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9月16日人民日报 第3版

第3版()
专栏:社论

支持争取裁军的斗争
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会议通过决议,对于苏联最高苏维埃就裁军问题致各国议会的呼吁书,表示完全的支持。这是中国人民一贯主张裁军、禁止原子武器和氢武器、加强国际和平的坚强意志的又一表现。如果各国议会都能采取相应的行动,就会使裁军问题僵局得以打开,军备竞赛得以停止。
苏联最高苏维埃第四届第五次会议关于裁军问题的呼吁书,对促成迅速解决裁军问题具有重大的意义。国际局势的缓和,国际信任的发展,已为各国实行裁军、禁止原子武器和氢武器的试验和使用,提供了有利的条件。只要各大国首先是美国具有诚意,各国人民所渴望的裁减军备、禁止原子武器和氢武器的问题,就不难得到解决。苏联政府不但一贯主张实行裁军,而且在行动上,作出了榜样。苏联率先在1955年裁军六十四万人,后来又决定裁军一百二十万人。苏联这一实际行动,得到了各国舆论的赞扬和支持。其他社会主义国家,包括正处在美国所制造的分裂和备战活动的威胁之下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和越南民主共和国在内,都采取了同样的步骤。中国也一向坚决主张世界各国特别是大国应该裁减军备,禁止原子武器和氢武器,并且在近年来也已经陆续裁减了武装部队二百七十多万人,今后还将朝着这个方向继续努力。这些事实有力地说明了苏联提出的各国不必等待国际裁军协议就自行裁减军备的倡议,是切实可行的,而采取这一措施就会促进国际间的信任,为进一步达成全面的国际裁军协议开辟坦途。
从各方面的反应可以看出,苏联最高苏维埃的呼吁书已博得了各国舆论和议会人士的广泛同情。印度总理尼赫鲁曾指出:各国逐步裁减军备的每一阶段,都将加强人民之间的信任。即使在西方国家中,越来越多的有远见的政治家,也表示有必要大量裁减军费开支,摆脱军备竞赛所造成的严重的经济困难。现在,死硬地反对裁军和禁止原子武器和氢武器的国家,只有一个美国。它采取各种阻挠战术,以致使裁军的谈判,至今不能达成协议。它企图用裁军的空谈,强调所谓“新的军事战略”,来迷惑舆论,掩盖它加紧进行扩大原子军备竞赛。美国军事拨款有增无减,在新预算年度中反比上一年度增加三十几亿美元,这就是证明。但是,美国许多清醒的言论已经认识到,美国阻挠裁军的僵硬态度,正在使它自己日益陷于孤立,它想长此强迫各国继续奉行灾难性的扩充军备政策,不能不感到困难重重了。
各国人民争取裁军和禁止原子武器和氢武器的斗争,势不可挡。对人民的利益和愿望负有责任的各国议会,特别是美国国会,应该认真考虑苏联最高苏维埃的呼吁书,并采取相应的措施,促成当前国际问题中最迫切的裁军问题的解决。中国人民愿同所有主张裁军的人士一起,为推动各国裁军、巩固持久和平而继续努力。


第3版()
专栏:

