,他们自己设计,自己制造,已经用了十二年了。法国早已有本国制造的汽车;当然,美国来倾销的更是充斥了。这两位艺人无力购买,更是不愿购买这种汽车。但他们不甘心于没有车坐,所以他们自己用脑用手,制造了这个车,日常开行于住处和工作场之间,还坐了这车去公园“散步”。
这两位老艺人,顽强而潇洒的性情,活跃在我们的眼面前了。
他们用的照相机是法国出品——虽然德国的、美国的照相机在法国很多。这张照片就是用法国照相机由自己照自己冲晒的。
我是这样开始认识他们的:
1921年到法国以后,美术学校的一位女同学约我到她家中去晚餐,据说,因为有一对艺术家夫妇,看了我在秋季沙龙中展览的绘画而想和我见面。这一对壮年夫妇是热情极了,餐后临别时,约定了到他们家中去的日期。
他们热烈地招待我,尽量准备了使我喜爱的食品和书籍艺术品以外,还专诚斟满了一种美酒,我认出了这酒的名称是中国广东话“橘烧”的译音。他们极力表示了盛情以后,郑重地要求我说:“我们想为你雕刻一个大理石像。不拘什么时间,迟或早,长或短,都随你便,只要你有空,就到我们家来吃饭,喝橘烧”。这样,我就抽空去玩,愈来愈熟识。石像终于雕成了,而且在沙龙展览这石像时,他们得到了表扬。
相隔三十六年,这两位艺人已由壮年变为七十余岁的老人了,但三十余年来还常常通信。记忆中深刻的印象很多,其中有一次是他们谈到法国雕刻家罗丹的话:“呵!如果人类社会能够把它已经认识的种种错误和种种丑恶,快快自己检举出来,则我们的尘世将以怎样的速度,立即变成天国了!”说到这里,我的朋友又引用罗丹的话说:
“美术是练习真诚的一个好功课。”
这次来信中,说我寄去的“人民画报”收到了,信中这样说:
“我们为你们杂志的艺术性而欢呼!从一切观点来说,都是很美:美的意思,美的图片,尤其美的是中国人物。……这是使法国人们感觉惭愧的。我们把你的杂志借给许多人看,他们都以中国事业的成就而觉得惊异,你们做了惊人的伟大事业。美国人也白送了我们许多刊物,然而这至多是关于科学的小册。他们是商人,而你们是艺人:你们注重人事,注重工人,注重农民大众。中国人万岁!”
当他们讲到法国现状时说:
“我们照常耐心地工作,然而这是艰苦的。在法国,艺术已经不存在,这里只有荒唐、愚蠢或者丑恶。一切只是儿戏。沙龙已引不起人的喜爱,人们完全忘记了艺术,因为艺术不再为人们服务。这结果是艺人们无法生活!我们根本没有社会保险。”
法国艺人们这样的苦闷,使我怀念不止。中国艺人、中国学者,过去的生活苦闷,还历历如在眼前,但许多人是忘记了,听到朴素节约就不耐烦。我介绍法国艺人的一点一滴,供我们对照,并提醒我们对于人类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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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朝鲜谚语
泰山之高扬名天下,
却屹立在苍空下面;
人们并不去攀登它,
只仰望着山顶埋怨泰山高。

只有趟过河水,
才能知道水的深浅;
只有长期相处,
才能了解人的心底。

如果唠唠叨叨话多,
有用的话便少;
如果只是忙忙碌碌,
做出的好事并不多。
李炯远辑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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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萧伯纳轶事
萧伯纳接见了某影片公司的代表。这人竭力想说服萧把自己的作品交给他们拍成电影。他长篇大论整整扯了一个钟头,说是如果把萧的艺术传布到全球各地,远及中国及非支群岛,把他带给人类的伟大使命着重宣扬,并且通过电影使他的思想见于形象。什么都谈到了,只忘掉了一方面:钱。萧伯纳打断了他的话说:“我恐怕,咱们是在浪费时间。咱们两人气质完全相反,结果彼此没法了解。您呢,从您的谈话推测,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兼艺术家,——而我呢,却是个生意人。” 纪 琨译自德文“谐趣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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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师生之间
