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3月27日人民日报 第8版

第8版()
专栏:

文章繁简
宋云彬
3月8日人民日报登了高炎同志写的一篇文章,题目叫“文字的‘节约’”,主张写文章要遵守“节约”原则,尽量做到简练,避免冗长。他的意见是好的;对于那些喜欢写内容空洞、词句噜囌的长文章的同志们倒是一服良药。
不过文章繁简,贵在得当,该简的才简,不该简的就不简。不该简的也简了,那只会使文章减少力量,缺乏生气,甚至于会给读者一种模糊的印象。就拿高炎同志文章里提到的欧阳修那个故事来说吧:〔注〕欧阳修同朋友在大路上看见一匹奔马踩死了一只狗,就问他的朋友,如果把这件事用文字记下来,该怎么写。他的朋友想一想,回答说:“有犬卧通衢,逸马蹄而死之。”欧阳修觉得这样的造句未免累赘,只要用六个字就成:“逸马杀犬于道。”他还讥笑他的朋友,说:“使子修史,万卷未已也。”高炎同志赞成欧阳修的写法,说“他记述这件事,几乎比他的同事节省一半的字”。其实欧阳修拟的那一句并不比他的朋友拟的高明。他的朋友是说躲在大路上的一只狗给一匹逸马踩死了,言简意赅,人家一看就明白。欧阳修说的是马杀死了犬,不但跟他的朋友说的主旨不一样,而且因为简略得过分了,言简而意不赅,反给了人家一种模糊的印象:究竟“逸马”为什么“杀犬于道”?怎么样“杀犬于道”,踩死的还是踢死的?
欧阳修讥笑他的朋友的话也是有来历的。原来欧阳修跟宋祁同修“新唐书”,他们最为得意的是“新唐书”记的事情比“旧唐书”多,而字数反比“旧唐书”少,就是曾公亮“进新唐书表”里说的“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他讥笑他的朋友——“使子修史,万卷未已也”,大有自鸣不凡之概,仿佛说,只有我欧阳修才懂得怎么样简练文句。可是事实上“新唐书”的缺点恰恰就在于文字太简约,把人物和故事都给写得死板板地,既不生动,也缺乏感情。王若虚的“滹南遗老集”(卷二十二)里引刘器之批评“新唐书”的话,说“新唐书”一味精简文句,叙事多不够明畅。又说,司马迁、班固用了五百个字来写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相恋的故事,读起来不觉其繁,假使叫宋祁(和欧阳修)来写,一定会压缩成一句话、七个大字:“少尝窃卓氏以逃。”这话固然是讽刺,而且也说得过分些;但是欧阳修、宋祁他们对于文章繁简的道理体会不够深,却是事实。
当然不会有人提倡写冗长而拖沓的文章。从来大作家都讲究精练字句。写文言文最有名、而且给文言文作了光荣的结束的章太炎,认为写文章应该做到“辞无枝叶”,把浮辞泛语尽量删去。鲁迅也教我们文章“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然而章太炎在他的那篇有名的“中夏亡国二百四十年纪念会书”里有这么一大段话:“愿吾滇人,无忘李定国;愿吾闽人,无忘郑成功;愿吾越人,无忘张煌言;愿吾桂人,无忘瞿式耜;愿吾楚人,无忘何腾蛟;愿吾辽人,无忘李成梁。”他列举六个明末清初的民族英雄的姓名,要求大家不要忘记他们,而且说得那么具体:要求云南人不要忘记李定国,福建人不要忘记郑成功……这样的充满感情的语言,怎能不打动人的心?所以他那篇文章在当时(辛亥革命前)起了极大的宣传和鼓动作用。如果为了节约文字,把这么一大段话精简为“愿吾同胞,无忘先烈”,那还有什么力量,还能起什么宣传和鼓动作用呢?鲁迅写的那篇“秋夜”,第一句话是:“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他为什么不把它精简为“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枣树”呢?难道他教人家精练字句而自己偏来浪费笔墨吗?不是的。因为这样写才生动,才显出他的独特的风格。这样的文句是精简不得的。这种例子很多,不妨再举一个:“礼记”(祭义篇)里有曾子说的一段话:“夫孝……推而放诸东海而准,推而放诸西海而准,推而放诸南海而准,推而放诸北海而准。”如果把它精简成“夫孝,推诸四海而皆准”,“字”不止“节省一半”,意思也还没有什么改变,然而语气大不同了,比原来的要软弱无力得多了。
所谓文字的节约,说得具体一点,就是写文章的时候,在语言的使用上也应该遵守节约的原则。在经济的意义上讲,所谓节约,并不是一味精简,死扣住财力物力尽量少用的意思,而是要有计划地用,该用的地方用,那怕用得多也不算浪费,不该用的地方绝对不用,那怕用一点点也是浪费。这个原则应用到写文章上面去,那就是繁简得当,该多说几句的地方尽量说,十句八句也不嫌其多,该少说的地方就一笔带过,不该说的地方那怕说上半句也是浪费。如果把文字的节约了解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尽量压缩,尽量写得“短些,再短些”,那未免想得太简单了。说得不客气一点:全没懂得节约的道理。