反对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
山西省全面展开整风运动
新华社太原15日电 新华社记者冯建书报道:以反对各级领导干部的官僚主义、主观主义作风为主要内容的整风运动,正在山西省各地全面展开。目前,运动进展较快的地区已经由县级领导机关发展到乡村和农业社,受到广大下层干部和农民群众的拥护。党内民主生活也随着运动的发展而日趋活跃,农村工作开始出现改进的现象。
各地整风运动都以反对县级领导部门的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改进党的领导作风为重点。整风过程中注意联系实际、联系群众,进行自下而上的检查和批判。在整风开始以前,一般都让广大下层干部和群众以充分的时间学习文件,领会这次整风的原则和意义,领导干部还先检查了骄傲自满情绪,端正学习态度,为广泛地发扬民主和开展批评创造了条件。整风开始以后,领导干部虚心地听取群众的批评,根据大家提出的意见切实改进领导作风和工作制度,并且及时处理现有的迫切问题。静乐县县级各领导部门还决定在整风期间设专职干部负责接待群众,听取来自下层的批评建议,并将这些批评建议及时分析整理后交有关部门在整风时作参考。这个县采用这些办法后,很快就检查出盲目扩展高产作物,使全县秋田可能减产三十多万斤粮食的主观主义错误和五十一起较严重的强迫命令事件。
各地还采取了由中共县委会召开扩大干部会、座谈会、训练班或派负责干部下乡领导等办法,来开展整风运动。中共长子县委会曾邀集本县二十六位劳动模范座谈,结果他们在会上共对县级领导机关提出了五十三条重要的批评和建议。潞安县县级领导机关在今年上半年仅召开大型会议就有五十九次,每天平均有五百三十三个乡、社干部在县上开会。中共潞安县委会和县人民委员会两个单位发出的指示、通报和表格共有一千一百一十三种之多。潞安县委最近召开了全县扩大干部会来进行检查,很快就纠正了上述缺点。县级领导机关还组织了山区访问队,立即到太义、重阳等山区考察。广大乡、社干部也提高了政治觉悟,自动检查和改进工作作风。八义乡十个农业社过去只有窑沟、西八等四个社主任下过地,经过检查以后,已经有八个社主任到了田间。
各地的整风运动是根据8月份中共山西省第一次代表大会的决议进行的。
在整风前各地都把中心工作作了很好的安排,整风中对各项实际工作加强了调查研究,并且注意发扬民主,因而进一步巩固了整风的成果。


第3版()
专栏:

接受党代表大会代表的批评
陕西省加强山区建设
各地委县委组织访问团到山区访问
据新华社西安15日电 陕西省省级各部门根据中共陕西省第二次代表大会上代表们提出的批评和建议,按照省委要求,已重新审核修订了有关山区工作的计划,加强山区的各项建设。
山区人民迫切要求解决的交通运输问题,目前正在大力解决中。今年在巴山、秦岭和陕北已动工新建、改建的简易公路有二十条,长一千五百公里。目前,陕西山区新建改建的简易公路、大车道、驮运路已有五百多公里完工。
省卫生厅在省党代表大会闭幕后,组织西安地区的医生、护士和助产学校的七百多名教师、学生,到秦岭上的商雒专区进行地方病调查和卫生宣传。同时又组织了性病防治队和中医巡回医疗队,赴山区进行免费治疗。省卫生厅最近还制定了降低医疗收费标准的新方案,这个新方案不久就可以实施。
为满足山区群众子女入学的要求,今年陕南、陕北新建了十七所中学;山区各县增建小学的工作也正在进行。这些地区今年新入学的儿童大约可以增加二十多万名。9月初,省的有关领导部门已经把追加的一百多万元小学经费拨给山区各县。
农业、林业、水利、水土保持等项工作也在改进中。省党代表大会结束以后,农业厅曾专门召开会议研究山区小麦低产原因,并按照不同地区特点,制定了改进山区小麦栽培技术规程。现在,供应山区的七百万斤小麦良种和大批药剂、山地犁等正在调运中。农业厅并雇请九名富有造耧经验的木工去延安、绥德、汉中等专区向当地农民传授造耧、改耧和使用技术,同时制造了一批示范耧,免费发给老区、山区农民,以推动老区、山区小麦的密植工作。
新华社西安15日电 陕西省广大山区的中共各地委、县委组织的山区访问团和工作组,从9月初开始已陆续到山区进行访问。这些访问团和工作组大多是由地委书记或县委书记领导的。商雒专区七个县的十二名县委书记、县长和一百多名干部已经在二十四个重点乡内开始逐户访问。山区的各中共区委和乡支部访问重点村庄和农业社的活动,也同时展开。
这次访问山区的活动是根据中共陕西省委员会指示进行的。中共陕西省委员会在中共陕西省第二次代表大会后,根据代表大会上来自广大山区的代表们提出的批评和建议,专门讨论了山区工作,提出了加强山区建设的具体措施,并决定成立山区建设委员会,统一指导与规划山区工作。8月间,省委又指示全省山区党组织在9月份内抽派干部,由各级党组织负责干部亲自参加,重点深入山区访问,在年内分批完成全省山区的访问工作。
各地访问团、工作组到达山区后,挨门逐户和农民谈心,召开小型座谈会了解情况和征求意见。农民们对山区党组织和政府一度放松了对山区副业生产的领导,使山区人民减少收入以及对山货土产收购不及时、价格不合理等问题提出了尖锐批评。对卫生机关收费过高、手续繁杂,学校过少等问题也提出了不少批评和建议。