联和
下午四点半钟,我刚下班,走出病房大楼门口,一位交通警搀着个七、八岁的孩子走过来问:“这是住院部吗?”我一面答应“是的”,一面端详着那孩子。那孩子长得实在秀丽,脸蛋儿圆圆的,不笑也露出酒窝儿,要不是梳着男式分头,人真以为是个小姑娘呢。不过,孩子乌黑乌黑的眼睛里闪着烦恼的光,好像有什么挺大的心事;手里拿着一朵菊花,还拿着个小纸包儿。交通警指着我对孩子说:“小朋友,请阿姨带你去找吧,我回去了。”说罢返身走了。没走两步又回头望望孩子说:“回去再不要走错啦!”孩子嗯了一声就到我身边来,仰着脸央求我:“阿姨,带我去找胡老师。”住院部一百多个病人,我哪知道什么胡老师呢。我不禁皱了皱眉头,问:“胡老师叫什么名字?”他说:“我不知道。”“怎么连老师的名字也不知道?”孩子听了这话,小脸红了,低着头,一只小脚来回地划着光滑的水泥地面,停一会,小嘴咕噜着:“我才一年级哩!”我倒有点懊悔,赶紧改问:“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小学读书?”“我叫杨小红,在丰华小学上学。”我看他急得只顾伸头向房子里面去看,两条腿慢慢往门里移动,就拉着他到办公室,连忙翻了一下住院病人的名册和住院病人一览表。果然,上个星期一有个病人叫胡本华,正是丰华小学的教师,住在第三病房六号。我马上带着小红去了。
推开病房门,小红一眼看见东边床上躺着的病人,猛地喊一声:“胡老师!”就像小鸟一样飞也似地跑过去了。
胡老师用力地翻身坐起来,十分惊讶地看着小红。小红把花儿、纸包儿往床上一扔,就纵身上床搂住胡老师的脖颈子,结结巴巴地说:“我……真想你,我真想你,……你快好吧。”胡老师干瘪的眼窝里涌出了两滴泪珠,搂着孩子。“小红,你怎么来啦!”小红抬起头来,揩了揩脸上的眼泪,盯着胡老师看了一回,高兴起来,说:“我早就想来啦,不知道在哪里,后来听王老师说在西门这个医院。这里我跟妈妈来过一次,还打了一针哩。今天走来又忘了路,还是警察叔叔带我来的。”胡老师听着,更紧地搂住小红,好半天不说话。忽然,小红挣扎起来,拿起那朵大菊花,在胡老师面前晃晃,说:“胡老师,送给你。”胡老师接过花用劲闻了几下,说:“小红,不是在校园里摘的吧!”小红直摇手叫着:“不是的,不是的。昨天爸爸买回来两盆大菊花,从那里摘来的。”胡老师有点生气地说:“家里的花就不要爱护吗?”小红溜下床来,噘着嘴说:“我不是随便摘来的,我向爸爸要的。”“爸爸同意吗?”“不同意,不行哩!”他把眼睛一挤,露出顽皮样子,逗得其他几个病人都轻声地笑了。可是,胡老师还是不愉快,说:“小红,这不对呀,这样一朵好菊花摘下来多可惜哟!”“老师,你不是喜欢花嘛,你常常带我们浇花哩!”“我是喜欢花,摘下来就不好啦!你说它还能活吗?”小红低下头,不言语了,满脸懊悔。
停了一会,小红拿起那个纸包儿:“还有这个呢。”胡老师接过去一看,又奇怪起来,问:“你哪弄来这些鸡蛋糕?”小红转身背着老师说:“这个,我一定不讲了。”“是从家里偷偷地拿来的吧?”胡老师脸色有些沉郁。小红猛地转过身,两只脚直跺说:“我不干了,我不干了,尽赖人!”胡老师把小红拉到身边来,轻轻地说:“哦,不,不……,我说错了。”停一会又问他:“那到底是哪里搞的?”小红大声说:“我买的!”“你哪有钱买呀?”小红马上又咕嘟着嘴说:“我不讲嘛。”“胡老师紧紧捏住小红的手小声哄着说:“好孩子,你讲呀!”小红先咬着嘴,然后又忍不住说了:“每天早上上学,妈妈不是给我三分钱买点心嘛,我积了好几天,才买这蛋糕。”胡老师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手指缝里淌出来。小红呆呆地站着,看胡老师那么伤心,也淌起眼泪来了。其他几个病人也都屏住气,连那个老咳嗽的病人也止住咳了。我悄悄地往房里挪几步,很想抱起这个可爱的孩子来亲一亲。胡老师擦了擦手,拿起鸡蛋糕递给小红说:“你吃吧!”小红把头直摇,胡老师只好又包起来放在床头那个小桌子上。