  〔注〕鲁迅的文章里也提到过那个故事(“做文章”,见旧版“鲁迅全集”第五卷五八五页),跟高炎同志的说法不同,也并不是欧阳修的事情。因为鲁迅是引沈括“梦溪笔谈”的,而高炎同志是根据“唐宋八家丛话”的。可能是一件事情的传闻异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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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来少
  ——“回乡日记”之四
  吕建中
吃过早饭,到大街上走走,街头巷尾到处是穿花衣服的人。年轻的媳妇和姑娘们,一串跟着一串挨门逐户看新媳妇。乡里诊疗所门前是一条干涸了的穿街大河,河里河外全是放爆竹的孩子。
表弟说,这条河一到夏天就把全村隔成两半了。农民下地,孩子上学,以至新媳妇走娘家,都很不方便。村里人多少年来就梦想修一座桥,总不能实现,现在建立高级农业社,第一年就着手办这件大事情了,政府贷给一部分款,社里组织劳力上山凿了几十根大石条,过了春节就准备动工。
我和表弟正谈论修桥的事,村上“董老头”领着孩子笑嘻嘻地走过来问好。其实他还不满五十岁,只因在旧社会里,他死了妻子,又招了一把火,日子败下来,他不知不觉添了满脸皱纹,头发也愁白了,从此村里人便唤他做“董老头”。这人从小就很乐观,喜欢唱京戏,上山打柴,下泊犁田,腰里总是揣着一本“京剧大观”,一歇下来就喝喝??地唱,后来竟发展到能在旧戏班里客串了。自从遭事以后,他地也不种了,索性到一个城镇的旧戏班里混事,又讨了戏班里一个女佣人做妻子。从此村里人看不起他了,说他太流气,不务正业。
解放以后,他又回到村里安了家。村里扮秧歌、演戏他是积极分子,但是劳动起来他差不多是最落后的一个。1955年农业合作化的大风暴来了,他立刻报名入社,晚上回家悄悄对妻子说:“还愁什么,社会主义我算看透了。有福同享,有罪同遭,入社大家都过好日子,也不能叫咱自己挨饿。”从此他脸上确是没有一丝愁容,而干起活来却照样是吊儿浪当。尽管他对村里的剧团挺热心,群众却看不起他,甚至讽刺他。不过每逢年节,要是剧团能演上几出好戏,让大伙看个痛快,“董老头”在村里的威信也就暂时提高一点。
不过剧团里不能光演京戏,有时也得掺合着演点新戏,像互助合作好、改造懒汉、“小女婿”,等等。在这方面“董老头”总是想露一手的。比方有一次,他从区里弄回来一个改造懒汉的剧本,他花两个晚上把它改编成京剧形式,名之曰“新剧旧演”,那个懒汉角色由“董老头”自己来担任,他身穿半截夹袄,歪戴一顶瓜皮帽,眼睛和鼻梁上用白粉勾画成像京戏里的丑角样儿,他先是懒懒散散地唱一段二簧,后来受到了社主任和生产队员们的批评,于是又用道白的形式做一番自我检讨,最后,他转变成“劳动模范”了。尽管这出戏改编得不伦不类,他却博得了群众的赞许。当他怀着得意的心情走到大街上的时候,有些人就以一种又夸奖又带点讽刺的语气说道:“‘董老头’,您演得不错;您呀,要是您自己能像戏里那懒汉变成个劳动模范就好了。……”“董老头”听了这话,心里舒服,脸上又发烧,夜里有时心里烦躁得睡不着,就跟他妻子发脾气、吵架。
一个人,在思想斗争激烈的时候是最需要人家帮助的。社干部明白了他这种情绪,便体贴他,鼓励他,帮他解决生活上的困难,同时也反复开导他,让他懂得社会主义的幸福生活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要靠自己的两只手去创造。后来,全村合并成了一个高级社,俱乐部也整顿了一番,领导上就放手把俱乐部交给“董老头”负责。他深受感动,慢慢地转变了,村里人对他的印象也一天比一天好。“董老头”意识到自己的劳动,自己所做的事情,为社会所需要,也为群众所欢迎,也就越觉得眼前的路子宽了。他常常白天下地劳动一天,晚上又在俱乐部里忙半夜,差不多又恢复到他年轻时候那种乐观情绪了。
这天下午,村里俱乐部又在农业社办公室西边大院里演京戏。据说这是全村四百多户人家春节当中最感兴趣的一次娱乐,而且不论大人小孩,一提起演戏总是要提到“董老头”。我下午三点钟到大院的时候戏快要演完了。只见台子当中坐着一个花旦,用一条红头巾蒙住了头和脸,花旦右边是一个小生,左边是一个太监和另外两个什么官儿。坐在我旁边的一个老太婆告诉我那演的是“凤还巢”,当中那个花旦名叫程雪娥。不一会,一个丫环把那花旦的头巾取下来了,我定睛一看,天哪!原来是“董老头”!他脸上抹了两把粉,搽了两腮红,脸上的皱纹看得清清楚楚。据说,因为那个小生错把程雪娥的丑姐姐认作程雪娥,便不想娶她了,可是等过了门揭开头巾一看,原来是个绝妙佳人。因此程雪娥感到冤屈,喂呀呀地哭起来。“董老头”这一喂呀不要紧,满台子底下的人却笑开了,我旁边那个老太婆张着没牙大嘴边笑边说:“您都看看哪,董老头真成了个老来少!”