第3版()
专栏:

埃及首任驻华大使拉加卜到京
新华社15日讯 埃及共和国驻中国首任特命全权大使哈桑·拉加卜将军及夫人在今天下午乘飞机到达北京。
前往机场迎接的有外交部礼宾司司长王倬如、西亚非洲司副司长何功楷和中国赴埃及文化代表团副团长、中国伊斯兰教协会副主任马玉槐等人。前往迎接的还有埃及驻华商务代表法尔和副代表孟大维等。各国驻华使节和外交官员也前往迎接。


第3版()
专栏:

南斯拉夫军事代表团到北京
新华社15日讯 由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共和国贝尔格莱德军区司令科斯塔·纳季上将率领的南斯拉夫军事代表团,在15日下午乘飞机到达北京。代表团是应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邀请来我国进行友好访问的。
到机场欢迎的,有国防部副部长萧克上将,中国人民解放军副总参谋长李克农上将,总政治部副主任萧华上将,国防部办公厅主任萧向荣中将,海军副司令员罗舜初海军中将,空军副司令员常乾坤空军中将,京津卫戌司令部副司令员郑维山中将和国防部外事处长朱开印大校等人。
南斯拉夫驻华大使波波维奇以及各国驻华武官也到机场欢迎。
南斯拉夫军事代表团由六人组成。团员有米尔科·布洛维奇上校,米蓝·约卡上校,南斯拉夫驻华武官布鲁诺·武累提奇上校,米里沃耶·斯坦科维奇中校,驻华副武官斯塔内·布罗维特中尉。(附图片)
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共和国军事代表团团长科斯塔·纳季上将(右)和前往欢迎的国防部副部长萧克上将(左)在机场上。
新华社记者 刘东鳌摄


第3版()
专栏:

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科学院 授予郭沫若通讯院士学位
新华社15日讯 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科学院授予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以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科学院通讯院士学位。
授予仪式是今天上午在德意志民主共和国驻华大使馆举行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科学院副院长施太尼次把通讯院士证书亲手交给郭沫若。
施太尼次和郭沫若相继致词。施太尼次说,授予杰出的中国科学家郭沫若为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科学院通讯院士,是德国科学家们一致的愿望。他相信这对德中两国的科学家和两国人民都有很大的意义。郭沫若在致词时说,授予他为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科学院通讯院士是他极大的荣誉。他表示愿意尽最大的努力来使中德两国科学家更加密切合作,共同为美好的事业而贡献力量。
参加今天仪式的,德国方面有德意志民主共和国驻华大使纪普纳和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科学院代表团全体代表;中国方面有中国科学院副院长吴有训,技术科学部主任严济慈,哲学研究所所长潘梓年,地质研究所副所长张文佑和语言研究所副所长吕叔湘等。


第3版()
专栏:

彭德怀元帅欢宴南军事代表团
新华社15日讯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副总理兼国防部长彭德怀元帅今晚举行宴会,欢迎以科斯塔·纳季上将为首的南斯拉夫军事代表团。
南斯拉夫驻华大使波波维奇和各国驻华武官也应邀出席了宴会。
彭德怀元帅在宴会上致词欢迎南斯拉夫军事代表团时,赞扬南斯拉夫人民和军队的英勇斗争历史,并且祝贺南斯拉夫在建设社会主义的事业中获得的胜利。他指出南斯拉夫的人民和军队在反对德国法西斯的时期,为了自己民族的独立和自由进行了英勇的斗争,受到了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的钦佩。彭德怀元帅接着说,中、南两国人民在争取自己祖国独立和解放的斗争中,就存在着深厚的友谊,有着亲切的感情。现在通过南斯拉夫军事代表团的访问,必将进一步促进两国之间的这种兄弟友谊。
南斯拉夫军事代表团团长科斯塔·纳季上将接着讲话,感谢对南斯拉夫军事代表团的友好的招待。他说,南斯拉夫人民了解中国人民过去的艰苦的斗争,关怀着中国人民的伟大事业。南斯拉夫人民知道当他们在敌人的包围下的艰苦的时期,除了苏联军队之外,还有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在同他们并肩地进行着战斗。科斯塔·纳季将军指出,中、南两国人民的斗争有着很多的共同点,两国的人民军队都是从人民中得到力量的,他希望在中、南两国人民军队之间互相交流经验。
彭德怀元帅和科斯塔·纳季将军讲话结束的时候,宾主们都起立为中、南两国人民和军队的兄弟友谊,为两国人民领袖的健康干杯。
南斯拉夫驻华大使波波维奇也在宴会上讲了话。
出席宴会作陪的,有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级将领黄克诚大将、陈赓大将、谭政大将、王树声大将、萧劲光大将、许光达大将、萧克上将、李达上将、李克农上将、萧华上将、刘亚楼空军上将、杨成武上将、陈士矩上将、萧向荣中将等人。
在宴会举行以前,彭德怀元帅接见了南斯拉夫军事代表团的全体人员。


第3版()
专栏:

日本—工会考察团到京
据新华社15日讯 应中国铁路工会全国委员会的邀请来中国访问的日本私营铁道工会总联合会中国考察团一行二十五人,在9月15日晚间到达北京。考察团团长是日本私营铁道工会总联合会本部书记长安恒良一,副团长是东武交通工会执行委员长板川正五和近畿日本铁道工会执行委员长北村富藏。


第3版()
专栏:

去香港的人少回内地的人多
香港当局的借口破产
据新华社广州14日电 香港消息:从3日香港英国当局重施“出入平衡”办法以后到7日为止的这五天内,香港有八千九百七十二人到广州,而从内地去香港的总人数只有八千六百五十六人。回内地的人数比去香港的人数多三百多名。
香港一家办理旅行业务的人士说,香港英国当局采取“出入平衡”的措施是不合理的,所谓来香港的人数多于回内地人数的说法是不可靠的。
九龙一位办理街坊福利事业的负责人说,香港实际有多少人口,到现在仍然没有详细确切的统计。
香港英国当局“入境事务处”为了缓和香港居民的不满情绪,在12日发表一项声明说:“持有身份证及回港证的本港居民,于指定期间内,准予任何时间离港或回港,不受限制”。但据此间报纸报道,有一部分持有证件的香港居民,仍然受到意外的非难,不能返回香港。一个叫做陈芙蓉的香港居民,她在10日下午从广州到达罗湖桥头时,因为她背着一个出生仅有几个月的儿子,就被香港的英国警察拒绝入境。英国警察说,婴孩的入口名额已满,要等到有婴孩入口名额时才允许进香港。消息说,类似这种情况的持有香港“身份证”的香港居民,目前已有五十人左右被滞留在深圳不能返回香港。


第3版()
专栏:

过去和未来
康濯
一阵剧烈的风暴掠过我的心头,激起了我全部生活的记忆和理想。这阵风暴发生在一个北方少有的山青水绿的地区,发生在紧挨着苏联和朝鲜国境的一个角落。那里是中国境内的朝鲜族聚居的地带,是吉林省的延边朝鲜族自治州。那里五十多万朝鲜族人民,正以稻田的丰产和舞蹈的瑰丽震动着长江黄河,震动着整个的中国。
不过,我心头的风暴却不是从舞蹈中或稻田里出现,而是从创造丰产的稻田和迷人的舞蹈的一段斗争历史中翻卷起来的。
整整半个月以前,我在延边自治州人民委员会所在地的延吉市郊,访问了一个远近闻名的中年妇女。这个妇女名叫金信淑,她住的村子叫小营乡。小营乡背枕着青松和碧草环布的山坡,前面无边的盆地伸展成一片稻田的绿海。更遥远的前面,同样又是青松和碧草装饰着的连绵不断的山头。这是有名的长白山的余峰。余峰脚下,海兰江和布尔哈通河轻轻喘息地流着,灌浇着两岸的稻地,帮助朝鲜族姑娘洗净她们白白的短衫和彩色的长裙,然后一直向前,流进图们江里。这一带山岭高而陡,平原辽阔,河流不宽;村庄像疏落的星星,人口也不算稠密。站在小营乡村头四望,只觉着海阔天空,气势雄伟;只觉着自然的养料真是凭你多少人也汲取不完……
我和同行者迈过村头上石砌的小桥,走进小营乡的村中大道。村里面没有碰见什么人。走到金信淑家,主人也不在。一个短衫长裙的姑娘给我们找人去了,我们的脚步被吸引到了附近一个供销合作社的门市部里边。
好一个供销社的门市部!新房和新柜台都很宽敞,各种日用百货分成了七八个销售的部类。从农家的用具到旅行牙刷你都可以买到,绸料的颜色更织成了天边的彩虹。我们经过一阵惊讶,平静下来,正想要从透明的玻璃货柜中挑买一点纪念品的时候,忽然身后一阵急促的带点儿慌乱的脚步,一连声惊喜的带点儿抱歉的欢笑……金信淑来了……
她头上透着轻微的汗渍,眼边笑成了细碎的花纹,一双手首先抓住了我们当中一个她多年不见的熟人的手掌,然后,同样热切地和大家握手。我握住的是一只肌肉并不丰满然而朴质有力的劳动的手。我注视着我的这个四十七岁的朝鲜族的同胞——她面色黑黄,宽额头,下巴有点儿尖削;尽管在她带着喘息的惊叹的笑声中透露着农村妇女的腼腆,但她的身上却处处发散着不屈的气质和健壮的精力。她穿着一件衬衫和一条淡咖啡色的毛料的条纹裙子,一双浅口的尖头翘起的朝鲜族便鞋,像个三十岁的女人似的快步跑回家中,收拾好地炕,招呼我们脱了鞋坐在炕席上,拿过一个蝇拍防备偶然的苍蝇骚扰,随后也就紧靠我们坐下,滔滔不绝地又说又笑起来。
“别看我这个家不像样,许多国内的同志和国际友人来了,就全都是在这里坐的。”
我们的翻译口语十分流利。接着又转告我们金信淑的话,说是可惜我们晚来了一步——她的儿子和女儿刚走,要不然,那就更热闹啦!
原来她有三个儿女。大儿子二十八岁,在延边大学念书;二姑娘二十六岁,不久以前从部队复员回来,参加了医务工作;小儿子金珠玉是延吉第二中学的学生。她这个家应该算是人丁兴旺的。而她这个“不像样”的屋子,却是十分敞亮和精致。是普通朝鲜族家庭的里外两间——里间是洁净的厨房和卧室,陈年的炕席透着深色的亮光;外间客室的玻璃衣橱中,花彩的被毯和衣物挤得满满荡荡,衣橱周围的雪白的墙壁,挂满了各种纪念照片和奖旗。金信淑平和地笑着,给我们解释关于农业社的照片,解释他们的社得到“经营管理先进生产单位”奖旗的缘由。并且告诉我们,他们这个全乡的高级社——新光农业社一共二百四十四户;接着就以社长的身份,向我们介绍社里的情形。然而,我们最关心的还不是这些。我看着墙头“革命烈士家属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的奖旗,看着这幅奖旗旁边一帧陈旧发黄的男人半身像——穿着不太修饰的西服,胖胖的大脸庞上闪发着青年英俊之气和精力不尽的光辉。我猜得着这是谁的照片,我在想着要怎样巧妙地把我们的谈话赶快转到这张照片上头。
有一个同志抢到了我的前面。他问道:
“你的三儿子有多大啦?”
金信淑默默地停了片刻,才说:
“十四岁……啊!”她带着不得已的神情苦笑了一下,显然是体会到了我们的要求。“我知道,你们又是想要问我爱人的事。我爱人是长期在外回来以后,才有了这第三个儿子的。我们给他取了个纪念的名字‘金珠玉’,他也就是我们夫妇的最后的纪念……”
刹时间我们都摒住了声息,直望着这个女社长。她却带着点儿迷惘的眼色,从敞开的屋门注视着远处连绵高峻的山头。然后,她手指着远山,噤声低语地说:
“你们是都知道那山下边的海兰江,知道咱们这里海兰江血案的吧!”
我们几个访问者互相对望了一眼。是的,我们都知道海兰江。我更突然地感到了一场历史风暴的讯号……那是在1931年,当时延边地区早已被日本帝国主义占领,划成了一个什么“间岛省”。但当地人民却依然怀着一颗中国人的热切的心。中国共产党在那里秘密建立了吉林东部特别委员会,朝鲜族的劳动者齐集到党的特委的周围,搞武装,杀敌人,反抗敌人的一切暴政。那真是风云起伏,大火燎原,长白山上的红旗遮没了青松和绿草。统治者费尽心机,经过了许多失败,最后竟在占领我国东北的“九一八”事变前后,利用当地朝鲜族的反动地主、富农和反革命分子,在海兰江两岸制造了一场对劳动人民的大屠杀……
“那一阵,我们劳动人民真是家家户户都有人牺牲,我们同志的血流到海兰江,清清的江水立时都变成了一片鲜红,把两岸的庄稼和山坡也给映成了黑色。”
金信淑无意地挥动着手中的蝇拍,我却好像看见她扇起了一场历史的暴风。她根本不望我们一眼,显然是满怀创痛地说着。
“我的爱人金学俊是老党员,早就在这一带组织武装,进行革命。可也就是在那个惨案里,他被捕了。不过他当时没有牺牲。”金信淑忽然间转眼对我们望了一下,又说,“日本人想从他的嘴里得到我们党的情况,把他解到朝鲜,关进汉城监狱。那不是白费么?从他的嘴里还能得到什么东西么?”
金信淑露出了点儿含蓄的笑意。我看了看墙上金学俊的像片,他的眼睛也正对着门外高阔无边的山河,透现着自然的开朗的笑意。
不过,金学俊当时却在汉城监狱遭尽了毒打,并且一直在那个黑暗的深渊里被折磨了十年。1942年,日本人才把他这个没有一句口供的快死的人扔出了监牢的铁壁。
他回来了。他多么想念不远处茂林深山中的东北抗日联军,多么想念自己的党!可是,身子成了残废,不能动。尽管金信淑百般细致的照顾,也没有能够挽救他……
1943年的一天,他忽然拿出了纸笔和墨水,并叫妻子出去放哨。妻子猜到丈夫又是要干什么工作了,不禁心软地说:“你干了那么些年,眼看身子都成了这样,家里孩子们也快要没有吃的,你还……”丈夫说:“不!党不会忘了我们,万一我……党也会帮助你的。你,你站岗去!”
就在妻子站岗的时候,金学俊忍受着严重的心脏病和在监狱被打坏的两条左肋骨的剧痛,把身子向右靠在墙头,腿上垫了被子,被子上反扣着一个锅盆,然后在锅盆上铺好白纸,用钢笔费劲地写着。他写下了制造海兰江血案的二十二个反革命头子的名字,并且给那些人注明了谁是首恶,谁是胁从。他对那件血案十分了解,同时并在另外的篇幅里写下了当时牺牲的一些共产党员的名字和他们英勇就义的悲壮情景。写好以后,把纸卷成卷儿,装进一个黑色的啤酒瓶中,塞上柳木塞,用蜡封住,交给了金信淑。
“他那时告诉我,”金信淑对我们说,“等解放以后把瓶子交给党。又告诉我,解放后也不要急着交,要看准了人,有了把握再交。他还劝我,让我在他死后不要哭,说是等不了三五年,天下就会是我们的……”
果然!不到三年,东北解放。金信淑也果然没有急着交出啤酒瓶。她丈夫是在交给她瓶子以后不几天就去世的。她忍着眼泪,把瓶子埋在家里的仓库底下。后来日本人经常到仓库抢粮,她就这里埋那里藏,几年来提心吊胆,半夜风吹草动,都要眼睁睁想着那只瓶子。而刚刚解放的时候,却依然是过去的坏蛋当了乡长——那些反革命分子竟变成了共产党的“拥护者”,并且还暗中计划要杀害金信淑!她金信淑一时竟找不到交出那只宝贝瓶子的可靠的人。
不过,她没有等待。她一面警惕着反革命分子,却也同欺压她的恶霸乡长进行过斗争,还动手打过一架。到1946年,土地改革工作队下了乡,找她谈话,她也就细致地考察着人家。工作队第二次访问她,同她谈到深夜,她那颗倔强的心突然间不由自主地一软——她见到了真正的亲人。于是,马上交出了瓶子……而工作队的同志,一个个都跟她一样地痛哭起来……