小红又高兴起来,爬到床上坐着,两条腿来回地晃荡着。胡老师摸着他的头发问:“小红,你功课都好吗?”小红急忙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儿说:“我还忘了拿给你看呀。”胡老师接过来翻了翻说:“这个月,月评又是门门五分哪!”小红得意地笑了,两个小酒窝凹了多深。……(附图片)
陈志 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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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在“奇案”背后
姚文元
2月6日的“文汇报”上有一则通讯,报道了所谓“纽约奇案”的真相。十六年来,纽约的公共场所一直有人掷小型的炸弹,一共爆炸过三十一颗。纽约市警察局曾出动了两万名警察,悬赏二万五千美元,要逮捕这个“疯狂爆炸者”。本年1月23日,警察局宣布这个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投炸弹的原来是一个五十三岁的半残废的老工人。1931年当他在艾狄逊公司工作期间,在工作中受伤,不能继续劳动,而公司拒绝付给他休养金。他仇恨这个社会,决心要向它投掷炸弹,但不准备伤人。他发誓要投掷炸弹到被捕或死去才停止。
值得注意的是,这位老工人麦特斯基是一个虔诚的、善良的天主教徒。他在炸弹上的签名不是什么罢工或斗争,更不是共产主义,而是F.P.——Fair Play,即鲁迅名文“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中的“费厄泼赖”,就是资产阶级民主中所谓“公平”或“机会均等”。
这个悲剧彻底揭穿了资产阶级政治家所滔滔不绝地宣扬的所谓“民主”“自由”的虚伪性。但我还有更多的感触。
这个仇恨资本主义社会的传奇性的人物并不是“赤色分子”,而是一个相信上帝、经常到教堂去做弥撒的天主教徒。在美国,受迫害的不但是相信共产主义的人,不但是要求真正民主自由的人,只要要求活下去的劳动人民,就会受到残酷的压迫。这证明了在为争取面包的斗争中,信仰不同是次要的问题,因为资本家在压迫工人的时候,并不因为你相信上帝就少压迫一些的。
然而相信上帝的人竟拿起了炸弹。这又证明了上帝在麦特斯基心上已经不能满足自己复仇的要求了。他懂得了要进行斗争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
然而他又仅仅个人拿起了炸弹。走个人复仇的道路,是不能动摇这个黑暗的制度的任何一块基石的。他用“费厄泼赖”作标记,然而“费厄泼赖”在帝国主义国家里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他的幻想是完全落空了。资本家从来只是向劳动人民要求“费厄泼赖”,至于他们自己,则一切奸诈阴险的手段都会使出来的。迷信“费厄泼赖”,是不能求得自身解放的……
不是吗?他用了“费厄泼赖”式的方法,结果还是在肺病垂危时被捕了。这是一个更深刻的悲剧……
佛家说,佛眼能够从一粒沙中见大千世界。我并没有这种“佛眼”,但如果把这件事作为一粒沙的话,我以为也可以窥见美国社会的“世界”的。我们窥见了美国的社会黑暗到了何种程度,我们也可以窥见有的工人受了资本主义思想的侵蚀,在反抗时也还是走“费厄泼赖”的道路。但我想,这也只是暂时的情形。
这件事,美国的新闻记者们又当作“奇案”在疯狂地渲染和叫嚣了。他们必将用侦探小说的笔法将真相掩去,使人民只当作“奇闻”看。这位善良的老工人,也许会同“夜半歌声”的主角一样被说成为“妖怪”。可是对于我们,这却是一个铁证:它证明资产阶级的“新闻自由”只是一件掩盖罪恶的彩衣,它证明在资本主义国家那些整版整版的“奇案”“艳事”“趣闻”中,隐藏着多少血淋淋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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