“董老头”固然是“老来少”;不过据我看,台子底下那些笑出了眼泪的老年人差不多也都是“老来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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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拜访
  孙滨窗外闪耀着港口的风光,装卸机械在码头上喧哗,松软的沙发上坐着我们的客人,我们的客人是一位从北非来的船员。轮船停泊在港口,明天午后三点就要开航,仿佛又有了新的感慨,他的眼睛向我们示意:“这样准时的装卸工作,英国的格拉斯哥,比利时的
安特卫普也赶不上,这里我已经很熟了。”他抖了抖烟灰,轻轻地喝了一口茶,好像又回到那边的世界,脸上登时袭来一阵忧伤。“我们坐在这里,兄弟一般的怎不幸福,可是在我们那边,只好把头低着走路。”但是,他接着又说:“希望有那么一天,去我们的港口作客,阿尔及尔也就要挣脱身上的锁链。”窗外闪耀着港口的风光,装卸机械在码头上喧哗,松软的沙发上坐着我们的客人,他的眼睛里闪着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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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轶闻二则
  (一)
一个青年问莫扎特怎样写交响乐。
莫扎特便说:“您还很年青,为什么不从写小调开始呢?”
青年生气地说:“您岂不是只十岁,就开始写交响乐了!”
“对呀!”莫扎特回答说。“不过,那时我没向任何人打听,如何来写交响乐。”
  (二)
海涅曾这样地谈到自己的银行家大叔:
“我的母亲爱好文学艺术,所以我成了一个诗人;而我的那些银行家大叔的母亲倾心于强盗、大炮的冒险,因此,他们便成了银行家。”
(小岩辑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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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怎样演“林冲夜奔”的
  侯永奎
“林冲夜奔”这出戏有一个极大的特点,剧词不但非常精练,而且富有强烈的表现力,人物情绪的表演,必须配合剧词。譬如:念“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八句诗,应该完全把一个落魄英雄那种怀念家乡的心情表示出来。如念到“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应该含有一种悲伤的情绪,但决不能使人感到是悲观。再如“尾声”里:“一宵儿奔走荒郊,穷性命挣出一条,到梁山借得兵来,定把你奸臣扫”一段,就和前面的情绪不同了。这时林冲已经来到梁山近处,心情再不像夜间走路时怕被人发现和追赶的那样紧张,可是内心里对高俅的仇恨却像烈火一样地在燃烧着,他不能忘记受奸臣的陷害与凌辱,确信终有一天,定会把奸臣除掉。
我很喜欢这出戏,尤其是林冲那种豪迈的英雄气派和耿直不屈的性格。虽然这出戏我已演过不止几百次,可是每次演出中,从来没有松过劲儿。在舞台上,由于受到角色的感染,好像这就是自己所受的遭遇,不自觉地作了角色的俘虏。
通过“林冲夜奔”的每场演出,自己总有些不同的体会,和原来的东西相形对比之下,总感觉自己在表现林冲这个人物上还很不够。
这次在上海演出时,又曾经得到京剧界老前辈盖叫天先生的指导,使我又有了不少新的收获。当盖叫天先生看了我演的“林冲夜奔”、“武松打虎”和“单刀会”以后,过几天我去拜访了他,请他指教。他很爽快,立刻像老朋友似地接待了我,并答应了我的要求。他非常细致地纠正和指出了我所没有做到的地方,又十分诚恳地加以示范。如:从前我刚出场亮相后,眼神只是向前集中地看某一点。盖叫天先生要求我根据人物所处的环境,应该是向几个不同的方向多看几眼,以表示在观察四周的环境,是否被人发现。这样做完全合理,现在我演出时已按此修改。通过这次学习,不但又丰富了我对林冲人物的表演,而且也和这位年逾花甲、精力充沛的老前辈成了要好的朋友。
总之,我演“林冲夜奔”之所以能为观众所喜爱,这是和老先生的教导,以及文学艺术界的朋友们的指导与帮助分不开的。如:程砚秋先生和其他同行好友们都曾经鼓励过我,一些文学修养较高的老朋友们,也经常为我讲解剧情和剧词。他们对我和对艺术这种关心与爱护的态度,随时在督促着我得抓紧时间努力学习。现在,尽管我最喜欢这出戏,演的次数也最多,也从老先生那里得到了一些东西。但是,这并不等于就完全尽美尽善了,在这出戏里的表演上,还是有不少缺点的。艺术上的创造与提高是永无止境的。我衷心地希望观众们看过戏之后,能毫不客气地提出意见。这会对昆曲艺术事业的发展有很大帮助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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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我们社里增加的财宝(招贴画)
              舒月华(全国青年美展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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