这是悲伤的痛哭,也是欢愉的痛哭。当金信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注意到那里8月中旬就已是秋凉的天气,注意到屋外那照耀着广阔山河的太阳。太阳光这时候也是一阵明一阵暗,恰恰反映了我们大家的真实的情绪。
是金信淑最先开朗起来。她好像不大喜欢回忆过去,很快就换了谈话的题目,告诉我们今年这里农业社的稻田每亩可以收获一千斤,而附近那个供销社的门市部是这一带的模范门市部。她并且又同我们谈到北京、谈到吉林的省会长春;她是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和省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她熟悉北京和长春,甚至也熟悉全中国的许多情况。终于她又满怀着感慨,说道:
“真不容易啊!想想过去,看看现在……可惜我现在身体不太好……”
她一辈子从事农业劳动,养育儿女,帮助丈夫;后来又为丈夫奔跑汉城,遭受日本人的打骂。现在她鬓边的黑发里已经出现了银丝……
“可是,为了大家,为了后代,为了以后的日子,”金信淑又说,“我是不论什么工作都一定要做好。现在我一年总要在外边开五个月的会;在家里的七个月,我总一天也不能闲着。我和我爱人都是共产党员呀!”
她的话和延边盆地的气势一样雄伟。她的话也激起了我对于过去的记忆和对于未来的信心,并且还突然地使我想起了我们党就要召开的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但我对现在还有点儿疑问。我问金信淑:
“后来那些海兰江血案的凶首……”
“啊,后来我交出了瓶子,政府就抓住了一批凶首。不久,在延吉市召开了一个几万人的“海兰江血案复仇大会”,我头一个上台控诉。当场就枪毙了七个罪犯,跟着,土地改革就在村村点起了火,就又处理了十一个。还剩下六个,现在逃到了汉城;可是,他们能逃得过将来么?”
我们带着胜利的感奋的心情,准备告别。有一个同志忽然不明不白地问着主人:
“后来你呢?”
金信淑送着我们,同时并没对问题加以任何考虑,就径直回答着,说她在土改当中参加了工作队的工作,也参加了党。后来政府为了照顾她回家的方便,把她的家从原来的张家屯搬到了靠近延吉市的小营。土改结束以后,党号召农民成立生产互助组,可是工作进行的并不顺利。她就回到家里带头组织互助组的生产,从五户、七户的小组,直发展到今天的大社……
金信淑一边说话,一边送我们。我们再三请她回去,她不。最后她才笑道:
“我不是送你们!我们乡正在开运动会,你们来的时候我就在运动场上,现在我还要上那里去。你们不去看看么?”
我们都高兴起来,马上同她赶到运动场上。那里正在进行两场排球比赛,有一个小伙子刚刚扣了一个漂亮的球。球场外许多白衣的男人和各种彩色绸裙的妇女大声叫好,我们也和金信淑一同鼓掌叫好。我看见在她那忽然变得天真的脸上,飘动着一绺黑发和几根银丝。我想起了她刚才讲过的几年前三个参军的学生访问她的情景。她告诉人家,说她二十来岁的时候就在炕底下挖洞掩护共产党员;现在天下不同了,你们要克服一切困难,为未来而斗争。她送了三个学生一人一个笔记本,并让他们给她写信……
这里有着多少意味深长的场面!但是,我们不能不在青春旺盛的运动场上最后告别主人。我走到村外,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没有问问那张纸写的名单和那个瓶子的下落。同行的一个同志告诉我,说是那都在哈尔滨的革命历史博物馆陈列着。啊!那两件东西还在时时刻刻向人们讲说着过去,启示着未来……我站在小营乡村头的石桥上,望着广阔的河山,望着青松、绿草和稻田的海,真是千头万绪;我觉着这里自然的养料固然是汲取不尽,而这里人们的风暴一般的精力却更是无穷无尽的。
1956年9月5日于北京。


返回顶部